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曾回頭。
我亦不曾看到光明。
蘇亦文已經習慣了在阿斯工作的咖啡廳裡等儀汐下班。接近冬末的天氣稍稍回暖,陽光隨之越來越燦爛迷人,千絲萬縷透過這塊巨大的落地玻璃照耀著他的身與心,彷彿整個人沐浴在春風中一般。
他要了一杯咖啡,隨意地在手提電腦上瀏覽公司的公文和近況。可是腦海裡卻滿是儀汐的身影。
阿斯把咖啡送到隔壁桌,順帶拍蘇亦文的肩膀,「喂,老大,你在發什麼呆?你的電腦在叫你呢。」
電腦因長時間不操作屏幕已經處於保護狀態。他揉揉自己的太陽穴,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最近不知道為什麼總是不能很好地集中注意力,看著看著文件和報告就會想到儀汐。
「唉,」他滿足地歎氣,「沒辦法啊,你看,儀汐總不給我一個明確的態度。」
阿斯搔搔頭髮,「對啊,說起來你已經來了兩個月了,我那個遲鈍的姐姐還是一副不關己事的態度。你到底有沒有跟她說喜歡啊?」
他搖頭,「沒用的,我只要一問以前的事她就不說話,要麼就岔開話題,我總不能逼她吧?」
「那倒也是,你是紳士嘛。」
阿斯眉頭一皺,頭腦中一閃而過的靈感讓他激動地跳起來。他將嘴巴貼到蘇亦文的耳邊,嘰裡呱啦地說了一長串。
蘇亦文的臉色一會兒顯現激動一會兒又是不敢相信的神色,嘴裡連問:「這招有效嗎?」
阿斯拍拍胸口,「你放心,絕對有效。她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去的。只要你安排周全,這般細心體貼一定會讓她感動的。」阿斯說的是去郊區看日出,這是儀汐每隔一段時間的固定節目。這三年中她總會一個人背著行囊在郊區住上兩三天,不管去的時候怎麼樣,回來之後一定是笑容溫婉。阿斯說得信誓旦旦,連儀汐臨去之時和回來後的情緒對比都講得清清楚楚,他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只能一試。
因為他想要儀汐的回應,所以要挖空心思去探測她的心。
阿斯講完就去忙了。他關閉何平發過來的報告,上網查郊區觀賞日出的最佳地點、出行路線、住宿地點和裝備,而後離開咖啡廳去超市和商場買所需物品。全部準備工作只用了不到兩個小時。
阿斯見到他不由豎起大拇指,嘖嘖讚歎:「厲害,厲害。工作如此有效率,果真是管過公司的。」
蘇亦文笑了一下,擦擦額頭上滲出的汗珠。
「你們怎麼去啊,搭客車嗎?」
他指指停在咖啡廳外的一輛淺黃色的車子,「我租了車,自己開車比較方便。」
阿斯這次算是徹底佩服,「老大,等你回公司順便帶著我吧。我決心加入你們公司,做一個出色的有效率的送咖啡的小弟!」
蘇亦文忍不住「撲」地笑出。
距離儀汐下課還有半個小時,可是他已經坐立難安,想在第一時間通知儀汐看她反應的這個想法一直激盪著他的心。這種等待折磨著他的神經,多等一分一秒都是莫大的煎熬。沒辦法只好一直叫阿斯送咖啡,喝了幾杯還是沒能緩解他的焦急。到最後他實在是忍耐不住了,與阿斯道了再見直接去天心找儀汐。
她下課,拿著課本向他走來。
他迎上前,掩不住興奮,「儀汐,我們去看日出好不好?我問過院長了,你接下來的兩天都沒有課。」
儀汐有一些驚訝,「怎麼突然想起來要去看日出?」
「沒什麼,反正也沒什麼事做啊。」他看著小路上奇形怪狀的石子,「不如出去散散心。」
「好啊。那我們先回家收拾東西。」
