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她抹抹嘴角將酒杯直直遞回,幾滴酒液灑在了胸前的衣襟上。傅允修下意識地看向白襯衫上那幾滴刺眼的紅色,她穿的是他的襯衫……不,他計較的不是這個,只是這女人為何偏偏挑到了他最薄的一件襯衫呢?實在不太雅觀,因為……她看起來很平。
女人的身體嗎……
他不由在腦中搜尋自己在這方面乏善可陳的記憶,結果是空白一片。沒辦法,年代太久遠了嘛。
不對,似乎最近才被某個女人壓倒過……
他再多看了一眼「壓倒他的女人」罩在寬大襯衫下若隱若現的身體線條。這種身材……難怪他會一時忘了這回事。
「你在看什麼呀?」視野突然被驀地逼近的酒杯佔據,女人咬牙切齒的樣子顯示她其實更想將酒杯砸到他頭上。縱使行的是常人眼中的色狼行徑,傅允修仍是沒什麼罪惡感地睨了對方一眼,她的表情——
他一頓,突然記起那天她被他翻身制住後臉上也是這種又羞又惱的表情。
隨著那樣的表情一同記起的,竟還有當時身下柔軟的觸感,鮮明得令他詫異。
「——你臉紅個屁呀!」樓嵐又是一聲大吼,簡直就要哭出來。媽的,死變態!大色狼!衣冠禽獸!他以為害她穿著男人衣服亂晃的罪魁禍首是誰?
她撈起被單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只眼睛怒瞪對方。
傅允修皺眉望著別處,但臉頰上兩抹薄紅卻是再清楚不過。他低頭從衣兜裡掏出某樣東西,「還你。」他說,仍是皺著眉,仍是不看她,彷彿也在惱怒自己的失常。
樓嵐住所的鑰匙同一直被主人忘了取下的小十字在他指間搖晃,「我陪你回去取些必需品。」
樓嵐詫異地看他一眼,一把抓過自己的鑰匙。
「不勞大駕!我自己去就行!」她補充一句,「反正你也不怕我逃跑。」
傅允修冷笑一聲,「你若想活命的話,天黑後最好跟著我。」
樓嵐不吭聲。
兩人沉默地出了門,沿著斜坡走下去,雖是並行走的,中間卻拉開好一段距離。走到將近十天無人問津的空屋下時,樓嵐神色緊張地轉過身來,「我自己一個人上去,你若不放心可以守在樓梯口。」
傅允修一言不發地停步。
樓嵐順著建在屋外的平梯走上去,慌慌張張地掏出鑰匙開門,手指輕微地顫抖著,試了幾次才對上鎖孔。
快點快點,快把那東西處理掉!她直奔仍架在窗前的望遠鏡。
「……什麼呀,你慌慌張張想藏起的就是這東西嗎?」鬼魅般的嗓音突地在門口響起,樓嵐手一哆嗦,鏡筒「光當」摔在地上。
媽……媽的,這人怎麼像鬼一樣沒半點聲息?心裡狠狠地咒罵著,卻沒有勇氣回頭。
傅允修繞到她面前,腳尖輕輕一踢地上的鏡筒,然後抬眼,微歪著頭看她。樓嵐不由又打了一個哆嗦,那種恐怖的感覺又來了,明明這人平時瞧起來與常人無異,可有時候……有時候給人的感覺真的好可怕。
害怕歸害怕,骨子裡的倔強仍讓她鼓足勇氣與他對視,惡狠狠的眼光大有「就算發現了你又能把我怎樣」的意味。不知過了多久,傅允修突然無聲一哂,移開了身子。
「你還不趕快收拾?」
屋內無言的恐怖氣息霎時一掃而空,樓嵐不由鬆了口氣,她真的很怕這個男人。離開的時候,她聽見傅允修抬頭若有所思地喃了一句:「快要滿月了呢……」似乎非常煩惱的樣子。
是啊,希望趕快出現狼人把你咬死。
樓嵐深有同感。
接下來的幾天,兩人一直過著相敬如冰的平和日子。只要沒有人惹他,傅允修其實是個很容易相處的傢伙,他絕少涉足二樓,白天不會干涉樓嵐外出,下班時也總記得買兩人的晚餐。
自從樓嵐有了可以穿出門的衣服,他就不再為她準備午飯,可是當她偶爾懶得出門覓食時,隔天總會在裝滿小動物標本的冰箱裡發現便當。這讓樓嵐心驚膽顫,彷彿他就算不在近前也能掌握她的一舉一動似的。
兩人唯一的共處的場合便是每晚的晚餐時間,面對面沉默地咀嚼同一味的微波食品——聽起來比同一口味的泡麵要高級多了,但天天都吃的話也沒什麼不同。
還有,每天一杯滲了「藥」的紅酒。沒有人解釋那到底是什麼藥,似乎都默認了只要樓嵐不喝的話,第二天立馬死翹翹——天知道!
