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後——
「我說搖金哪,姥姥是要你把蘇家小子設法拐來咱們柳家入贅,不是要你直接把人打昏帶回來呀!」柳姥姥氣急敗壞的衝上前,趕緊檢查她未來的孫女婿還有沒有剩一口氣在。
「沒死。」柳搖金沒好氣地將昏迷的蘇瑤光往長榻上一扔,拍了拍肩膀,面色陰沉。「哼!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他死得了才怪。」
她要真的狠心,早就把他丟在大街上,讓他被路上經過的一雙雙大腳丫踩扁了,還用得著辛辛苦苦把他扛回來嗎?
可是她的善心似乎沒有得到柳姥姥的讚許,反而還惹來一陣大呼小叫。
「哎喲!你這丫頭,怎麼出手這麼重?他都流鼻血了……到底是怎麼回事?」柳姥姥心疼得不得了,一迭連聲喚人捧水送藥拿茶來。「哎呀呀呀,可憐我孫子婿一張俊美無儔的好臉,真是多災多難啊!」
「姥姥,您到底是吃錯什麼藥了?您以前不是頂討厭他們姓蘇的嗎?」她雙手叉腰,大聲地道。
她的太陽穴突突地抽痛著,她的胃亂糟糟地翻騰著,方才被他戲耍的難堪感也還熱辣辣停留在頰上。
太過分了……這次真的太過分了……
「你這傻丫頭懂什麼?」柳姥姥趕緊掏出手絹替他擦鼻血,埋怨地睨了孫女兒一眼。「做事老是這麼莽莽撞撞的,要是真打傷了人家蘇少爺,看你怎對蘇家交代!」
「放心,他皮粗肉厚,死不了的啦!」柳搖金氣呼呼地鼓著腮幫子,強忍著眼眶一陣莫名的發熱,低吼道:「姥姥,您不知道他這人有多壞,每次都故意捉弄我,今天還說一堆亂七八糟的屁話,說什麼耍我逗我就是因為喜歡我,最可惡的是他還——」
「蘇少爺說他喜歡你?」柳姥姥眼睛亮了起來。
「媒人的話要是能聽,狗屎都可以變黃金了!」她氣得咬牙切齒。「您還當真了不成?」
「喂喂喂,幹什麼指桑罵槐呀?」柳姥姥忍不住瞪了她一記。「你呀,好不容易蘇少爺也對你有點意思,我可是警告你,別把我未來的孫女婿給打跑了,聽見沒有?」
未來的……「孫女婿」?
柳搖金的目光落在長榻那猶昏睡的清俊臉龐上,心兒先是一陣失措的怦怦亂跳,可是一想起他種種可惡行為,原本緋紅的小臉又復氣惱起來。
誰要這種滿嘴渾話的王八蛋當丈夫啊?
「姥姥,您說什麼呢?就別再這麼一廂情願了行不行?」她懊惱地皺起眉頭。「他怎麼可能娶我?我又怎麼可能嫁他?我們倆根本就不對盤!」
「怎麼不可能?這世上沒有我柳姥姥作不成的媒,只要你別故意中我搗亂就行了!」柳姥姥不服氣地道。
「明明他就愛欺負我,您老卻總是說我不對,這樣對我太不公平了!」她咬了咬牙,怒氣在胸口悶燒著。
「還跟我強嘴?」柳姥姥一時氣結。「讓你繼承家業當媒人你不要,叫你專心嫁人欠也不從,不然你到底想怎樣?」
「我要當俠女,我要去拜師學藝,我要行俠仗義,剷除這世間一切不平的事!」柳搖金激動地嚷嚷。
「你還沒死心哪?當什麼狗屁俠女?一天到晚就只知道用拳頭打打殺殺的,就不能有半點姑娘家的樣子嗎?這樣誰敢娶你呀?還是你真要讓全梅龍鎮的人嘲笑我柳萬金連自己的孫女都嫁不出去嗎?」柳姥姥脫口而出。
「我才不嫁人。」她撇了撇嘴,臉下閃過一絲傷心,「嫁人有什麼好?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像這個蘇瑤光,更不是個東西!他就只會欺負我,看我出糗,害我傷心!」
「喂,喂,你話說清楚一點,他究竟是對你怎麼了?」柳姥姥聽得一頭霧水。「怎麼個欺負你了?又怎麼讓你傷心了?嗄?」
最傷人的就是,他竟然令她誤以為他真的喜歡上自己,然後就在她一顆心怦怦然,熱呼呼的當兒,又狠狠地潑了她一大盆的冷水!
可是……教她怎能承認自己竟是傻傻地為他動了心,這才被他有機可乘,被他再次重重地羞辱她一次?!
