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他!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年輕公子,卻帶了滿臉寒霜,兩道濃墨的粗眉,鑲嵌在挺直的鼻樑上方,今天他的臉部線條稍稍放柔和了,不若那日般嚴峻。
看到那張讓她心安的臉,青兒放下滿懷慌亂。
青兒微微一哂,眨眨眼睛,她想坐起身。
「格格,她和你一樣,也有酒窩。」穿著綠色衣裳的丫頭——彩蘋說。
「奇怪!怎有人跟我長得這般相像,暄哥哥的阿瑪、額娘看過,也嘖嘖稱奇呢,他們都說世上怎會有這樣相似的兩個人。」玉歆笑說。
「格格,你看她皮膚和你一樣,也是白裡透紅;還有,那水蔥般的十根指頭,就跟章師傅說的一樣,是天生適合練琴的好手。」彩蘋又說。
「你們想,我要不要回去問問阿瑪,他年輕時有沒有在外留過風流債?」玉歆調皮回問彩蘋。
「格格,你的長相明明和福晉相像,這話要一問,就是否定福晉的貞節。」彩蘋提醒她。
「也對,要不,我換個方式問,就問……我有沒有流落在外的親生妹妹?你們看怎麼樣?」玉歆越看青兒越覺有趣,拉起她的手,直覺認定她是自家妹子。
「她瘦了些。」一直沒說話的赫連暄燁開口。
「往後那就是我的責任啦!小妹子,你快快養好身體,跟我回詹王府,我保證把你養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
玉歆口氣熱切,溫情讓青兒感動。
「姐姐……青兒……」她猶豫半晌,在眾人注目下開口。
「你叫青兒?好名字!告訴姐姐,你今年幾歲了、家住哪裡、有些什麼親人?」玉歆拉起她直追問。
「我住在石頭村,爹娘已逝,只留下大姐孟予藍,和兩個妹妹橙兒、墨兒。」
「你怎會出現在端康王府門前?」玉歆又問。
「聽說瑞康王府要找個識字丫頭,上個月我跟著牙婆入京城進王府,成了明珠格格的身邊丫頭。可是青兒不爭氣,身子病了,才被趕出王府。」她怪自己卻不怨端康王爺,不管怎麼說,之前她是被看重的。
「病了要醫治,哪裡是把人給轟出家門,端康家太不厚道!」玉歆氣鼓鼓。
「不是的,青兒得的是癆病,聽說這病會過給旁人,帶這種病……誰都不會願意留下。」青兒低了頭,眼眶含淚,往後她要到哪裡去掙銀子、討生活?
「唉……人長得像,命卻大大不一樣……」彩蘋歎口氣。
「我留、我留。青兒,姐姐告訴你,癆病只要好好調養就會痊癒,這幾天你先住在暄哥哥家裡,等身上的傷養好了,我再來接你回家。記得了,以後喊我玉歆姐姐,你就是我的青兒妹子!」玉歆說。
「她是玉歆姐姐,我是彩蘋姐姐,這回回府,我幫你整出個房間,往後我們住在一塊兒,吃睡全在一起,一定很有趣。」彩蘋附和。
「不好,姐姐是好人,青兒不要把病過給你們。」她搖搖頭。
「我身子壯得很,不怕!」玉歆拍胸脯保證。
「你不怕,我怕。」赫連暄燁一口氣否決玉歆的提議,霸氣地圈住她的身子,將她往後拉開一大步。
青兒沒說錯,癆病是會傳染的。
「可是人家想天天看到青兒……」玉歆嘟起嘴不依。
「她留在我這裡,想看隨時過門來看。」赫連暄燁不容置啄的口吻讓玉歆癟嘴。
赫連暄燁的動作,敏感的青兒看入眼底,低頭,想起爹爹的話,受人點滴當湧泉相報,就算回報不了,她也不該當個累贅。