滿月那天剛好輪到傅允修值夜班,他隨手抓了只麥克筆將當班表上自己的名字劃掉,隨便填了個有點印象的醫生名字,當時化驗室裡有五六名護士在場眼睜睜地看著這一舉動,可沒有人敢吱一聲。
當晚相安無事,凌晨一點後樓上沒了動靜,搬來後樓嵐都是這時候睡的。兩點,躺在沙發上的傅允修耳邊捕捉到細微的奇怪捉搔聲。
開始了。
他睜開眼睛,一手撫上額頭歎了口氣(唉,真麻煩~~)。
翻身悄無聲息地攀上二樓,黑漆漆的走廊上一片靜寂,傅允修準確無疑地找到臥室的門。門是反鎖的,不過下一刻卻「嗒」的一聲開了,彷彿裡頭有人給他開門。他悄無聲息地閃進去,剛來得及合上門,眼前就是一道黑影撲來。
「哧啦——」刺耳的抓刮聲響起,不用看他也知道他也知道木製門上又多了五道指痕。女人的利瓜離他的臉頰不足寸餘,不過已沒了威脅性,因為利瓜的主人不知何時被他勒在了身前。
懷裡的身子不死心地掙扎著,傅允修皺了皺眉,貼近她耳邊道:「死心吧,你傷不了我的,最好識時務地給我乖乖睡覺!」聽聞他的話語,被制住的女人眼中淡淡的紅芒一閃而過,竟點了點頭。
她還有知覺?傅允修有些詫異,恍神間肩上一涼竟被掙脫了。
樓嵐,嗯,權當眼前的生物還是樓嵐吧,她此刻正以奇異的姿勢攀在衣櫃上,雙眼在黑暗中散發著淡淡的紅芒,朝他咧嘴一笑。一口能做牙膏廣告的細緻貝齒中,那兩顆犬牙以人類的標準看似乎尖了一些……
傅允修火大地掃了一眼肩上開了口的上衣,抬頭喝道:「下來,否則別怪我不客氣了!」
櫃上的女人發出嗤嗤的奇怪笑聲,彷彿在嘲笑他的大言不慚,可下一秒眼前的男人就失去了蹤跡。她大吃一驚,正感不妙地欲撲下地,頭髮卻已被人抓在了手裡。
無法抗拒的力量拉著樓嵐的頭慢慢後仰,正對上傅允修倒立的面龐。
「我都說了,你鬥不過我的。」他懸在天花板上冷冷地說,額前的黑髮因重力飄落其下,露出光潔的額頭及其上一個奇怪的印記。瞪著那紅色的印記,樓嵐突然全身都失去了力氣。
「這就對了。」傅允修抱著虛軟的女人落地,掀開被子躺進去。
應該可以安靜一會兒吧,他想,抱著樓嵐閉上了眼睛。
半夜,懷裡的女人又騷動起來,意識正有些朦朧的傅允修眼睛都懶得睜開,直接將她往懷裡按,可女人掙扎得更厲害了。
有完沒完啊?他乾脆翻身將她壓制在身下。我壓、我壓、我用力壓……咦咦咦,不對勁,怎麼開始翻白眼了?
