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好些日子,他都在龍源樓度過了他的黃昏。不去坐在樓上的雅座裡,卻去坐在大廳的一角里。靜靜的喝著酒,聽著吟霜婉轉動人的歌聲。他從不敢要吟霜到桌前來喝一杯,生怕任何邀請約都成了冒犯。從小,嚴肅的家教,讓他深深瞭解,歌台舞榭,皆非自己逗留之地。所以,他悄悄而來,悄悄而去。不對吟霜說什麼,更不曾做什麼,只是聽她唱歌,默默的保護著她。阿克丹和小寇子,總是隨行在側,阿克丹自從知道皓禎在龍源樓打架的事以後,就對皓禎亦步亦趨。對小寇子,阿克丹私下裡是罵了千百回:
「你帶著貝勒爺,去喝酒鬧事,還因為唱曲的姑娘大打出手,又和那多隆貝子結仇……你是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也不伸手摸一摸,自己脖子上,有幾個腦袋瓜子?那多隆劣跡昭彰,有仇必報,萬一哪天給他逮著機會,報這一箭之仇……咱們貝勒爺吃了虧怎麼辦?」
「所以啊,所以,」小寇子笑嘻嘻的:「只好請出師父你老人家來啦!你可別讓貝勒爺吃虧啊!你也知道,我只會耍嘴皮子,可不能動拳腳啊!」「你會耍嘴皮了,你會說!」阿克丹眼睛一瞪:「就勸貝勒爺再也別去龍源樓!」「這話——我不說,我不說!」小寇子忙不迭的後退。「要說,你去說!」阿克丹是要去說,但,他直眉豎目的,才起一個頭,皓禎就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把他的話給岔開了:
「唉!人各有命!有的人生下來就是榮華富貴,有的人卻要流浪江湖……咱們這些有福的人,要常常去照顧那些不幸的人才好!」沒辦法。阿克丹雖然口拙,腦袋不笨。跟了皓禎好些日子,看皓禎對吟霜默默含情的那副神態,不禁心中十分著急,卻想不出法子來。暗地裡,他觀察著吟霜。奇怪,這女子從不曾上前來勾搭皓禎,只是,每次都會對皓禎投來深深的一個注視,就自顧自唱著她的歌。她和皓禎,好像一個是純來唱歌的,一個是純來聽歌的,如此而已。
沒辦法。阿克丹雙手抱在胸前,像個鐵塔似的站在皓禎身後。皓禎那麼愛聽歌,他就只好來站崗。
接著,府裡發生了一件大事,這事震動了整個王府,使王爺、福晉、皓禎、皓祥……全忙得暈頭轉向,也使王爺快樂到了極點。原來,皇上降旨,皓禎被皇上看中了,御筆朱批,指婚給了蘭公主,成為未來的駙馬爺。
蘭公主閨名蘭馨,並非皇上親生,原是齊王府的格格,自幼父母雙亡,被皇后帶在身邊,收為義女。皇帝已經年邁,蘭馨承歡膝下,深得皇帝老兒的歡心。因而,宮裡也就「蘭公主,蘭公主」的叫著。當蘭公主逐漸長成,所有親王大臣,都知道蘭公主的「額駙」,是當今最好的美缺。暗地裡,大家對這位子競爭激烈,也因此,許多適婚的王公子弟,都不曾訂親。而現在,這檔喜事,竟從天而降,難怪王爺,會笑得合不攏嘴。「前些日子,皇上分批召見親王子弟,我就覺得是別有用心,又對我重提當年『捉白狐,放白狐』的故事,那時,我就已有預感,果然!這件天大的喜事,是落在咱們皓禎身上了。」王爺說著,竟忘形的把雪如的手緊緊一握:「謝謝你,謝謝你給了我這麼好一個兒子!」
雪如的心,「怦」然一跳,胸口緊緊的,眼中熱熱的,說不出是喜是悲。皓禎在全家的震動中,是最冷靜的一個。他沒有歡喜,也沒有激動。指婚,蘭公主,皇上,額駙……這些名詞離他都很遙遠。從小,他就知道,自己的婚姻是父母的大事,不是自己的大事。所有王室子弟,都要有門當戶對的婚姻,大清國注重血統,嫡出庶出,都有很大差別。他無權對自己的婚姻表示任何意風也不知道那蘭公主是美是醜。但,他就是無法興奮起來、快樂起來,當闔府裡又宴會又放鞭炮,亂成一團時,他卻有「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感覺,簡直有些兒「失落」!隨著這件喜事的認定,就有一連串忙碌的日子。進宮、謝恩、拜會、宴親友……皓禎一時之間,成了京裡炙手可熱的人物。他像一個傀儡,忙出忙進,忙裡忙外,他有好一陣子,都沒有再去龍源樓。