他像個孩子一樣拉起她的手向前跑,「不用,我已經準備好了,我們現在就出發。」
她隨他奔跑。
他寬大厚重的手掌將她的小巧的手整個包住。他笑。終於可以牽住她的手了,她的手柔弱無骨,冰冰涼涼,握在掌心是如此契合。
微風掀起他們的衣角,輕盈舞動。一路上他的心就像那隨風飄揚的風鈴,清脆,高揚,聲聲合奏出一曲愛的樂章。他不時從鏡中偷看她的表情,她偶爾看外面的風景,偶爾看前方延伸的路,抿著嘴,整張臉柔和放鬆。
他們租了兩間很有味道的木造小屋。蘇亦文從車上拿下為她準備的東西送到她房間,囑咐她先收拾一下,然後過一段時間再來叫她一起用餐。她道過謝,打開行李箱的時候眼淚不預期掉了下來。行李箱裡分門別類放著幾個小袋子,他在每一個袋子上都貼了小紙條。洗漱用品,衣物,化妝品,背包,樣樣俱備。他周到細緻,體貼入微,這每一點每一滴都可以讓她心神搖蕩。
她拿紙巾擦掉眼淚,才知道原來自己是一個這樣容易被感動的人。她並非如阿斯所說的是遲鈍,誰對自己好,誰對自己不好,這些她還是可以分得清的。他已經在身邊耐心地陪伴了自己兩個月,她知道自己在與他相處的時光中是快樂的。現在的生活就像一艘航行的大海中的豪華游輪,雖然離目的地很遠,前方的燈塔遙遙無邊,但是,這艘船巨大平穩到可以阻擋一切風霜雨雪,她深感安全。
女人要的是什麼呢?也不過是有個喜歡的人,這個人可以給自己快樂和安全。她想,難道幸福已經在向自己招手了嗎?這一夜她一直在想這個問題,輾轉反側,難以成眠,睜著兩隻眼睛看著天花板數羊。數到一千零幾的時候蘇亦文就在敲門了。郊區的溫度低於市區,蘇亦文特地為她準備了一件長且厚重的大衣,穿上大衣後她就像一隻南極的企鵝,臃腫笨拙。天還沒有完全亮。剛走出木屋的門她就滑了一下,蘇亦文順勢牽起她的手,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行走在鄉間崎嶇的小路上。黎明時分,萬籟俱靜,周圍的一草一木都是安靜無聲的。在這空曠的田野中,天空無際,大地無際,生命也無際。
他們爬上了一個海拔較高的山坡。蘇亦文鋪上一層毯子扶著林儀汐坐下,隨後他坐在她的身旁。他們的身體緊緊相依,在寒冷的黑夜中互相取暖。周圍的安靜和蘇亦文富有規律的呼吸讓林儀汐的眼皮越來越沉重,一直召喚不來的睡意現在開始侵襲她。她不知不覺將頭靠在蘇亦文的肩上,心想著只要閉一下眼,只要睡一小會兒就好。
蘇亦文聽到她輕微的鼾聲便知道她睡著了。他調整一下姿勢,將她的頭和身體安置在自己腿上,用多餘的毯子又幫她蓋了一層。他用手梳理她的長髮,注視她熟睡之後清麗的容顏。
天色漸漸亮起來。東方的天空越來越開闊,深藍漸漸轉至蔚藍,灰色的雲也慢慢轉白,羽毛般的雲海一層一層漸次生動。只有一角的太陽帶著力量穿透黑暗,向著蔚藍和潔白衝刺。他屏息凝神,目不轉睛靜待太陽噴湧而出的那一刻,只那麼幾秒,一輪橘紅的太陽冉冉而起,天空和白雲被染成桔色,天色頓時大亮。昨夜的黑暗已消失無影無蹤。
太陽出來了。
他的心潮澎湃,內心湧動著一些莫名的激動和感動。為了讓儀汐開心,為了讓儀汐喜歡他,他看到了以往歲月中從不曾看到的景象。他掠過的那些風景,他錯過的那些美好,如今一一回來,一一再現。
躺在蘇亦文懷中的林儀汐翻了一個身,陽光刺痛了她酸痛的眼睛。她自然地伸手揉眼,睜開眼睛就看到天色已經大亮。她從他身上坐起,邊整理亂作一團的頭髮邊說:「我怎麼睡著了?你怎麼沒叫我?」
蘇亦文幫她整理頭髮和衣服,「看你睡得熟就沒叫。昨天晚上沒睡嗎?」
