顫抖高亢的歌聲透過麥克風放大,女郎媚眼斜瞥,沒看電視螢幕在看她身邊的美景。斜躺在女郎身邊的男人,襯衫扣子整排開著,均勻瑰麗的胸膛到腰際毫無保留的坦露在外,一雙長長的腿從沙發斜斜延伸到地上,他微垂著頭,閉著眼,慵懶的姿態帶著一抹殘忍的性感,散開的半長頭髮掩蓋住大半張精美如玉的臉龐,卻掩不住那從骨子裡散發的妖邪氣質。
女郎一手握住麥克風,另一手悄然探去,尖銳冰冷的指甲落在他平緩起伏的胸膛,沿著她剛剛在此烙下的幾枚腥紅唇印劃起連連看遊戲,連成的圖形名叫做慾望,熱辣的圖形終點止於牛仔褲的鈕扣——
他陡然翻起手腕,鷹爪似地抓住她正要解開鈕扣的手。
「我,我以為……」
他雙眼跳開,兩道雷電往她臉上射來,停頓半秒,他一笑,鬆開手。
「討厭,你嚇我一大跳。」女郎揚起挑逗的笑容,貼近他的身體,揚起手將白晰腕上的紅色指印湊到他眼前。「看哪,昊然,你把人家捏痛了,怎麼補償?」她沙啞的問,伏下臉,嘴唇蠕動的在他頸間往上滑行。
她從不和客人接吻。唯獨對他例外。他,柳昊然。
肉慾盎然的紅唇還沒觸到目標,便被推開,女郎還未來得及抗議,身子便被強硬的手臂鎖住,他冰涼的唇揉在她唇上,挑弄得她幾欲發狂,還想要得到更多,更深,更熱時,長髮被拉住,扯得她向後揚起首來,哀聲連連。
「想要我,用說的,用求的,就是不要——」柳昊然盯著女郎的臉,冷漠地:
「——動手。」
「知,知道了。」
「去。換人來。」他閉眼。「讓剛剛送毛巾的小妹來。」
小妹妹奉上了毛巾,說了兩句話,唱了半首歌。
小妹妹有一把極似他記憶中的聲音,一把令柳昊然聽了心寧的聲音。
你是誰?
你是誰?
你是誰?柳昊然低低哼著。
女郎倉皇離開幾分鐘後,他聽見門開聲,張眼看了一眼又閉起。
「怎麼是你?」他淡淡問。
媽媽桑在他身邊坐下,靠他很近又有一分距離。媽媽桑點燃煙,抽了兩口,一手伸去在柳昊然長髮間撥弄,幫他梳順整齊,那樣自然,對待自己的孩子似。
「你要的女孩才剛來,只跪不坐,你不要招惹她。」
「我沒想和她怎樣——」柳昊然張開眼,「——只想叫她唸唸報紙給我聽。」
「你讓她多和你說話,就是害她。」
「我以為她的工作本來就是陪客人說話唱歌。」他笑道。
「得了,昊然。」媽媽桑蘭指夾著煙,湊到他唇邊。柳昊然啟唇深深吸了一口,緩緩吐出。「四點了,回去休息吧,我猜——你今晚不打算帶人回去了?」
柳昊然抬眼看她,靜靜一笑。
「我想帶你回去,你肯嗎?」
「傻話。」
媽媽桑將煙擱在煙灰缸邊緣,把他拉了起來站在自己身前,一一扣好他襯衫扣子,解開褲腰鈕扣,拉平了襯衫,把下擺整齊塞進去,再重新扣上鈕扣。末了從地上撿起腰帶,圈在他年輕結實的腰身上。
柳昊然俯下身,在媽媽桑臉頰上吻一下。
媽媽桑從桌上拿起未燃盡的煙,默然吸著,目送他離去——
2
連最後一個客人也離開了酒吧。
白煙冉冉,駱小丹坐在桌子邊緣,和白晴晴抽著煙說笑,好不逍遙。
「做事!打烊多久,你們的嘴就動了多久,手腳全沒動過!」孟少瑋的聲音跟在一條抹布後面飛到。「這些丫頭真是的,對她們好一點就開始喘了!」
