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的就是他所認識、所鍾愛的格露西亞嗎?
端著未沾一口的葡萄酒杯,視線穿過舞池內紛亂的人群,即便在千萬人中,他也可以一眼認出她。烏黑亮麗的長髮,一雙紫藍色夢幻般的眸子,美得不像塵世間該有的景色,現在的她一如記憶中的一樣美,但似乎少了從前的空靈幽宛,卻平添了份奢華的人氣。笑起來還是那樣動人,紫藍色的眼光似乎可將世間一切吸進去,舉手投足還是那樣風采絕世,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是……似乎變了。
美麗得過於華貴,過於耀眼,過於……親近。
她應該是高不可攀的,應該是讓人情不自禁地看上一眼也會覺得褻瀆了她的人,不該如此啊!
心中似情似恨,似憂似愁。眼中的她,真的是她嗎?
克裡斯舉起銀製酒杯一飲而盡,堵在胸口的,是難以抒解的恨,難以忘卻的情。
旁邊跟隨而來的丹尼爾已經看得目瞪口呆,無法轉移視線,像是驀然間見到了女神一般,張大了嘴無法閉合,不,不止他一個,周圍很多人都只將視線集中在與國王陛下翩然起舞的她的身上。
克裡斯苦笑,深綠色的眼眸閃過不為人知的痛苦。
若是以往,他們甚至不敢以這樣赤裸的欣賞目光直視她啊!
是什麼讓純潔的百合染上了風塵,讓清幽的水泛起波瀾?
記憶,是否真的如實保有被黑紗遮住的曾有歲月……
「您好。」清脆甜美的聲音迴盪在腦海,是首次相見的情景。略微稚嫩的童聲,美如天使般的面龐……一切的美好,全部保存在記憶中。
他們第一次相見,他十歲,她六歲。
因為時下風行的寄養制,格露西亞在她的姑媽家住下,奧斯蒙家族與托羅家族私交甚篤,他就是在去托羅堡遊玩的時候見到她的。第一眼,他以為自己見到了天使,純美、聖潔,紫藍色的眼睛望著他,像是一眼泉水清澈見底……
自那以後,他便時常找機會去托羅堡,只為了見她,小小的年紀,便已將她當成了傾慕的對象。他們相處得一直很好,一直到了她十六歲,到了回到自己家族的時候。
思念了整整一年的時光,因為父親接到國王的詔令,他得以來到勃艮特拉再次見到格露西亞。
那時的她,遠比之前出落得更加亭亭玉立,求婚的人更是不計其數。
再次相見,他看得出她是高興的,甚至是真心盼望的,可是,就在他以為他們已經是公認的一對、愛情之路再無障礙之時,她竟選擇嫁給了當時的王儲傑克·麥卡尼——哈哈,當時他幾乎瘋了……
瘋子,他甚至懷疑自己現在是不是還正常。
「公爵?奧斯蒙公爵!」
是啊,當時他只是個紈褲子弟,整日游手好閒,等著日後從父親那兒繼承來的公爵稱號,不像現在。
他恍惚地笑了,現在,他是雄霸一方的公爵了。
「呃……奧斯蒙公爵。」留著兩撇小鬍子的斯坦森伯爵清清喉嚨,公爵的神情有些古怪,也不知說了一大堆,費了那麼多的口舌,他都聽進去了沒有。
耳邊清晰的聲音將回憶趕走,克裡斯突然有種解脫後的暢然,為了克制自己不去想她,他已經很久沒有回憶,記憶,一如以往般的痛苦。
「是的,斯坦森伯爵。」克裡斯揚起淡淡而疏離的笑,身邊不知何時已圍上了許多人,卻都是顯貴一方的人物。
「聽說這次國王召我們來是為了要增加我們的賦稅呢。」斯坦森伯爵不無擔憂地道。
二十六歲的克裡斯·奧斯蒙公爵是一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一改年少時的放蕩輕狂,竟在繼承了老奧斯蒙公爵爵位後大展神威,在與法蘭糾纏不下百年的邊境戰爭中屢建戰功,前一個月更是威風地將法蘭軍隊趕出了長久遭到攻擊的索爾鎮。
不僅戰場上神武,據說蘭斯特公國管理得竟也是井井有條。若找同盟,他是最適合的夥伴。
「剛才國王開口要收回我的小部分土地!」
「從陛下繼位的兩年來,我們已相繼有貴族被逮捕並沒收了財產。」
「……不一定哪天會輪到我們。」
此話一開,頓時惹來七嘴八舌一番議論。
似乎國王的舉動引來各大貴族的不滿啊!
