蓓雲一看見女兒表情,就知道她要問母親拿東西,蓓雲不會天真得以為女兒坐在那裡是為著渴望見母親一面。
於是她說:「想要什麼,講吧?」
小雲見母親如此直接,便笑道:「春假我想跟同學到歐洲旅行,我們打算採用上一世紀的交通工具,有一程乘電動火車。」
蓓雲不假思索便答:「春節是你弟弟出生的時候,做姐姐的最好留在家中陪他,我答應暑假讓你去。」
小雲失望地喃喃自語:「未見其利,已見其害。」
蓓雲看她一眼,「太不近人情了。」
「可是暑假是九個月以後的事!」
蓓雲微笑,「並非遙不可及,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復回。」
小雲不悅,「媽媽,你年事已高,當然覺得時間飛逝,對我來說,簡直度日如年。」
蓓雲把臉一沉,「你管誰是千年人妖,我是一家之主,這裡由我做主。」
小雲搶過外套出門,轉過頭來說:「你這個一家之主比爸爸當家時差多了。」
小雲彭一聲關上門。
蓓雲寂寥地喝黑咖啡,不知為什麼,也許這也正是每一個成年人的遭遇,四周圍都是向她要東西的人:「給我給我給我,給我這個給我那個,我要我要我要……」
巫蓓雲於是披荊斬棘,出生入死地四處張羅,辦妥一千樣,不記功,做少一樣,馬上罹罪,連女兒都拿她出氣。
周至佳這時出來說:「小雲越來越任性了。」
蓓雲看他一眼,這算是安慰她嗎?
「讓她去旅行吧,這裡用不著她,回來馬上可以看到弟弟,更有驚喜感。」
「我不能收回成命,主意反反覆覆,以後更難說話。」
「蓓雲,你把辦公室的權威帶到家裡來了。」
蓓雲更加落寞,「我是個笨人,我不會隨機應變。」
「放鬆一點,否則壓力會加倍。」
蓓雲苦笑,為什麼沒有人願意將壓力自她肩上卸除,只有人願意教她如何更妥善地去背更大的包袱。
「我要上班了。」
逃,逃到辦公室去,那裡有不夜天,有一大班人陪她玩,到了月底,還可以支一筆豐厚的薪水。
坐在熟悉的位子裡,巫蓓雲在電腦螢幕上看內部通訊。
她一怔,第一行映過眼簾的字樣是「胡乃萱女士榮升採購部副主任」,呵,她終於上去了。
巫蓓雲真心替她高興,連忙與老胡聯絡,她的通訊器不通,正在用,想必全公司都正在向她祝賀。
是這樣的,一翻身,四周圍又都是朋友了!包括她巫蓓雲在內。
終於接通,蓓雲一聽到老胡的聲音便笑道:「恭喜恭喜,我們又可以在同一層樓辦公了。」
老胡當然認得舊友的聲音,如果她是個少年人,或許會說:「誰同你是朋友」,但她是成年人,知道斤斤計較沒有好處,既然巫蓓雲願意重新開始,她也樂得忘記過去不愉快的一幕,她需要朋友,尤其是在同一層樓辦公的朋友,因為她已不打算同低一層樓的同事來往。
於是她愉快地說:「蓓雲,我早知你會替我慶幸。」
「我們幾時一起吃中飯?」蓓雲打蛇隨棍上。
「今天同明天不行了。」
「後天吧。」
「好,後天中午,不見不散。」
一個人在得運順境的時候,不大會計較細節。
巫蓓雲叫助手進來吩咐:「胡乃萱若來探訪,待她客氣點,立即放她進來。」
助手當然也知道胡乃萱已獲晉陞,故笑道:「原來升一級有這樣的好處。」
人情冷暖,自石器時代到二0七九年尾,一成不變,巫蓓雲瞪助手一眼,「不然,辛辛苦苦盼升級幹什麼?」
那少年仍笑,「原來往上爬都是為了別人。」
蓓雲嗤一聲笑,「難道還為自己不成,我再淪落,我還是愛我,可是為著要別人愛我,我不得不做些叫他們看得順眼的事。」
少年人收斂笑臉,「太辛苦了。」
蓓雲的五官也直掛下來,「誰叫我們是群居動物。」
這樣一擾攘,已花了個多小時,辦公時間如果全部用來生產而不是搞政治,國民收入當可增加一倍有餘。
沒等到後天中午聚會,胡乃萱就摸上門來。
她照樣大搖大擺坐在巫蓓雲對面的空凳上握住咖啡杯說個不休。
