馳騁的四蹄帶她們迅速穿過高高的野草。巧琪的大腿可以感覺到馬兒肌肉的力量。她的脈搏和蹄聲競速。她感到生氣勃勃,樂不可支,她希望能這樣繼續到永遠。
她看見前方逐漸接近的籬笆,勒緊韁繩,接著便感到「公爵夫人」蓄勢待發。她在北馬離地的時候,本能地前傾,雙膝緊夾馬身。她倆以完美的動作一同躍過籬笆。
她們又超越了三道籬笆、半打樹籬、一堵石牆和兩道寬而淺的小溪,最後巧琪才心有不甘地讓利馬減緩速度步行。常識告訴她該轉回頭了,否則就會迷路——如果還來得及的話。可是她不願服從常識,她想繼續前進。
最後,她終於不得不承認挫敗。她已經出來很久了,而在出發之前,史都便開始擔心她的安全。如果她再不回去,他很可能會出來找她。她不想給他增加額外的麻煩。
她掉轉馬頭,踏上歸程。
或許;她想道,出來找她的人會是伯倫。她不確定自己是否希望他這麼做。昨天晚上他的情緒好奇怪,每一個動作都非常自製、非常禮貌,然而她卻感到他所散發的強烈能量,彷彿他隨時會爆炸似的。他迷濛的眼神接近危險,讓她緊張不安。
她不知伯倫是怎麼看她的。她是否僅是個需要憐憫及關心的女孩?他是因為同情才帶她到這兒來的嗎?他為什麼跟她結婚?他是不是被騙了?或者堂兄妹通婚是費家的傳統?反正絕不可能是因為他需要錢的緣故;這點她早已明白。她但願自己有足夠的自信,去向伯倫提出這個問題,可是她辦不到。要是她能給他一些回報就好了……
當然,她可以拿自己的愛來報答他,不過目前似乎為時尚早。至少不能在她的病仍是兩人間索繞不去的陰影的時候。要是這種幸福感明天就消失了怎麼辦?假使她又回復瘋狂狀態,再也不能和他在一起呢?不行,現在就告訴他愛他未免過早。
「公爵夫人」已來到早先涉過的一條小溪邊。它低下頭來喝水,巧琪覺得也有伸展一下四肢的需要,便溜下馬。
她慢慢走著,深深迷失在自己的思緒中,隨後她聽見如雷的馬蹄聲。她停下腳步,心中對即將發生的事情有點瞭然。她抬頭,等待他在視界內出現。
他騎著黑馬,爬上一道緩坡。看見她之後,他猛然勒馬,馬兒人立起來。他熟練地安撫了馬兒,然後又轉向她。
巧琪雖看不清他的臉,仍能感覺到伯倫專注的眼神。她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她緊張兮兮地伸手去順被風吹亂的頭髮。她覺得口乾舌燥。
伯倫的血液衝上了耳朵。他找到她了!
她站在小溪邊,白金色的秀髮以誘人的角度披在肩頭。她的臉有所期待地轉向他。她像是狂野的林中仙子。他幾乎可以感到她的心跳越來越快。
你為什麼這麼做?他無聲地間道,希望能夠瞭解有如林中仙子般的妻子。不過有時他的確害怕自己不知會有何發現。
他身穿暗棕外套和鹿皮長褲。距離這麼遠,巧琪仍注意到他的寬肩。她只能想像鹿皮長褲一定也緊緊包著他結實的大腿。
她感到自己臉紅了起來,於是別過頭,彷彿害怕被他看見。她笨拙地抓住「公爵夫人」的鬃毛,跳到它汗濕的背上,並急忙把裙子拉下來遮住腿,然而她的光腳是無論如何也掩藏不住的。她再度抬著頭的時候,伯倫已馳下山坡。她除了等他接近之外,別無選擇。
他在數碼外停下坐騎。他的表情嚴肅,眼眸仔細端詳著她。「你離家很遠了,巧琪夫人。」他終於開口。當他的視線移到她腳上時,她看見他眼睛瞪大了一些。
「這是個騎馬的好天氣。」她玩弄著上衣的鈕扣,把腳藏到裙子裡。
