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纓在冒著熱煙的陶鍋裡放進切成小塊的牛肉,鮮嫩且肌理分明的肉很快就上了一層漂亮的顏色。
「火會不會太大了?」鍋裡冒起的白煙幾乎讓人看不清楚,孟少陵忍不住問。
「放心,陶鍋的好處就是不會焦,接下來請等一下。」冉纓不假思索地回答,同時將牛肉翻面。
豆腐、山蔬野菜、魚白……纖纖柔黃在食材和陶鍋之間來回,心無旁鶩專注的柔美側臉,水眸裡進出璀璨的炙人光芒,她看起來既婉約又剛毅。
這就是她做菜的樣子。
天地之大,這一刻沒有任何事情能擾亂她的心思。
說來她做菜的手法並不特別華麗,或者可以說如同她給人的感覺一樣,樸素單純,卻充滿了濃濃的「家」的味道。
沒錯,就是家鄉的味道。
難怪這裡叫做「故里」。
「變好吃……變好吃……」她喃喃念著,眼神就像那夜泡茶給他喝時一樣。
他知道,她現在一定滿心只想讓禮部尚書大人吃到所謂能震撼靈魂的幸福味道。
孟少陵緊盯著她的側臉,發現自己的目光就像上了膠,緊緊鑽在她身上,無法離開。
還好她不是用這樣的目光注視著他。他有預感如果被她如此注視著,自己絕對會先行別開視線。
「好了,請用。」嬌俏的軟嗓揚起,冉纓己經放下手上的長筷。
沒有多餘的調味,只有一開始淋下的醬汁,她伸手做出請的姿勢。
「阿纓小姐,你忘了一件事。」回過神的孟少陵突道。
「什麼……」冉纓瞥向他,在那雙漆黑的深眸中看見了答案,「啊!對了,尚書大人請稍等。」
「嗯?」正舉起筷子的老人,停下來望著他們。
冉纓一臉神秘地拿出一隻木盒,送上老人眼前。
老人先看了她一眼,在她淺笑的鼓勵下打開了木盒。
樸素不起眼的木盒裡靜靜地躺著一隻陶燒的碗。
「本來是想讓您吃魚用的,但黃魚公子之前被我拿來當下酒菜了……」冉纓笑得抱歉,解釋著。
老人將陶碗由木盒裡取出,眼底有著驚訝和些許瞭然的懷念。
這丫頭就跟她娘一樣。
「很好,做得很好,很漂亮……」老人愛不釋手的撫摸著,表情虔誠的低語,「漂亮得令老夫捨不得用……」
「您當然必須用。」冉纓握緊老人爬滿歲月痕跡的手,專注而堅定的瞅著他,未幾又恢復了笑顏,輕快地說:「碗做來就是要用的啊!如果能令您吃起來開心,那就夠了。」
「會的。」露出和她一樣的笑容,老人反過來拍拍她的手,重新拿起筷子,一手托著冉纓替他做的碗,這才夾起一塊牛肉,放入口中。
「如何?」她用期待的眼神這麼問。
「唔……真好吃!」雖然燙舌,但老人笑得連眼睛都彎了。
「太好了!」冉纓情不自禁地握拳,小臉滿是喜不自勝的歡愉。
孟少陵靜靜地看著她。
有時候他會想,明明知道不會有人嫌她做不好,這小女人卻還是每一次都要詢問別人的感想,根本就是一種藉由別人稱讚來提高自己驕傲的做法。
但後來他發現,她是真的只是單純的想知道對方吃得開不開心,而對她來說,一句「好吃」就是對她用心的崇高稿賞。
「太阿,這給你。」冉纓也替他準備了一副碗筷。
孟少陵怔忡地望著手中的碗筷。
「快點吃,涼了就不好吃了。」吃到好吃的,老人下手準確迅速,不忘提醒他一聲。
「這怎麼好意思。」孟少陵客氣的話是說給禮部尚書聽的,邊把碗筷擱回她面前。
眼前的情況橫看豎看都不是他一個掌櫃有資格一起用膳的場合,況且連她這個老闆都沒拿筷子的打算了,他憑什麼?