奇怪,巫蓓雲又不覺得她討厭了,因為地位收入相等,胡乃萱的言行又變得可以接受,再理所當然不過。
她的無禮成為熱情,她的尖酸成為風趣,一切皆因身份已獲提升。
居然還有人問為什麼要向上爬。
居然還有周至佳那樣的人,放棄現有成績,辭官歸故里。
天真的他一定以為孩子出生之後是一個結束,才怪,是一個開始才真。
蓓雲獨自去見過梁醫生,自他那裡看到胚胎最新素描影片,當她看到小小成形的新生命正啜吸拇指時,眼淚忽然不受控制,直流下臉龐。
感動?也許,大半也因為感觸,巫蓓雲忽然想到她的生命也那樣開始,但成年後對一切現象均告麻木,她不快樂,也不感恩,也不覺得生命是奇跡,也不慶幸身體健康,生活無憂,她抱怨諸多,愁容滿面,滿懷說不出的苦衷。
胚胎看樣子頂快活,在羊水中打觔斗,手足舞動,他一定以為那黑暗恆溫的子宮便是他的世界,他大概不知道他有一天要出世,並且成長,淪落紅塵。
巫蓓雲怕梁醫生誤會她愛心過人,連忙抹去淚水,敏感同愛心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巫蓓雲無意掠美。
她看到胎胚長著高鼻樑,同他姐姐一模一樣。
梁醫生告訴她:「照他目前的情況推算,長大後,他體重七十三公斤,身高一七九公分。」
呵,小小大塊頭。
梁醫生說:「有許多父母連嬰兒五官都事先選擇,我很高興你們不是那樣的人。」
世上已甚少有驚喜,周至佳與巫蓓雲不想連這惟一難得的享受亦被剝奪,於是他們在非常不自然的科技環境中聽其自然。
她問醫生:「周至佳體內各類內分泌將來是否會恢復正常?」
「保證會。」
「可是有人說——」
「醫生同你說不會就不會,你相信誰?」
但一般的說法是總有些殘餘不去的荷爾蒙會使當事人變為中性人。
梁醫生說:「你要信任科學。」
蓓雲說:「科技日新月異,新發現時常推翻舊理論。」
梁醫生狡猾地答:「但當時你有更好的選擇嗎?」
蓓雲朝他笑笑,沒想到他們已成為熟人。
「孩子將在春節出生。」梁醫生告訴她。
一出生就要開始倒數,像一隻沙漏,還小?不要緊不要緊,時光很快過去,不然巫蓓雲怎麼會成為壯年人,否則街上哪來的老公公老婆婆,放心放心,一定快速長大。
巫蓓雲抬起頭來,嘴角帶著蒼白的微笑。
梁醫生叫她不要想太多,「我有相熟的心理醫生……」
不用了,巫蓓雲有胡乃萱。
老胡對她說:「我同王日和正式簽字分開了,出乎意料適應獨身生活,」她並沒有誇張,她比以前要心平氣和,「你呢,你有沒有完全原諒周至佳?」
巫蓓雲忽然說出心底話:「我想都沒想過要原諒他。」
胡乃萱意外得用手掩住嘴,她太詫異了。
巫蓓雲問:「誰說過我一定要原諒他?」
「可是我以為你們已經破鏡重圓。」胡乃萱瞪著巫蓓雲。
老胡真不失為一個可愛的人,對她來說,世事仍然一是一,二是二。
「我們仍然是合夥人。」
這個夥伴最近已沒有替公司賺錢,將來如果不加油前進,事情恐怕會有變卦。
「我真佩服你,蓓雲,你可以這樣清醒理智處理夫妻間事,」老胡忽然想起來,「你的男朋友不反對,來個三人行?」
巫蓓雲失望,「我沒有男朋友。」
「那日我明明看見第三者。」
蓓雲索性開一個玩笑,「那人只是我表哥。」
在家,她同周至佳一日客氣過一日。
開口閉口:「我可否——」
周至佳回答:「我情願不——」
大日子越來越近,周至佳深居簡出,對外一切,由巫蓓雲鼎力處理。
二0七九年匆匆結束,二o八O年來臨,巫蓓雲沒有慶祝佳節的習慣,一早睡覺,昏昏沉沉間忽然聽到氣笛長鳴,小雲親吻她臉頰,「新年快樂媽媽」,蓓雲睡得糊里糊塗,只覺這一個凌晨同其他的凌晨根本沒有分別,敷衍地唯唯諾諾。
小雲回自己房去了,氣笛聲仍然不停,巫蓓雲只在心中直罵:吵死人了,難道要響到二0八一年?