「嗯,想一些事情睡不著。」
蘇亦文湊近她,「想什麼呢?是不是想我為什麼而來?」
他突然而至的臉和直指內心的話令她後退,無論是身體還是心。
蘇亦文拉住她的手臂,一把將她帶到自己的懷裡,「你在逃避什麼?」
她掙扎著,「沒有什麼。」
蘇亦文緊緊抱住她,「儀汐,你安靜下來聽我講。我想知道,我是真的想知道,當初為什麼那麼決然地離開呢?你告訴我好不好?」
這句話讓她安靜下來,她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幽幽開口:「我無法進入你的世界,多停任何一分都是浪費。你還記得你媽媽去世的那個早上嗎?你,何平,何靜,還有黃媽四個人抱在一起痛苦。我一個人立在一旁,看著你們的眼淚紛飛,你們的哭聲穿透我的心在上空不斷盤旋。我突然就明白我與你是在兩個世界中的,你的世界沒有我,你的世界也不需要我。我只有離開,我想過我自己的生活了。」
原來如此。儀汐的離開是因為自己的忽略。他的心口沒來由地緊了一下,「對不起,儀汐,那個時候我太悲傷,忘了顧及你的情緒。」
她自嘲地笑了,「算了,都過去了。我想我都已經忘記了。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死死記著只會徒增傷悲。」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令她的臉直視他,「儀汐,你想我怎麼補償你?我真的願意做任何事情消除你記憶中的不開心。」她的目光突然就犀利起來,口氣也變得冷淡:「你這次來就是想補償我?」
他點頭,「對,我想補償你。」
她掙脫他的手,同時做著離開他懷抱的打算,冷笑一聲,「算了,蘇亦文,我不需要你的補償。我生活得很好,請你不要再打擾我的生活。」
蘇亦文重新將她要逃脫的身體拉回,「你別急,你聽我講下去。最初我真的是因為愧疚而來,而且與你越接近我的愧疚感越重。我是真的對不起你,在三年的時光中將你一個人丟在角落。我是真的想要補償,補償給你所需要的任何東西。可是,在這兩個月中,我的心一角一角地被你吸引,我想我喜歡你。我們重新來過好不好?這一次,我一定不會像從前一樣。」
她抬起頭,看著他的臉,想從中探測這些話的真實度。他的臉莊重,認真,看起來沒有任何開玩笑的味道。她猶豫了,心在天平的兩端游移,找不到平衡。她已經不再是二十二歲了,她不想經過六年自己仍然沒有一絲成長。她用三年的時間品嚐被忽略的滋味,用三年的時間忘卻自己被排斥和被忽略。人生不會有太多的六年,她相信自己佯裝的堅強再也經不起再一次如先前一樣的經驗和體會。
可是,她的心同樣明白,他是吸引自己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仍然只有他可以令自己回頭凝視。世間再無任何一個人可以讓她怦然心動,世間再無任何一人可以讓她牽腸掛肚。假如拒絕,這樣的心動和牽掛怕是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她不想自己日後有任何的遺憾,即使會以痛苦收場。
她伸出自己的手放到他掌心,堅定地說:「你答應我,你要開一扇門讓我進入你的世界。」
他幾乎要喜極而泣,這幸福來得如此順利和暢快,他幾乎不敢相信。他握住她的手,聲音顫抖:「是真的嗎?儀汐,你真的給我機會讓我追你了?」
決心已定的林儀汐又恢復了以往的從容和淡定。她給了他一個笑容,「是真的。」