「不知陛下究竟在想什麼?」年方四十,氣派非凡的羅夫伯爵皺眉,「據說,如此積極的斂財,竟是要為了愛麗絲王妃購建一座城堡!」
「愛麗絲王妃是死去王儲的遺孀,陛下怎麼可以……」
「他們之間的曖昧不是傳了一天啊。」
「難道——」
「砰!」
週遭突然靜了下來,「奧、奧斯蒙公爵!」斯坦森伯爵驚訝地看著摔在長長幾案上的酒杯,這是怎麼了?
「公爵大人!您的頭痛病又犯了吧,還是少喝些酒的好,醫生不是警告過您嗎?」一直注意克裡斯反應的傑西連忙走過來圓場,眼見著公爵臉色越發變的鐵青,就算突然插進去顯得有些不禮貌,但權衡之下,似乎比引起不必要的流言蜚語要強。
深呼口氣,驚訝於聽到關於她的壞話他還是這般深惡痛絕,「我……還好。」
不知是被傑西說的,還是不知不覺間喝了過多的酒,頭真的痛了起來,「我想,我還是去休息一下好了。」
「嗯,這也好……我們有時間再聊!」斯坦森示意衝動的羅夫伯爵別多嘴,過於緊迫會將可能的盟友推遠。
「好的。」微微頷首示意,克裡斯退出人群。
「公爵怎麼了?」
難得丹尼爾有空抽出時間關心一下他們的主子。
傑西面上依舊笑意盈盈,公爵拒絕了他陪同的意願,獨自去休息室,而他則繼續在這團熱鬧中游弋,「你還記得身邊的人嗎?」很奇怪哩。
丹尼爾年輕俊美的臉一紅,傑西是在嘲笑他過於專注愛麗絲王妃吧。
「愛麗絲王妃的確高貴美麗,是我見過最美的女人,可是……」他有些遺憾,「圍繞在她身邊的人都是王公貴胄,怎麼也輪不到我們上前呢。」
「我們?是你吧。」傑西取笑,對於這個比他小了五歲,直率而有時又有些孩子氣的丹尼爾他很是喜歡,言談間也不比對其他人般的防衛謹慎。
尷尬地清清嗓子,這是丹尼爾的習慣。
「可是……愛麗絲王妃真的好美。」
傑西舉杯輕輕碰一下丹尼爾持在手中的酒杯,「喝酒吧。」有些人是只能遠遠觀望的。
「只是我有些懷疑,國王前陣子才在南方失了大片的土地,他怎麼還有心情開這種豪華宴會?」丹尼爾道。
「噤聲!」傑西制止,「須知隔牆有耳。」
不知是否年齡的關係,丹尼爾一向大咧咧的,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其他人也在偷偷議論。」丹尼爾小聲道,身邊有很多這樣的聲音。
「我們不是其他人。」傑西不時瞟眼看向方才圍在公爵身邊的顯貴們,仍圍在一團輕聲議論,各自的臉上偶爾會表現出不滿與憤怒。
新任國王陛下似乎並沒有得到貴族們的支持呢。
這次奉國王詔令前來參加議會,想必不會很愉快的結束,甚至……他想,究竟會以何種方式結束都是未知數。
國王與貴族們之間的紛爭,並不是沒有過先例……
「傑西。」丹尼爾猶豫該不該說,「你說,愛麗絲王妃真的和國王有曖昧嗎?」
傑西一怔,輕笑,「有沒有都不干我們的事吧?我們這次來可是陪同公爵大人參加議會,你全部注意力應該擺在公爵大人身上才對……愛麗絲王妃不是你我碰得到的。」而且,「這句話你還是不要向公爵大人提起的好。」
「耶?」這又有什麼關係?
