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悶吭了聲,大口咬了塊餅,舀了勺如脂如膏般的杏仁茶吞下,這二者的滋味都不俗,但是他卻沒多大胃口,囫圇吃了兩口就讓人撤了。
雖然吃得不多,不過,他的胃被茶湯給喂暖了,心頭的鬱悶似乎也就稍稍緩了過來。
這時,元濟悄然無聲地遞上茶水,讓主子漱了嘴,見主子的顏色稍霽,才揚了揚手,示意幾名留侍的宮人退下,然後以手勢示意另外幾個宮人與侍婢,讓他們稍作準備,主子可能隨時都會吩咐就寢。
律韜沉靜不語,斂眸盯著攤在案上,最後所批的那一本折子,看著那字裡行間,沒有一句話不在提醒他這位皇帝已經登基兩年多,為了天下萬民的福祉,以及延續皇室血脈著想,希望在來年開春之時,可以恢復選秀充實後宮。
這些話,在今天傍晚時,他的皇后也提過其中幾句,律韜泛起苦笑,同樣的話,由大臣宗親們說來,他可以冷笑以對,甚至於連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但是,由他捧在掌心裡疼愛的皇后嘴裡說出來,他卻有滿腔真心,頓時被她踐踏於地的心痛與憤怒。
雖然,他知道這兩日有哪些大臣的夫人求見過她,與她說過哪些話,才會讓她今天向他開口。
但是,成親一年多來,他是如何寵待她的?她卻仍是溫言婉勸,要他再多找幾個女子進後宮,與她分享他。
她看似貼心的舉動,卻教他忍不住心生「我本將心照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的感慨,但是,今天會有這結果,能怪誰呢?
末了,律韜歎了口氣,卻吐不出心口的沉悶,伸手掩上那本奏折,隨手就往旁邊一扔,閉起雙眼,往後靠上椅背,低聲道:「元濟,朕自問能等,可是,會不會等上一輩子,都等不到朕想要的呢?為什麼?她明明什麼都不記得了,卻仍然不肯接受朕,在她的心裡,究竟有多恨呢?!」
她的失憶是一個他們誰也始料未及的意外,從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之後,她什麼都不記得,純白得就像是初生的嬰孩一般,只有從眼角眉梢之間的神韻,不經意的一舉一動,才能窺見依稀的從前。
但是,即便是已經不記得往日種種的她,都不願意接受他!
此刻,律韜閉起的雙眼之前,彷彿都還能看見她看似柔順的美眸裡,淡淡地透出對他毫無由來的怨與恨。
也因為這怨這恨,她不在乎他,從來就不在乎。
所以,即便面對他張揚的怒氣,她只肯在他面前跪得像個尋常的奴才,既不求饒,也不說句討好的話,在他離開之後,連派個人過來試探都懶得,甚至於可以照常就寢,擺明了寵辱不驚,任他發落。
他怒得咬緊牙關,擱在扶靠上的大掌緊握成拳,握得指甲陷在掌心裡,隱隱作痛,那雙手,彷彿想要緊緊地捉住渴望的東西,但只有他自己明白,在他緊握的雙手裡,什麼都沒有。
「皇上,來日方長,保重龍體要緊。」元濟十九歲就從宮裡配出去,跟隨在當時還是毅王爺的主子身邊,今生已經不可能有子女的他,將主子當至親,也知道唯有主子穩坐在那張龍椅上,自己才有一世平安可期,「皇上今晚是否就在『養心殿』安置了?」
律韜恍若未聞,半晌沒有回應,最後只是淡然頷首,示意元濟照著自己的意思去辦,「都退下,朕想一個人靜會兒。」
「遵命。」元濟領命,轉身領著一干奴才們退出了御書房。
終於,這殿閣裡,只剩下律韜一個人。
他閉上了雙眸,好片刻才又睜了開來,環視著這一室的靜寂,陪伴著他的,只有對過去無窮無盡的相思。
對於她失去記憶這個意外,直至今日,律韜仍舊說不清自己究竟是悲是喜,唯一確定的是,在他的心裡總有去不了的惆悵,以及遺憾。
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能從她的口中聽見,她究竟有多恨他,被他傷得有多深?!他可以不計一切代價去彌補與償還。
可是,讓她失去那段記憶,或許是老天爺慈悲地饒過他,因為,就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他曾經欠她的,會不會還上一輩子,都仍還不清?!