「搖金,姥姥在問你話哪!」
「我……我最討厭蘇瑤光了!」柳搖金後退一步,隨即嗚咽著轉身跑走了。
原本在長榻上「昏迷不醒」的蘇瑤光悄悄睜開了眼,英俊臉龐掠過一抹震驚自責與心痛。
柳瑤金悶悶不樂地坐在荷花池畔的欄杆上,低著頭,眼眶猶紅著。
風兒度水而來,撲面夾帶陣陣清涼和不知名的花香,但不管是和煦的陽光或是習習涼風,都無法驅散她胸口的揪疼感。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她小手握拳,死命地捶打著大腿,不爭氣的淚珠滴滴滑落臉頰。「柳搖金,你這個大笨蛋,大混球,你為什麼就不能稍稍管住自己的嘴巴呢?」
為什麼要洩漏那麼多的心事?為什麼要跟個呆子一樣,傻傻地為那樣的人哭?
可是儘管理智句句苦勸,她心口是像被火燒的鞭子抽打過一般,細細地疼著、痛著;袖子用力地抹了臉頰一遍又一遍,偏偏怎麼也擦不幹那洶湧的淚水……
「對不起。」一個低沉溫和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她背脊倏然僵住,淚痕斑斑的小臉緊繃了起來,一動也不動。
他跟她道歉?為什麼?難道他都聽見了她的話嗎?
他聽見了多少?他又猜到了多少?
「都是我惹出來的禍。」蘇瑤光輕輕歎息,這次沒有任何促狹、狡詐、佯裝、打趣,而是真切深刻誠懇的道歉。「對不起。」
她沒有回答,沒有回頭,腦子裡萬馬雜沓般亂成一團,打翻了的酸甜苦辣瀰漫心頭。
她不讓他見到自己的淚水,她是柳搖金,是將來要當俠女的瀟灑女子,她不能,也不會允許任何人看見她的脆弱——尤其是他。
他油嘴滑舌,滿富心機,還是個沒有半點真心,時時以捉弄她為樂的壞人,她不要自己的傷心最後也變成他拿來促狹打趣的題目之一……
難道,他整得她還不夠嗎?
「我不相信你。」她極力平穩著聲線,冷冷開口。
可是她聲音裡微微抖動的哽咽還是教他察覺了。
蘇瑤光心下一緊,一股深深的愧疚與疼惜湧上胸口。「搖金妹妹……」
「我不喜歡你叫我搖金妹妹。」她深吸一口氣,頭還是不回,嗓音裡掩不住淡淡的受傷感,鼻音濃重地道:「你每回這樣叫我,都是為了要看我笑話!」
只有在他脫口喚她「金兒」的時候,她才能感覺到了是有那麼一點真心的。
但,或者統統都是一樣的,那依舊是她一廂情願的幻覺,對他來說,根本就不代表任何意義。
蘇瑤光怔怔地望著她挺得僵直的背影,張口想說些什麼好解釋自己的行為,卻發現腦中一片空白,只有歉疚窘迫感迅速在頰邊竄燒起來。
原來,他自以為有趣的逗弄舉止不可避免地傷害了她,也讓自己在她心底留下了卑劣惡質的壞印象。
「對不起。」他心情沉重得無以復加,目光溫柔而歉然地注視著她,沙啞開口,「都是我的錯,我幼稚得不可言喻,害你傷心了。」
柳搖金身子一震,淚霧瀰漫的眼兒一怔。
「金兒……」他胸口像有沉甸甸大石壓著,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頭,以表達安撫之竟,隨即又遲疑地停住手。
她現在最討厭的人就是他。
他又有什麼資格可以碰觸她、安慰她?
無言的沉默籠罩在他倆之間,良久……
風兒輕,水兒靜,唯有出水荷花幽幽綻吐清香,沒有人先開口說話。
最後,柳搖金聽見他低歎一聲,隨即轉身離去的腳步聲,憋在胸口的那一口氣,不知怎的,突然灼痛地潰散了開來。
他就這樣走了……
柳搖金坐在熟悉的茶樓座位裡,手裡拿著那本好不容易買到的「無敵三邈焦拳譜」,可是她盯著封面那七個字大半天了,卻連第一頁也沒翻開。
她腦袋空空蕩蕩的,像塞了一團棉花,不知道自己在發什麼呆,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發呆。
是因為再度想起娘當年遭遇過的傷心事?還是因為日前觸及了姥姥多年來的傷疤痛處?或者是……因為那個闖入她生命裡不到半個月,就把她人生攪弄得翻天覆地的可惡傢伙?
「不!才不可能是因為他!」她臉下沒來由地湧起兩抹赤紅,緊咬下唇,字字自齒縫中迸出,「我才不在乎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我更不在乎他這幾天都沒有出現在我面前……我不在乎!我統統不在乎!」
傻瓜才會念念不忘一個視自己為玩物的混球,她柳搖金是個聰明人,她才不可能犯下這麼愚蠢的錯誤!
「嘿,小姑娘!」一個蒼老卻很是精神的男聲突然響起。
蘇瑤光,你還敢來?!
她雙眼乍然亮了起來,猛然抬頭,正想開口罵人——
不是他。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身著灰色袍子的老者,兩道蒼眉微微往上揚,負著手,渾身上下隱隱散發著一股淵渟嶽峙的氣勢。
可是柳搖金瞬間像是消了氣的牛皮球般,頹然地低下頭,眼眶漸漸發熱了。
當然不是他。
他不會再出現在她面前了,這不正是她最巴望、最求之不得的嗎?