「對不起……我不能留在這裡。」青兒不當累贅,即便心下明白離開這裡,她再無處可去。
「為什麼不行?」玉歆推開暄燁的手臂,又奔回青兒身邊。
青兒下意識捂起嘴巴,縮起身子往床裡頭退去。
這個動作暄燁注意到,他嘉許地看青兒一眼。
「我還要去找工作,掙銀子回家。」
「你要拿銀子回去養家嗎?」
「不!我們姐妹散居各地為婢,約好十年後再相見……」
在玉歆熱切的眼光下,青兒娓娓道來自身遭遇。
聽到最後,玉歆和彩蘋都紅起眼眶鼻頭。
「你好慘哦!我每個月有一兩半的月銀,往後我都分你半兩。」彩蘋說。
「以後阿瑪給我的零花錢統統給你了,你別去外面找工作,外面有很多壞人,你出去我會不放心。」玉歆不理會她的退縮,硬要把自己的好意加諸在青兒身上。
「可是……」這麼多的恩情她真能收受?將來她有本事還得起嗎?青兒垂眼猶豫。
「我一個月二兩銀子月例聘你。」暄燁的話不多,一開口就是定數。
看著他的眼睛,青兒墜入一潭深邃,說不出反對。
「那我……我能、能為你們……做什麼?」青兒在他的注視下妥協。
「你要幫我做我最討厭的事情。」玉歆開口,打破短暫的尷尬。「比方說,我很討厭教琴的章師傅,你就要替我上他的課。」
「格格不喜歡的課可多著呢!她不喜歡習字習畫、不喜歡學詩作對子、不喜歡女紅刺繡……除了玩耍、打獵,其他的事全都為難她了。」彩蘋說過一大串,說得暄燁直搖頭。
「學那些不過是女子為尋得好夫婿的手段,我已經找到世界上最好的夫婿了,幹嘛還學那些煩死人的事兒。」反身,她投入暄燁懷裡,愛嬌地耍賴起來。
「羞羞臉,沒見過哪家的格格那麼大膽。」彩蘋和她從來都缺少主僕尊卑。
「我說的全是真話,幹嘛怕別人聽。你才要裝模作樣端架子,好騙個如意郎君到身邊來。」玉歆朝她吐吐舌頭。
「我才不要什麼如意即君,我要當你一輩子婢女,管你、嘮叨你一輩子!」
「呵,我才不,等你一及笄,我就要阿瑪把你嫁出門,省得煩我。」
「我當定你的影子,你別想甩掉我。」彩蘋叉起腰,假意瞪她。
「我不要你,我要青兒當我的影子,我傷心難過的時候彈琴逗我開心,我快樂的時候為我作畫,春天幫我做美麗的衣裳,讓我穿著出遊,我和人喝酒作樂時,幫我吟詩作對。」她拉起青兒的手,不介意她的病。
「連吟詩作對都要找打手,你真有出息。」彩蘋在臉上刮上一刮。
看著主僕兩人鬥嘴,暄燁和青兒不禁笑開懷,他們對望一眼,在彼此眼中尋到欣賞和信任。
「本格格高興不行?」對著彩蘋說完話,她轉頭對青兒。「青兒妹妹,記得了,快快把自己的身體養好,我有好多好多事情等著你來幫我做。」
「青兒知道。」她順從回應。
「走吧!我帶你去騎馬,你在這裡吵個不停,青兒怎麼休息養病?」暄燁拉起玉歆,將她往門外帶,沒多久,他們的身影消失門外。
「青兒,你安心住下,將軍和格格都是好主子,從不會為難下人,往後相處你就會知道。」彩蘋誠摯說道。
「嗯!」她勾起一抹淡笑,炫目的笑容蠱惑了彩蘋。
「你真漂亮,比格格還美呢,噢,不多說了,我還要去服侍格格,你好好休息。」彩蘋忙往外走,邊走邊回頭,直到再也看不見青兒。
翻身躺下,抱住柔軟溫暖的褥子,青兒感動得想哭,她的生命在轉折處看見陽光,從此……是否柳暗花明?是否安泰康寧?
