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冒昧寫這封信給你,因為不知道你的地址,所以請鄭老師轉交。
我是王明瀚,你還記得我嗎;三年前的暑假,我大學畢業到王業電子財務處實習,就坐在你的旁邊,你教過我會計,我每天下午都會幫你登記掛號信,印象中你是一個很愛笑的女孩。
算算時間,你應該畢業兩年了,不知道你現在念哪間學校;還是直接出來工作——或者像以前一樣半工半讀:希望你目前一切順利如意。
信裡附上八月十五日的報紙影印,你看了就知道鬧出事情的男女主角是羅志興和林秀雲。我八月底回公司,聽同事說,原來他們婚外情很多年了,一直隱瞞得很好,最近才被李惠君揭發出來,結果鬧出了這麼大的社會新聞。
李惠君還說出一仵事,那就是你是被冤枉的。
當年羅志興和林秀雲以為你撞見他們約會,害怕婚外情曝光,因此設計將林秀雲的手機放進你的書包,再由李惠君指認你,羅織罪名將你趕出王業電子。
當我聽到這事時,我很震驚,也很難過,第一個念頭就是要跟你說:
對不起。
若屏小姐,我真的很感抱歉。首先是王業電子人謀不臧,僱用這種心術不正的員工,嚴重傷害到你的名譽,如果你願意回來王業,請告訴我,我會想辦法請內部主管恢復你應有的工作權益。
再來,我要為我當天的傲慢態度,鄭重向你道歉。
我以為「罪證確鑿」,我就有權利指責你的犯行。但我忘了,我不是法官,我也沒有經過嚴謹的調查,我甚至沒有好好聽你的辯白,我只是前一天晚上看到你把玩小海豚,正好又發生這樁失竊事件,便將你對「新手機的好奇心」直接等於「偷來自己用」,這是一個致命的刻板印象。
若屏小姐,對不起,我太自以為是了。
我以為自己眼睛所見的就是事實,殊不知除了老天以外,沒人能做出最公正的判斷。然而就算是老天也會捉弄人,袍不是當裁判,而是安排最詭譎可笑的命運,當你以為安安穩穩地往前走時,突然被判出局,再也不能回去原有的正常道路,我想這是誰也無法接受的。
我曾經以為,萬事萬物皆有他正常運行的軌道,但就是有星球會遭受撞擊,遠逮地飛出他的太陽系,生命在一夕之間變成虛無,我又要如何在廢墟裡找回自我:
我不知道。
這兩年來,我經歷了一些事情,我問過無數個為什麼,也曾絰想盡辦法尋求解答,但我無能為力,既定的事實已經無法挽回,我就像是不斷推著巨石上山的薛西弗斯,再怎麼努力推上去,最後還是會滾下來,所做的一切都是徒然。
所以當我聽到你是被陷害後,我深刻瞭解到你當時的心情了。
明明不是自己的錯,為什麼要去承受這種不公平的對待:什麼叫做百口莫辯;就是想為自己辯白,卻沒人聽,而是直接判你死刑,丟你下去無問地獄,任你怎麼呼喊也沒用,不是沉淪死亡,就是帶著滿身傷痕掙扎爬起,在茫茫迷霧之中再為自己找出一條生路。
我回頭想,那時你剛升高三,才十七歲吧,我今年已經二十五歲,猶困在自己糾結難解的情緒裡,那時的你又是如何度過漫漫長夜呢?
