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沛晴原本想穿那件最昂貴的套裝,但出門前的最後一刻又反悔,換上平常的簡便牛仔褲與襯衫,隨手紮了馬尾。儘管今天這場飯局的意義不過是應邀演一場戲:扮演竇維的女友,但她仍希望自己能以真實面目出現。
所以當竇維見到她的裝扮並皺了下眉頭時,她只當作沒看見。
不過,今天的竇維看起來卻很不尋常,他穿了一件所費不貲的湛藍色長袖襯衫,彷彿大海般亮眼;他的膚色好像比上次看到時略黑了些,感覺也多了份男人的味道。
不知怎麼的,她的視線始終停在他身上。
坐上車,他們之間沒有交談,頂多只是短暫的眼神交會與點頭回應;謝沛晴將頭轉向車窗,一副認真盯著窗外景色的模樣,實際上卻是看著窗玻璃反射的竇維影子。
瞧他抓著方向盤左右轉、瞧他皺眉、瞧他專心開車的模樣,出神地盯著。直到上回那棟拍照的豪宅又出現在眼前,她才驚訝地叫了起來。
「不會吧?你……」
謊言又加一樁!
謝沛晴瞪他,竇維卻一句解釋也沒有。
他只是淡淡地說:「到了,這是我母親的住處。」
她很想生氣,但看在這或許是最後一次見到他,和這棟房子曾帶給她愉快心情的分上,她的心情意外平靜。
「你到底還有多少事情沒有說實話呢?算了,反正也與我無關。」她聳聳肩,自顧回答剛附伺的問題。「對了,你最好先告訴我有哪些話題不能聊,有哪些話不該講,以免破壞了你乖兒子的形象。」
竇維總算笑了。
「我媽可是太陽,你得小心被她曬傷。除了我女友身份這件事之外,其它的你想說什麼就說,在我媽面前,永遠沒有說話的限制,更沒有禁忌的話題。還有……我從來就不是什麼聽話的乖兒子。」
那一刻,謝沛晴還不太瞭解他話中的含意,但當她第一眼見到竇維的母親,迎接她的是一個熱烈擁抱,和與竇維如出一轍的溫暖微笑,她慢慢開始瞭解竇維話中的意思了。
她原先以為竇母應該是像電視上看到的那種貴婦,身穿旗袍;帶著珍珠項練、盤起了頭髮、戴上老花眼鏡……結果是大大地錯了。
竇維的母親只穿了件白底小碎花襯衫、白色的緊身長褲,一點也沒有發福的現象,仍然維持著苗條的身材。她身上沒有佩帶任何珠寶首飾,惟一的裝飾品是手指上的戒指。
灰白的長髮及肩,自然柔順,沒有任何「加工」的現象,整個人給人很自然的感覺。
竇母看起來就像竇維的姐姐,一點都不像是有這麼大孩子的媽媽。
謝沛晴驚訝地問:「我真不敢相信,您真的是竇維的媽媽嗎?」
她的話可把竇母逗笑了,高興地直摟著她的手臂。
「哈哈!我當然是啊,雖然我一點也不想承認有個這麼大的小孩。不過我還是得罵罵這個竇維,真是的,竟然把你藏了這麼久都沒帶回來給我瞧瞧。我得承認你和我想像中的樣子一點也不像,他以前喜歡的女孩子老愛裝模作樣,所以當我看到你的時候,可真鬆了口氣。」
「好巧!我也得向您坦承,您和我想像的也完全不一樣。」
「哈哈哈!你真有趣!」竇母笑得更大聲,將她摟得更緊。「沛晴,可別被我嚇跑了,很難得見到和我這麼投緣的女孩啊!」
說也奇怪,不知道為什麼,謝沛晴對竇母一見如故,打從心底喜歡她,兩個人毫無顧忌地從南說到北,由天講到地,讓一旁的竇維根本沒有插話的餘地,只能光坐在旁咳嗽,可卻沒人理會他。
直到廚子通知晚餐準備好了,竇維總算有機會拉開她們。
趁母親上了樓,他趕緊將她拉至一旁。「小心一點,我母親可有天纏功,你一但被她看上,恐怕就難脫逃。」
「你在怕什麼?」
「你不用這樣委屈自己佯裝和我媽很熱絡。」
謝沛晴生氣了。
「我根本不需要佯裝!我喜歡和她相處,她是個好母親,我不懂你到底在怕什麼。」
竇維深深地凝視著她。
「我只是怕我以後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我們是怎麼分手的。」
她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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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豐盛可口,席間竇母不斷地要竇維替她夾菜,謝沛晴也努力地吃著每一道菜,直到她真的再也嚥不下東西。
