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沒去吃小火鍋,而是在街上漫遊,隨便走,隨便看,肚子餓了就進便利商店買飲料麵包,然後繼續走,繼續看,再去買飲料麵包。
路上有人有車,各自演繹自己的人生。城市裡,百萬個故事在流動。
「若屏,對不起。」他先開了口。
「幹嘛老是跟我說對不起?」她笑。
「上次也是這樣,本來要請你吃晚餐,剛好被叫回家——今天又有這件事……」
「你的事比較重要。」
「謝謝。」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應該釋懷了吧。她也鬆了一口氣。這兩個月來,他就像洗三溫暖似地,冷熱交錯泡來泡去,任是再強健的身體也受不了那不斷改變的溫度。
「你覺得呢?他是你親爸爸嗎?」
「我不知道。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阿伯應該也不知道,只有老天知道。」
雖說把兩入湊在一起驗DNA就知道真實結果,但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也沒必要再去追根究底了。
「我小時候總是看到媽媽在看花園,我以為她在等爸爸回來,但也許不是,她是在看櫻花樹,等待他的出現。」他的語氣還是有些黯然。
「你媽媽在看什麼不重要,我想,最重要的是她正在陪伴她調皮搗蛋的小兒子,不讓他玩到從樓梯摔下來還是撞到桌角吧。」
「對!」他眼睛亮了起來。
「這張名片……哎呀!」她掏出名片,看到上頭的負責人名字。「他家大漢仔姓陳耶,姓陳的那麼多,以後你小孩找對象可得注意嘍。對了,忘記問他女兒嫁給姓什麼的。」
「不急,先生出我的小孩再說。」
「名片?」她避開他的目光。
「你先幫我保管,還有照片。」
「好。」
「奇怪,好像沒那麼震驚了。」他語氣更開朗了。
「因為你長大了。」
他停下腳步,凝望那張充滿深深關切的笑臉,他無法想像,若今晚沒有她,他是否還有勇氣去尋找更多的答案。
「若屏,謝謝你,謝謝你總是陪在我身邊。」
「我只是剛好在你身邊,不用謝啦。」她逕自往前走,再次避開那雙越來越灼熱的眼眸,忍不住要用碎碎念來驅走心裡莫名的焦躁。「吼,你到底要跟我說幾百次謝謝對不起呀?不要這麼客氣好不好?真受不了!那封信也是這樣,一直對不起,看得頭都暈了。」
「你有收到信?!」他驚訝地問。
「有啊。」她嘿嘿笑。「我那時候搬家,弄丟了高職畢業證書,回去補辦時,承辦人員還認識我,就說有我的一封信。」
「我問過好幾次,你怎都不承認?」
「我不知道你寫那封信是什麼意思,除了為那件事道歉以外,整篇就像文藝青年的無病呻吟,我想說是不是你失戀了,想要填補心靈的空缺,所以要拐我這個年幼無知的妹妹出去見面。」
「我沒說我失戀啊。」他努力回想。奇怪,我到底寫了什麼,怎會讓你覺得像是失戀?」
「什麼太陽撞地球啦、生命廢墟啦,還跑出一個希臘神話的薛西弗斯,害我趕快去翻書查典故。還有被判死刑、下地獄啦,整封信看下來就是被女朋友甩了,痛不欲生。」
「怎會這樣?」他簡直是啼笑皆非。「我嘔心瀝血、字字血淚的信竟被你當成是失戀的無病呻吟?」
「所以我看完就丟在一邊,不理你了。」
「好吧,就算最早你收到信的時候,還記恨王業那件事所以不回我的信,後來我問你,又當面跟你道歉,你總該承認吧?」
「一開始就沒打算回信,幹嘛要承認?也不知道你談了什麼轟轟烈烈可歌可泣的戀愛,寫得那麼文藝腔,我又不是愛情顧問!」
「哦?你不是愛情顧問,所以很不願意聽我的戀愛故事了?」
