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衣裳被她的淚水浸透,濕濕黏黏地貼在他身上,他可以感覺到它從溫熱轉為冰涼。
「妳現在覺得好些了嗎?」傾聽著段筠嬋已然平穩的呼吸聲,他深情地問道。
「好多了。」段筠嬋含混地回答,聲音中有著濃濃的鼻音。
她的臉依然埋在他身上。哭過這一場之後,她心頭感到無比地痛快,像是解開了死結,放下了大石。可是,她現在卻發現不知如何面對這個她抱著痛哭的男人。
當她在孫熙磊懷中盡情哭泣時,她感覺到他安撫的輕拍和溫暖的擁抱,他提供的溫柔力量,彷彿是黑夜中的一絲曙光,牽引著她、支持著她。
好像終於有個人可以幫她分擔心頭重擔,那一刻,她體內脆弱的那一面,深深地依賴著他的擁抱。
她揪著他的衣角,希望時間就此停止。她好累,好惶恐,地不想回家面對日益虛弱的父親還有歇斯底里的母親。這些年,她一直逼自己成長,不許自己往回頭看,只能咬牙一步步往前,掙扎地替父母撐起這個家。
她一直把自己的脆弱恐懼掩飾得很好,連她的家人都沒有察覺到,可是孫熙磊卻能一針見血地拆穿她。
當他問她把所有事放在心裡會不會累時,她第一個感覺到的是被人拆穿的難堪,隨之而來的,卻是一種終於有人能體會她內心壓力的委屈。
「來!我去樓上幫妳拿面紙。」孫熙磊輕拍她的背脊,然後放開她,走上樓梯。
段筠嬋若有所思地凝視著他走上樓梯的背影,他身軀傳來的溫暖,依然殘留在她的肌膚上,她不自禁地雙手環抱著自己,整個人像煮熟的蝦子一樣蜷縮起來。
她的腦中充滿著他溫柔的擁抱和好聞的氣味,緊鎖的心弦隱然被輕輕撥動。
未來的路,她很茫然,她也很想找一個可以依靠的同伴。但是她跟孫熙磊……她不確定他們會不會擁有一個好的結果。
她的肩上有著沉重的家計擔子,心頭還有個長久的留學夢想,在這一切之外,她還有能力去愛一個人嗎?
段筠嬋內心不停的天人交戰,卻沒有注意到,孫熙磊早就以他誠摯的黑眸,把她辛苦建構的心牆敲了個大洞,不但讓她心內的苦楚傾洩出來,也悄悄把自己放入她心裡……
之後的整個下午,他們的錄音工作進行得異常順利,除了短暫的交談之外,大提琴的樂音未曾間斷。
沒有人再提起段筠嬋的情緒決堤,還有隨後的那個擁抱,一切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好了!這是最後一首,大功告成!」孫熙磊按下停止錄音鍵,從椅子上站起來伸懶腰。
「太好了!再拉下去,我的手就要斷了。」段筠嬋也站起來,小心地將大提琴平放在地上,然後甩甩髮酸的手。「從大學畢業之後,就很少拉那麼久的琴了。」
「是嗎?要不要我幫妳按摩一下?」他沒有等待段筠嬋回應,逕自拉起她的手,在她手腕附近的穴道捏按。段筠嬋感到一陣酸麻,直覺地想要抽回手,可是他卻牢牢地抓著她,不讓她移動,繼續捏按的動作。
很神奇地,在陣陣酸麻之後,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血路暢通的舒緩感。
「很舒服耶!」她看著他的手撫觸自己的肌膚,心中湧起某種異樣的悸動。
「那是當然的,我對這可是下過一番功夫。」孫熙磊露出得意的表情,自誇的說。
「是為了幫女生按摩,所以才下功夫?」段筠嬋美麗的鳳眸斜斜地睨他一眼,半開玩笑半試探地說道。
「對,是為了女生才去研究,不過那位女生是我媽。我媽的筋骨時常有問題,平時都是我幫她熱敷按摩。」孫熙磊忽然停下手邊的動作,抬頭望入她的眸。「但幫我媽以外的其他女生按摩……這可是頭一遭。」
猛然對上他炙熱的眼神,段筠嬋頓時有些狼狽地移開眼眸。他眼底的認真,讓她不敢直視,就怕自己輕易地陷落進去。
不!不行,她需要做一些其他的事情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我已經好多了,謝謝你。」她從他手中抽回手,刻意和他保持距離,彎下腰去把大提琴收回琴盒裡。一綹散落下來的鬈曲長髮碰巧遮住她的側臉,也遮住她無措彷徨的眸。
「我現在沒有談戀愛的本錢與心情。」把琴盒關上時,她突然開口說道。
有些事情還是講開的好,更別提他們日後還要一起工作呢!