「我真的吃不下了。」
「你好瘦,應該多吃一點,我恨不得能天天見到你,好把你的臉養圓一點。」
她笑著說:「那可不行,萬一胖到連拍照時都跑不動就不行了。」
「啊,對了,我聽竇維說你的工作是攝影,好棒啊,哪一天我能不能跟著你,就當一天的助理也好。」
「其實我……」
不等謝沛晴把話說完,竇維立刻提出抗議:「媽,別為難她了,攝影的工作很辛苦,不是你想像中那樣好玩的,還是安分在家打麻將吧。你要真的跟著去,恐怕會砸了她的飯碗。」
竇母嘟起嘴。
「你這兒子最會扯我的後腿,還到處嚷嚷說我愛打麻將,還不是因為你不生幾個小孩給我玩玩,我很無聊才會去打麻將啊。」
提到生小孩,他顯得有些難為情。
「媽,別說這個啦!」
「是、是,不說這個,那……可以說別的嗎!唉!不、不,這個也別說的好。算了!」竇母觀察著兩人,欲言又止,但後來她只是把眼光移到竇維身上。「竇維,去廚房看看他們甜點和水果弄好了沒,我先帶沛晴到處看看。」
「弄好了自然就會送上來啊,不需要我去看吧?」
「叫你去你就去啊!」竇母牽著謝沛晴的手。「我想帶沛晴到處看看,順便到花園去走走。對了,你等會就讓他們把東西送到花園來好了。」
竇母刻意支開竇維,為的就是想私底下和謝沛晴講話。
一走出客廳,涼風徐徐,雖然是黑夜,但花園裡仍然亮著燈,竇母拍拍她的手背:「帶你來看看我的寶貝花園,也是我的最愛,我保證世界上絕無僅有,你一定沒見過的。」
「我來過。」
竇母很訝異。
「竇維帶你……」
「他告訴我有個朋友想把這棟豪宅賣了,所以需要我來替它拍廂,結果我在這個花園裡用掉最多底片。」
「喔,原來那些相片是你拍的。」
這一次換謝沛晴驚訝——
「你看過?」
「我上回到竇維的住處,在他桌上看到的。他把相片當成寶貝收藏,根本不讓我碰,我問過他是誰拍的,但他就是不肯說。「
她好奇地問:「你真的要把這棟房子賣掉嗎?你不是說花園是你的最愛?」
竇母笑著說:「我是這麼告訴竇維沒錯。我告訴他,如果今年沒讓我看到媳婦出現,我就準備把這棟房子賣掉,搬到美國和他姐姐住。這棟房於是他爸爸留給我的,也是竇維從小長大的地方,我以為用這種方法可以逼他結婚,但是沒想到……」
「你擔心他是同性戀廣
「不,不,看過你之後,我一點也不擔心。不過我現在煩惱的是另外一個問題,那個問題與你有關。」
「嗯?」
竇母拉著她的手,在花園白色長椅上坐下。
竇維不是個善於表達自己感情的人,加上自尊心又強,所以他寧願把感情藏在心裡。以前和他交往過的女孩子總嫌他的感情不夠熱烈、太冷淡而紛紛離他而去。其實我瞭解他的;竇維和他爸爸同一個樣,認為愛一個人不需要常常掛在嘴上,適時表達出關心就夠了。但對一個深愛他的女人來說,那根本就不夠,因為總是得常常猜測他到底愛不愛自己。」
「伯母,其實我和他……」
「你們根本就不是什麼熱戀中的男女對吧?你們互相看對方的眼神還不是那種獲得愛情信任的眼神,還停留在猜疑的階段。不必瞞我,其實我一看就知道。」
「被你說中了。」她難為情地說:「我們不是故意要欺騙你,只是他不想讓你擔心。其實我和他之間根本就沒有……」
「噓,你不用告訴我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寶母溫柔疼愛地拍著她的肩膀。「從竇維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同樣的眼神我也在他父親身上看過,他是深愛著你的。我想你也是愛他的吧?只是你們兩個都不知道對方的心意,老是躲避著對方。」
當竇母說到竇維其實是愛著她的時候,半信半疑的謝沛晴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老實說,她完全捉摸不到竇維的心,根本不知道他的想法,她一直以為只有自己動了情。
或許吧。」她淡淡地說:「也可能是我們之間沒有緣分,我們始終碰不到一塊,就算想觸電也沒有交點。」