「沒關係啦!」冉纓硬是將筷子塞進他手裡。
「掌櫃的甭介意,一起吃吧。」老人附和。
「看吧,連大人都這麼說了。」冉纓拍拍他,要他用不著在意。
「阿纓小姐。」孟少陵側過臉狠狠瞪了她一眼。
這個不會看場合看臉色看情況的女人!
「唔……」她做錯了什麼嗎?
「一起吃吧,所有人都坐下來。」老人招呼著一直在一旁伺候的谷越和碧茵。
「謝謝大人!」
谷越和碧茵立刻從懷中掏出早己準備好的碗筷,迅速坐下。
孟少陵臉上的笑容險些掛不住。
他在這邊客氣了半天,結果禮部尚書一句話,他們倒是自動得很!
你看吧!冉纓看著他的眼裡清楚寫著這三個字,最後一次把碗放進他手中。
這下孟少陵再也說不出任何推托之詞。
「大人喜歡熱熱鬧鬧地用膳,所以每次都會要大家作陪。」谷越邊吃邊解釋。
難怪從來沒看他們在一旁伺候,今日卻一反常態的隨侍在側,本來他還以為是因今晚只有禮部尚書一位客人的關係,結果竟是因為跟在一旁有得吃。
「而且阿纓小姐親手做的料理,不吃是會遭天譴的!」碧茵嘴裡塞滿了食物,話倒是還說得很清楚。
「你不吃?」不再搭理他們,孟少陵問向因為多了兩個貪吃鬼,而更加忙碌於烹煮的冉纓。
「你們先吃。」她揮揮手,要他快點吃。
對她而言,看到大家吃得開心的笑臉就好了。
「阿纓小姐說得是!」谷越連連點頭稱是,往嘴裡送進的食物一樣也沒少過。
又看了她一眼,孟少陵終於拿筷子夾起食物。
「如何?」她的問題只問著他。
溫淳濃郁的味道,比他吃過的任何珍謹美撰都要令人動容,如同她烹煮時給人的感覺一樣,料理中也有著濃濃的「家鄉味」。
就是這一味難求難尋,令人鼻酸。
「好吃。」良久,他輕輕地吐出這兩個字。
聞言,冉纓笑得比今晚任何一次都還要燦爛。
「阿纓呀,過來。」
飯後,禮部尚書朝她招招手。冉纓立刻二話不說地靠過去。
「都快過年了,這給你。」
冉纓由老人手中接過一個錦盒,難得上妝的精緻麗容染上比平常更嬌艷的笑顏。
「這是?」她雙眼發亮,直盯著錦盒看。
「打開看看。」老人催促著她打開盒蓋。
冉纓拉開盒上漂亮的繫繩,小心翼翼地打開盒蓋——是一個陳舊的碗。
「這難道是……娘……」她仰起錯愕又驚喜的花容,不敢置信地看著老人。
這是娘親手做給禮部尚書大人的……
「嗯。」老人領首,喝了口酒,笑道:「今天從你這兒接收了你做的碗,所以這個也到了退休的時候了。」
「您早就知道我會做碗送給您了?」冉纓更是訝異。
她完全是一時興起才做的啊!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會做個碗,尚書大人怎麼可能猜到?
「阿纓跟你娘一個樣呀!」他可是從好久以前就是故里的熟客,和冉纓她娘更是故友,他怎麼可能會不知道。
這話在冉纓的耳裡聽來似乎是稱讚。
「謝謝。」臉泛紅潮,她漾起大大的笑花,歡喜之情不言而喻。
老人舉起酒杯,淺笑。
冉纓立刻替他重新注滿酒。
孟少陵將一切看在眼裡,心中仍在揣測著他們的關係。
由這小女人絲毫不推托的這點來看,擺明了是習慣收下禮部尚書那兒來的禮物。
但是依他們的年紀來看不像是有什麼特殊關係,可兩人的氣質卻又那麼的相似,實在令人懷疑他們的關係。
難道是父女?
