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怔看著盆中的血水,心遠不禁皺著一張小臉,眉心擰一個大結,神情氣度更是陰鬱的可怕,顯然是手足無措了。
都請大夫瞧過好幾回了,無塵師父還是連夜盜汗、氣喘如故,臉色一日比一日蒼白,甚至白中帶黑,形容恐怖,因此又換了幾個大夫看診,不僅沒起色,病勢反倒日漸沉重。
連歎三聲,心遠走到寺院後方把髒水倒了,然後回過慧明,領了一串錢,便匆匆忙忙地跑出寺門。
「禿小子——」
正當他胡思亂想之際,突然有人出聲一喊,倒把生性膽小的心遠唬一跳,急忙扭頭看清,一陣山風迎面吹來,兜得整臉沙灰,耳旁只聞得瀟瀟風響,並不見任何人影。
咦?奇怪了,在這荒山野嶺,四面環山,週遭人煙罕跡,幾乎是沒人會經過,還要走上十里才會有歇腳的地方,何況他鮮少離開寺院,就是香客信眾,識得的也有限。
他揚頭朝四處張望一回,因心裡著急,牽掛無塵的病勢,便旁也不顧地繼續趕路。
「禿小子,是我啊!」
「啊。」心遠看清來人,大喜過望,匆匆迎了上去。「小公子,我可終於遇著你了。前些日子,你招呼也不打一聲,竟管自己走了。」
既然無塵都說明白不願見他了,又怎麼好厚著臉跑去討人厭?
其實這半個月以來,他哪兒也沒去,只是靜靜在護國寺周旁的林間窩著,待白玉京走了開去,這才偷溜出來不時在附近徘徊,總希望可遠遠地看無塵一眼,可每日寺門外的全是那一班小禿子,真是令他好生失望。
紅蛟笑了笑,模樣有些扭捏:「那……那個……」話到嘴邊,欲語還休。停了片刻,他終於鼓足勇氣問道:「無塵他好麼?」
「不好、不好。」心遠一迭連聲地說:「你前腳剛走不久,無塵師父就病倒了,大夫請了幾個,藥煎了、也吃了,還是沒見起色,如今正病奄奄地躺在床上……」
活未說完,紅蛟一把扯住他,急問:「他到底生啥病?」
「有個大夫說,無塵師父是中了蛇毒,沒藥醫了,可奇怪的是,咱們這兒不興產那樣的蛇,怎麼得來的誰也弄不准。」
蛇毒?莫非……「是什麼樣的蛇?」
「是啥專產在永州的一種蛇……」好像叫什麼來著?「反正那蛇奇毒無比,甭說讓它咬上一口,就是碰著了,手也是要爛的。」
「這樣厲害?!」紅蛟聞言大驚,心裡大致已有了底,故而忙問:「那蛇是不是生得白質黑花,尾巴處呈扁形,模樣就像個指甲片?」
「啊——」心遠突然省悟,連忙點頭:「對、對!你說得不錯,大夫說那蛇的特徵便是尾巴像個指甲片的玩意兒,俗稱什麼『佛指甲』的。」
這下總算水落石出了。
果不其然,無塵體內的毒準是白玉京當日在溪邊吵嘴時偷偷下的。
可惡!竟然瞞著他幹了這等好事。
暮鳥投林,天邊現出一片霞光,眼看黃昏已近,他倆在此停駐攀談,著實耽擱不少時間,只怕再遲城門就要關了。
「好了,」心遠連連揮手,往城內一指,焦急全寫在臉上。「我沒功夫同你多說,小公子要知詳的,到寺裡走一趟便曉得了,我還得趕快進城拿藥去,就此作散了。」
他合掌拜別,來去如一陣旋風,不想他個兒小,腳程倒飛快,一下子就不見人影。
待足音漸歇,白玉京從林中閃了出來,倚在樹旁,手裡把玩著髮絲,饒富興味地笑道:「唷,發作了?難為他能撐得這麼久,我還以為他早見閻王去了。」
「真是你幹的?」紅蛟回過身來,一臉怒意。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白玉京呵地一聲,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反正他是死定了。」
「你——」紅蛟鐵青著臉,指著的手不停顫抖。
沒奈何,眼瞧無塵正在寺內受苦,命在旦夕,他亦是心如刀割,恨不得立馬奔去見上一面,好過在這兒瞎蹉跎。