「小姑娘?」
她抬起頭,也只不過是直覺反應罷了。「老先生,您是同我說話嗎?」
他不會再來找她了……
「當然是在跟你說話。」老者微笑開口,「聽說你想拜師學藝,但一直不得其門而入?」
「是啊,您怎麼知道的?」柳搖金悶悶不樂地望著他,隨即恍然。「我知道了,是掌櫃和店小二跟您說的吧。」
他們成天嘴上嚷嚷著說要幫她留意拜師一事,沒想到三年來拖拖拉拉,今日可總算是履行承諾了。
只是她卻沒有自己以為的那樣狂喜萬千,雀躍不已,反而覺得有點提不起勁來。
可她應該要覺得很高興的。
「你不用管是誰同我說的,總之,你要有心理準備,想學我的『虎鶴雙形拳』是要吃上很多年的苦頭喔!」老者事先警告。
虎鶴雙形拳?
柳搖金恍惚遲鈍的神智突然漸漸清晰、有真實感了起來。
虎鶴雙形拳?虎鶴雙形拳?就是那套江湖中大名鼎鼎,人人想學的虎鶴雙形拳嗎?
「我不怕吃苦!」她像是腦門突然被敲醒了,熱切地衝上前,雙眼亮晶晶的。「師父在上,請受徒兒搖金三拜——」
「且慢,老圾話還沒說完!」老者銳利眸光上下打量她,對於她終於表現出誠懇熱烈的態度,還算滿意。「老夫忝為『南海派』掌門人,向來收男不收女,如果你真的歸於老夫名下,可算是南海派五百年來首位女弟子。」
柳搖金興奮激動地心臟怦怦亂亂跳,眼前金星亂亂閃,不敢置信地屏息傾聽著。
南海派掌門人?老爺爺竟然是南海派的掌門人?她、她可以去當南海派的小師妹了?
等等!
她理智及時閃現,瞇起了眼,口氣謹慎地問:「老先生,請恕小女子失禮問一句……我怎麼知道您不是誆我的呢?」
「是該確定一下的,」老者點了點頭,「小姑娘,你身上有一貫錢沒有?」
「有是有……」她有些狐疑地自繡花荷包裡取出用紅繩結起的一貫銅錢,遞給了他。「要做什麼?」
「老夫不是那等江湖賣藝的,平時不作興耍弄這些小把戲,只不過今日受人托付……」老者無奈聳肩,大手握成拳,把那貫銅錢握在掌心裡,等再攤開手掌時,銅錢已然鑄成一塊硬銅。「喏!」
「嘩……」柳搖金眼睛都看得直了,神情敬畏不已地輕碰那塊還微微發燙的銅塊。
「這不地審彫蟲小技,」老者一笑。「只要學會本門『烈火掌』的一成皮毛,即可輕易做到。」
「我要學!我要學!」她雀躍得不得了。
「本來老夫已是不打算收關門弟子了,偏偏欠下的這個大人情又不得不還,只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老者歎了一口氣,隨即嚴肅地注視著她,「柳姑娘,如果你真的有心拜在老夫門下,那麼三日後就隨老夫回轉南海吧。」
「三日後跟師父回南海,那有什麼問——」她陡然一呆,滿心歡喜打了個大大折扣。「回南海?」
「那當然,你想拜師學藝,自然得跟老夫回南海了。」老者有一絲不耐地道:「小丫頭囉囉唆唆的,到底學是不學?老夫千里迢迢來到梅龍鎮,可不是專程來找關門弟子,而是特地為了我孫兒的婚事而來,現下親事已妥,老夫自然也該起程回歸南海——這麼說,你該懂了吧?」
為了孫兒的婚事……
柳搖金心頭電光石火間閃過了一絲什麼,可是沒待想明白,另一個更嚴重要緊的念頭立刻劈進腦子裡。
「三天後就得走,可是、可是我還沒跟我家姥姥說……」她囁嚅著。
「三天的辰光還不夠說嗎?」老者挑眉。
「不是不夠……」這明明是她多年來盼的念的想的呀,今日心願終於有機會完成,她究竟在猶豫遲疑什麼?
姥姥……姥姥一定不會答應的。
而且要到南海那麼遠的地方……將來要見姥姥一面恐怕就不容易了,姥姥年紀那麼大,萬一要有個什麼……呸呸呸!
她甩去腦中突然湧現的亂七八糟想法,臉色微微發白,喃喃道:「應該不會有什麼事吧?姥姥身子一向健壯,家裡又有那麼多人伺候著,照看著,我不過去學個三年五載的功夫,待學成就回來了,姥姥應該不會有什麼事的,對吧?」
老者凝視著她,不忘加重證據叮嚀道:「拜師學藝可不是嘴上說說的玩意兒,南海派更由不得你愛來就來,愛走就走,所以老夫奉勸你一句,好好仔細想清楚,三天後晌午時分,老夫會在出鎮北門下,逾時不候。」
「我……」柳搖金還來不及說話,老者身形一閃,神奇地消失在她的眼前。
哇塞!
這樣翩若游鴻的輕功,這樣神出鬼沒的功夫,就是她做夢都想學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