因心中強烈的掛念,商烈高大的身軀從樓梯間又重回客房二人房,就聽見浴室裡傳來愈顯怯懦的哭聲、及不太尋常的水聲。
她不會做傻事吧?!幾個令人膽顫心驚的模擬畫面從腦海倏飛而過,他幾乎肝膽俱裂,急急開門衝入浴室,只想確定她安好與否,當然也把「前車之鑒」拋到九霄雲外——「可妍,你千萬不要——」「想不開」三個字還來不及吐出,商烈的眼睛再度吃了一頓清涼,即使浴室內的熱氣如薄霧般氤氳繚繞,眼前的景象也當場讓他開不了口。
她像住在森林間的精靈,倩影在輕霧瀰漫的湖岸更顯窈窕纖麗。
湖水飛濺,卻非因精靈自由自在的玩耍,而是她跪倒在水邊,悲憤地拍打水面所造成的;誤闖林間的他,則被那一聲聲痛苦的啜泣牢牢吸住心魂,往前走去。
「怎麼了?」被她的悲傷所牽引,他來到她身邊,蹲身輕撫她因淚水或沐浴而沾濕的鬢髮。
「洗不乾淨……怎麼洗都洗不乾淨!我還是覺得好噁心、好噁心……」可妍拿起毛巾往身上猛擦。
「別洗了!」他奪下她手中的毛巾,雙臂一緊,不介意衣物被弄濕,直接擁她入懷。「夠了,你本來就不髒,已經夠乾淨了。」
明知她的膽量不比平常人,他不該讓她一個人去找溫雪的!
商烈怔視眼前無瑕的肌膚,雪白的手臂和肩頸跛她搓洗得有些微紅,揪擰的痛楚頓時襲上他胸口,此時的他毫無慾念,心疼、自責、憤怒在心底交織成一張綿密無隙的巨網,狠狠將他網祝「真的嗎……」
「真的!你身上很香……」他深深吸進一口氣,以示所言不假。
可這一吸,女性柔馥的馨香似乎全數竄入他鼻中,擾得他心湖騷動不已,事實再度狂撼他的意志。
天……殺……的!
相較於在烈焰中掙扎的商烈,可妍閉上眼輕歎,被他緊擁的感覺如上雲端,他急切保證的語氣,撫慰了她紛亂的心緒,理智逐漸尋回平靜。
「不行,我不該在這裡,不打擾你了……」他連忙推開她,沉厚的嗓音低啞了好幾度,能聽出其中紊亂的頻率。
「商烈,不要走!」可妍頓無所依,孤寂的空虛感霎時攫住她,猶然脆弱的她不禁倉皇低喊。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他背過身,搭上門把的大掌緊握。
「我知道……我不要你離開。」
虛弱的嗓音令他心頭一緊。「我不離開,你不怕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嗎?」
「有你在,我就不怕。」
他回頭,見她虛軟的腿顫巍巍地想起身,他連忙上前攙扶,以防她跌跤。
她以纖臂纏繞他的身軀,惹得他血氣躁動、筋肉緊繃。
「可妍,你……」
「商烈,抱我,讓我忘了害怕好嗎?」她枕在他胸前輕聲細喝,吐氣如蘭。
「你不後悔?」他低首認真問道。
她在他懷中搖頭。她深知自己這麼做,並非如自己所說想忘了什麼害怕,更並非勇敢。
勇敢,對於膽小的她而言依然遙不可及,這麼做只不過是放任自己留連一次屬於他的溫柔,然後,她將會把這一刻永遠銘記在心,默默記得這個她愛的男人。
她的首肯無疑是助長火勢的乾柴,商烈緊繃到足以燎原的慾望,疼痛地吶喊著想要宣洩。
他萬萬沒想到,遇上可妍,他一向清淡的情慾,竟會如此蠢動渴求,加上她已是他妻子的身份,令他慶幸得想放鞭炮歡呼!
沒錯,他要她!今生今世要定她了!
他低首俯吻那兩片嬌美的唇瓣,直到她嬌喘連連,虛弱地把全身的重量都交給他,她灼熱難耐低吟出聲,他熱舌乘勢探入她的小嘴。
被吻得昏天暗地,可妍柔順迎合著他熾熱的吻,學他輕勾舌尖,他的氣息陡地大亂,猛然抬頭看見她小臉上嬌羞的紅暈,內心激昂澎湃的情潮直撲而來——他橫抱起她,回到那張床上。
「可妍……我的可妍……」他低嘎粗喘。
全身發燙的他們忘情擁吻,呼吸急促激盪,滿室只聞錯落不一的喘息與呻吟。
在興奮與疼痛交織的心蕩神馳下,兩人包容了彼此最珍貴的部分,在震顫之間一同尋求極致燦爛的銷魂花火。將她變成他的,商烈滿足地笑了。
新婚之夜,很顯然,一切都弄假成真。
香氣四溢、美味可口的菜餚當前,分坐在餐桌兩頭的男女卻神色各異。
男方鐵著臉,複雜凝怒的黑眸直視女方;女方則是低垂小臉,兀自失神扒著碗裡的白飯。
飯廳裡還有另一個人,相較於他們的沉默,阿正倒是完全樂在美食之中,筷子動得比任何人都快,眼角甚至泛出感動的淚光。
記得他剛搬來武館沒兩天,為了確保自己的胃不必受苦受難,自願攬下採買和料理三餐的工作,因為師父煮的東西根本不能下肚,靠著他只比師父好一丁點的廚藝和吃到快受不了的外賣,師徒倆竟也存活至今。
今天師母幫他一起窩在廚房料理烹調,沒想到師母的手藝之好,飯菜好吃得不得了,他實在是太感動了!嗚……他總算熬出頭,再也不必吃難吃的東西!