不,再怎麼說禮部尚書都有一定的年紀了,怎麼算都不可能。若說是孫女還比較可信……該不會真的是孫女吧?
「今日吃得真是滿足。」老人擦了擦嘴,準備離開。
「大人要走了?現下時辰己晚,碧茵己經為您準備好客房……」
「不了,明日一早還得上朝。」老人搖搖手拒絕了她的好意。
「這樣啊……」冉纓的笑容平添了一抹落寞。
「等過一陣子老夫會再來的。」老人不忍見她失望,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
「嗯。」冉纓也只得點點頭,一邊示意其它人可以收拾了。
老人用枴杖撐起身體,冉纓連忙上前攙扶著他,步下台階之時,突然回過身開口。
「對了,有件事老夫不知道該不該說……」
由於禮部尚書這話是望著孟少陵說的,所以眾人的目光皆轉向他。
原本在整理桌面髒亂的他,回過頭就見自己成了他人目光的焦點。
「大人請說。」他客氣的回答。
「長安京『艷府水家』嫁大女兒了。」
孟少陵的眼色不著痕跡地黯了黯。
「所以?」唇角抿著上揚的弧度,但他的眼神很冷。
老人微醚起眼,回憶著那場盛大的婚宴,一邊描述,「那場婚宴由皇上主持,熱鬧的宴席連續舉行了十天,可以說是整個長安京的人都參加了,情況比當年水老當家的婚宴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給長安京又留下一件傳奇佳話。」
孟少陵靜靜地聽著,他可以想像邊關和京畿的兩大商家聯姻,場面自然是不容小覷,畢竟他也曾是手握南方商域的巨商。
「老夫想說的是,雖然那場婚宴任誰都可以參加,可在主桌自始至終都有一個位子保留著不讓任何人入座,而且每日都會替那個位子換上新的碗筷和熱茶……當然是由兩位當家親手來做這些事。」
「喔?為何?」冉纓插了話,語氣有著好奇想知道答案的心急。
聽到這兒,孟少陵不能否認自己同樣好奇。
「老夫也跟尋常百姓一樣有好奇心,所以忍不住問了佟水兩位當家……」老人意有所指地睞著他,「兩位當家說那是為一個沒辦法前來的摯友所保留的。」
沒辦法前來的摯友……
聞言,孟少陵眼底的冰寒消退的飛快。
他可以想見那兩個頑固的死腦筋,堅持留下那個位子,然後由他親手換上新的碗筷,由她親手沏上每一杯新茶。
那個畫面想來就令他一陣惱怒,氣那兩個仍是那麼的在乎他,把他當一生的摯友看待,更氣自己幾乎鼻酸紅了眼眶。
打從老人開始描述這件事,冉纓便目不轉睛地盯著孟少陵,觀察他臉上每個表情的變化,直到他食漫地扯開嘴角。
他笑了,而且還是苦笑。
除了最常出現的標準微笑以外,更看過他傲慢、狂妄、驕傲且嘴上不留情的一面,冉纓被他的這個笑容給迷惑了。
由冷意十足轉化成那種帶有緬懷美好過去的微惱苦笑,他頭一次出現這麼生動的表情。
「他笑了耶……」她吶吶地開口,心頭因他的笑而暖暖的。
當然不只冉纓這麼想,在場所有人都點頭附和,有同樣的想法。
孟少陵抬首,發現自己再度成為他人的目光焦點。
「大人告訴在下這件事的原因是?」察覺自己失態,孟少陵整了整顏色,裝做不懂老人的意思。
「老夫想,依孟掌櫃如此聰明的人,應該知道老夫的意思才是。」老人看了他一眼,然後往著枴杖離開。
原來老人早就發現了。
聽到那聲「孟掌櫃」,孟少陵就懂老人只是沒有點破他的謊話而己。
「咦?所以那個人是誰?」冉纓追上老人,對老人口中的朋友很好奇。
「嗯……是誰呢……」老人賣關子的聲音遠遠飄來。
那一夜,孟少陵始終噙著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