伯倫的視線轉向「公爵夫人」。「你為什麼堅持要騎它?」
「史都告訴你的?」
「我問他你騎的是哪匹馬。」
「這不能怪他,是我自己堅持的。他想牽一匹比較溫馴的利馬給我騎,可是我不肯。請別生史都的氣。」
他緊繃的嘴角鬆弛下來。他看起來像是要笑。「史都告訴我是你堅持的。」
「今早我在窗前看見他在給它做運動,我就好想騎它。」
「『天方夜譚』並不是供淑女騎乘的理想馬匹。」
巧琪撫著牧馬的頸子。「你是說『公爵夫人』?可是我們配合得很好,它沒有帶給我任何麻煩。」
他笑了。「你不但替它改了名字,也改了它的性子。」
巧琪放鬆下來,回他一笑。
「走吧,我們該回去了。」他掉轉馬頭。
「告訴我,」幾分鐘安詳的靜默之後,巧琪說道。「我們昨天才來到這裡,你怎會知道它的名字?」
「很簡單。橡木園的馬都是跟我們一起從美國來的。祖父聽說史都是個優秀的馬師,就把馬兒都送到這裡來訓練。『天方夜譚』是許多冠軍名馬的後裔。」伯倫的眼神從馬兒轉到巧琪身上。「從它還是匹幼駒的時候,我就特別中意它。」他的語氣低沉親密,好像並不是在說一匹馬。
巧琪感到暖意又回到臉上,掉頭他顧。
「巧琪?」他的聲音仍然溫暖親密。
「嗯?」她回應時沒有看他。
「『天方夜譚』—一我是說『公爵夫人』……它是你的了。」
康媚蘭衝進貝福府邸的門廳,對總管咆哮:「山德,馬上把保羅給我叫來。我在小客廳。」
她不想聽他的答覆。她知道那名閽司會馬上來報到。貝福府邸的僕人都把一件事謹記在心,那就是盡快服從媚蘭的命令,否則就吃不了兜著走。
她將手套扔在一張錦緞沙發上,把外套往椅子上一甩,便走到窗前怒瞪著窗外。自從她得知費伯倫帶著他那個半白癡的老婆離開霍克林府邸之後,脾氣就沒好過。他想必明白她之所以打算在玫瑰莊多住些時候,就是為了替兩人製造機會。好,他可別小覷了她,她要讓他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至於費伊蓮,先多打聽一些她的事情,再給那丫頭一些教訓,應該是很有意思的事。
「貝福夫人?」
她轉過身。「保羅,你來了。我要你立刻送封信到橡木園去。」
「是的,夫人。」
「你把信送給柯佛子爵本人,並且要等他的回信。你聽懂了嗎?交給子爵本人。」
「是的,夫人。」
媚蘭走到寫字檯前抽出一張紙,把筆伸到墨水瓶裡蘸墨水。
親愛的柯佛子爵,她寫道。得知你目前暫居橡木園,成為我的近鄰,至感高興。下週五我計劃在貝福府邸設宴,賢伉儷將是榮譽貴賓。請告知保羅是否需更改一較方便之日期。她思索了一會兒,然後含笑署名:你摯愛的友人,貝福侯爵夫人康媚蘭。
她將信紙攤平在手上,突然又把它抽回來捏縐。「算了,保羅。我心意改變了,你下去吧。」
那名閽人行個禮便離開了。
媚蘭走到一面描金大鏡前。她輕拍自己的褚色秀髮,然後撣掉領口事實上並不存在的髒東西。
「不行,」她對鏡中的影像說道。「這是必須由我親自提出的邀請。你不會再拒絕我的,我親愛的殖民地子爵。康媚蘭向來是子取予求,一向如此。」
伯倫不知巧琪何以能夠如此輕而易舉地便掃除他對她的失蹤所感到的焦慮和不快。當他聽說她騎走的是「天方夜譚」,立刻方寸大亂,心想一定會在某處發現她倒在路邊,摔得粉身碎骨。或是更糟,連屍骨都找不到了,結果卻看到她神采飛揚,眼中閃動著令他著迷、心喜的光芒。