「給他一點時間,等他想清楚了,他會表達出來的。」
「不,我不想抱這樣的期望,萬一落了空,很難承受得住的。」
竇母握著她的雙手,心疼地看著她。
「我真的喜歡你,沛晴,也希望有一天我們能一起並肩坐在這裡看夕陽、等日出、喝下午茶。」
謝沛晴感動地抱著竇母。
「我家裡還有好幾張花園的相片,是竇維不知道的,改天我帶過來給你。儘管我和竇維沒有結果,我們還是可以一起看夕陽等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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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九點,當竇維準備送她回家時,又開始下起雨來。今年的雨季好像特別長,永無止盡似的。
雨絲打在車頂上,咚咚作響,謝沛晴趕緊搖下車窗探頭出去。房子越來越小,但雨中的它仍然耀眼,彷彿是螢火蟲的窩、黑夜裡的明珠,在幽暗的夜裡獨自展現著美麗。
更可惜沒把相機帶來。
竇維對她突如其來的舉動感到訝異。
「你在看什麼?」他問。
「我會永遠記得這裡的,不論是陽光下還是雨中的樣子。」
原來她注視的是那棟房子,竇維將車停靠在一邊,正好還可以看見屋於燈火通明、溫馨的全貌。
「對不起,上次拍照的時候沒跟你說實話,因為還有一些其它的原因,不便啟齒,於是索性就不提了。」
「我知道。」她點點頭。
「你知道?」竇維盯著她,好奇地問:「我媽她跟你說了些什麼?你們在花園裡聊了那麼久,都在說什麼?」
「沒什麼,那是兩個女人之間的秘密。」
「秘密?你和我媽之間有秘密?」竇維好驚訝。「真難以置信,我以前交往的對象她老是批評。」
「真的嗎!」謝沛晴很高興,沒想到竇母是真的喜歡她。
「可是為什麼你剛在花園的時候眼睛紅紅的?害我好緊張,還以為她罵了你一頓。」
她嚇了一跳,原來他注意到了。
「不是,當然不是!她怎麼可能會罵我呢。」謝沛晴搖搖頭。「走吧,很晚了,我明天還得上班。」
竇維發動汽車踩下油門,將屋子的一切拋在身後。
「你有工作了?」
「對,裕峻介紹的。」她自嘲地說:「公司老闆的秘書,很好笑吧?不過,我明天會辭了這個工作。」
「為什麼?」
她苦笑,難為情地搖著頭。
「我想清楚了一些事,也瞭解了一些事,雖然其中有部分回頭可能已經太遲了。我跟馬莉蓮說,我把雞蛋放錯了籃子,當發現錯誤的時候,想把雞蛋再放到正確的籃子,卻發現那個籃子不見了。」
不知道竇維有沒有聽懂她的弦外之音,謝沛晴偷偷瞄著他,他的表情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專心凝視著前方。
趁著等紅燈的空檔,竇維從口袋裡掏出一張CD,放進唱盤裡,他選了第七首,按下repeat。
兩小段的吉他聲,帶出一段清脆溫柔的鋼琴,然後聽見JohnLennon滿愛意的聲音輕柔唱著:
「OhmylovefOrthefirsttimelnmylife
MyeyesareWideoped
OhmyloverfOrthefirsttimeinmylife
Myeyescansee.』』
不知道重複了幾次,謝沛晴像是被Lennon的聲音催眠,深深地沉醉在音樂中,腦海不斷閃過與竇維相聚的畫面,尤其是當她想到這或許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最後一次交談、最後一次與他靠得如此近,心中有著無限的感傷。
真希望時間可以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就如漫畫中的停格,永遠停在這一個方框裡。
「IseethewindOhlseethetrees
Everythingisdearinmyheart
IseethecloudsOnlseethesky
Everythingisclearinourworld.」
熟悉的巷口很快就出現在眼前,謝沛晴深吸了一重口氣。「就讓我在這裡下車吧。」