當他終於能抽出身子,再訪龍源樓時,已是一個月以後的事了。站在那大廳裡,他驚愕的發現,吟霜和她的父親,都不見了!「哎喲,這位公子!」掌櫃的鞠躬如也,跌腳歎息。「您怎麼這麼久都沒來?那位吟霜姑娘,真是可憐……」
「怎麼回事?人呢?」皓禎急急追問:「發生什麼事了?不是吩咐了你,要你好好照顧人家嗎?」
「沒辦法呀!」掌櫃的直歎氣:「我可鬥不過那位多隆貝子呀!」「多隆貝子!」阿克丹一聲巨吼:「他把人給搶去了嗎?」
「不是!不是!」掌櫃的搖著手,對這個阿克丹實在有些畏懼。「人倒沒沒搶去,人命倒是逼出來了!」
「什麼?」皓禎腳下一個踉蹌,差點站不穩。「你說什麼?什麼人命?」「你給我快快說呀!」小寇子往前一衝,抓住了掌櫃胸前的衣服。「少給我賣關子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是是!我說,我說!」掌櫃的掙扎著,嚇得語無倫次。「大概七、八天以前,那多隆貝子又帶了一票人來,進門就嚷嚷著說,這站崗的、護花的都走了,白姑娘輪到他了。一邊說一邊就動手,叫手下的人去搶人,當時,白姑娘抵死不從,又哭又叫。白老爹看女兒要給人搶去,就奮不顧身,撲上去阻攔,對那多隆貝子,又罵又踢,只想搶出白姑娘。可憐的女老爹,已經快七十的人了,怎是多隆貝子的對手,當時,就被多隆狠揍了一頓,又把白老爹一腳從樓上踹到樓下,當場,白老爹就口吐鮮血,不省人事了。這多隆見闖下人命,才帶著人逃走了。但是,白老爹就沒挨過那個晚上,雖然咱們也請了大夫,白老爹還是嚥了氣……」
皓禎聽得傻住了,呆住了,在滿懷的悲憤中,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然後呢?」小寇子大聲問:「白老爹死了,那白姑娘呢?你給人家落葬了嗎?辦了喪呈嗎?報了喪事嗎?報官了嗎?」
「大爺!各位大爺!」掌櫃的哭喪著臉:「你想,咱們是開酒樓啊,要人和為貴啊!這王孫公子,咱們得罪不起啊!再說,有人死在店裡,實在是晦氣啊!本來,請唱曲的姑娘,就圖個熱鬧,早知會出人命,我有十個膽子,也不會留那白姑娘的……」「你廢話少說!」阿克丹一聲怒喝,把那掌櫃的整個人都拎起來了。「白姑娘現在人在哪裡?白老爹葬了還是沒有?快說!」「我說我說……」掌櫃的拚命作揖打躬:「我實在沒辦法,就把那白老爹就用一扇門板,給抬到郊外的法華寺去暫厝著了,那白姑娘……白姑娘……聽說,每天都跪在天橋那兒,要賣身葬父呢!」「你……」阿克丹把掌櫃的用力一推,氣壞了。「你居然把他們趕出去了!你還有人心嗎?」
皓禎已無法再追究下去。轉過身子,他大踏步的就往門外衝去。阿克丹慌忙拋下掌拒的,和小寇子急急追趕過來。三個人也不備車,也不說話,埋著頭往前急走。
然後,皓禎看到吟霜了。
她一身縞素,頭上綁著白孝巾,直挺挺的跪在那兒,素素的淨淨的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眼睛裡,一滴淚也沒有。她懷抱一把琵琶,正在那兒悲愴的唱著:
「家迢迢兮天一方,悲滄落兮傷中腸,流浪天涯兮不久長!
樹欲靜風不止,樹欲靜兮風不止,子欲養兮親不待,
舉目無親兮四顧茫茫,
欲訴無言兮我心倉皇!」
皓禎走了過去,站定了。低下頭,看到吟霜面前,地上鋪著張白布,上面寫著:「吟霜與父親賣唱為生,相依為命,回故鄉未幾,卻驟遭變故,父親猝然與世長辭。身無長物,復舉目無親,以致遺體奉厝破廟之中,不得安葬。吟霜心急如焚,過往仁人君子,若能伸出援手,厚葬先父,吟霜願為家奴,終身啣環以報。」
白布上,有過路人丟下的幾枚銅幣,顯然,並沒有真正要幫忙的人。「吟霜!」皓禎喊了一聲,這是第一次,他喊了她的名字。
吟霜抬起頭來,看到皓禎了。她呆呆的看著他,一句話都沒有說,那對漆黑漆黑的眸子,慢慢的潮濕了。淚,一下子就湧了上來,沿著那蒼白的面頰,迅速的滾落下去了。
他伸手給她,喉嚨啞啞的:「起來,不要再跪了!也不要再唱了。我,來晚了,對不起!」她的眼睛閉了閉,重重的嚥了口氣。成串的淚珠,更加像泉水般湧出,紛紛亂亂的跌落在那身白衣白裙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