漫山遍野的鮮花彷彿同時盛開。在蘇亦文的心中,高遠的天空,空曠的田野,一望無際的生命,以往生命的蹉跎,以往歲月的苦痛和遺憾,未來一日一日地重複,日後那些不可預期的困難和挑戰,這一切不可挽回不可預知的事情都已經沒有那麼重要了。他終於明白,這世界總有一個人是生而為你而設的,你的所有幸福和開心統統由她給與,只有她才可以讓你的生命生動起來。
這段剩餘的人生之路他們相攜而走。
這是一個相互調試彼此適應的過程。蘇亦文發現一切挑明之後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好了很多,起碼不會再有不知道說什麼的尷尬和沉悶。林儀汐的確是一個非常好的人,溫柔,細心,話不多,但是每一句都可以讓他很開心。他看得出來,在他做出努力的同時儀汐也在用心。實際上她並不是一個主動的人,不善於主動表達自己的感情和情緒,不善於主動傾訴內心中隱藏的往事。他也是一個不主動的人,不善於主動詢問別人的喜好和情緒,不習慣去瞭解別人的成長歷程。但是,他會問儀汐小時候的記憶,問她對於父母、養父母和過去的那些不如意的看法,而儀汐也會毫無保留的一一講給他聽。他願意參與儀汐以前的生命,儀汐也願意讓他進入她的往昔。
日子就這樣平淡而過,他們說說笑笑,雖簡單但也溫馨。
林儀汐也很滿意現在的生活。今天有一上午的課,她早早起床開始準備教案和教具。出門的時候習慣性地掃了一下蘇亦文的房門。時間尚早,她猜測他應該還在睡夢中。自從她答應他們重新開始後他一直陪她上班,接她下班,彷彿一個公主一樣得到王子萬般呵護。她笑了一下,今天就讓他好好睡個懶覺吧。出樓門的時候不經意看到樓房的角落里長出了幾株稀稀落落的小草,贏弱的身軀,略顯單薄的顏色,萬分惹人憐愛。她想,難道春天就要來了嗎?冬季枯黃的小草已經要轉綠了。她心情很好,上了四節課情緒還很高漲,看到一些小朋友調皮搗亂仍然不覺得厭煩。下課之後與他們道再見,迎面碰到了沈美群院長,她微笑著與她打了招呼。
沈美群呵呵地笑著,一副打趣模樣,「儀汐啊,最近在談戀愛吧?不要否認,你看你的氣色多好。一雙眼睛如秋水盈盈,俏臉含羞帶喜,嫩中帶粉。女人啊,戀愛才是最好的化妝品。」
林儀汐笑得很開心,「您可真會講話。我先走了。」
「你看,你看,你還不承認!我早聽阿斯和孩子們講了。」沈美群喊住要走的她,「那個男的還不錯,好好把握。」
林儀汐笑得更開了一點,抓住機會甩開了沈美群,逕直到咖啡廳與等在那裡的蘇亦文會面。
阿斯見到她樂顛顛地跑過來,「你來啦,我請你喝可可?」
她搖頭,環顧店內,卻沒有看到蘇亦文。她有些納悶,思索著原因。
阿斯給她答疑解惑:「老大今天沒來,可能是開會去了吧。我記得他說是來這裡開會的。」
她接受了阿斯的解釋,心想他也可能在家裡睡覺。她沒有再多想,喝了一杯可可才回家。可是,上了樓發現他的房門是緊閉的。她敲敲房門,等了很久都沒有反應。她很納悶,但還是拿阿斯的解釋安慰自己,可能真的是開會去了。
她打開房門,不大的房間讓她覺得有點空蕩蕩。她沒有什麼胃口,已經習慣了兩個人吃飯,如今只剩下自己一個,隨便吃了幾口就開始午睡。睡覺的時候她的耳朵一直在聽著門外有沒有開門的動靜,因為心有所繫沒能睡得很熟。就這樣半睡半醒地持續到晚上七八點鐘,他還是沒有回來的跡象。她沒有心思吃晚飯,乾脆坐在他門前等他回來。這一等就是一晚上,直到第二天天亮她亦沒能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