閉起眼,那位「暄哥哥」的眼神浮上腦海,他清冽嚴肅的眼光總在遇上玉歆姐姐時,變得柔軟多情……
☆☆☆
自從明瞭自己得的不是癆病後,青兒積極地儲備起能力,預備當個好「影子」。她一天習琴三個時辰,習畫兩個時辰,其餘時間,她刺繡織衣、讀經背詩,積極養好自己身子。
一年後,大夫說她的身體恢復健康,她開始跟著赫連將軍、格格、彩蘋姐姐上山下海、四處遊樂。
春天,他們在山坡上野餐,青兒帶了琴,一曲一曲彈奏,讓他們在清朗日光下跳舞歌唱。
夏令時節,他們邀集三五好友在池邊賞荷,青兒一桿筆、幾許丹青,為他們留下歡樂記憶。
秋日,落英繽紛,青兒描下點點殘紅,在衣服上繡出它們的青春艷麗,好教春天重返格格身上。
冬夜,格格和將軍秉燭夜談,青兒在一旁用詩詞,記錄下他們的情言歡語。
那是他們生活中最美麗的一段,愉快、喜悅。無憂無煩,天一亮,等在眼前的就是青春快意。
終於,玉歆及笄,青兒也進入十三歲,敏感而早熟的她初識男女情愫。
這日,將軍府上上下下都在忙,快過年了,除舊新、寫春聯、貼窗花,到處都是熱鬧。
偏廳裡,爐火燃上,玉歆抱著懷爐,歪著身子逗著腳邊的小貓;彩蘋暖起小酒,空氣中漾起淡淡酒香。
青兒在繡鞋面,好讓玉歆格格一身新衣新鞋過新年,幾個新針落下,栩栩如生的菊花綻放嬌媚。
「格格,酒溫好了,你要不要喝一點?」彩蘋端過酒壺走到玉歆身邊。
「好吧!」放下手中小貓,一口喝掉盞中酒。酒盡落腹中,兩朵紅暈染上臉頰,粉粉嫩嫩的兩抹新彩,帶了醉人風情。「青兒,要不要也喝一些?」
青兒笑著搖頭,又俯頭繼續手邊工作。
「格格,青兒身子不好,不能喝酒。」彩蘋提醒她。
「是哦!我老是忘記,不過喝一點點沒關係吧!」玉歆眼裡挑起一抹調皮。
「誰像你,一天到晚老是想著觸犯規條,都是將軍太寵你,把你給寵壞了。」
「你嫉妒啊!要不,咱們也來替你相個門當戶對的男子來寵你。」
「格格,這種話哪裡是咱們女孩子家能說的,要是讓福晉聽見,少不得又是一頓嘮叨。」彩蘋蹙起眉峰,格格越大越沒女孩子樣。
「這裡是將軍府,又不是詹王府,況且我額娘可沒一對順風耳,你擔心得太多。」輕哼一聲,玉歆又抓起地上的小貓把玩。
「格格,將來你是個要當家的主子夫人,老這樣子小孩心性怎行?」
「嘮叨!青兒,還是你可愛,你來當我的陪嫁丫頭好不好?我要趕緊擺脫掉彩蘋,免得耳朵長繭。」
她跳下暖椅,繞到青兒身邊,攀著她的肩說話。「告訴你哦!將軍大人的懷抱很溫暖,抱著抱著……就會舒服得跌入夢鄉。」
「青兒還小,你老要招惹她那些不三不四。」彩蘋又跟過來,拉開玉歆的手。
「哦!你說將軍的壞話,你說他不三不四,我和青兒都聽見了。青兒,你要當證人,等會兒,我們一起跟暄哥哥告狀!」
門推開,風雪飄進門來,赫連暄燁的斗篷沾染一身雪白。
青兒放下針鑿,走來為他脫去斗篷。
「玉歆,你又欺負彩蘋了?」他溺愛地把玉歆擁進懷中。
「我可沒胡說,現下青兒還小,過幾年身形長足啦,活脫脫一個大美女,我幹嘛便宜外頭的男人,到時我們扶她為妾,出入形影不離,我們兩個長得那麼像,說不定人家會以為你娶了詹王府兩個格格呢!」
玉歆在腦海裡勾勒出那個畫面,光想就覺得滿心愉悅。
「我娶別人你不嫉妒?」他捏她臉頰一把,臉孔板了起來。
「青兒又不是別人,她是我的影子嘛!」玉歆嘟起嘴。
「誰不知道格格貪小便宜,留了青兒在身邊,她隨時有漂亮衣服穿、有琴聲可以聽,她可以成天當個懶人一動不動,光玩貓。」彩蘋說完,三個人同時仰頭大笑。
青兒沒笑,低著頭,彷彿一切歡樂干係不到她身上。
不敢抬頭、不敢接上將軍大人的視線……那一雙總在午夜夢迴困擾她的眸光,已經影響她太多,再陷下去,她怕自己心存非分……
而這非分,是罪是孽呀!