「呼,好飽喔!」阿正滿足地拍拍飽脹的肚皮。
心思不在午餐上的可妍壓根沒有注意聽,直到阿正從座位起身,她才連忙抬起頭問:「你吃飽了?菜還剩這麼多,再多吃一點。」
其實她想說的是「再多坐一會」,不然……阿正誇張地學起孕婦擋住腰桿呻吟。「不行了,真的好飽,你們慢慢吃吧,不用擔心吃不完,師父會負責把剩菜剩飯都清到胃裡的。」
「臭小子,當我是豬吃餿水呀!」商烈瞪了徒弟一眼。
「嗯?」阿正認真思考起來,得到一個結論。「差不多羅!」
「阿、正!」
「師母救我!」阿正躲到可妍身後。
這聲「師母」,分別在商烈與可妍心上劈下一道分明的溝痕,他看著她逃避的眼神,惱怒不語。
眼見機不可失,阿正立刻腳底抹油竄逃不見,餐桌前剩下可妍此時最不願單獨面對的人。
「我也吃飽了——」她放下碗筷,心慌意亂起身。
「坐下。」
他沉怒的語氣和臉色,讓可妍不敢多做抵抗,緩緩坐回原位,目光始終不敢看住他的方向,深怕多看一眼,會洩漏了自己的秘密。
「為什麼不敢看我?」他皺眉問。
他不懂,經過昨夜,為何她開始選擇逃避他、避開兩人獨處的機會?等等,會不會是——「昨晚我把你弄痛了,所以你生我的氣?」也許是女人初夜的羞澀在作祟,他的眸光和語氣不禁放柔。「我想我也許太急躁了,沒有嚇壞你吧?」
「不……不是的!」她的俏臉飄上兩抹紅霞。
相反地,他整夜都讓她沉浸在溫柔的喜悅中,耐心等待她的包容,抹去她對性愛的恐慌,教她由青澀的女孩褪變成完整的女人,他剽悍皮相之下的溫柔絕對是無可挑剔的。
「那又為何躲我?」他苦思大半天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沒有……」她心虛的眸光到處飄,就是不敢走在他身上。
「看著我回答,說你沒有在逃避我。」
「我、我沒有在……在逃避……」
她總算正眼看他,但每說一字,目光就在桌上的料理和他的臉之間來回,很顯然的,不適合說謊的她正在心虛!
她的支吾其詞,令商烈臉色一寒,不得不聯想到——「你後悔跟我上床?」
她輕搖螓首。後悔?她從不覺得。
「那究竟是什麼原因?我都說我願意負責了!」商烈頗有微詞。
況且,事實上他已經負責了,他們如今是對名副其實的夫妻,而他將會用一生的專注呵護她、照顧她,盡到身為丈夫的責任。
可妍心頭一痛,就是這句和今晨迎接她的第一句話,一模一樣的話語,讓早晨在他懷裡醒來的她,自昨夜甜蜜的幸福狠狠皺落心碎的深淵。
我會負責的。
這句話無疑是包裹著糖衣的毒藥,嘗起來甘甜,滑入喉嚨之後又多麼令人感到灼燙的疼痛!
她要的不是他為了負責而負責的承諾,她更希望聽見他真心說喜歡她,才用那麼溫柔的方式對待她。
「只有這樣嗎?」她黯然低語。
她的問句問得莫名其妙,商烈眉頭一摔。「你到底希望我說什麼?」
是呀,她還能冀盼他說些什麼呢?她沒忘記商烈是這場荒謬婚姻中,被她拖下水的受害者。
「昨天……是我心甘情願,你不需要負責。到了該離婚時,我不會遲疑。」
她毅然說完便起身離開飯廳,一併帶走心口的碎片,留給自己填補。
心情低落的人也許不只可妍。
商烈悒鬱捏拳,頹悶的拳頭擊在桌面上,將餐盤、碗筷全都一震。她終究要提離婚,在她把自己交給他後,她還是想離婚;而他卻不明白心中那股無力感和挫敗感,究竟從何而來!