她對史都的關切消除了他的怒氣。他看過太多有錢有勢的人不把自己的僕人當人看,只知道任意差遣。她當場急著為馬伕開脫,讓他覺欣慰。
他原本無意把「天方夜譚」送給任何人。它的父親是洛斯最優秀的阿拉伯種馬,母親則是伯倫從小帶大的。「天方夜譚」在伯倫心中始終具有特殊地位,然而巧琪識馬的眼光不但使他驚訝,而且立刻贏得了他的讚賞。把馬兒送給她似乎很合理。她倆很相像——勇敢、美麗、難以捉摸。難怪巧琪可以輕易地馴服它。
伯倫和巧琪策馬朝馬廄行去時,一輛敞篷馬車駛上了車道。伯倫下馬,然後過去扶巧琪。等她轉過身,便看見康媚蘭下車朝他倆走來。
「親愛的子爵,真是榮幸。」她的眼光閃向巧琪。「老天爺!這真的是你嗎?伊蓮夫人。你的樣子可怕極了。出了什麼意外?」
巧琪徒勞無功地試圖用手梳順髮絲。
媚蘭不等她搭腔。她站在伯倫面前,用戴著手套的手親密地握住他手臂。「聽說你正好在我回到貝福府邸時來到橡木園,真是讓人高興。多神奇的巧合!到底是不是巧合呢,爵爺,或許你是跟著我下鄉的吧?」她瞥了巧棋一眼,似乎是想讓她最後一句話顯得可信。
伯倫隨著她的視線看去,注意到巧琪一臉詫異。她的目光迎向他,藍眸深處有傷痛的表情。
媚蘭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而且這時機真是完美極了,」她繼續說下去。「我早就打算在貝福府邸舉辦一場宴會。現在可以請你當榮譽貴賓。大家都非常想見到你。噢,當然還有尊夫人。你千萬不能拒絕,否則會讓大家失望,尤其是我。」
伯倫憤怒地掙開她的掌握,挽起巧琪的手臂。「我不能確定內人是否願意出席。她病了很久。」
「嘔!我真是太不知體諒了。」媚蘭沉下臉,對巧琪擺出憐憫的神色。「我早該知道你不會想在那麼多人面前拋頭露面。畢竟你對這種社交場合沒什麼經驗,而且——」
「伯倫和我很樂意參加你的宴會,貝福夫人。近來我覺得好多了,而且我想赴宴應該是我最喜歡不過的事情。」
伯倫訝然瞥了巧琪一眼。她藍眸中冰冷的光芒和自信的語氣,取代了先前受傷的表情。
「你打定主意了嗎?」他柔聲問道。
她毫不猶豫地說:「是的。」
他再次轉向媚蘭。「那麼到時候我們會去。」
媚蘭的笑臉差點就掛不住了,她早已氣紅了臉。「好,就這麼說定了。兩星期後的禮拜五怎麼樣?我想,開化裝舞會好了。對,化裝舞會一定很好玩。」她偏著頭,對伯倫拋了個媚眼,努力製造和他親近的可能性。「好了。我非走不可了。舞會以前你們出去騎馬,可別忘了到貝福府邸來看我呦。」
「或許吧!」他答道,對她公然的挑逗已覺厭煩,巴不得她趕快走。
「再見了,貝福夫人。」巧琪下了委婉的逐客令。
「再見……巧琪,是不是?怪有趣的名字。你一定要找時間告訴我為什麼要取這麼個小名。」她對伯倫說道:「你會不會很介意送我上車呢?」
「一點也不,貝福夫人。」他忍不住再激她一下,就算是替巧琪出氣也好。他俯身親吻巧琪的面頰。「我只去一會兒,親愛的。」他低聲說道。
她睜大了眼睛,藍眸中滿是驚喜的神情。她含笑低語:「我會等你。」
巧琪注視著伯倫陪媚蘭繞過屋子,送她上車。她心中充滿矛盾的情緒。當她看見那女人下車的時候,大驚失色,覺得對自己很沒把握,尤其在侯爵夫人批評她的外表後更是如此。