她把被褥拉過頭。
半明半滅間忽然想起十六歲的時候,與一班小友一起聚集在城市廣場中,等待新的一年來臨,她還記得當天穿一件白間藍條子毛衣、白長褲、白靴子,真是嚇死人的配搭,但因為年輕,居然化腐朽為神奇。
這樣的好日子也會過去。
巫蓓雲如此踏進二O八0年元旦。
元旦照例是假期,蓓雲有點怕這種家庭日,你眼看我眼,大眼對小眼,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活,即使有話題,也不能說上整天,還有,越說越錯,兩個人都多心,一言不合,冷嘲熱諷,在所難免,最慘的是,不說也不行:你生誰的氣?
在家還好些,至少可以自睡房走到客廳,廚房轉進工作室,巫蓓雲現在最怕與周至佳同車,兩個人排排坐,動彈不得,車程若超過三十分鐘,那種痛苦的死寂,堪稱天長地久。
她願意把這一天假期奉獻給國家。
愛瑪推門進來,「主人,新年快樂。」
「他們呢?」
「都出去了。」
蓓雲吃一驚,「小雲還情有可原,周至佳何處去?」
「周先生由機械保姆陪同到附近公園散步。」
蓓雲怔怔地,及至真知道孑然一人,又恐懼孤獨。
「一位一O三三先生祝賀你新年進步。」
「快把他接進來。」
「他是昨夜零時零分打來的,你一早就睡了。」
蓓雲又失望,懶懶靠在床上看愛碼收拾房間。
愛瑪問:「保姆現已開始操作,新生兒可是不用我照顧?」
「你可以當嬰兒不存在。」
可是愛瑪酸溜溜,「人家總是得到優差。」
蓓雲大奇,「我以為你不喜歡帶孩子,你不是說工夫趕不來嗎?」
愛碼不出聲,只是埋頭苦幹,原來它同巫蓓雲一樣,叫它擔大旗,它怕,不叫它做,它更怕。
巫蓓雲苦笑,家人在屋裡,她煩,家人全體外出,她又不自在。
因不知如何選擇,故此一天又一天拖下去。
愛瑪到這個時候才說:「胡小姐找過你,說,你若沒空呢就算數,你若想出外走走,她整天在家。」
下了班,巫蓓雲又不想與同事糾纏。
「我再睡一覺,替我把窗簾放下來。」
「主人,我看你還是振作一點,周先生身子這樣不便,還是起來了,新年新氣象嘛。」
它說得很對,「那麼,」蓓雲接受勸告,「請替我告訴胡小姐,三十分鐘後在老地方等。」
所謂老地方,是她們剛進公司,收入不那麼好的時候,常去的一間咖啡店。
蓓雲在家常便服外加件大衣便出去了。
胡乃萱比她早到,一個人,坐著正喝咖啡,全身簇新行頭,今年流行那種看上去自來舊其實昨天剛新置的顏色。
胡乃萱看到巫蓓雲,也上下打量她,她身上這件大衣非同小可,用復古天然羊毛製成,此刻所有人造纖維衣料已無須洗滌清潔,這件羊毛大衣卻須送回原廠乾洗,胡乃萱嫌麻煩,不考慮選用。
兩個女人靜靜對坐,喝著熱飲,孩子們有孩子們去處,稍微長大即單獨行動,不復依依膝下。
蓓雲倒是沒有遺憾,當女兒要她的時候,幾乎在她身上生活,無時無刻不抱在懷中,所有親友見此情形均搖頭歎息,就差沒來一句慈母多敗兒,但蓓雲悠然,她已經在小雲一歲之前連本帶利抱了回來,賺得無數溫馨,以後怎麼樣都無所謂。
「又一年了。」胡乃萱的開場白。
巫蓓雲笑,「說些新鮮題材。」
「公司最近無人離婚,沒有新聞,大概即好新聞。」
「有沒有人結婚?」
「除出我和你,誰還肯結婚?」