第1章(2)
瓏兒。
魂夢依稀之間,她彷彿還能聽見帝王以極溫柔的嗓音,喚她的名字,他總愛一次次的喚她,彷彿要用這名字為她烙上印一樣,總是伴著只有不吝於在她面前展露的微笑,似極了要融化人心般的春風。
但如果允許的話,她其實根本就不想回應。
如果可以的話,她想要拒絕他對她的寵,對她的疼愛,就連他對她的賞賜與恩典,最好都能夠原封不動地奉還。
靜極的夜裡,在內殿幾重簾幕之後,寬敞的睡榻中,只有瓏兒一個人獨眠,她長長的青絲從枕上迤落,如緞子般披散在柔軟的錦褥上,襯得一張玉琢似的嬌顏白裡透出紅潤。
然而,那一丁點如胭脂般染上的紅潤,卻漸漸地在消卻,取而代之的是神情痛苦的蒼白,以及擰上眉心的淺痕。
「瓏……」
無數次,揮之不去的惡夢又再度襲上她,在夢裡,男人喊她的嗓音,溫柔得教她覺得可怕,讓她想要遠遠逃開。
但她逃不開!男人很快就擒住了她,阻擋了她所有可逃的去路,他強勢而且蠻橫,狂暴得就像是要將她生吃入腹的野獸。
她開始覺得疼痛,她的手彷彿要被折斷般,她的身子就像是要被人給扯開來一樣,痛得她在睡夢之中,不斷地沁出冷汗。
「你以為自己能夠從我身邊逃走?你休想!」
不要!你住手……住手!
一如多少次在夢裡,她在男人的身下掙扎,終於再也不能持住倔強的骨氣,卑微可憐地乞求他,卻仍換不來他慈悲的饒赦。
她羞憤難忍,只想著若不能殺了他,寧願就在那一刻死去。
疼。
實在是疼極了,她的雙手緊揪住被褥,痛苦地嚶嚀出聲,眼角隱隱地泛出淚光,她在等待著熟悉的溫暖降臨,期待著被另一雙有力的臂膀給擁抱,讓她的魂夢從苦痛中抽離。
但是沒有,她的期待落空了。
今晚他沒來「芳菲殿」,因為她勸他廣納後宮,要盡心為皇室開枝散葉,把他給氣壞了,所以,他沒有過來。
驀然,瓏兒睜開了雙眸,無法停止的淚水從她的眼角淌落髮絲之間,她好用力才勉強喘過一口氣,再吐出時已經近乎哽咽。
她的心口在顫著,全身都在發抖,她以手緊掩住雙唇,忍住了幾欲翻騰而出的嘔吐感。
無論多少次,就算這夢已經清晰到讓她即便在夢裡,都能知道自己正在做惡夢,但是,她卻永遠學不會忍受與習慣,不在於夢裡被狠狠折騰出來的痛楚,而是每當夢醒時,她就覺得想吐。
在她心裡,一股子雜草瘋長般的厭憎與痛恨,讓她想要將一切都倒騰吐出來,吐得乾乾淨淨,直到這副軀殼盡空,什麼都不剩下為止。
但終究是習慣了!
一抹苦澀的淺笑染上她淚濕的瞳眸,從一開始真的吐出來,到現在只需要片刻的平復,就能把那反胃的感覺給忍回去。
終於,她放開了緊掩住嘴唇的纖手,呼吸也慢慢和緩過來,抬起還止不住淚水的瞳眸,盯著雕著鳳紋的床頂,在稀薄的光線之中,那花紋深深淺淺,在她盛著淚水的視線裡看來,有幾分朦朧。
「你是誰?而我又究竟是誰?」
她喃喃自語,這個問題,她問過自己無數次,明明知道不會有答案,但她還是忍不住想要一問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