可是等媚蘭握住伯倫的手臂,她開始怒火中燒。她擺明了是在和伯倫調情,要在巧琪面前偷走她丈夫—一而且她該死地對自己有信心,認為可以辦到。於是巧琪憤然接受了晚宴的邀請。
後來她再一細想,差點又想打退堂鼓。不過此刻她仍沐浴在伯倫那一吻和甜蜜話語所留下的溫暖中。
她知道他之所以那麼做是為了激怒媚蘭。她高興他似乎無意接受那女人更私人的邀請。
縱使如此,她還是忍不住希望他的態度具有更深刻的意思。
或許,只要或許,的確是有的。
接下來的幾天實在美好得有如天賜,讓巧琪無暇去擔心媚蘭或是化裝舞會。一名來自倫敦的裁縫提供了巧琪所需的衣物——晨褸、旅行裝、騎裝和赴宴禮服。訂製了參加化裝舞會的特殊行頭,其中還包括替公爵準備的一套,以便他興致一來也可以一同赴宴。早晨她跟著草地上的露珠,在晨霧中散步,晚上則有溫暖的爐火伴她入眠。
她最高興的是常常和伯倫外出騎馬——巧琪規規矩矩地坐在側鞍上——造訪英國鄉間。有時他們會下馬,兩人並肩在首蓿草原上散步。有一次伯倫還採了溪邊的野花,替她插在鬢邊。
因為她對自己的過去毫無記憶,於是她對他的童年、他的弟弟、法茲渥鐵工廠和美國,有問不完的問題。只有一個問題她故意避而不提。
你為什麼會娶我?伯倫。
這問題常存在她心中,可是她害怕去問。她沒心理準備聽他說出除了愛以外的理由。而當然了,他所說的理由絕不會是愛。當時他根本還不認識她。不過如今他認識她了,如果他能學著愛她……
洛斯對記憶恢復的迅速感到驚訝,對他來說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好像他只離家兩個禮拜,而不是將近六十年。
他望著車窗外。天啊!回到英國真是太好了。重新取得頭銜的滋味也不錯——費洛斯,法茲渥公爵。在他自己的土地上漫步真好。搭乘精美的馬車,巡視自己的領地——橡木園、瑞芬凱、桑寧佛、特靈頓、塞西——也實在很舒服。
有時他試著不要得意忘形,尤其是想到伯倫所作的犧牲時。不過要這樣想也越來越困難了,因為他確實喜歡巧琪。從見到那女孩的那一刻起,她便在老人心目中佔有一席之地。
伯倫和她如此倉促地離開,讓他頗感難過,不過他也同意那是必須採取的行動。在她做過那樣的噩夢之後,他如何能夠阻止伯倫帶她走?她是那麼迷惘、害怕而且困惑。
他搖搖頭。現在迷糊的人是他了。他原來以為巧琪的病會益發嚴重,不久就不得不把她鎖起來,與她自己的恐怖世界為伍。不料他卻收到伯倫的一張短箋,邀請他到橡木園和他們夫妻倆一起去參加貝福侯爵夫人的化裝舞會。這壓根兒不像是妻子瀕臨瘋狂的男人說的話。
車伕將公爵的馬車駛離主要道路,洛斯知道再過半個小時便可以抵達橡木園,不久就可以看見充作橡木園西南角地界的石柱了。
他往前傾身,打算看清楚些,這時卻發覺馬車慢慢停了下來。「羅素,怎麼……」他說到一半,便看見田野間有兩名騎士奔馳。
那男人一定是伯倫,不可能是別人。洛斯的視力雖已不如前,不過一名好騎士他還是認得出來的,即使是在一段距離之外。天下沒有比費伯倫更好的騎士。他的孫子騎著一匹黑馬,想必是「戰士」,那是他們從法茲渥莊帶來的一匹純種名駒。
還有,那女孩當然是巧琪了。她的騎帽滑了下來,在她背後彈跳。她的髮髻更是早就凌亂不堪了。她身穿鮮黃色騎裝,明朗的顏色令洛斯臉上綻出笑容—一不過不能和她的騎姿令他心喜的程度相比。
那匹馬!
