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婷很快趕來,檢查完畢替蘇玉打了一針,確定無大礙後才離開。打過針的蘇玉呼吸漸趨穩定,人慢慢平靜下來。但是,她一直睡不安穩,翻來覆去終究不能沉沉入睡。蘇亦文和黃媽緊張地服侍左右,卻也緩解不了她的不舒服。過了一會兒,蘇玉突然開口:「阿文,我心裡有點不舒服。」
蘇亦文抄起手機,「媽,我打電話叫許醫生再來。」
蘇玉阻止他,「不是病,是心裡有點不舒服。阿文,你打個電話給林小姐,我想見見她。」蘇玉邊說邊拉開梳妝台的抽屜,從記事本本上翻出一張小卡片,上面記著一串電話號碼。
他接過,心裡卻有些為難。並不是因為那一次的不愉快,而是覺得她已不是媽媽的看護,他沒有權力,她亦沒有責任。
時間是凌晨三點半。媽媽的堅持讓他不再猶豫,拿起手機開始撥號。從號碼可知這是她宿舍的電話。在等待接通的短暫時刻,他有一點點忐忑不安,心上上下下徘徊不定。這是生平第一次在面對一個人時有所緊張,即使他閱人無數,即使他擁有遠遠大於她的財富和權力。
「喂,哪位?」迷迷糊糊的聲音傳來。顯然還在睡夢中。
他停一下,「是林小姐吧。我是蘇亦文。很抱歉這麼晚打擾你。我媽媽有些不舒服,想現在見見你。你現在可以嗎?」
「現在?」聲音因著一些不確定提高了一些。
「是的。」他越發不安,「媽媽剛才發病了。」
「你告訴我你家地址,我馬上過去。」
「不用。你在醫院門口等我,我過去接你。」在掛斷電話的前幾秒他似乎還聽到了林儀汐急匆匆地說著不用。他不理她的拒絕,果斷地切斷電話,穿衣下樓開車。
初冬的夜晚非常冷。深夜中的城市分外安靜,燈光閃爍中車輛向不同的方向駛去。他的心雖急,但卻有點暖。知道有一個人在等待自己是一種很美好的感覺,這於他而言是一個全新的體驗,他有點驚慌失措,卻抑制不住內心中不斷溢出的盼望。
距離醫院百米時他看到門口立著翹首企盼的林儀汐。瘦瘦弱弱的她在深夜的寒風中彷彿一株靜靜開放的白玉蘭,嬴弱中不失美好。他將車停穩,下車替她打開車門。林儀汐彎身進入,尚未坐穩就打了一個噴嚏。她自然而然地緊了緊身上的衣服。他從鏡中看到她的反應,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脫下自己的大衣仍給她。
她接過衣服,有片刻的怔忡,大衣仍帶著他的體溫,暖暖地溫和著她冰涼的手。她的心跳有點加快,莫名其妙的。
「還不穿上?你感冒了怎樣照顧我媽?」他說道,口氣中夾帶著淺淺而不可察覺的擔心。
她抿嘴一笑,將大衣展開。下一秒週身被厚重的溫暖籠罩。她將雙手插入口袋,雙眼直直地望向前方。
他專心開車,她專心看前面。燈火輝煌中車子穿梭自如,車內沉默安然。倘若細細辨認,應該是有一點緩和的。
車子停穩,他帶著她進入媽媽的臥室。蘇玉堅持要見到林儀汐方可入睡,黃媽也不知她的固執從何而來。有一些人總會是另一些人的精神寄托,這些無理由可尋。蘇玉一生過著異於常人的生活,無論對於感情還是生命皆執決然態度,一旦決定絕不回頭。這其中她承受著巨大壓力,這些自然不能與阿文講。他的少年時期受著自己的影響變得冷漠沉靜,她不想再把自己從年輕時帶來的煩悶傳遞給兒子。林儀汐就是在她極其脆弱的時期出現的。林儀汐不同於黃媽,她有著深邃而執著的信念,即使年輕,仍有超越於年齡的成熟。她初接觸林儀汐便被她的不同所吸引,也願意將自己的某些事情講給她聽。林儀汐不會順著她,只會客觀地評述。她滿意這種相處模式,所以在臨近死亡時想到了林儀汐。
見到林儀汐她面露微笑。蘇亦文看到媽媽今夜中第一個笑容倍感開心與輕鬆。林儀汐脫下大衣,他順手拿過,兩人的配合極其默契。
「你去睡吧。明天還要工作。」林儀汐對他說,「我一個人就可以了。」
他堅持,「我和你一起陪媽媽。」
蘇玉搖頭,「阿文,你明天還要去公司。而且,我想單獨與林小姐聊一聊。」
他輕吻媽媽的額頭,道過晚安便退出房間。隔著厚厚的門板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因媽媽發病帶來的擔心和緊張至此一點點消退。它們抽乾了他全身的元氣,身體越發疲憊。