「相信我。」
奧斯蒙公爵和愛麗絲王妃絕對有過——或者說曾經有過——不同尋常的關係,傑西篤定。
克裡斯走出宴會大廳,順延兵士指引的方向走向東面的休息室。狹長的走廊在相隔很遠才有一隻火把的映襯下顯得幽深昏暗,晃動的光影仿若幽靈般悄無聲息。
漸行漸遠間,一個女子溫柔悅耳的吟唱傳來——
「命運,像月亮般變化無常,盈虛交替;可惡的生活把苦難和幸福交織;無論貧賤與富貴,都如冰雪般融化消亡。」聲音不是黃鶯般鳴轉忘憂,也不像海妖般迷人心魄,可是自有一股慵懶的隨意與輕巧,似溫溫的暖流劃過心頭。
他怔了怔,隨即順著歌聲傳來的前方長廊轉角方向走去。
長廊兩側掛了幾幅據說是極有名氣畫家所畫的《聖經》故事,前方白色蓬鬆長裙,背影窈窕纖細的女子慢悠悠地走著,彷彿腳尖踩動音符,跟隨音符躍動。
「可怕而虛無的命運之輪,你無情地轉動,你惡毒凶殘,搗毀所有的幸福和美好的企盼,陰影籠罩,迷離莫辨,你也把我擊倒;災難降臨……」
女子的聲音忽然停頓了下來,似又恍惚地道:「災難降臨迷離莫辨……」
長長地歎息,腳步停下,又一聲歎息,她歪著頭望向昏暗火光照耀的聖母像,忽明忽暗的光灑在聖母的臉上,有些模糊不清。
或許是人類敏銳的感覺,女子似有所覺地望向早已停下腳步的克裡斯,只是不看還好,這一望之下,克裡斯頓時愣在那裡,腦中竟是一片空白。
一雙冰藍純淨的大眼,長長的睫毛整齊而翹立,眨動時像蝴蝶飛舞的翅膀撲閃地流出無限光彩,精細雕刻出來的挺立的俏鼻,含笑般勾起的唇角……
的確是個美人,但,他的吃驚卻並不是因為她的美,而是——太像了,這個女子太像——她。
如果眸中是神秘的紫藍色而不是清冷的冰藍,他會以為見到了十五歲時的格露西亞。
朦朧的火光中,他彷彿回到了曾經迷戀的青少年時代。風吹動的火光,晃動的人影,還有模糊的記憶紛至沓來……
「你、你好。」不知什麼時候女子已經走到他的面前。因為背對著火光,她看不清似的臉龐,昏暗中只感覺出他的愣神。「……你好,小姐。」
「我、我不是什麼小姐!」
像是沒注意她有否認什麼,他回過神地歎口氣,果然……不是她。
他還在想什麼呢?很可笑,不是嗎?!
「我剛剛聽到你的歌聲,所以——」他解釋,不想她以為他有其他不良的居心,畢竟這是人跡稀少的暗處。
誰知那女子根本沒有這樣的想法,倒是臉上一紅,粉潤潤的顏色令克裡斯不覺莞爾。
「我、我……只是瞎唱的。」頭埋得更低,她根本沒想過身後會有人在聽,是她大意了。
「不會,很好聽。」克裡斯道。
她的頭垂得更低。
很害羞的姑娘,「我可以冒昧地問您的名字嗎?」克裡斯笑道,記憶中格露西亞似乎從來不曾有過這般的神情——不,在他們第一次親吻之後,她的神情更加的迷人,淡淡的幾不可見的紅暈,遠比天上的星星更加閃亮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