洛斯打開車門走下去。他無法置信,伯倫真的讓那女孩騎「天方夜譚」?那匹母馬連成年男子都很難駕馭。他會不只一次因為它不可能成為乖巧的女性坐騎而感到失望。「天方夜譚」有自己的主張,喜歡考驗騎士的技術。
伯倫和巧琪來到矮石牆前。兩人的坐騎姿態優雅地一躍而過,前腳同時落地。接著兩人勒馬小跑,來到洛斯的馬車旁邊。
「祖父!」伯倫大聲跟他打招呼。「我正開始以為你不來了。」
「我會錯過貝福府邸的化裝舞會?」他的視線轉向巧琪。
這是被噩夢嚇得發抖的那位女孩嗎?求伯倫帶她離開霍克林府邸的那位女孩?如果是的話,伯倫當初答應她是很明智的決定。她明亮的藍眸中閃著快樂的光芒,她的笑容傾國傾城。她自信滿滿地坐在難纏的「天方夜譚」的背上。
「巧琪親愛的,你的氣色好極了。橡木園很適合你囉?」
「我非常喜歡這裡,祖父。」她俯身握住老人伸向她的手,捏捏他的手指。「我很高興你來了。」
「誰教你騎馬的?」洛斯不假思索地問道。
巧琪臉上橫過一陣陰影。「我不知道。」
「我真是太唐突了,孩子。對不起。你記不記得是誰教你的並不重要,你的騎姿好極了。你和伯倫是出色的一對。」
洛斯又轉頭去看孫子。伯倫的眼神令他打從心底溫暖。伯倫愛上巧琪了,多讓人開心!
莎拉捏著請柬,從椅子上起身。她臉上的表情不太好看。「海頓,你看這個。」
海頓取過高雅的信箋,瀏覽龍飛鳳舞的字跡,接著又從頭細看了一遍。「老天爺!莎拉,他要帶那女孩參加社交聚會。」他驚恐地低語。「她那個蠢保姆是幹什麼的,怎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我們該怎麼辦?要是我們的朋友發現了她的事……」
「不會的,我們立刻趕過去。我要和費伯倫好好談談。我要說服他把她關在房裡對大家都好。」
「海頓,萬—……」
「別說了,」他啐道。「連想都別想。」
巧琪獨自坐在客廳裡,努力地繡花。她企圖繡出小而整齊的針腳,手指卻不聽使喚。她沮喪地把針線放到一邊,起身走到面對屋後的窗前。
外面下著細雨,天色是一片難看的灰。下雨讓她無法像平常一樣和伯倫出去騎馬,不過卻讓洛斯和伯倫有機會處理一些領地上的事宜。兩小時前,祖孫倆乘馬車出去了。
有人敲門,巧琪沒等在廚房裡忙著的葛太太出來應門,便自己去開門了。
羅斯利伯爵就站在屋簷下。他穿著黑外套,頭頂的帽子還在滴水,看見她時露齒而笑。「柯佛夫人?」
她點點頭。
「你還記得我嗎?」
「我記得你,朋友都叫你羅斯利,正確嗎?」她也對他微笑。
「正確。」他清清嗓子。「原諒我的放肆,不過我覺得你的氣色好極了。我差點認不出是你。我是說,你的健康情形改善了很多。」
她咯咯笑了。「謝謝你注意到了,爵爺。」她把門又打開了些。「請進。」
伯爵踏進門檻。「我姊姊告訴我你和伯倫到橡木園來了,我忍不住要來拜訪。」
巧琪往外頭瞥了一眼,幾乎是害怕會看到媚蘭走過來。看見後面並沒有別人,她放心地關上門。「伯倫和公爵出去辦事了。不過我倒很高興有人陪。坐下跟我喝杯茶好嗎?」
「我很樂意。」
「我去告訴葛太太。」她以手示意。「你何不把濕帽子和外套放在門口的椅子上,我去去就來。」
她回來時,看見羅斯利背朝壁爐而站。他用手指梳梳不聽話的黑髮,結果毫無變化。他雖然淋得濕透,仍然是個黝黑的俊美男子。他比伯倫矮半個頭,體形也瘦得多,不過並無損於他健壯的外觀。他最迷人之處,便是討人喜歡的笑容。巧琪最喜歡的也是這個。
她突然領悟到自己正盯著他猛瞧——而他也同樣盯著她。她羞紅了臉。
「葛太太馬上就會把茶點送來。請坐啊,爵爺。」
「我還以為我們已經說好了。我是羅斯利,而你是巧琪。」
她點點頭,然後落座。