他將車停靠在旁,謝沛晴正想推開門出去時,竇維卻立刻阻止。
「等等,我有樣東西要送你。」
竇維下車,從後車箱拿出一個長方形、被包裝紙包住的東西。
「是什麼?」
「你打開看看。」
謝沛晴撕開包裝紙,驚訝地大呼:「不會吧?你居然……你怎麼會知道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張!」
那是她交給他那堆相片中她最喜歡的一張——迎著陽光的向日葵,孤獨、堅強地倚靠在白色花架旁,正好與地面上的陰影成強烈的對比。
喜歡它是因為她覺得相片中的向日葵很像自己,沒想到從竇維口中居然聽到相同的話。
「這張相片馬上讓我想起你,孤立站著的模樣,高傲地仰著頭,一點也不服輸。」竇維無法克制自己的情感,他深情地注視著她。「送給你是因為,我一直想送你一個能讓你永遠記得我的東西。」
說不被感動是騙人的,這樣的心有靈犀讓謝沛晴又驚又喜。比起康裕峻,竇維顯然非常深刻地瞭解她。
她凝視著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說:「其實……你根本不必送我任何東西,因為我是不可能忘記你的。儘管有天等我們的年華都老去,身旁圍繞了一堆子孫,我還是不可能把你忘記。就算在多年後的某一天,我相信你已經不再記得我的那一天,我還是會記得你的,根本不需要任何東西來喚起我對你的記憶,因為你就在那裡,我心裡的最深處。」
好了,這已經是她的底限,能做的最大坦白就是這樣了。
她期待竇母說竇維深愛著她的話是真的,希望竇維能給她相同的反應,就算是一句「我也是」,或是一個深情的擁抱、一個吻,她都可以接受。但竇維什麼動作都沒有,卻只是兩眼睜得好大,傻傻地看著她。
向一個男人示愛,對方卻沒有半點反應,謝沛晴覺得很難堪、好丟臉,她難為情地漲紅了臉。
「說話啊廠她大吼。
「你愛的不是康裕峻嗎?」他傷了一下。
豬頭、豬頭、大豬頭!謝沛晴氣急敗壞地將相片丟還給他,氣沖沖地推開門衝下車。竇維這時彷彿才領悟到什麼,急忙地下車跑向她。
他趕在她進屋前擋住她,情緒激動地問:「你的意思是說……你愛的人是我嗎?」
這個豬頭,她已經說得那樣明顯了,到底還要她怎麼做?
她大喊:「讓開,我不想再跟你說話!」
推開他的手臂,謝沛晴往外跑,雨越下越大,打在身上的雨滴讓人覺得痛;她的眼睛因雨水的侵入而使視線模糊,根本看不清前方,才跑沒幾步,便被石頭絆倒。
毫無心理準備,她整個人撲向前,剛好跌人一個淹了水的小水窪,一身狼狽。
竇維一把將她從泥濘中溫柔抱起,試著替她拭去污水。終於藏不住自記感情的謝沛晴,忍不住嚎啕大哭,她雙手拚命捶著竇維的胸膛。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都是你……」
「我知道……我知道……」他心疼地說。
任她的拳頭發洩怒氣,竇維激動地將她摟緊,將自己的臉頰貼近她,以行動代替言語,說明自己的心意。
謝沛晴真的好生氣好生氣,氣他的遲鈍、氣他的猶豫、氣他的君子有成人之美,可是卻無法不理他。
捶累了,雙手卻仍然捨不得離開他的身體,她張開手指貼著他的胸膛,並將自己的臉湊了過去。
聽著他的心跳、感覺他的呼吸,然後抬起頭望著他。
「你知道嗎?你好可惡,為了你,我流了好多眼淚。」
「我知道。」竇維低下頭吻著她冰冷的唇,然後含情脈脈地看著她。「對不起,我一直以為你在意的是康裕峻,所以強忍著對你的感情,不敢表現出來,深怕一表露我對你的感情,反而會引來嘲笑。是我太傻。現在我知道你是愛我的,而我對你也有相同的感覺,我發誓再也不會讓你哭了。」
「真的?」
「真的。」
她凝視著他,覺得好幸福。
儘管沒有聽到他清楚地說「我愛你」,但謝沛晴知道他的心意。
大雨在他們身後滂沱下著,但沒有人在乎這場雨到底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因為已經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