她不認為自己可以鐵石心腸到完全無視於他對她的好,但他現在所提供的溫柔,對她而言……太沉重了。
孫熙磊低頭看著她的頭頂,雖然他早就猜到她內心的想法,但親耳聽她說出口,心裡還是有點失落酸澀。
她不肯撤下心防,他也只能佯裝若無其事。「我知道,但我可不記得有說過想和妳交往之類的話。」
段筠嬋站起來,雙眸怯怯地對上孫熙磊的黑眸。「那你……為什麼對我那麼好?」
他的回答,讓她覺得自己是個自作多情的白癡,在尷尬之餘,也不免浮現一點小小的失望。
「妳問倒我了。」孫熙磊笑著聳聳肩,強迫自己口是心非地回答:「或許是緣分吧!我越認識妳,就越想要對妳好,因為打從我在捷運地下街看見妳的第一眼,就覺得妳與眾不同。」
他搭著她的肩,露出一副「好哥兒們」的神態,繼續說道:「我欣賞妳的琴藝,也佩服妳對家庭的責任感,所以我想跟妳一起闖一闖,不只是為了幫助妳,也是替我自己開創一條新的人生道路。這個……與兒女私情應該還是有些區分吧!」從他認真的表情中完全看不出他說的是真是假,但他內心明白自己正在撒漫天大謊。
他很想跟她表明情意,但現在絕對不是個好時機。
她對他,還保持著相當的警戒與抗拒,不是指理智上的,而是感情上的。
「原來如此,害我緊張了一下!」段筠嬋故意輕鬆的說道,神態中仍不免有些尷尬。為了化解自己的尷尬,她轉了個話題。「啊!還有一件事,我今天早上才突然想到,我對煮咖啡一竅不通耶!」
「沒關係,我會。」孫熙磊拍胸脯說道。
「你不是討厭喝咖啡,怎麼又會煮咖啡啦?」段筠嬋挑起眉驚訝地問道。
「不喜歡喝,不代表不會煮。就像有些廚師不吃辣,但人家可能在川菜館工作呢!我以前剛好有在咖啡店打工的經驗。」孫熙磊行雲流水地說出一大串似是而非的話。
事實上打從他十八歲起,他老爸便要求他每年必須有兩個月的時間到自家的連鎖咖啡店內實習。他可不是像大少爺一樣去擺擺樣子而已,而是扎紮實寶從洗杯子、盤子慢慢做起,然後才開始學習如何煮咖啡、挑咖啡豆。他所受到的要求,比一般工讀生還要嚴格。
「喔!是嗎?那我就放心了。」段筠嬋隨即露出一個苦笑。「既然你已經借到咖啡車,我們的CD也灌錄好了,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除了拉琴以外,我還能替我們的行動咖啡館做什麼?」
「等我們正式開始妳就知道要做的可多了,收杯盤、算帳等等,包管妳恨不得有三頭六臂。」孫熙磊笑道。
「是嗎?我很拭目以待。」段筠嬋笑笑,重新把琴盒背到背上。
「留下來一塊吃晚餐吧?反正時間也差不多了。」孫熙磊把錄音設備關上,跟她一起走出地下室。
「我爸媽可能會等我一起吃飯,他們下個星期就要搬回鄉下住,我想趁現在有時間多陪陪他們。」段筠嬋搖頭,拒絕了他的提議。
「他們要搬到鄉下啦?那妳住哪裡?」孫熙磊問道。
「我在以前住家附近租了一間雅房,暫時就住那兒。你不用送我了,我想自己回家。」
「好吧!那我們保持聯絡。」孫熙磊送她到大門口,站在門口朝她揮揮手。
段筠嬋朝他微微一笑,出了門便沒有回頭地直直往巷口走,但心中卻猜測著孫熙磊是否正在看著她。
近來當她單獨和孫熙磊相處的時候,越來越能夠感受到他們兩人之間的異性張力。那種感覺有點危險、有點興奮,彷彿他們正在玩一場諜對諜的遊戲,一個不小心就會輸得一敗塗地。
即使他說他沒有和她交往的意思,但他凝視她的神情,卻讓他的宣言下那麼有說服力。
問題是,她自己對他的感覺呢?
段筠嬋揚首望向西下的夕陽,露出迷惘的神情。
或許她現在可以從他身邊逃跑,但最終自己是否真能逃過張設在眼前的情網?