翌日清晨黃媽準備好早餐後附在他耳邊問:「阿文,那個林小姐好厲害。她一來老夫人馬上就沒事了。她是做什麼的啊?」
他回答:「是媽媽住院時的看護。」
「既然老夫人喜歡她,為什麼不請她長期陪老夫人呢?」黃媽提議。
他心中一動。這個念頭在他心中有點模模糊糊的影像,經黃媽一提迅速浮上水面。他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心有些飄飄然。他答應黃媽會找個時間與林儀汐談一下。他端著早餐向媽媽房間走去。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景象不禁讓他的嘴角上揚,而且堅定了他想要林儀汐全日陪伴媽媽的想法。
媽媽睡著,面色平和而滿足。林儀汐躺在床邊的籐椅上睡著了。睡著的她一樣安靜,玲瓏剔透的臉有著珍珠般的光澤,卻沒有笑容。她是適合媽媽的,他想。他不再去想她曾經帶給他的不愉快,因為她能夠帶給媽媽平靜,能讓媽媽安然入睡。這些是他有時做不到的。他怎會不明白媽媽的心結呢。有些事情媽媽不想說他便不會問。他想另一個人的陪伴可讓媽媽緩解心中的壓力和來自過去的痛苦。不管林儀汐怎樣做到讓媽媽信任她,他決定讓她進入他與媽媽之間的世界。
這對於蘇亦文來說是多麼大的讓步啊。
林儀汐醒來的時候就看到托著早餐的蘇亦文兀自沉思。她站起,察看蘇玉的具體情況。
蘇亦文回過神,說:「謝謝你。」
「不用。」林儀汐輕言細語,「阿姨一切正常,應該沒有大礙了。她這次突然發病可能是想起某些令她激動的事情,你們要注意讓她輕鬆點。「
他點頭,將早餐放到桌上。
她收拾手袋,說:「我要回去了,蘇先生。一會兒還要上班的。」
他眼看著她走出房間,穿過客廳。他有些恐慌,急急地叫住她。她回身,有些不解地看著他。
他幫媽媽帶上房門。沉吟一下,終於說:「林小姐,我想聘請你做我媽媽的專職看護。我可以付你雙倍的酬勞,你也可以不必這樣辛苦。」
她看到他眼中閃爍的光芒,「你的意思是我只看護阿姨一個人?」
他點頭,心底認定她必然會答應。
她在下一秒搖頭,「對不起,我不想那樣。我還有工作,再見。」
蘇亦文當即呆住,因為想不到她會拒絕。反應過來後只來得及對走到門口的她說出一句話:「你,到底要多少錢?」這是他心底可以對她的拒絕做出的最直接的回應,簡單,卻適合大部分人。
她沒有回答他,亦不再停留。他從寬大的落地窗看到她伸出右手攔截出租車,背影瘦弱卻挺直。
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傷害了她。大腦中唯一的念頭是林儀汐有點固執。其實她的拒絕並沒有帶給他太大的不快或者惱怒,他只是一時接受不了她的拒絕不帶一絲猶豫。他是不喜歡強迫別人的人,在談判或接洽生意時只是將問題的本質指出,毫不留情地指出對手的弱勢,而後直接問是否要合作。但是,林儀汐甚至沒有給他陳述理由和分析情況的機會。
她,不是他的客戶,不是他的競爭對手,亦不是他的合作夥伴。
但,蘇亦文畢竟是蘇亦文。他有足夠的冷靜面對失敗。進入公司投入工作轉而就忘記了林儀汐帶給他的一絲一毫的感覺。她並不是什麼重要的人,留在心底的最後印象就是媽媽很喜歡她。
媽媽的臉色日益好轉。公司的事務因規模的擴大紛雜繁多。他將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媽媽和工作的開拓上。因媽媽不再提起林儀汐,時間一長他便忘記了曾經有那麼一個人出現在他的視線中。看護過媽媽的人有很多,媽媽只是讚她一兩句,難不成一個普通的看護會有什麼特別嗎?
歲月沖刷昔日的記憶,任著殘酷的時間消殺心中留有的感覺,幾番來回留住的便是生命中最可寶貴的東西。對於蘇亦文來說,他們是媽媽、何平、甚至有著甜美笑容的小阿舞。離開時她只有三歲,胖嘟嘟的臉,亮晶晶的眼睛,可愛至極。十歲的他堅決選擇了媽媽,任憑她在身後又哭又鬧,一直不肯回頭。她被那個人牽住,不能動彈。
他抬頭看天,天空遼闊而高遠。他靜靜地注視著窗外的世界,枝繁葉茂,鮮花盛開。只幾分鐘,他就踱回辦公桌開始看文件。
那一個世界他只是偶爾抬頭看一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