白晴晴格格笑著,接住抹布,熄掉煙,做出努力的模樣擦拭四處。駱小丹也掩嘴偷笑,繼續掃除工作。吧檯裡的電話響起,她連跑帶跳去接。
電話那端的人一接通就喊:「美纓!你快叫月來聽電話!」
駱小丹聽出聲音是孟家的大哥。
「你是碩人哥?我是丹丹,月姐不在店裡。你說什麼男人啊?」
「丹丹?你怎麼又跑去混?」
「什麼叫又來混。我根本沒離開過。」她小聲嘀咕。
「什麼?這幾天你一直都在店裡?你這次又為什麼不肯回家?」
「我爸要把我賣掉,當然不能回家啦!不跟你扯了,我幫你叫美纓姐。」
駱小丹吐著舌頭,轉頭叫孟美纓來接電話。
孟碩人還不止歇的嚷:「如果你爸要把你賣了,就叫他滾來找我,不然你就快點滾回家去,不要再被我看見你又來混!喂,丹丹,聽見沒?」
駱小丹甩下電話,快步逃開。
「不在,有什麼事嗎?」孟美纓接過電話問。
「我在出診,助手打電話說月把一個男人給丟到診所裡,她人就跑掉了。你知不知道這次又是怎麼回事?」他不等孟美纓回答,緊接著說:「拜託,不要告訴我又是上次那條瘋狗。」
「我想你猜對了。」她很同情的答:「那人今天回來了,躺在店門口不肯走。瑋問了他半天也問不出一個字。拿吃的給他,那樣子活像一星期沒吃過似的。剛剛還沒打烊就載著他走掉了,原來是送他去你那裡。」
「媽的,她撿回來的小狗小貓已經塞滿我診所了,現在又把那傢伙拎過來幹嘛?我本來還想今天出完診就可以直接回家了,現在還得回診所一趟。該死,我總有一天會被月逼去跳樓。」
「你不是說他是瘋狗嗎?送到你那正適合不過。」孟美纓笑說。
「我開的是獸醫院不是瘋人院啊,哪來這麼大的籠子關那小子?上次幫他包紮竟然還咬了我一口,混蛋,我這次非給他三針鎮定劑加一針狂犬疫苗不可。月回來就叫她趕過來,只有她在場那傢伙才會乖順得像綿羊。」
駱小丹問孟少瑋:
「美纓姐說的是躺在店門口的怪人嗎?他滿臉鬍子,長得亂嚇人的。」
「那小子是撿回來的。」
「月姐撿一個流浪漢回來幹嘛?」
「上星期看那人躺在山邊,餓得奄奄一息,後腦杓還有被打的痕跡,身上也到處是傷痕,就把他給拎了回來。」孟美纓掛了電話說,「等療了傷也飽了,那人就走了。沒想到今天傍晚他又晃蕩回來了,還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
「他到底是什麼人啊?」
「不知道,可能是個啞巴,連一句話也沒聽他說過。」孟少瑋板起臉孔問:「丹丹,你說你爸要把你賣了,是和碩人開玩笑的吧?你明明告訴我們,你被學校記過,又和爸打架,所以才逃出來躲兩天,不是嗎?」
駱小丹正要回答時,視線焦聚一落在窗外某處,臉色便驟變,聲音也顫抖:
「美纓姐,少瑋姐,這次你們一定要救救我,不然我死定了!」
「怎麼了?」孟美纓問。
「你看窗外,看見坐在車裡那個男的沒?他是來抓我的啦,毀了毀了。」
孟少瑋向窗外張望,看見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店門對面的山邊,裡面似乎坐著兩個男人,但遠遠的,天色又暗,看不真切。