唉!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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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一路上,段筠嬋的心情始終保持著愉快與興奮,雖然她仍然不確定他們的開店大計是否可行,但孫熙磊的自信與熱情卻深深感染了她。
因此,她本來是準備一回家就告訴父母這個消息的,但是沒想到,她愉悅的心情卻因為妹妹的出現而打斷。
一回到家,段筠嬋驚訝地發現妹妹正站在廚房內幫忙媽媽準備晚餐。
現在又不是寒暑假,她怎麼會回來?
段筠嬋略顯不自然地先跟爸媽打招呼,然後沒有看她妹妹一眼,便直接走回自己的房間。
因為正在準備搬家的緣故,房內一團混亂。
她實在不想走出房間跟妹妹碰見,但在媽媽叫她出去吃晚餐的聲聲召喚下,段筠嬋還是換上家居服,走到客廳。
「來!快來吃!我今天特別把妳妹妹也叫回來,等我跟妳爸爸回鄉下後,我們一家人要一起吃頓飯就不容易嘍!」段母朝她招手道,語氣中雖然對「搬回鄉下」這件事仍有怨懟,不過卻注意著兩個女兒的互動,然後與丈夫交換一個無奈的眼神。
雖然她們姊妹對當初的感情問題絕口不提,但她這個做媽媽的怎會不知梗在兩個寶貝女兒之間的心結?自從她們姊妹倆因為那個臭小子反目之後,他們夫妻倆一直試圖挽回她們姊妹的關係。但解鈴還需繫鈴人,他們也只能在搬到鄉下之前,做最後一次努力。
段筠嬋靜靜地坐下來,拿起筷子,始終沒有正眼看妹妹一眼。
晚餐的氣氛瀰漫著詭異的沉重,雖然大家盡量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是各自都有各自的心事。
「筠嬋,妳今天背著提琴上哪去啦?」用餐到一半,段父問道。
他知道段筠嬋星期六上午得去便利商店打工,但通常到了中午就會回家陪他們,不再出門工作,而且他也不曾見她在星期六背著提琴出門。今天是星期六,她不但背著提琴出門,還弄到晚上才回來?
「爸、媽,我決定跟一位朋友合夥開咖啡館,所以今天就是在外面跟朋友談細部的計劃。」段筠嬋停下吃飯的動作,鄭重地說道。
她話一出口,另外三個人都驚訝地停下動作。
「開咖啡館?妳要跟誰開咖啡館?做生意可不是那麼容易,妳涉世未深,可別讓人騙了!」段筠嬋的媽媽首先跳起來說道。「妳看看妳爸爸,做了一輩子生意,最後還不是落得這樣!」
「媽!妳別這麼說。」段筠嬋蹙起眉頭,對於母親永無止盡的埋怨已經感到有點厭煩。「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妳放心,我已經不是溫室的花朵了。」
段筠嬋的母親聽見她的回答,立刻沈默下來,流露出無奈的神情。她心裡明白,現在家裡的重擔,都落在女兒一個人肩上,女兒在外面肯定也吃了不少苦……
段筠嬋見到母親落寞的神清,不禁有些後悔自己話說得太重。
「筠嬋,跟妳合夥的有幾個人?」段父開口問道。
「一個。」她回答。
「妳有沒有認真仔細評估過那個人值不值得信賴?」她父親又問。
段筠嬋思索一下,點頭說道:「我信賴他。」
「那好,妳就放手去試試吧!做生意是沒辦法用紙上談兵的,妳必須從做生意之中去學習如何做生意。妳只要記得,我們永遠都在妳背後支持妳就夠了。」段父微笑地說。
段筠嬋忍不住眼眶一紅,點點頭。「我知道,我會盡力。」
「好了!好了!這一餐飯就當成是預祝妳生意興隆,財源廣進。」段筠嬋的母親舉起手中的飯碗。「我們現在桌上沒杯子,那就舉碗慶賀吧!」
大家紛紛跟著舉起手中的碗,原本僵硬的氣氛也因此而緩和許多。
吃完晚餐,段筠嬋站在廚房內的流理台前洗碗。
「姊……」她身後傳來一聲輕輕的呼喊。
「什麼事?」段筠嬋沒有回頭,仍然繼續手中的工作。
「恭喜妳。」段筠娟看著姊姊的背影,有些僵硬地說道。
「不過就是想替家裡多賺些錢,有什麼好恭喜的?」段筠嬋淡淡地說道,雖然沒有提高語氣,卻充滿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意味。
段筠娟站在原處,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段筠嬋洗完最後一個碗,關上水龍頭,擦乾雙手。「我還有事要忙,先回房間了。」
語罷,從段筠娟面前擦身而過,留下她一個人在廚房。
看著她離去的身影,段筠娟內心百味雜陳。
已經三年了,還要多久,她才能得到姊姊的原諒?她寧可姊姊打她、罵她,而不是從此將她當成陌生人,讓她一個人承受罪惡感的折磨。
她當時真不知是讓什麼鬼迷了心竅,她為什麼會掉入那人甜言蜜語的陷阱中?甚至讓他吻她?