「你準備好去參加媚蘭的『小』宴會了嗎?」
巧琪猜出他特別強調「小」那個字的用意。康媚蘭不可能會做「小」事。「我想是吧。」她答道,她只略微掩飾了自己的沒把握。
「別讓我姊姊把你給嚇壞了,巧琪。她會虛張聲勢嚇唬你,不過我認為你也並非弱者。」他在她對面的椅子坐下。他向前傾身,手肘放在膝頭上說道:「假如你需要幫助,我希望你會記住我是你的朋友。」他收拾起玩笑的表情。他的眼神訴說著明白的仰慕和溫情。
「謝謝你,羅斯利。」她的聲音有點發顫。「你知道嗎?我想我以前從未有過朋友。」他把手一揮,再度露齒而笑。「好吧!就算有也沒我久。多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你就很喜歡你。」
「我小時候見過你?」巧琪雙手緊握,她咬咬下唇方才再開口。「羅斯利,你知道我有病嗎?」她的眼神並未動搖。她想要誠實的答案,而不是敷衍。
「我聽說過……謠傳。很久以前了。」
「別人知道嗎?」
羅斯利迎上她的目光,黑眸透著溫柔和關懷。「只是懷疑而已。」
「幾個星期以前的事情我統統不記得了。好像我昏睡了一輩子,直到伯倫出現之後才醒來。可是有時我會做噩夢,那些夢好像是真的。」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有一場火災,羅斯利。我只在夢裡見到過火災的情形,他們說根本沒有這回事,可是我知道有。」
羅斯利用手覆住她的手,但並未開口。
「告訴我我小時候的事情。」最後巧琪以懇求的語氣柔聲說道。
「沒有多少可說的。你坐著一輛小馬車,有保姆陪著你。她是個矮小的紅髮女人。我在訓練新馬,剛躍過兩家之間的地界時就遇到了你。那時你的頭髮是金色的,綁成緊緊的發卷,你的眼睛好藍。當時你一定才七、八歲。你並沒有跟我說話,不過我記得你有非常……非常奇怪的笑容。」
她聽見他的遲疑,知道他是在小心用字,以免傷到她。她對他笑笑,表達默默的感謝。
「如今你的笑容好看多了。」他說道。
「你這麼喜歡我的笑容可真有意思。因為我剛才在想,我最喜歡你的也是這個。我是說,你的笑容。」
「我真希望自己除了這一嘴亂七八糟的牙齒之外,還有討喜的地方。」
「你的牙齒沒有亂七八糟,爵爺。不然我會注意到的。」
「你錯了,夫人。」他起身往前傾。「你看。」他張大嘴巴,指著自己下排的牙齒。
這時門開了,洛斯和伯倫走了進來。
伯倫雙眸大睜。一個男人站在巧琪面前,向前傾身,兩人的頭靠得好近。巧琪臉上的表情很快活,彷彿不久前才大笑了一場。他倆聽見關門聲時,一同轉過頭。這時他才認出是羅斯利。不過弄清楚那傢伙的身份,並不會讓他在撞見這親熱的一幕時覺得比較好過。
羅斯利猛地直起身子。「他們回來了,巧琪。」他穿過客廳去和公爵握手。「閣下,你氣色很好。」接著他又轉向伯倫。「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伯倫。媚蘭要我來參加化裝舞會時,我本想求她饒了我,後來我才知道舞會原來是為了你和巧琪而開的。我心想絕不能缺席。」
「我本來也想求她饒了我,」伯倫答道。「不過巧琪堅持說她可以撐得住。」
「她看起來好極了。」
伯倫皺著眉別過臉。「可不是嗎?」他把外套扔在樓梯扶手上,然後走向巧琪。他俯身輕吻她面頰。「很高興見到你過了個愉快的下午,親愛的。」
其實他並不高興。看見她跟他在一起時興致那麼好,讓他頗為光火,他自己也覺得意外。他從未吃過別人的醋,所以一開始不明白這是什麼感覺。
「我已邀請伯爵留下來喝茶了,伯倫。」
「希望你不介意,」羅斯利說道。「假如你有別的計劃……」他一臉困惑地望著伯倫。