「那是我爸欠錢的地下錢莊的打手,要來抓我去賣掉。就是因為爸要把我賣掉,我才和他打架逃出來的!」
孟少瑋的眸底像暗黑的海面,因駱小丹狂風似的幾句話而捲起巨浪。
孟美纓見了很不安。無論駱小丹的故事是真是假,都已無可避免的觸動了孟少瑋記憶深處的某個陰暗角落。她從窗口看出去:「打手」三十歲不到,身材高挺修長,起碼有一八三,孟美纓估計。「打手」穿著灰藍色的西裝,臉上戴著款式細緻文雅的銀框眼鏡,身體架子很好看,有寬闊的雙肩和狹窄的腰與臀,走路的樣子也正派到滿分,一雙長腿跨得大步而筆直,好像他此生絕不會走錯一步路那樣沒有遲疑的往前直走。
孟美纓開始懷疑駱小丹話裡的真實性。流氓或混混她見多了,外表端正斯文的衣冠禽獸也確實不少,但這男人——
「他實在不像什麼打手。」她判斷。
白晴晴擠上前看,表情僵住。
「混蛋臭男人!他是甩掉我老姐的嫖客,少瑋姐,別讓他好過!」
「他是你姐的」孟少瑋眼底的怒火更熾。
「他今天在我家門口,把我姐弄哭得跟個瘋婆子一樣,害我有家歸不得。」又確認一眼,「沒錯,就是這傢伙,我姐罵他沒心沒肺,還叫他去死。」
「我不要待在這裡。美纓姐,我到後面去躲一躲,拜託你們把他趕走。不管他跟你們說什麼,都不要相信!」駱小丹像只受驚的小鳥跳開,跑了一會兒,還轉回頭求道:「少瑋姐,你千萬不要讓他把我帶走哦!」——
3
蕭逸騏一推開門就看見很像駱小丹的背影,閃進店後方的一扇門裡。
「駱小丹,別跑!」他追了兩步,手臂被一道力量扯住,轉頭看是那只白色大鳥。
「對不起,先生,我們已經打烊了。請你明天再來光臨。」孟少瑋神情冷凝。
「我是來找人的,剛才那女孩——」
「找人請你明天再來。」
「你們都是用這種惡劣態度對待客人嗎?」
「對不受歡迎的客人,動手一向比動口有用。」
蕭逸騏覺得莫名其妙,用力甩開被抓住的臂膀,發步又去追駱小丹。孟少瑋閃身擋在他面前。她執著的表情和姿態讓蕭逸騏聯想到張開翅膀護衛小雞的母雞。但他當然不是要吃小雞的老鷹。
「小姐,請你讓路,我必須把駱小丹給帶回去。」
「請問你是她的家人嗎?」孟美纓問。
「不是,可是我是受她父親之托而來的。」
孟少瑋和孟美纓眼神交流,說:「然而我不認為能將她交給你。」
「小姐,你無權阻止我,請你讓路。」
「你不要逼我動手,先生。」孟少瑋冷道。
「我不跟女人動手,小姐。」
「真巧,我也不跟女人動手!」她跨前一步。
他伸手想推開她。孟少瑋拽住他手肘往後彎,蕭逸騏振臂摔開,她又一腳掃向他脛骨,他吃痛,向後一退,兩手被孟少瑋反押到背後。
「你最好立刻離開,這裡不歡迎你。」她推擠著他要往門外走。
蕭逸騏兩手用力甩了好幾次,總算掙脫她,孟少瑋又撲上來,這次扯住他衣領,直接揮拳往他下顎擊去。蕭逸騏沒躲過,下巴被狠擊了一拳,幾乎眼冒金星。等她第二拳又飛來時蕭逸騏才抓住她拳頭,恨得牙發癢。他實在不想和女人打架,但孟少瑋的蠻橫讓他別無選擇。他從沒見過這麼不講理的女人。