蓓雲苦笑,這個時候,她看見胡乃萱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來,然後感覺到有一隻手輕輕擱在她肩膀上,蓓雲馬上知道這是誰。
她仰起頭,對年輕人說:「新年好。」
胡乃萱第一次注意到有這麼一個人,張大嘴巴,合不攏來。
老胡一直懷疑巫蓓雲有外遇,沒想到他質素那麼高,只見那漂亮高大的年輕人無比親暱的握住巫蓓雲的手深深一吻,使旁人艷羨得差些連眼珠子都掉出來。
胡乃萱反應奇突,結結巴巴,平時最會講話的她此刻詫異過頭反而詞窮。
老胡罵自己的想像力太差勁,造巫蓓雲一千次謠都離事實千里之遙,原來人家竟過著如此精彩的新生活!
年輕人在巫蓓雲耳畔說:「我那邊有朋友,要過去了。」
胡乃萱當然聽不見,雖然只是一個旁觀者,不知怎地,她的耳朵倒癢起來。
年輕人向胡乃萱笑笑,那雙明亮的眼睛狡獪靈活,似洞悉她的好奇與她心底的渴望,胡乃萱漲紅面孔。
年輕人隨即離去。
過了很久很久,胡乃萱才問巫蓓云:「那也是你的表哥?」
「不,」巫蓓雲眨眨眼,「那是我的表弟。」
年輕人真是幫忙,一月一日,元旦,就幫她出了一口氣。
上演這一幕之後,即使是胡乃萱,也不得不佩服巫蓓雲的手段。
巫蓓雲卑微的新年願望也已經達到,她從來沒希望過青春常駐或是世界和平,她只希望得到一點點意外的驚喜。
孩子出生的日子越來越近。
小雲說得最好:「像做夢一樣,家裡快要添一新成員。」
他專用的傢俬用品雜物開始陳列出來,什麼都小一號,什麼都不缺,他不向大人借用任何東西,一切都是私家貨,堆滿整間育嬰室。
小雲笑:「我保證我小時候沒有這樣誇張。」
蓓雲想說有過之而無不及,又怕小雲不相信。
小雲最後感慨:「現在的兒童真幸福。」
蓓雲笑得眼淚都淌出來,對,差點忘了,巫小雲已不是兒童,她已是少年。
有一天下午,蓓雲在百貨公司替嬰兒挑衣服,碰見了一個熟人。
他向蓓雲笑笑,點點頭,蓓雲沒把他認出來,哪裡來一個這樣登樣的男人?文質彬彬,一副藝術家樣。
「記得嗎,我是余小明的父親。」那人笑笑說。
「呵,」蓓雲說不出的高興,「孩子出生了?」
「差不多已滿月。」
「有沒有人告訴你,你前後判若兩人?」這是真話。
余君笑,「我一直做運動。」
「難怪我一時沒把你認出來,你現在才精神呢。」
「你在挑選禮物?」
「呢,可以說是。」
「這種小袍子沒有多大用途,連腳褲才實用。」
蓓雲笑,「你可以說是專家了。」
余君取出一張卡片,「這是我現在工作的地方。」
蓓雲連忙接過,「我們有空聯絡。」
「巫女士,我仍然想再說一聲謝謝,多謝你幫忙。」
「不敢當不敢當,」蓓雲說,「除出你自己,誰也沒幫你。」
余君笑笑,欠欠身,離去,渡過難關,他又是一條好漢。
蓓雲終於聽余君忠告,選了幾條連腳褲。
查看他的卡片,發覺他現在開了一家小小的設計公司,做起主持來。
今日看他,哪會猜到半年之前,他曾是那麼襤褸。
家裡三個人,每個人出去都帶幾件嬰兒衣服回來,看清形一天穿一件穿到三歲都穿不完。
尤其以小雲買的各式水手服最好玩,配小小帽子及鞋襪,小雲愛不釋手。
周至佳一日比一日緊張。
蓓雲問他:「你要不要學打毛衣?我不是打趣你,你別多心,編針織物是分散注意安撫精神的好消遣,家人又可以享用名貴手工藝品。」
周至佳不做聲。