真的很抱歉,我竟是遲了三年才能體會到你的痛苦。若屏小姐,我還是要再跟你說聲:對不起。
我去年退伍後赴美唸書,已於月初拿到企管碩士學位,這次回來本想留下,現在決定回紐約工作,信末附上我的e-mail和住家地址,希望能收到你的信,讓我知道你的近況。
敬祝心怡
王明瀚
「現在是福星的機器好,我們要把握這個優勢。」蕭若屏指示說,「日幣不穩,就算做逮匯避險,上上下下的風險還是很大。朱經理,接下來跟日本那邊談條件,一律改美金報價,這點一定要堅持。」
「好,沒問題。」業務部朱經理抽掉日幣報價單,再遞出一張單子。「黃副理你評估一下,照台中林董的訂單要求,會多出多少成本?」
「嗯。」黃副理快速看過。「至少十萬,妹總你怎麼看?」
「林董是老客戶,一直都很支持我們,他這回擴廠遇上資金難題,我們是做長久事業的,機器照做,價格不變,但請朱經理一定要告知林董成本上漲一事。」
「老朱,我給你物料成本變動表,你好跟林董去說。」黃副理說。
「啊,多謝了,我順便跟你去廠房,南非客戶在問進度。」
「謝謝兩位啦。」談完業務,蕭若屏愉快地起身送他們。
「咩姐!咩姐!」謝詩燕等兩位主管一離開,立刻抱個紙箱過來,興奮地說:「王顧問寄來的耶。」
瞄到那個約三、四十公分的正立方體,蕭若屏頭大了。
「不是叫你負責拆我的信件嗎?拿走拿走!」
「寄信人是他,收件人是你,這是私人的……」
「企管資料啦,他以前也寄過,滿滿的一箱要我做功課,都結束輔導合約了,還不放過我。」
「可是不重啊。」謝詩燕掂了掂。
上他企管課的錄髟?這麼大箱?」
「啊,可能是光碟片吧,會不會是你去上他企管課的錄影?這麼大箱?」
蕭若屏趕走小燕,坐回桌前,繼續埋頭工作。
「哇啊,這什麼?」那邊小燕叫得好大聲,整個辦公室都看過去了。
只見她不斷地往紙箱裡掏去,幾顆保麗龍球被她掏得跳了出來,最後拿出一個用氣泡袋包起來的小盒。
「生日快樂!」謝詩燕衝過來,指著氣泡袋裡的小卡片。「咩姐,今天是你生日,王顧問祝你生日快樂!」
「給我!」蕭若屏立刻搶下來,全身都熱了。
「咩姐,快看看裡頭是什麼東西!」
「咦!說不定是戒指喔。」好幾個同事笑咪咪地圍攏過來。
「不可能!你們不要胡說。」蕭若屏捧著小盒,不敢去猜想,本想直接丟進抽屜,但沒有人接到神秘禮物還能忍耐著不去看,所以她還是以微顫的指頭拆開氣泡袋,拿掉銀色緞帶,掀開深藍色軟皮的盒子。
答案揭曉,一支手錶嵌在白色天鵝絨墊上,閃動幽靜的光澤。
「哇!」同事們笑嘻嘻地,看看手錶,再看看再也裝不了老成冷靜的總仔。「妹總喝醉酒,臉紅了。」
「上班時間不要偷懶,回去做事!」她揮手趕人。
早知道王顧問喜歡咱妹總了!同事得到答案,個個噙著微笑走開。
蕭若屏拍拍火熱的臉頰,喝下一口水,這才拿出手錶,放在掌心仔細端詳。
金色的表面,鐘點處鑲有細小的水鑽,後面刻有SWISSMADE的字樣,深咖啡色的真皮表帶典雅大方,她拿起來戴上,發現表帶長度不長不短,完全合乎她的手腕。
什麼時候讓他量過手圍了呢?還有咧,小小一支手錶幹嘛用那麼大的箱子?他是存心唯恐天下不知!
他應該早就準備好了。那天他可能放在車內,等候最適當的時機拿出來,卻沒料到回家一趟搞到身心俱疲,也就忘了;隔天他睡到下午,起床後她拉他去來寶麵食大吃一頓,然後趕他回家,他也沒機會親自送出。
她心念一動,往鍵盤敲上手錶品牌查價錢,一看到六位數字的高價,好像被熱鍋燙到,慌張地取下手錶,放回盒子裡。
好貴重!她受得起嗎?而他又是以什麼立場送她這支手錶呢?
怎麼辦?歡欣甜蜜的心情讓慌張所取代,再看到擺在桌面的哀鳳手機,她拿了過來,垂下眼,以指頭輕輕撫過光滑的外殼。
她努力不讓自己胡思亂想,無論如何,還是得先讓他知道拋收到禮物了,便順手發出簡訊:收到了,謝謝。
桌上專線響了起來,她接起來。「我蕭若屏。」
「蕭總經理你好,我是星星週刊記者,我姓洪,有事想請教你。」
「請說。」在對方說話的同時,她心裡已轉過無數個念頭,八卦記者果然厲害,能拿到她的專線電話號碼,但目的絕對不可能是來訪問她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總經理。
「你是王明瀚先生的未婚妻嗎?」當當!第一顆震撼彈投下來。
「不是。」
「那你有聽說過,王明瀚不是王兆昆親生子這件事嗎?」
「我跟王先生不熟,什麼也沒聽說過。」
「不熟怎會去過他家?」
「記者先生,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去過王先生他家?」
「有人提供線索,我是在跟你求證。」
「我已經給你答案了,請問還有什麼事?」
「蕭小姐怎麼會認識王明瀚?跑趴?宴會?」
「記者先生,你打電話前做做功課好嗎?搞不清楚王顧問和福星機械的關係就來亂問一通,浪費我的時間!」
她海削記者一頓,掛上電話,沒有痛快,卻是擔心了起來。
午休音樂響起,同事們紛紛起身,往三樓走去,她手機鈐響,來電人正是王明瀚。
「若屏,我想你。」他劈頭就說。
她愣在椅子上,全身僵成化石,這……這叫她要如何回應?