轉念到此,紅蛟拔腳就要走,不知從哪兒伸出的一隻手冷不防地朝他臂上一扯,他一個煞不及,腳底踉蹌不穩,當場跌扑在地上,吃得一臉沙,模樣甚是狼狽。
白玉京瞅著那滿是泥沙的臉蛋,明知故問:「你上哪兒呢?」
「我要去找他!」紅蛟毫不死心地爬起來,向前跑了幾步,忽覺怪異,一向多事的白玉京這回竟沒出言攔阻。他站定回頭,奇怪地問:「你不攔我?」
「我不是個不講理的人,你要見他最後一面,替他送終,一切由得你。」笑顏燦燦,看得出來心情極好。
「還不快去。」白玉京笑著趕他:「去晚了,恐怕連最後一面也見不著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眼望地下,他把嘴閉得很緊,是一種氣到頂頭,極不服氣卻又拿人莫可奈何的神態。
「省省吧!」白玉京瞇眼冷笑:「這回你是救不了他的,除了我以外,無人能解。」
「哼!」雙手抱胸,紅蛟報以同樣的冷笑,決意和他槓上了。「那好,他死,我亦不獨活。」
以言要挾,以命相逼,再硬氣,也不能夠無動於衷。
「這不是賭氣的事!少拿話訛我。」白玉京嗤問:「那臭和尚真值得你為他拚命?」
低首垂目,紅蛟說得小聲:「值不值得我不曉得,也懶得去想那麼多,我只知道,我不救他,一輩子將在後悔中渡過。」
「即使為他放棄百年道行,你也甘願?」
紅蛟堅定地點頭,不容置喙。
「行。要救他,有法子。」而且用不著他自個兒親自動手。
得了這話,紅蛟眉眼一舒,精神頓時為之一振,可仍不免疑心的問:「真的?」
「不信正好。」白玉京扳著手指,口中唸唸有詞:「唉,俗話說『救命如救火』。我想想,最多不出三日,那臭和尚準是一命嗚呼見閻王。」
「信!我准信,你快說啊!」
「讓我救他可以,可是我有一個條件……」白玉京狡黠一笑:「咱們來打個賭。」
「行!」人命關天,顧不得那麼多,紅蛟爽快答應,緊接著問:「賭什麼?」
「賭命。」
啥?紅蛟兩眼瞪大,除了愕然還是愕然。
***
進入四月,天氣漸漸熱了,白日暑氣蒸騰,午間落雨,到了夜裡,便是晚風西涼,有些冷,但略微的寒意中卻又帶著些許的清爽之氣。星光暗淡的夜,只有月光流洩一地,如萬夜中的明燈,為黑暗帶來一點明亮。
有月餘了……別後的那人,是否過得好?
一襲晚風吹拂,吹起僧袍,也在心湖吹起陣陣漣漪。
原來,他的心仍有牽掛。
欲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因緣莫羨人——說穿了,也僅是「隨緣」二字。
為何他始終不曾悟得?
想問,無人能問,因為他明白,答案早存在心中,之所以忽視,實是內疚和恐懼,只怕有一天,他當真管不住自己的心,有悖我佛。
這些日子,他唯有靠著抄寫經文和誦經靜坐,方始勉強抹去心頭繚繞不去的異樣。
可惜,成效仍是有限。
猶如皮球,越是壓制,稍不留神,反彈得越高。心,亦是如此。
他罷下筆,憑藉著一絲光明,蹣跚走至窗旁,全打了開,然後焚香點燈,在桌前緩緩坐下。埋首抄寫,顧不得體內毒素流竄,即使身虛體弱,他也要握緊毫筆,不得耽擱。
隨意抹去嘴角頻頻溢出的鮮血,他強打起精神,振筆疾書,非在自個兒尚能撐持的時候將六百多卷經文抄寫完成。
突然一陣睏倦乏力,神思昏沉,他連忙搖頭甩去,一口鮮血竟忍不住噴了出來。他知道,已到極限,就快要支撐不住了。
將筆桿握得死緊,他拼盡最後一口氣,努力不使自己倒下。眼前,彷彿有一抹紅艷的身影,正朝他走來。
由暗處到明處,銀色的月光中現出一張俊秀的臉龐,兩眉聳成八字樣,神色無比倉皇。
會是誰……那影兒,會是心裡所想的那人麼?
視線一片模糊不清,他還弄不清是誰,毒氣陡然攻心,雙眼上翻,立時沒了意識。
唉,不過一些日子不見,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醜樣子?