巫蓓雲聳聳肩,「當然,這不過是愚見。」
稍後蓓雲發覺周至佳選擇十字刺繡,真沒想到繡花樣子一百年不變,仍然是「家,甜蜜的家」以及「基督是我家之主」之類。
蓓雲但願她有時間陪周至佳選擇絲線顏色,可惜她沒有消遣餘暇,她的時間不是用來賺錢,就是用來休息。
最後一次手術時間已經定下。
蓓雲鼓勵周至佳:「大功就要告成,可賀可喜。」
周至佳似有隱憂,「我很擔心。」
「別過慮,萬事俱備,況且還有梁醫生這樣的國手。」
「蓓雲,要是我進了手術室出不來,請記得我的好處,忘記我的壞處。」
巫蓓雲為之惻然,沒口價安慰道:「不會有事的,剖腹手術,至為普通——」
周至佳接上去說:「不過是由機械人處理的三級手術。」
巫蓓雲攤攤手,「瞧,你不是不知道。」
「現在我明白了,這真是一命搏一命的玩意兒。」
巫蓓雲感慨,「可是許多人還以為是天經地義的一回事。」
周至佳忽然笑,「最好叫他們來嘗嘗其中的滋味。」
巫蓓雲拍拍他的手,『誰會像你這麼笨。」
他忽然問:「外頭有人知道嗎?」
巫蓓雲笑,「我沒說過,你呢?」
「我一字沒說。」
「那大概沒人知道。」
周至佳說:「我並非視這件事為秘密,我只是不想宣揚。」
「我明白,這是周家私事,與人無尤。」
周至佳覺得巫蓓雲仍然十分瞭解他,不由得釋然。
手術前一晚上蓓雲整夜在醫院陪他。
兩個人並沒有說太多話,講來好笑,他們難得共處一室,周至佳一向有鼻鼾,又不肯去醫治,夫妻長久分房名正言順異床異夢這些年,連一起旅行都訂兩間房間,沒想到在醫院裡倒是同起房來。
蓓雲沒睡好,她想念那無夢的玫瑰香味的安眠噴霧。
周至佳自然也整夜不寐。
巫蓓雲聽見他哭泣。
她不得不起來安慰他幾句:「不要怕,我不住為你禱告。」
周至佳忽然抬起頭來看住蓓雲,「你可是要離開我了?」
蓓雲一征,不得不按鈴傳看護進來替他注射鎮靜劑。
第二天一清早周至佳便接受手術。
巫蓓雲一直握住他的手。
看護對她說:「請在這裡等候,稍後你便可看到嬰兒。」
蓓雲點點頭,看著護理人員把周至佳推到手術室去。
她並沒有太緊張,漱了口坐在椅子上聽新聞報告,正在慨歎戰爭仍然不停,看護笑吟吟推著保暖箱進來,跟著傳來響亮小兒啼哭聲。
蓓雲探過頭去,只見小小新生兒眼角掛著一滴亮晶晶豆大眼淚,蓓雲忍無可忍,淚水簌簌流下臉頰。
看護笑說:「恭喜恭喜,是個男孩。」
接著馬上把保暖箱推出去。
巫蓓雲卻掩臉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跟著周至佳也被推過來,他己甦醒,只聽得他歎道:「我已經盡了力了。」
梁醫生尾隨在後,笑笑說:「手術過程非常成功。」
蓓雲連忙上前道謝。
「孩子健康活潑,重三公斤。」
這時小雲與愛瑪也已趕到,後面還跟著機械保母。
大家爭相問候周至佳,並且喧嚷著要看嬰兒。
蓓雲叮囑保姆幾句,偕愛瑪先返家。
愛瑪說:「能睡就多睡一點,嬰兒一進門,人人辛苦。」
蓓雲不出聲。
機靈的愛瑪立刻起了疑心,「主人,你不高興?」
「不,我太歡喜了,那孩子真可愛,證明周至佳所有的犧牲都是值得的。」
愛瑪很興奮,「對,老實說,開始我也覺得周先生簡直無故難為自己,見過那小寶寶,才知道,他有正確目標。」
蓓雲吁出長長一口氣,「九個月困難時期總算度過。」