「等到我生日,你也要送我禮物。」他好像在笑。
「哪有人主動討生日禮物的!」她笑了出來,稍稍驅走渾身像是黏了蜂蜜的不自在感。「喂,十二點三分三十二秒了,你要去吃飯了嗎?」
「剛結束會議,正準備搭車去餐廳,你呢?」
「待會兒就上去三樓吃便當。」哎,這是什麼無聊對話?她趕快說出她的疑慮:「剛剛有記者找我。」
「我知道。神奇企管也接到電話了。」他頓了一下。「我猜下一期的週刊就會報導出來。」
「那……」大概會鬧得滿城風雨了。
「應該是我二姊放出的消息,企圖影響五月的董監事選舉。放心,不會有事。我已經叫神奇的同事處理,不會再讓記者去騷擾你。」
「謝啦。」聽起來很受用,心頭暖暖的。
「相信我危機管理的能力嗎?」他語氣一如往常般地篤定。
「相信!」她放下心中大石,笑說:「不然你還叫企管專家嗎?」
***
大老闆兒子娶女明星的婚宴,現場觥籌交錯,冠蓋雲集。
王明瀚和同桌的老闆級賓客交換過名片。話過家常,吃過一道菜,便起身告辭準備離去。
「明瀚啊,很久沒見到你了。」一位老者過來招呼。
「邱世伯,您好。」他立刻起身,禮貌地喚道。
「你爸爸身體還好嗎?」
「他身體很好,只是不能太操勞,所以今天就不過來了。」
「也是時候讓你接班了。」邱董事長拍拍他的肩頭。「老王這招高明啊,先叫你到外頭轉一圈、開公司磨練磨練,累積經驗後再回去。」
他微笑不語。這是一個好說法,就讓外界如此解釋他離開又返回王業集團的原因吧。
趁今天人多,他再過去跟該見面的人打招呼。
「舅舅,舅媽。」
「你回台灣那麼久了也不聯絡,真是的。」舅媽笑著抱怨。
「雖然你媽媽過世二十幾年了,我總是你的親舅舅,有空常常走動。」
「是的。」
「明瀚,舅媽娘家有一個侄女,今年二十五歲,台大畢業……」
「我有未婚妻了。」
「哎,這個……」舅媽有些尷尬。「怎不帶她出來介紹一下?」
「這裡記者太多。」
「不帶她出來,是要保護她?」舅舅問說。
「是的,我要保護她。」他露出微笑。
「你也得好好保護自己,保護王家。」
舅舅意有所指,他明白,八卦雜誌的報導已掀起軒然大波。
「王顧問,上回在工商理事會見過面。」同桌一位中年男人跟他招呼。
「我正想找你,請神奇企管幫我公司排個訓練課程。」
「沒問題。許總,你看是哪方面的需求,神奇再來規畫。」
「我再跟你聯絡。」許總熱情地比向身邊。「這是我內人……」
「不用介紹了。」許夫人抬起那張畫得十分精緻的臉蛋,笑說:「以前我跟王明瀚同校同年級,社團就認識。」
「許夫人你好。」面對十幾年前的前女友,他沒有任何感覺。
「原來你們認識。你怎麼不早說呢?」許總扼腕。「我也好早一點請王顧問過來診斷公司的財務問題。」
「哎,都那麼久沒聯絡了,我怎知道他在做什麼大事業。」許夫人的社交笑容無懈可擊,望向王明瀚說:「你那時突然離開台灣,是不是知道身世以後,受不了打擊……」
「八卦週刊亂寫的,你就不要講了。」許總趕忙制止老婆,再以抱歉的目光拚命踉當事人苦笑。
王明瀚轉身離去,他還是沒有任何感覺。
年輕的愛情太淺薄,以為家世、相貌、學歷相當,就是他該追求的對象;然這種看似美滿的愛情一旦落入了現實面,卻是脆弱得不堪一擊。
他放棄愛情很多年了,直到最近,死掉的種子重新得到了滋潤……
他打算再跟幾位熟人打過招呼後便離開,但也許是他器宇軒昂的外表和身形太過突出,所到之處皆吸引賓客們的目光。
「是王明瀚?」現場採訪婚禮的財經和影劇記者一見到最近的話題人物,立刻蜂擁而至。
「請問王總經理,你和張寧寧吃飯,對她的印象如何?」