孟少瑋和他扭打起來。蕭逸騏很小心不去打到她身體或臉部,只是想控制住她的雙手不亂揮拳就好。但孟少瑋並沒有留情,他臉上很快就出現五道指痕和兩塊烏青,眼鏡跌到地上,肚子上也吃了一腳,把他踢得背脊撞到桌子。但畢竟他的力氣還是大的多,十幾分鐘後,儘管衣領和袖口都被扯破了,他終於得到一個幸運的機會,費盡力氣把孟少瑋給壓在身下。
「瑋!」孟美纓驚叫。
「少瑋姐!」白晴晴揮著掃把衝過來。
「你們不要過來,不然我會把她掐死!」
蕭逸騏喘著。如果再來一個同樣恰的,他鐵定會輸得很慘,還可能被分。孟少瑋兩手被他雙手壓在頭兩側,腳也都被他膝蓋釘住不能動彈,怎麼用力也抽不回來。他額上的汗滴到她臉上,她怒急交加,恨得牙齒發癢。
「放開我!」
蕭逸騏不比她好受多少。身體下壓著一個美麗柔軟的女人身軀,一股灼熱的血氣無可避免的從他體內深處竄起,最可恨的是該死的她竟然還在大力掙扎扭動。
「除非你答應不再動手!」他咬牙道。
「我不會讓你帶走丹丹!」
「你沒有理由阻止我帶駱小丹回醫院!」
「當然有理由!你……什麼?醫院?」她大叫。「不是妓院嗎?」
「妓院?」蕭逸騏失笑,「你為什麼以為我要把她帶到妓院去?」
「丹丹說她父親把她賣給你們錢莊!」
「真是笑話!」蕭逸騏總算放開她,離開她身體站起來,撿起眼鏡戴上。
孟少瑋立刻翻身爬起來,反射動作的跳離蕭逸騏身邊。
「丹丹父親不是欠你們錢嗎?」孟美纓問。
「她姊姊是我朋友。丹丹就像我的妹妹一樣,從她小學時我就認識她了,可以說是看著她長大的。如果駱伯父能行動的話,我相信他一定願意親自來拆穿丹丹的謊話。」
「你是說」
「駱伯父中風,在床上躺了很多年,家裡只有一位老姑婆在照顧他。駱小丹姊姊目前不在國內,所以從兩年前起她學校監護人就是我。」
「丹丹並沒有和我們提過這事。」孟美纓說。
「不要聽他的!美纓姐,他是淫蟲!」白晴晴瞪著罵道。
蕭逸騏一下沒聽懂,不解的蹙起眉頭看著白晴晴問:「你叫我什麼?」
「淫蟲!裝蒜!嫖了我姐,又欺騙她感情,把她當垃圾給扔了!我跟你拼了!」
孟美纓伸臂擋住她。
「晴晴,你先別衝動好不好?先生,請你把剛才的話解釋清楚,好嗎?」
蕭逸騏望著她秀美絕倫的臉龐,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曾在哪裡見過她。也許是因為,美麗的女人總給男人似曾相識的錯覺吧。他拋開這念頭。
「沒什麼需要多解釋的。駱小丹下星期不動手術,心臟就很難支撐她活過二十歲。醫生剛決定了手術日期,她竟然連著幾天都在外面野而沒回家。老姑婆打電話給她每位同學詢問過,都不知道她的下落。就是這樣。」他只想快點把駱小丹給揪回醫院。多耽擱一天,除了表示手術成功機率降低以外,還意味他得多花一天時間四處去找她。
「這混蛋的丫頭!」
孟少瑋聽了大怒,立刻就要跑去抓駱小丹出來問個分明,被孟美纓制止。
「還是我去勸她出來吧。你還沒把她打死,你的臉色已經把她給嚇死了。」
「丹丹這幾天都住在這裡嗎?你們為什麼要收留她?」蕭逸騏問孟少瑋。
「她不想回家,又沒別的地方可去,莫非要她在馬路上搭帳棚嗎?」孟少瑋沒好氣地,以反問回答他的質問:「如果不露宿的話,就是希望她到隨便哪家酒店舞廳或賓館裡去另覓棲身之所羅?」