面頰凹陷、手如枯枝,不僅整個人都瘦得脫形,神色更是壞到不能再壞,臉黃似蠟,甚至有些泛黑,之前那個面如冠玉、眉目清朗的無塵不見了,眼前只落得個半死不活的病人。
紅蛟一面歎氣,一面伸手輕撫。過去從沒有機會能摸摸他的臉,如今,也只有在人睡著的時候,才能好好摸上一摸。
誰知就這片刻的功夫,只手摸到前額,手裡竟是濕的,睜眼細看,這才驚覺,無塵的臉色顯得又黃又黑,額上汗珠淋漓,渾身不住發顫,抖得很是厲害。
紅蛟茫然無主,心裡又悔又怕,早知道會變成這樣,即使趕他罵他,也絕不走開一步,至少能在毒發時,拿體內的那顆蛇珠護住身子,
對!蛇珠。
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紅蛟彎身使勁往肚子一壓,伴隨著作嘔聲,一顆金光閃耀的珠子順勢吐了出來,接著掌心緊握成拳,再攤開手,已成一堆細碎粉末。
抬眼望了望四周,他終於在角落邊發現一個像碗的東西,尤其人命攸關的當口,分分秒秒都是極為緊要,於是不假思索,拿來便把手裡的粉末倒進去,然後張牙在腕上拉了一大口子,顧不得疼,立馬將血注入碗裡,待有五分滿,再捻起兩根指頭和著粉末一塊攪散。
此時,無塵發作的症狀似乎緩和不少,身子不抖了,冷汗也止住了,但一張臉已由黃轉黑,嘴唇、指尖開始泛白,在靜悄悄的夜裡,竟連絲絲呼吸聲也難以聽聞。
「怎麼辦?」紅蛟大驚失色,忙伸手在他鼻下探去,但覺出氣多、入氣少,再見他面色如炭,只怕陽氣要竭了。
難道……他倆最終的結果,會是陰陽陌路?
不行——僅差半炷香的時間,眼看救命藥就要完成了,怎可在此時功虧一簣!然而,餵藥的動作十分不易,一面得時時注意甭讓碗打翻,一面得小心撬開牙關,一點一滴把藥灌進口中,由於無塵早沒了知覺,沒法自己吞嚥,灌下去的藥一大半都從嘴角流了出來。
哪怕只有一點,都是救命啊!他再不嚥下,只怕真要去見閻王了。
幾乎是沒了主意。紅蛟又替他調整姿勢,把頭高仰,好讓藥流得順些,緊接著嘴對著碗,自個兒先含入一大口,隨即俯下身,慢慢挨近,唇對唇,以口相喂。
照這方式餵了好幾回,直至碗底朝天,他屏氣注視,耳旁聽得「咯」地一聲,藥總算嚥下去了。太好了!他開心的險些叫出聲,所幸立刻拿手搗住,可眼淚,卻不問情由,流得滿面滿腮。
不多時,蛇珠開始發揮效力,無塵的面色顯得異常紅潤,凹進去的嘴邊肉,也恢復得如先前一般。那一個清俊風流的偉男子又活過來了。
外頭銀月讓烏雲隱了去,環室陷入一片漆黑,紅蛟依舊守在床畔,半步不移,生怕一錯了眼,便見不著這死而復生的奇跡。
他要肯定,一個確實的答案,固然無塵鼻息悠悠,有和緩之兆,可還到不了放心的程度,總要他甦醒,重新睜眼瞧瞧這個大千世界,才算大事抵定。
到時,即使他再次出言相趕,也不走了。
等待的時間是漫長的折磨。
月沉日昇,瑰麗的天色漸漸變白,一夜過去了。
紅蛟靜待著每一分每一秒,床上平躺的人,終於有了動靜。
欣喜若狂,他不由得俯身湊近,眼對眼、鼻對鼻,感受失而復得的生命。
長卷的睫毛微微顫動,如一片羽扇,為他帶來無比喜悅。
「無塵……」紅蛟附在耳畔輕喚,知他有反應,至少一顆心是踏實了。
氣息雖然依舊緩慢,卻相當沉穩,一呼一吸,就和醒著時沒兩樣。他心裡的歡喜之情,非筆墨所能形容。
窗外雷聲大作,原本晴朗的天際,已下起傾盆大雨。驀地,一道人影走了進來,臉上閃著銀白磷光,容貌絕美且冷艷,一雙赤紅如火的眼,緊盯他倆。
紅蛟呆視著那張熟悉的面孔,從不願對來人展現的笑容,此刻竟笑靨如花。
「我救活他了、我救活他了……」他又哭又笑,高興的不能自己,像是個急著向人獻寶的孩子,忽然沒來由地全身一陣抽搐。
呼吸既喘且急,像是得了什麼急症,只見他嘴唇翕動,彷彿一口氣吊不上,不到一盞茶的時間,隨即兩眼翻白朝上,眸中神采漸失,長睫垂蓋,就這樣軟倒在來人懷裡。
低眼下看,懷中的,卻是一條蜷曲的紅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