「說到漂亮衣裳,上回我穿青兒幫我做的那套翡翠皺裙走趟寶緞錦莊,老闆一見我身上的衣服,猛誇讚呢!他以為我那身衣裳,是在京城裡數一數二的鑿芳齋裡做的。」玉歆眉飛色舞。
「青兒繡給我的荷包才叫漂亮,府裡丫頭人人羨慕,卻找不到地方買。」彩蘋面有得意。
「不公平,你有荷包我怎沒有?青兒,我也要一個。」王歆努著嘴跳腳。
這一番交談沒進入青兒耳裡,她專心刺繡、專心封閉自己的心情、專心……當個影子……
咬住唇,她必須讓菊花在她手下復活,必須讓不該存的情愫在心中死絕,必須相信她的喜歡……只是幻影……
「青兒,我說話你聽見沒?」玉歆提高音量,連喊兩次,才喚回她的注意。
「格格,對不起。」猛地驚醒,青兒滿臉羞赧。
「繡朵花都能繡掉你半條魂,沒意思!」玉歆佯裝生氣。
「別理她,格格在吃味,她氣你沒繡荷包給她,只送給我。」走到青兒身後,彩蘋得意一笑。
「格格喜歡,我晚上就做,明晨給您送去。」青兒回答。
「那還差不多,可是先說了,不准熬夜。」玉歆給她出難題。
不熬夜怎做得出來?青兒皺起眉,偏過頭想半刻,不曉得怎麼回答。
「別為難青兒,接下來,她有得忙了。」暄燁出聲解圍。
「怎說?」玉歆順勢坐在他腿上,圈起他的脖子問。
「上一封家書裡,爹說邊塞局勢平穩,他們將返家過年,趁這次回京,他們要上詹王府跟你阿瑪、額娘提親,趁新春將我們的婚事辦了。」
「真的?」
「我不會騙你。你說要青兒幫你做嫁衣,接下來她有好大一段時間,會忙得不可開交,你不能再去鬧她。」暄燁捏捏她小巧的鼻子。
「我不鬧她、絕對不鬧,青兒,你一定要為我裁剪出全京城最漂亮的嫁衣,到時我要讓一堆格格看得眼紅。」
「青兒盡力。」心揪了揪,她仍然讓微笑在臉上成形。
「你願意嫁給我嗎?」望著她,喧燁深情款款問。
「當然願意,我從十歲那年就等著要嫁給你了,好棒哦!我終於要當赫連將軍的夫人,人人都要羨慕起我能嫁個英勇威武的好郎君。」玉歆喜形於色。
「要是皇上派我到邊疆守城,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
「我自然要去的,我才不放心你一個人,聽說那些邊城女子個個熱情,放你獨自在那裡,我怎能安心。」
「可是,那邊氣候不好、生活很單調。」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再苦我都不怕……」扣住他的頸子,他們的額頭相觸、肌膚相親,帶出一室溫情。
彩蘋拉拉青兒袖口,努努嘴,示意她一起退下。
青兒忙收起針線籃,解意的走出屋舍。
門關上,屋外大雪紛飛,清冷空氣襲上她的臉、她的心……青兒很明白,屋裡的溫情不屬於她。
「青兒,我們去廚房弄幾樣小菜,等會兒和將軍、格格一起吟詩賞雪。」彩蘋提議。
「彩蘋姐姐,我想先回房把格格要的荷包繡出來。」順便紮起不該存有的心酸。
「你別聽她瘋,跟你打賭,明兒個格格就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青兒沒回話,只是笑笑搖頭。