蕭逸騏看了一眼站在旁邊怒目瞪他的白晴晴,心存懷疑。
「請問你們這家店專門收容蹺家的問題少女嗎?」
「問題少女?」孟少瑋冷哼一聲,用手拂開額前頭髮,「這位先生,你能想像是什麼『問題』造成這些女孩不願意回家嗎?」
「不外是……和家人吵架,課業壓力,貪玩吧。」
「這些就是你能想像的原因嗎?先生,對周圍的人與事,你顯然缺乏一顆關切的心。我懷疑這該是你的幸還是不幸?」她嘴角不屑的撇一撇,「我懶得浪費時間跟你這種人多作解釋,總之,在沒有確定你說的話是真之前,我絕對不會讓你帶走丹丹。」
說話間,孟少瑋那雙秀氣的柳眉緊緊絞著嚴峻,幽深的眼眸透出幾分殺氣,灼灼燦燦,那股無比的意志,活似在他面前起一道高大的堡壘,而她挺直的身軀豎立在他面前像是一名護衛領地的戰將,不容他向前分毫。
就在此時,去後面找駱小丹的孟美纓傳來焦慮的叫聲:「瑋!你快來!」
孟少瑋聞聲臉一變,搶先衝進女廁所裡。
白晴晴跟隨進去,廁所裡的景象讓她驚叫:「阿芳,不要啊!」
蕭逸騏最後趕到時,只見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瘦小女孩瑟縮在角落,滿面狼藉淚痕,手裡拿著把菜刀比在自己左手腕上,雙目失神,張嘴嘶喊著:
「你們走開啊!不要管我!」
「阿芳,你先把刀放下!」孟美纓正極力勸她:「我知道你心裡的痛苦,但遭遇到這種事的女孩不是只有你,你是個好女孩,這不是你的錯啊,不要因此對自己失去信心。你聽美纓姐的,先出來再說!」
「你們不要管我!讓我去死啊!我要死啊!」
「你要死就去跳樓!」孟少瑋吼道:「在這裡割有個屁用!」
她突如其來的憤罵聲讓蕭逸騏一驚,視線從女孩身上移往孟少瑋方向。她胸口連連起伏,扭曲的面孔和那對漂亮的黑眸中閃爍的淚光,讓蕭逸騏省悟到她不只是憤怒,而且悲傷莫名。孟少瑋眼緊盯著女孩,不讓淚水聚集成圓而落下,嘶吼著:
「你沒有勇氣活下去,卻有勇氣死,好啊,我不會阻止你去死的,不過記著,刀鋒別落在手腕上,要往喉嚨裡砍,免得割不死還要人輸血救你!砍啊你很勇敢不是嗎?拿刀這樣砍下去,把氣管一刀砍斷,試試看有多痛!」
孟少瑋手往脖子一比劃,往前用力一跺腳,阿芳嚇得手一顫,刀落到地上。
孟美纓跑上前,將刀撿起,摟住嚶嚶啜泣的女孩。
「瑋,你不要每次都用這麼激烈的方法好不好?」她指責妹妹。
「要命,一看她就知道嗑了藥,你還跟她講理呢!等她清醒點,你再問清楚她的藥是從哪裡弄來的。」孟少瑋舉手指住白晴晴。「我相信不是你給她的,你最好不要辜負我的信任!」
白晴晴臉色蒼白,慌忙搖頭肯定的答:「不是我。少瑋姐,我從不嗑藥。」
孟少瑋呼吸略微平順些,摸她的頭道:「我相信你。」
「你們快去找丹丹吧,她從後門跑掉了。我正想去告訴你們,就見到阿芳在裡面……」孟美纓攙扶女孩走出廁所。她歎道:「丹丹才走不久,應該跑不遠。你們去找,阿芳我來陪就好了。晴晴,你倒杯熱茶來給阿芳。」
白晴晴應聲而去之前,還不忘向蕭逸騏拋以憤恨的一眼。
蕭逸騏頭漲欲裂,決定盡快從這個亂七八糟的場所撤退。