伯倫這才察覺到自己對羅斯利的態度有多冷淡,他笑笑。「介意?你當然得留下來喝茶。看,葛太大端茶點進來了。」
風雨擊打著窗戶,而客廳裡生著熊熊的火,頗為舒適。羅斯利已於數小時前離開,洛斯也向年輕的一對道過晚安。現在只剩下兩人坐著,除了木頭燃燒的辟啪聲以外,一片靜寂。
巧琪覺得很不安,一直玩弄著珊瑚紅上衣的花邊。今天下午伯倫的態度好奇怪,一點也不像是每天陪她出去騎馬的好好先生。整個下午和晚餐時分,他似乎無時無刻不在用偵測的眼神觀察著她。她知道如果現在朝他望一眼,一定也會發現他瞪著自己。
他正坐在一張皮椅裡抽煙斗。煙斗的味道很好聞,她偷偷打量的時候,看見煙霧在他頭頂上方形成環狀。火焰使他的臉顯得時明時暗。今晚的他沒有一絲溫柔。他像是出征歸來的中世紀戰士,她想道。他的眼眸像夜晚一樣黑,而且確實在看她。
這時伯倫把煙斗放在身旁的茶几上,慢慢起身。他小心翼翼地走向她。她屏息以待。
「巧琪。」
他伸出手,等她握住之後,將她拉起來。他用手指托住她的下巴,強迫她的頭往後仰。她哆嗦著閉上眼睛。
他的嘴以出奇的溫柔觸著她,朝她全身送出一道震波。他兩手捧住她的頭,迫使她留在原處。事實上,她並不會移動,她覺得自己像是在原地生了根,無助地面對體內的情感和快感的波濤。
吻加深了,提出更多的要求。他探索的舌尖在她唇上舞動,直到她屈服於他的堅持之下,讓兩人舌尖相觸。她的感官彷彿被火矛刺中,她呻吟著將手掌抵在他胸前以求穩住自己。
他抬起頭的時候,她覺得似乎受騙了。她心有不甘地睜開眼睛,面對他強硬的眼神。
「我們該上床了。」他的聲音因感情激動而沙啞。
她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她點點頭。
他扶著她的手肘,爬上樓梯。巧琪幾乎喘不過氣來,害怕卻又……
伯倫在她的房門前停下腳步。他俯身溫柔地在她額前一吻。「晚安,巧琪。」他低語。隨後他便轉身走開,留下她一人獨自站在原處。
把巧琪單獨留在門口,是他這輩子所做最困難的一件事。不過當晚伯倫想了很久,得到一些堅定的結論。
他看見巧琪和羅斯利在一起,才忽然覺悟到她從未有過男友。她過的是與世隔絕的生活,從未有過戀愛的機會。巧琪是全然無邪的。
當初以為她對代理婚姻的安排就算不熱衷,至少也該知情,所以娶了她,這是一回事,然而娶回一個大半輩子都被鎖在房裡的女孩,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要不是他這麼該死地喜歡她,可能會有所不同。若是她沒有這麼迷人、聰明、美麗……她還不只這些,而他想使她幸福。
今晚他本來可以勾引她。今晚之前他也有許多次機會。她很喜歡他,這點他可以確定。然而他是她唯一真正結識的男人,萬一她之所以喜歡他,只是因沒有其他可資比較的對象呢?如果她有機會和別人戀愛,譬如說和羅斯利,又如何?她會愛上他嗎?
於是伯倫做了決定。他要贏得妻子的感情,而且她會有充分的機會去瞭解他,還有其他的男人,經過這些之後,才能讓他們的夫妻關係不再有名無實。萬一他無法贏得她的愛……他仍會面對這個事實,不過他並不真心認為有這種可能。伯倫對應付女性可不是生手。
伯倫脫掉襯衫,走到窗前。暴風雨仍在肆虐,夜色如墨。他將發燙的前額抵在冰涼的玻璃上,祈禱這個夜晚趕快過去。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睡得安穩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