「只有你這種實心笨蛋,才會把格格的瘋話當成聖旨。」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幾年下來,她很清楚,若非她這張酷似格格的臉龐,當年將軍絕不會將她留下。心偷偷背叛了格格的恩情,她只好為格格做更多更多事情,以求弭平。
「笨腦袋!不說你了,我要去弄小菜,我會讓人幫你送一份進房。」
盯著彩蘋的藕色裙擺,她輕輕歎口氣,十三歲的臉上有著成熟沉穩。
☆☆☆
燭光下,青兒挑著針,在大紅緞面上來回穿梭。
送上格格的新年衣物和荷包,她開始裁縫起嫁裳,青兒讓忙碌佔滿生活,不願多想那股莫名心澀,她已經整整五天沒踏出房門。
五天……她封了門卻封不住心呵……
揉揉酸澀眼睛,挑挑燭蕊,將火光撥得明亮。
掩住口,輕咳兩聲,是先天不良吧!再多的藥品下肚,雖是醫好了病體,卻長不來幾兩肉,仍然一副風吹就要倒的纖弱體態。
站起身,走到桌邊倒水喝,已涼茶水又誘發出一陣咳嗽。
放下茶杯,重新埋首針線,雙飛鴛鴦、連理良枝,她立誓要為他們的婚姻織出一片錦麗。
雁過、心傷,晚來風急,吹落一地碎心。舊時光陰、舊時情絲在她的繡針下,一針針被密密縫起。
蓬門未識綺羅香,擬托,良媒自亦傷。誰受風流高格調?共憐時世倫梳妝。
敢將十指誇纖巧,不把雙眉斗畫長。苦恨年年壓全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為他人作嫁衣……是她的命……
門敲兩下、門推開——
青兒從描金黃鶯上將視線抬起,接觸暄燁的眼光剎那,針扎進指間,眉微微皺起,她若無其事拔出細針,起身萬福。
「將軍。」夜深露重,他來……做什麼?
「你還在忙?」
「嗯,就快好了。」斟上茶,才猛地想起茶水是冷的,杯子握在手中,遞不遞出去都是為難。
他故作無視,拿起紅色錦緞,看看上面圖樣。
「你很用心,大婚那天,玉歆肯定會是個最出色的新嫁娘。」
「謝謝將軍誇獎。」
她反轉身,手足無措,慌慌亂亂地收拾起滿桌面的布料。
這是他們第一次單獨相處,以往她只敢在將軍和格格交談時,偷眼望他,現在她有理由正大光明看他了,卻又心虛心慌。
「你的女紅的確是一流,記得來教你做裁縫的吳老闆嗎?他在你十一歲那年,就說你出師,他沒見過像你那麼有天分的徒弟。」
她並不是個聰明孩子,但她比誰都認真,旁人做一件衣裳,她就做三件,做得多了,找出自己缺點,一次次、一遍遍修正,她要自己表現到最好——做個最出色的影子。
「你是個聰明細心的孩子,將軍府上上下下的人都誇獎你,這四年來,點點滴滴我都看在眼裡,你的確是與眾不同。」
他說……她與眾不同?他注意到她的認真?
喜悅悄悄攀上心間,夠了夠了,她的努力他全看進眼裡。她不能愛他、不能喜歡他,但她能為他而努力,光這一點點就讓她感覺幸福,她不貪求再多。
「你心思細密、聰穎守禮,這樣的你很難不教人喜歡,再過幾年,恐怕京城男子要踩破將軍府門檻,紛紛上門求親。到時,我要怎麼婉拒婚事,可又是一門頭痛學問。」他似笑非笑地說。
抬起頭,她一張小臉寫滿不解。
在這樣一個夜晚,他上門來找她談「未來」?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他喜歡她,意味著他同意了格格的提議?
但……有可能嗎?