她對那人的迷戀只有短短的兩、三個星期,一切就在他們被段筠嬋撞見時結束。但是,不管怎麼樣,她和姊姊的手足之情就這麼被她年少時的愚蠢給毀了。
段筠娟歎息一聲,走出廚房。
她真希望有一天,姊姊不再把她當成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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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是星期六的中午,孫熙磊仍是在便利商店的門口等段筠嬋下班,準備帶她去看看昨天剛從公司開回來的咖啡車。
他今天花了一上午的時間,按照先前拿到的說明書,實際操作過一遍咖啡車的功能,正躍躍欲試地想展現給她看。
段筠嬋匆匆把身上的制服換掉,不理會她那位年輕同事曖昧好笑的眼神,急忙走出便利商店。
反正今天是她最後一次上班,為了假日能和孫熙磊一起去賣咖啡,她已經把便利商店的工作給辭掉了。
「不好意思,又讓你等了。」段筠嬋抱歉地對他微微笑。
「沒關係,是我自己習慣早一點到。」孫熙磊和她並肩走著。「我們今天先在外面吃午餐,然後我要給妳一個驚喜。」
「什麼驚喜?」段筠嬋好奇地問道。「該不會是行動咖啡車吧?」
「沒錯!我打賭妳會喜歡,拭目以待吧!」孫熙磊故意賣關子。
「被你這麼一說,我好想現在就去看。」她興奮地睜大眼睛。「那我們什麼時候要開張?應該要選個良辰吉時吧?」
「我個人是不太相信良辰吉時這種事啦!不過如果妳想特別挑日子也可以。我們現在已經有車子,天磊也已經把上次灌錄的樂曲燒成光碟,要開張,隨時都可以嘍!」
「那就成啦!這樣一來,我們應該下個星期就可以開始。」段筠嬋將背包拉到前面,拉開背包拉煉,在裡頭翻找著。「我跟你說,我做了一份北部風景區的調查表,可以做為我們開業地點的參考。」
「沒關係,等到餐廳再說。」孫熙磊看她找得頭都快要埋到包包裡,好笑地說道。
「說的也是。」段筠嬋頓時停下動作,朝他笑笑。
一路上,他們談論著他們正要實行的計劃,內心皆充滿著興奮及期待。
兩人一直並肩走著,雖然肩膀沒有親密的摩擦,但相距也不至於太過疏遠,保持著非常微妙的距離。其中只要稍稍一抬手,就會觸碰到對方,但沒有人要前進,也沒有人願意後退。
就這樣,曖昧著、僵持著,一路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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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過後,孫熙磊帶著段筠嬋到他家附近的停車場,獻寶地指著遠處一台顯眼的藍白色廂型車。車身是以奶油色為底色,中間有兩條天藍色的橫線劃過,底盤是耀眼的銀色,流線的造型非常時尚。
「哇!好漂亮!」段筠嬋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雙眸發亮地驚歎一聲,加快腳步往咖啡車移動。
當他們走到車子旁邊,段筠嬋伸手摸摸車身考究的烤漆,東瞧瞧、西看看,露出喜愛的神情。
見她那麼喜歡,孫熙磊開心地咧嘴說道:「妳還沒有看見車子內部呢!要不要坐上車試試看?」
「好啊!」段筠嬋打開車門,坐了進去。
車子的椅套是柔軟的皮革,內裝與儀表板都非常有質感。
「我要發動車子嘍!」孫熙磊在她旁邊的駕駛座坐下,將車鑰匙插入鑰匙孔中說道。
「去哪裡?」段筠嬋不解地問。
「去兜風啊!這麼漂亮的車,不開著去兜兜風,不是太可惜了?」孫熙磊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可是,我們開業所需要的一些小東西,像是紙杯、餐巾等等的都還沒有買。」她提醒道。
「既然我們預定下個星期才開業,明天還可以買嘛!我想購買那些東西應該一天功夫就可以買齊,今天就先輕鬆一下嘍!」孫熙磊用著無辜又期待的眼神看著她。
段筠嬋盯著他瞧,不曉得他是預謀還是一時興起,可是一顆心也開始蠢蠢欲動。
「好吧!」她想了想,伸手繫上安全帶。
今天晴空萬里,暖陽高照,是個絕佳的出遊天氣。既然他們有車在手,何須辜負這天氣明媚的假日午後?
段筠嬋臉帶笑容,端莊地坐在前座,雙眸直視前方,在心中說服自己。
反正只是去兜兜風,無傷大雅,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