他連忙鬆了勁,冷不防身下一隻玉掌揮來——
啪!
傅允修僵住了。
再多的瞌睡蟲也給這一掌打飛了,他腦中飄過三個冷颼颼的大字——
死、女、人!
身下的女人猛地哀嚎一聲,五隻手指在他掌中抽搐著,痛得臉都變形了。傅允修冷哼一聲,慢慢放開她的手,沒好氣地翻身擁住她,「下次我就折了你的手,給我乖點,聽見沒有!」
懷裡的女人簌簌發抖,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就算是下等動物也會識情勢嘛。這一念頭閃過他腦中,睡意卻已全消。
直到第一絲曙光透過臥室的落地窗灑進來,樓嵐都沒有再鬧,起初仍是很害怕地僵在他的兩臂間,後來大概是累了,慢慢就放鬆身體呼吸均勻起來。
傅允修只當不知她的害怕,閉著眼睛假寐到天明。見天色亮了,他鬆開懷中的女人翻身下床,床鋪一片凌亂但他懶得管,套著一身鬆垮垮的衣物推開落地窗上了平台。
自那女人搬進二樓後,他就沒有再踏上這裡,圍欄旁的一圈盆栽植物長得野了些。十幾天沒照管它們也能活得很好,所以在某種意義上其實是它們在照管他,讓他在一個人漫長的孤寂中不至於荒蕪。
傅允修繞到平台的側面,將水池邊的花鏟水管稍微收拾了一下,靠著矮牆一屁股坐下來。一夜未眠的腦子有些空虛,體質上他其實不需要太多睡眠,但那種空虛的感覺仍然讓人煩躁。下意識地翻找衣兜,回國時帶的最後一包香煙已皺得不成樣子了。想到這地方無處可買,他的心情不由又惡劣了幾分。
悶悶不樂地抽出一支點上,傅允修低頭打量身上的襯衫,活像剛從搾菜缸子裡撈出來似的,領口兩顆紐扣還莫名其妙地失蹤了,露出蒼白得不似活人軀體的肩胛。在胸口處,他發現了一團形狀可疑的水漬,轉念間額上青筋不由隱隱暴跳。
Shit……那女人竟敢把口水流到他身上!
想到今後還有三四個這樣的夜晚,眼前就是一陣發暗,疲倦感深深滲進了四肢。
很累呀……他明明最討厭麻煩,為什麼竟會攪進了這樣一樁麻煩事呢?尤其那女人整日一副虛與委蛇的虛偽模樣,讓人看了就不舒服。她不是想逃走嗎,為什麼不逃呢?她跑了他也省事多了,反正那是她自找的後果如何與他無關……
那天清晨,傅允修仰頭望著漸漸刺目的初升晨日,一夜未眠的空虛頭腦中真的是這麼想的:那女人要是真能跑掉就好了……
之後他下樓沖了個澡,休息片刻就上醫院去了。由於他昨晚值了夜班,今日下班的時間提前了幾個小時,他便上好久不曾踏進的文獻室,回過神來時天色竟已昏暗了。
糟了,傅允修想,將手上的書放回架上。屋子四周雖然布下了結界,但那女人昨晚才變化了一次,氣息也許會引來太過強大的「不好的東西」。
面上雖然神色不變,腳下仍是加快了行進速度。當他回到一團漆黑的屋子時,推開門,一室的淒寂驀地迎面湧來。不用上二樓他也知道上面空無一人,方才趕得太急,竟沒有注意到其實一開始就感應不到那女人的存在。
傅允修在門邊站了片刻,走入空曠的客廳坐了下來。他沒有像往常那樣開燈,而是靜靜地點了根煙。
以後……不用再睡沙發了,不用每天都在日落之前回家,不用勉強自己吃一點意義都沒有的食物……更不用再見到某人小心翼翼的窺探眼神。
他有些漠然地想,卻奇妙地感到一絲茫然。
他知道那個女人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