「你不懂?的確,現在跟你說這些,你是太小了。不過,我習慣把話挑明說。那天,玉歆告訴你,要我等你長大迎你為妾,對於這點絕不可能。我非常愛玉歆,除了她,我不會再娶其他女人。你是個聰明女孩,我不希望你心底存了想法,更不希望你和玉歆的感情起變化。」
青兒懂了,他不肯在格格面前反駁她的想法,捨不得看格格失望,卻要在背後提醒她不可以心存非分,他只在乎格格的心情,卻不在乎她會不會尷尬難堪。
強抑下心中那抹抽痛,她揚起十三歲女孩該有的天真笑容。
「將軍放心,青兒沒有多餘想法,格格是青兒的救命恩人,維護格格的幸福,是青兒首重工作。」
「那就好,我不希望你認真。」她的說辭讓他很滿意。
「我不會認真,何況再過六年,青兒就要離開將軍府,返回石頭村。往後……想再見面,迢迢千里,很困難的。」她用實話提醒自己的心。
「這件事我有印象,我記得你初來時曾經提過,為什麼非要回去不可?」
「我們姐妹約定好,十年後帶足銀兩回家,為爹娘造新墳,聘狀師告垮誣陷爹爹清白名聲的蘇家,還要上控辦案昏庸的知縣大人。」
「對抗朝廷命官?你們四姐妹很有勇氣。」
「我知道很難,蘇家是大戶人家,只要他們肯拿銀兩息事,有多少官吏不收受貪污;何況爹爹已經過世多年,我們提不出證據,說他是被刑求或誣陷。不過,身為子女,我們能假作不知嗎?就是螳臂擋車,我們也要試上一試。」
開言,她變得滔滔不絕,是否受了格格的影響,才讓她「主僕不分」?她沒注意,純粹想在他面前說很多很多話,就和在爹爹跟前說話一樣。
「這是你們姐妹共同想法?」
「是!爹爹是個正義男人,不該被誣受陷。」
「你記不記得那個知縣叫什麼?」
「他叫吳知才,聽說他有親戚在宮裡,他才敢在外面作威作福。」
「吳知才?略有耳聞,他的確是個貪官。」
「換句話說,在他手下除了我們孟家,還有很多人受害?這種人皇上為什麼要重用他?難道皇上不明白用這樣的人,受苦的是他的子民?他不明白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只要他做得不好,今日百姓的擁戴,明天就會成了推翻他的力量。」她一向不對人多言,今天對他開了先例。
話題聊開,青兒不再對暄燁感覺敬畏,相反地,她高興他知道她的心事。
「你說的話是真理,卻是不能隨意出口的真理。青兒,答應我,不管你心裡有多少恨、多少不滿,走出這個門,都不能隨隨便便對人說出這番話。」
「為什麼?因為這些話一出口,就是煽動人心。鼓吹造反?」她問得尖刻了。
「沒錯,很多的造反、革命,都是從一篇不敬言論起的頭。要是人人一有不滿就大肆批判,老百姓就要有隨時改朝換代的準備,你認為連年戰爭對老百姓是福還是禍?」
暄燁驚訝於青兒的言論,一個小小的女孩家,怎會有這樣的精闢看法,雖然他並不苟同。
「要是擔心害怕百姓在背後說項,皇帝應該更努力朝事,不要讓他手下的官員殘害百姓,否則這些賬到頭來,人民終會一條條清算到他頭上。」
「皇帝畢竟只是一個人,你沒聽過天高皇帝遠,很多地方行政他管不到手,把賬算到他頭上並不公平。」
「不是有御史、督察使嗎?他們在做什麼,全是尸位素餐的傢伙?」
聽見青兒的評語,暄燁抿唇一笑,看來他有空要找福家兄弟出來喝喝酒,好問問他們是不是尸位素餐的壞官員。
「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柔弱的女孩,沒想到,骨子裡,你比誰都強硬。」
青兒也笑了,低下頭,她選擇認錯,恢復一貫柔弱。「將軍大人,是青兒態度不好,請您原諒。」
「你是真心認錯,還是在心底偷偷罵我——你這個拿糧餉不做事的掛牌將軍?」
「青兒不敢。」
「好了,工作別弄得太晚,早點歇息,要是又犯病,玉歆要怪我虐待你。」
轉身往外走,第一次他對這個酷似玉歆的女孩起了好感。
也許阿瑪、額娘回府,他可以推薦他們認識青兒,以青兒討好乖巧的性子,說不定他會有一個妹妹。
「將軍慢走。」關上門,青兒背靠在門邊。不曉得自己打哪來的勇氣,跟將軍說上這一大番話,她造次了嗎?
想起將軍的笑容,青兒微掀唇角。
他對她笑呢!一個真真實實、對她發出的笑容。
可是,在她想起他今天來的目的後,雙肩挎了下來,歎口氣、斂起笑意,她提醒自己,她只是個影子。
走回桌邊,青兒拿起紅綢緞。
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