「王先生,你的戀愛故事我可沒興趣,我崇拜的白馬王子竟然還會被甩,實在有夠遜的了。」她故意一臉鄙夷。
「你明知道不是這回事,還怪我沒寫清楚。」他搖頭笑。
「但你為了遵守你和你父親的約定,也絕不可能寫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好,就算我有回信,或是說有收到,你會直接跟我說你的遭遇嗎?」
「不會。」
「對,你不會。你就是這樣,把事情悶在心底,一個人吞下去,就算我們有類似的遭遇,但你也不可能講給一個不相干的妹妹聽,所以寫了一封不知所云的信,當作是發牢騷,有個寄托,結果造成我的困擾。」
「對不起。」
「又來了。」她綻開笑容。「後來過去你爸爸那邊後,我回去再把信拿出來重看一遍,這才明白你到底在寫什麼。以後有話直說,當我是你的朋友,不要再拐彎抹角,更不要藏在心裡,會得內傷的。」
「好。」
幽暗遠揚,他的花園徜徉在溫柔陽光下,盡情地盛放最鮮妍的花朵。
他的心情,她都懂。這些日子以來,有她的陪伴歷經這麼多事,絕非偶然,因為是他追逐著她,將她引入他的生命裡,從此互相扶持走過。
若非他被父親逐出家門,他不可能去體會一個受傷小女孩的心理,至多就是道個歉,或是以他出身豪門的傲慢心態賠錢了事,他們可能就這樣擦肩而過,再也不會有交集,徒然錯過一個能夠真心相待的好女孩。
以前看她天真可愛,現在還是一樣天真可愛,但這是經過淬煉後的純真和聰慧,他不想只當她是朋友,而是終身的知己、伴侶。
強烈的渴望催促他的腳步,他上前拉住她的手。
「你剛剛說,我是你的白馬王子?」
「以前啦!」她臉頰火辣辣地燒了起來。
「你怎麼都不再叫我王太哥了呢?」
「拜託!」她抽開他的手,跨大腳步往前走,幾乎快跑起來了。「小時候的事情不要再拿出來講,思心到快吐血了。」
「蕭若屏!」他追著她。
「幹嘛?」
「嫁給我。」
「嗄?」她慌了,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或許是車聲太吵,聽錯了也說不定,她腳步不停,連珠炮地說:「你今天累了演講講太多話語無倫次了時間很晚我要回去你不用送有空再聯絡。」
「到底是誰語無倫次?」他笑著追上去。「不要跑!」
「嘿!」她乾脆跑步起來,還有餘力回頭笑他:「我百米校隊不是蓋的,你有本事就追呀。」
「你還真會跑!」他伸手去抓,連個馬尾巴都抓不到。
「哈哈,壞人追來了,救命啊!」她玩心大起,邊跑邊叫。
「別跑!今天要是追不上你,我就陪你跑整個台北市!」
「哇哈哈,救命啊!」
她開心大叫,她的白馬王子沒有白馬,得靠雙腿才能追她,還跑輸她,真是有夠狼狽了,她得意洋洋,跑得更加起勁。
「哎!」人行道的地磚沒有鋪平,她右腳絆了一下,她馬上踩穩左腳,雖不致於跌倒,卻也晃了幾晃以穩住身形。
「還跑?」他大步向前,手臂用力一箍,已將她攬入懷裡。
「救——」她整個人驟然貼上他的胸膛,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放開!」急促的腳步聲從後面追來,有人大吼:「前面那個男的!快放開她!」
兩人回頭一看,竟然是警察,他一愣,卻只是稍微鬆開她的身子,手臂仍是護衛式地圈住她。
「小姐,你不要怕。」警察先生跑過來,向王明瀚大聲喊話:「叫你放開她,聽到了沒?」
「啊!不是啦!」蕭若屏嚇一跳,趕快主動跳上前解釋:「警察先生你誤會了,我們是追著玩的,他不是壞蛋。」
「你們在玩?你不是喊救命?」警察錯愕。「他不是色狼?」
「不是不是!」她用力拍拍他的肩膀。「他是我老公啦。」
「她是我親愛的老婆。」他手臂橫到她腰間,再將她撈回身邊。