「我去找丹丹吧。」他帶著逃離的心情匆匆走向門口,正好和魯莽開門進來的孟月迎面撞上。
「他媽的,誰啊?」孟月破口大罵。
「抱歉。」他扶住她嬌小的身軀,卻被用力推開。
「!快去找丹丹!」孟少瑋叫:「她下星期要動手術!」
「丹丹?手術?」孟月秀眉微蹙,把兩個姊姊緊張的神色各望了一眼後,點點頭,簡潔的說:「懂了。」轉身便要走。
「等等,!」
孟少瑋跑上前,扳過妹妹身子,撩開她散亂的頭髮,只見額上一塊老大的烏青,白晰肌膚上還有幾道泛著血絲的擦痕。
「幹嘛啦。」孟月拍掉她的手,不悅頭髮被撥弄。
「我就看好像有烏青,果然沒錯!你怎麼又受傷了?」
「一場小架罷了。」孟月撇撇嘴角。「不是要我去找人嗎?讓路。」
「還有,碩人找過你。你順便去他那裡擦下藥吧。」孟美纓說。
「煩死了,你們一次究竟要我作多少件事啊!」
孟月像個小火車頭似飛奔出門外,和她衝進來時一樣急速不要命。
孟美纓安慰蕭逸騏,道:「的朋友多,只要她去找,一定能帶回丹丹。」
孟少瑋回過神來,慘叫:「完了。我們不應該放出去的。」
「為什麼這樣說?難道又……」
「你猜對了。她身上酒味很重,不知道這丫頭又喝了多少。」
「老天保佑她不會去飆車。」孟美纓喃喃祈禱。
蕭逸騏張著眼傻在原地。他確定看見那身材嬌小的美少女臉上有道深刻的疤痕。
很好,這家酒吧顯然「臥虎藏龍」:有一個不分青紅皂白就和他大打出手的女人、一個拿了掃把要和他拚命還罵他是淫蟲的女孩、一個嗑了藥發瘋舉刀要自殺的女孩,現在又多了一個臉上有疤,酗酒又打架還飆車的古怪太妹。
該死,駱小丹怎麼會闖進了這種要命的地方來?蕭逸騏揉揉額角,暗中發誓,只等找到駱小丹,就算要拿繩子把她雙腳捆綁,也不會再讓她踏進這家顯然是太妹窩或瘋女院的酒吧半步。
天,已經濛濛亮了——
4
玻璃窗外的天空陰陰的,雖有少許陽光穿過雲層,卻射不進會議室裡。整棟辦公大樓的玻璃都被隔離在百葉窗之外,除非打開葉扇,否則再炙熱的陽光也影響不到室內在空調管制下的溫度。
馬蹄形的會議桌,為首的柳老左側坐著柳昊然,右側坐著蕭逸騏。
分公司經理們輪流作著簡報。蕭逸騏拿起面前的咖啡杯,喝了一口,嘴角的疼痛讓他臉部肌肉扭曲了一下。一位女助理正好看見,不小心笑出聲音來。
這一笑,帶起幾聲稀稀落落的笑聲。正在朗聲作報告的經理也想笑,因為柳老皺了皺眉頭,所以就強忍住了。
柳老怏怏不樂。
在半年一度的重要會議上,最重要的兩位高層經營者:總經理柳昊然和其特助蕭逸騏,居然都帶傷赴會:蕭逸騏嘴唇左半邊腫的,臉頰浮著一塊好大的烏青。至於柳昊然就更過分了,他鬍子也沒刮,散著長髮,敞著衣領,裸著頸子上三塊吻痕和一臉惺忪——上首坐了兩張如此頹廢的面孔,柳老不能責怪部屬們心神被分散。
蕭逸騏又喝口咖啡。這次他小心不觸痛傷口。
「呵——」柳昊然打了個好大的哈欠,吸進氧氣也吸進在場所有人的目光。他懶懶一笑,向正在說話的經理比個童軍禮示意:「抱歉啊,實在忍不住。」
柳老更不快樂了,在壓抑中指示經理:「生產工廠的擴展計畫B中——」
「呵。」誰說哈欠不會傳染的?