愛瑪說:「那保姆真幸運,天天抱著孩子耍樂算是工作。」
「愛瑪,」巫蓓雲對它說,「你也跟了我這些年了。」
「不多不少,十三年整。」
「愛瑪,有件事同你商量。」
那機械人已經通靈,提心吊膽說:「主人,不是要扔掉我吧?」
「剛相反、我要你跟我走。」
「什麼?」
巫蓓雲笑笑,「孩子已經出生,父子平安,這個家不再需要我同你。」
「什麼?」
「我打算搬出去住,只帶行李以及你一個。」
「什麼?」
巫蓓雲轉過頭去拍它一下,「你的機器壞了還是怎地。」
愛瑪控制板上燈光不住閃亮,顯示它極端困惑。
蓓雲告訴它:「這個家以外還有世界,還有天地。」
「什麼?」愛瑪一時應付不了,只能說得出這兩個字。
「小雲大了,又一直嚷著要寄宿,她不是問題,我們可以走得很瀟灑。」
過了許久許久,愛瑪總算把一切資料消化,它問:「嬰兒呢,你不愛他?」
「愛,可是也不必與他同住。」蓓雲笑。
「你會錯過他成長過程,」愛瑪非常惋惜,「新生兒一天換一個樣子,非得日日金睛火眼留神不可,否則,損失在你,他反正要長大,你在不在他身旁不是問題。」愛瑪分析得頭頭是道。
「可是,」蓓雲無奈,「我已無法與他父親同居。」
「不能看孩子面上嗎?」
蓓雲搖搖頭,「早一個世紀,孩子都沒有這樣的情面了。」
愛瑪歎息,「可憐的幼嬰,一出生就失去了母親。」
「去你的!我好好活著,你平白詛咒我幹什麼,不同住就等於沒母愛,誰教你的?」
愛瑪又沉默許久,「周先生知道沒有?」
輪到蓓雲不做聲,人是萬物之靈,他已經猜到了。
「周先生會接受嗎?」
「成年人一定得承擔悲歡離合。」
「主人,你只帶我一人出走?」
「是。」
「我會忠於你,終身服侍你。」
蓓雲十分感動,「我一早知道你可靠。」
「主人,以後我倆就相依為命了。」
「無須誇張,我們照樣可以回周家探訪新生兒。」
「周先生愛吃我做的菜……」
「你教保姆做好了。」
「周先生同新生兒會寂寞嗎?」
「愛瑪,你為什麼不擔心我弱小的心靈呢?」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搬出去。」
「也難怪,你是機械人,不懂得,我要尋找我的理想。」
愛瑪呆呆地看住主人。
蓓雲微笑,「沒有人告訴你關於理想嗎?」
「有,」愛瑪答,「但理想原是最最渺茫的一回事,那漂亮的男嬰卻是現成的享受。」
「新生兒是周至佳的理想。」
「但是夫妻的理想應該相同。」
「所以,愛瑪,限期已屆,我與周至佳的關係不能持續。」
「我不明白。」
「你無須明白,我欣賞你的忠誠足夠。」
愛瑪忍不住問:「主人,可否告訴我,你的理想到底是什麼?」
「我的理想?」蓓雲怔怔地,想了一想,才答,「我的理想生活是,天天可以睡到自然醒來,不做什麼,不負啥責任,同我愛的,以及愛我的人,一起坐著說說笑看日昇日落。」
愛瑪聽罷,倒抽一口冷氣,「太苛刻了,我還以為你的理想是名成利就,那還真的容易得多。」
蓓雲低下頭,「我何嘗不知道追求有實質的理想比較合理。」
「可憐的主人,你那理想在今日世界不可能達到。」
「不一定。」
「別浪費你的時間。」
「機械人,別管太多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