「那天是王業影視的藍光新片發行酒會,我們並沒有吃飯。」
「聽說你打算投資張寧寧主演的新電影,有這回事嗎?」
「有關張小姐的事,請各位去問王業影視的曾總經理,我目前還不掛名王業集團的任何職銜,也不涉及經營,請不要問我相關問題。」
「還不是啊?」記者們好像被鐵錘重敲一記。
他根本還沒當上王業集團底下任何一家關係企業的董事,只是有風聲說他即將回來接班,大家就直接當他是王業集團的負責人了。
這樣一來,影劇記者退散,財經記者正要發問,有人搶先問:「請問王先生,有傳書說你不是王兆昆的親生子,是真的嗎?」
現場鴉雀無聲,平時最喋喋不休的記者不再提問,王明瀚面無表情,以冷冷的目光掃過一個個嗜血的記者,再以沉穩有力的聲音說:「我是王家長子、我爸爸王兆昆的兒子,這是不容否定的事實。」
鎂光燈閃個不停,攝影機對準他,將他的影像傳到各地去。
「王總,還要請教您王業電子是否打算退出太陽能……」
他邁開腳步,將記者甩在身後。今天赴宴是他的工作之一,工作結束了,就該回家了。
他的家,不在那間小公寓,而是在那個讓他長出愛情新芽的女子之處。
***
「好帥!好有氣魄!」謝詩燕雙掌交握,以祈禱姿勢望向掛在牆上那電視,眼睛水汪汪的。「咩姐啊,那個老古板怎能這麼帥!」
蕭若屏盯著新聞畫面,本是報導小開的婚禮,竟變成了他的訪問。
「帥鍋有夠力,一句話就打死記者了。」謝許碧珠稱讚。
「王葛格跟我年輕時一樣帥。」謝來寶很得意,豎起大拇指。「又上相,又會講話,又謙虛,我們妹呀有裙了。」
星期日的中午兩點,來寶麵食忙碌告一段落,大家閒坐看電視。
「有什麼好看的!」謝宏道瞪了一眼電視,將脫下的圍裙甩在桌上。
「謝先生,有空了?」角落一個男人問他。
「可以了。」謝宏道總算還是個成熟的大人,趕緊收起圍裙。「姚顧問,我去拿筆記本。爸,你要過來聽嗎?」
神奇企管的姚克鈞今天來看假日的客流量,接下來會為來寶麵食尋找一個適當的分店地址,坐在他旁邊的是順便假公濟私的萬能助理顏永安。
電視新聞換了另一則,蕭若屏低下頭看手機裡條列出來的新聞標題。
——驚爆王業集團長予非親生兒!接班佈局生變?
——王業集團嚴正否認傳言。
——王業集團新氣象,接班態勢形成……
他身處風暴之中,依然保持冷靜,專業工作也沒有間斷,明知他可以處理得很好,她還是為他擔心。
不自覺地撫向胸口,在那裡,有甜,有酸,有澀,種種從未有過的情緒漫成了一片,毫無節制地往那個男人湧去…,
「咦!王葛格?!」謝來寶驚訝出聲,看向踏進店裡的人。
「不是live新聞嗎?怎就飛來了?」謝詩燕也驚叫。
「那是半個鐘頭前的事了。」王明瀚笑著指向電視,又跟店裡的人招呼:「寶叔,不好意思,我好餓。」
「好,我幫你下個面。」謝來寶起身。
「我來!」謝宏道擱下筆記,穿起圍裙。「姚顧問,請你再等五分鐘。」
「請便。」姚克鈞保持不變的冷臉。
王明瀚看了那個又低頭去看手機不理他的女生,她剛才看到他時,那雙變得晶亮的大眼睛是騙不了人的,他嘴角逸出一抹柔笑,走過去和姚克鈞、顏永安談事情。
他來了!蕭若屏偷偷從眼角餘光斜斜瞄了過去,還是不免佩服他不管到哪裡都可以工作的本事,只見他一轉過姚克鈞的筆電,就擺出那張很熟悉的深思熟慮臉孔,目光也一下子變得專注,一邊查看螢幕上的資料,一邊聽顏永安說明,然後三個人再一起討論。
認真工作的男人最帥氣,她油然升起以他為榮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