蕭逸騏抬手壓死正從自己嘴裡冒到一半的哈欠,可是壓不死一連串或大或小的笑聲從其他人口中噴出。其中笑得最目中無人的是柳昊然。
柳老終於忍無可忍了。
他看看蕭逸騏,再轉去看柳昊然,說:「到此為止,散會。逸騏你留下。」
所有人都走了。柳昊然在離開之前,還對蕭逸騏擠擠眼,含笑送了個飛吻。
會議室裡剩下蕭逸騏和柳老。
幾十年來數不清多少員工在旗下流來轉去,柳老對蕭逸騏有著最深的喜愛。當年,他毅然決定資助這年輕人讀書時,眾人皆認為這項投資多此一舉;如今,蕭逸騏代他向眾人證明他的眼光正確。現代的年輕人做事不分輕重,遲到早退是家常,得過且過乃便飯,被上司多說兩句,不爽老子即走人;像蕭逸騏這般能力一等一,向心力強,任勞任怨,從不打馬虎眼的人才,實是可遇不可求。
柳老因此不忍責怪他——這是他十年來僅有的一次失常。小小的脫軌而已。
「昊然……最近的行為變本加厲了。」柳老手指在桌面扣打,說:「他夜夜和女人混到日上三竿,公事完全推給助手處理。就算待在辦公室裡,也除了女人的電話,誰的都不接。你說該怎麼辦?」
蕭逸騏沒有答腔。他瞭解,柳老在問怎麼辦的時候,其實心裡早預備了答案。
「我預備給昊然相親。」柳老意味深長的看著他,問:「逸騏,你說是高董的女兒還是林立委的侄女和昊然相配些?」
蕭逸騏還是嚇了大跳:「給昊然相親?有這必要嗎?他才二十五歲啊!」
「才二十五歲就天天找不同的女人,還不如給他找個固定的女人,好挪出一分心放在公司裡。等以後家庭事業兩頭都穩定了,逢場遊戲的機會多的是。他是男人又不是女人,還怕大個幾歲就沒得玩了嗎?」
「現在讓昊然結婚畢竟太早了些。」
「不會。我快六十了,昊然早點給我生個孫子,我還來得及親自培養。」柳老搖頭:「對於昊然,我早絕望了。這話我不會說給別人聽,但你最清楚不過。從十八歲起你就待在他身邊,他是哪塊料子,沒人比你更瞭解,我怎能期待他繼續我的生意?……」
蕭逸騏望向百葉窗,忖測著今天會不會下雨。柳老還在說著:
「……等他結了婚,我計畫安排你出國進修。國家地點你自己決定,如果是我們分公司所在的城市最好,不是也不要緊。我準備好了,等你幾年後回來,我便一步步退到幕後,公司名義上交給昊然,實則由你全權負責,我對你有信心,在我孫子長大以前,你一定能把我們公司推上更高的境界……」
「你不要讓我失望。」柳老最後說,同時含笑握了握蕭逸騏肩頭。
一切,就是如此輕易。蕭逸騏的生涯順遂得讓他從不需要苦惱。多少人羨慕。
他回到自己辦公室裡,專屬的私人電話答錄機紅燈一閃一閃。
「你會找到丹丹吧?」是駱小楓來自國外的留言。聲音裡的那把急切與期待,不由得讓蕭逸騏憶起駱小楓拿著她的結婚喜帖給他之日,離去前拋下的那句:「你會阻止我嗎?」
他沒有阻止她,也沒有參加婚禮。實非他刻意躲避,而是駱小楓婚禮當天,他必須出差,理由再簡單不過。但讓他至今納悶不解的是,另覓歸宿的人分明是駱小楓,偏偏周圍的人都視他為負心漢,包括駱小丹。「因為你從未費心追求她,所以也從未珍惜過姊姊!」駱小丹曾經如此指責他。
蕭逸騏取下眼鏡,舉手抹著臉,立刻感覺到淤青的疼痛,疼痛加速了那只凶悍的白色大鳥在他心頭飛旋的速度。隨著孟少瑋,那似曾相似的藍色天使,古哩古怪的紅色太妹,以及清晨時分的一場混亂也一併鑽進他腦海裡,讓乏力的腦細胞更為虛脫。
混亂。不只場面混亂,連他的心,從那時起也呈現前所未有的混亂狀態。偏偏他又無力抗拒當時情形一再於腦中重演