幾天以來,送走最後一位來上課的小學員後,商烈總是面無表情把自己關回書房裡,不理會任何人。
抱起吸塵器正要收拾武道場的阿正,困惑地偏頭看著商烈漸遠的身影。
奇怪,師父怪,師母也怪。有師父的地方看不到師母,師母在的地方也找不到師父,兩人同住一個屋簷下卻要避開對方,發生什麼事啦?
唉!還說青少年機車,大人其實也麻煩的很嘛!
阿正彎腰放下吸塵器,眼尖地從日式拉門外看到獨自在院子散步的可妍,立刻到門邊開懷嚷嚷:「師母,我在這裡!」
可妍看見跟她打招呼的少年,於是帶著微笑走近,才住在這裡沒幾天,她已經喜歡上這個活力十足、隨和質樸的大孩子了。
「你在打掃?」她看見他手中的吸塵器。
「是呀,學員下課後,我的工作就來了,整理武道常」
「你每次都一個人整理這麼大的地方?」她詫異道。這場地少說也有一百坪,商烈分明在虐待未成年少男!
「沒啦,其實是我跟師父輪流做,但最近師父一下課就窩回書房閉關練書法,所謂「有事弟子服其勞」,我這個當徒弟的只好幫忙了人阿正沒好氣地聳聳棒。
「書法?」商烈會寫書法?這倒挺令人意外。
「你不知道書法是師父的第二專長?」阿正瞠大眼。
「呃……商烈沒提過。」可妍苦笑了下,簡單帶過。他是她的保鏢,怎麼可能聊這些。
「你看,那些都是他二十歲的時候寫的。他的字很肩喔!甚至有收藏家想跟師父收購。」阿正驕傲的介紹,自己也覺得光彩。
她看向他手指的牆壁,一幅只寫上一個「武」字、以及三幅分別寫上武術基本心法「心動形隨」、「形斷意連」、「勢斷氣連」的婊背字書呈現眼前——如此氣勢磅磚、龍飛鳳舞的大字,若非累積數十年的功夫絕對難成,商烈竟然年僅二十就寫得出來,而且每一筆都充滿了力透紙背的勁道、不拖泥帶水的利落,連她這個外行人也覺得歎為觀止!
「不過師父說他寫書法的目的不是拿來賣錢,因為他只有在窮極無聊、不然就是心情不好才會拿毛筆。也對啦,這種時候寫的字還是別拿出來丟人現眼的好。」玩心重的大男孩不忘吐槽幾句。
「不,他寫得真的很好。」她衷心讚歎。
「不過師父這幾天心情好像不太好,才會猛寫書法。」阿正無奈地搖搖頭。
商烈心情不好……理所當然的,任誰成了犧牲品都會如此。
「我來幫忙吧。」她壓下苦澀,若無其事地揚起微笑,挽起衣袖。
「師父的脾氣雖然直了點,但他真的是個好人,如果他惹你生氣了,絕對不是出於惡意。」阿正的表情從剛才那個損人的調皮大男孩,變為認真的少年。
「我在四年多前,才小學高年級就已經是個逃家、逃學、又有偷竊前科的中輟生。我媽見我成天只愛逞兇鬥狠、不肯乖乖上學讀書,便將我托付給師父管教。
說實在,學武很辛苦,當時叛逆得對任何人都不善的我,剛來時曾試著逃跑,卻總是被師父三兩下制伏,他還說他不會放一個小壞蛋出去危害社會。我對自己被貼上壞標籤早就習慣了,但那一次在他面前卻覺得羞愧。結果,我在這裡一待就是四年多,還因此學出興趣賴著不走。其實我家就在附近而已,但我喜歡這裡,只對師父這個大人服氣。」
「你能迷途知返,商烈一定引以為傲。」可妍微笑。
「他是沒說過啦!」阿正害羞地搔搔平頭。
「可妍。」兩人聊得正高興,神色凝重的商烈突然出現,打斷他們的談話。
「溫家傭人來電告知,你爺爺過世了。」
爺爺過世了?!可妍的笑容驟然僵硬。
「你還好吧?」商烈走近,審視她發白的小臉。
「我、我沒什麼……不好……」她別開臉佯裝鎮定,腦海浮現溫年升那張滿是皺紋的老臉,他曾是那麼興致勃勃地與她定下約定,怎麼突然就——「沒事就好。」已經著裝完畢的商烈,正打算出門。「我代你去一趟溫家。」
「不,我跟你一起去。」她喚住他的背影。
無論上一輩所鑄成的錯事,帶給她多難以承受的痛楚及苦恨,溫年升終究與她有著血濃於水的祖孫關係,她該去,對吧?
如果他們這對祖孫沒有這段不堪的過往,爺爺是不是就會和公園裡含飴弄孫的老人一樣,笑著疼惜她?
商烈回頭定定看向一對摻雜了矛盾與淒惻的清眸,為必須以柔弱的身軀強撐起變異遭遇的她,突生不捨。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