「你們是夫妻?沒家暴?身份證呢?」
兩人找出身份證,這才發現原來不遠處有一塊派出所的招牌,她一路喊救命跑過去,竟驚動了裡頭的值班警察。
「我們真的是在玩的啦。」蕭若屏再摸摸他的臉,以資證明。
「我適老婆孩子心性,喜歡讓我追著跑。」他也按按她的頭頂。
「都穿西裝打領帶的大人了還在路上玩?」警察口氣很凶,對照身份證和本人長相,又翻了背面。「不是結婚了,配偶欄怎麼是空的?」
「我們還沒去登記。」兩人很有默契一起回答。
「趕快去登記。」警察再望向本人。「王明瀚?你名字很熟捏?」
「他上過電視。」蕭若屏說。
「真的?」警察神色緩和些了,好奇地問:「拍過哪出偶像劇?」
「他不好意思說,不出名啦,收視率不好很快就下檔了。」
「哦?」警察半信半疑,將兩張身份證還給他們,板起臉孔。「以後不要在路上亂叫救命、失火的,會嚇到別人。」
「是的,不敢了,警察先生您辛苦了。」蕭若屏趕快哈腰。
「對不起,是我們不對。」王明瀚也道歉。
警察轉身回派出所,他們也加快腳步往前走。
「好丟臉,趕快走了啦。」蕭若屏兩手捧了臉蛋,無顏見市民父老,低了頭,越走越快,不時轉回頭看警察先生是否已進去派出所。
「呵呵……」
「咦!」有個憋住的笑聲也在笑她?「喂!你笑什麼?你差點被警察抓去關,都不會不好意思哦?」
「哈!拍偶像劇?」王明瀚笑得東倒西歪。「請問蕭若屏小姐,我的女主角在哪裡?」
「那個……你本來就上過電視新聞,是警察先生自己誤會的,看人帥就以為是拍偶像劇。」
「我真的很帥嗎?」
「好臭屁!別這麼自戀好嗎?」
「哈哈哈!」他縱聲大笑。
哇,她的王子笑得好開心,哈哈哈地肺活量好大、好響亮,她忽然發現,這應該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爽朗大笑吧。
這是發自肺腑的笑,真實的、放開的、愉快的,不再有偽裝和掩飾,就是開開朗朗地豪邁大笑,海闊天空,自由自在。
她也跟著哈哈笑,可為何……一股熱淚衝上眼眶了呢?
她真的很高興、好歡喜看到他拋開一切束縛,管它身世,管它爭產,管它世上亂七八糟的紛紛擾擾,就在此刻,回歸一個最自然本性的他。
她陪他一起笑,眼角流下水水的東西,她拿手胡亂抹去,又繼續笑,抬眼便迎上他直視過來的目光。
這個凝視的目光她看過太多次了,他的瞳眸是一座幽深的森林,吸引著她進去探險,然後一步步逐漸吞噬她——她心頭一慌,抬腳就走。
「不要再跑了。」他伸臂摟她入懷。
她是跑不掉了,整個人籠罩在他溫熱的氣息裡。
他的擁抱總是那麼系密,她陷在他的胸前無法呼吸,只得仰起臉來看他,但隨即又被那近在眼睫的灼灼注視給燙到,臉熱,身熱,心更熱,逼得她不得不閉上眼睛以逃開那焚燒也似的凝視。
熱氣襲上她的臉頰,他的吻落了下來,她也墜進森林的最深處。
他輕柔地啄吻她,細細密密地,直吻到她身心輕顫,再以舌馭開她的唇瓣,輕輕地纏住她的舌尖,溫柔挑逗,探了探,舔了舔,在在都勾動著她體內最敏感的神經,令她不自覺地去回應,才怯怯地碰了下,他擁抱的指掌便往她背部捏壓進去,唇舌也更加深入地纏綿吮吻。
她暈醉在他的深吻裡,唯一還記得的,就是同樣去擁抱他,緊緊地貼上他的胸口,祈求著彼此更親密、更熱切的接觸。
大馬路邊,人車往來都不重要了,他同樣熱烈地渴求她的甜美,雙手從她的背部滑了下去,再緩緩地從腰間往上到她的渾圓。
「不……不行。」她還殘存著一點理智,在親吻的片段喘息裡說:「警察又要來趕人了……」
他暫停動作,緩緩地離開她的唇,目光依然灼熱如火。
「若屏,我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