正當蕭逸騏準備在三秒鐘內讓自己從這瘋女院中徹底消失,並發誓此生永不踏入時,卻聽見孟美纓以溫柔的聲音安慰那叫阿芳的女孩:「你這是何苦?你的未來還很長呢。這樣自殘除了給自己更多的傷害,讓我們愛你的人痛心以外,哪有好處呢?你爸媽明天一早就會來接你回家」
女孩一聽,猛地抬起驚慌交集的面孔,豆大的眼淚顆顆滾落面頰。
「阿芳怎還敢回家?」白晴晴端著茶走來,在旁說:「她不是說只要那個人面獸心的叔叔還住在家裡一天,她就算是死了,鬼魂也不會飄回去嗎?」
「瓔說看阿芳這樣躲下去也不是辦法,所以下午打了電話給阿芳爸媽,把她叔叔對她作的事給說穿了。」孟少瑋道:「我們還打算今天打烊以後好好跟阿芳聊聊,勸她想開一點,誰知道……混蛋,究竟是誰給她的藥?」
阿芳此時似已清醒幾分,一邊啜泣一邊小聲說:「是文郁給我的。」
「方文郁?很好,纓,下次再見到她,你不要阻止我賞她幾巴掌!」
「瑋,你別衝動。」孟美纓說。
「你不要忘記我們才幫她找了工作不到兩天,她就偷了錢跑掉了!我看她準是又跑回她那男人身邊,繼續出賣自己當他賭本,作賤自己讓他踐踏!」孟少瑋捏著指節作響,牙齒也咬得死緊,「媽的!文郁到底要執迷到什麼時候啊?她自己不清醒,我們不管再幫她多少次也沒有用啊!」
「我不要回家啊,美纓姐,你別趕我走啊!」女孩脹紅了臉龐,聲聲抽噎地道。
「我哪裡是趕你呢?傻孩子。你母親在電話裡還哭了呢,她跟我保證,絕對會把你叔叔給趕出門,不會再讓他有機會和你獨處的。」孟美纓柔聲安撫她:「這種事本來就該讓你父母知道,怎能讓你一個人擺在心裡煎熬呢?你放心,明天回家以後一切都會沒事的……」
蕭逸騏似若被人用力打了一拳,完全闔不起嘴來。他原先見女孩一臉淒厲的神情,還以為她吃藥吃瘋了,現在聽出原委,再看看她瘦小的身子和滿面的狼狽淚痕,他心裡忽地湧起一陣憐憫與不忍,而微微作痛起來了。
孟少瑋瞅了他一眼,彷彿透視了他此刻的心情,而對他說:「你現在瞭解阿芳這個『問題』少女是哪裡來的了嗎?你只看見她們表面的問題,而沒看見隱藏在她們背後的問題。」
「可是你們不可能解決所有問題呀!」
「廢話,我們又不是神,只能盡力勸她們,幫她們平復心情,接濟一點小錢或找工作等等,在能力範圍內盡可能幫助她們。」她用譏諷的語氣說:「至少,在小問題演變成大問題之前,讓她們暫時住在我們這裡起碼好過露宿街頭,喝幾杯酒醉一宿也好過缺錢而下酒廊陪酒賣身吧?」
「但你們為什麼要做這些事?這些似乎是社會工作人員的工作吧?」
「因為我們同樣是女人。女人和男人不同,一小步錯,終生都被誤。」她冷笑,「沒理由只有社工才能對她們施以援手吧?這樣自私的想法只有你這種不視愁滋味的人才配擁有。」
蕭逸騏困難的吞一下,孟少瑋輕蔑的口氣讓他無言以對之餘,卻也無法理解以她的年紀怎麼說出如此深刻的話?他在詫異之餘,有震撼,有感動,也有迷惑。整夜沒睡直到現在,蕭逸騏已經精疲力竭,但不只身上的傷痕隱隱作痛,就連心口也在諸多回想中不斷產生微妙的震動而讓他心神不寧。
他撳下電話交代秘書事項。
「拿昨天的業務會議報告進來。」遲疑半晌,突來而強烈的疑惑像針刺似催促蕭逸騏開口問道:「沈小姐,你覺得我是個……對周圍人漠不關切的人嗎?」感覺到電話裡的秘書那份不知如何應對的困窘,他苦笑道:「沒事了,當我沒問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