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思環看著眼前不起眼的屋子,沒來由得有些親切的感覺,入門之處,擺了一對翁仲,後面的屋牆則是由磚頭疊砌而成,或是因時間久遠的關係,磚塊已顯得黑黑髒髒的,在中央處開了一扇門,兩片木門又舊又朽的敞開著。
看過幾個名勝古跡,大多都是宏偉壯麗要不就是精工細琢,沒有一處像這地方如此簡陋。
「各位,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就是興平縣最著名的古跡——馬嵬驛。」
聽得此言,段思環的心猛然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相傳這是因晉人馬嵬築城於此而得名的,唐朝天寶十五年時,安祿山叛亂,玄宗由西京逃蜀至馬嵬坡,三軍不發,將軍陳玄禮以兵諫,迫玄宗誅右丞相楊國忠以謝天下,而貴妃楊玉環也被縊殺於此,白居易的「長恨歌」寫:「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就是指這件事。」地陪盡責的解說著。
段思環的心抽得更痛、更厲害了,她不禁難以忍受的按住胸口想制止住疼痛,她真不知道自己是哪兒不對勁,像是水土不服似的,一下子頭疼欲裂、一下子胸口發痛,搞得自己都感到掃興了。
「好了,現在我們進去參觀楊貴妃的墳墓吧!」地陪帶著大家越過木門進入。
段思環抬頭正想喚商毅深時,卻瞥見他神情有異狀。
「到達這個地方的時候,商毅深只覺得天旋地轉得很厲害,整個人相當不舒服,但又不想因為自己的關係,而破壞了段思環的興致,所以便忍住不說。
他的耳邊隱隱約約的聽見一些唏唏嗦嗦的聲音,他聽見有人說:「陛下要知眾怒難犯,安危存亡全在頃刻之間,陛下要速下決心啊!」
陛下是誰?誰是陛下?要下什麼決心?是自己的敏感,還是錯覺?
他的不舒服還是被段思環察覺到了,「你的臉色好難看,你不舒服嗎?需不需要休息一下?」她關心的問。
「放心吧!我沒有什麼事。」商毅深勉強撐出一絲苦笑,不想她為他掛心,「大概我上輩子辜負了楊貴妃,所以來到這兒才會頭暈目眩、精神不集中。」他開玩笑的說。
段思環搖搖頭,知道他在逞強,「真是受不了你!你看你,臉都發白了還有力氣開玩笑,要是楊貴妃真的在天有靈,我看你一會兒進去可就會倒大楣了。」她覺得這個玩笑對死者有些大不敬,「既然沒事,那我們進去吧!」
她心底感到非常納悶,是邪門還是湊巧?來到這兒竟然都覺得不舒服,她老覺得好像有事情即將要發生了。
進門後,只見這位絕世美女的一方墓塚孤單荒蕪的佇立在院中,簡陋而陳舊,真是黃土一坯、一坯黃土,墓前還有一塊隨意丟置的殘破水泥方磚,磚上的字只剩「楊貴妃」等字跡較清楚,其餘已不甚清晰,多少年來無人整理,使人觸景生情、倍感悲涼。
霎然,忽有一幕一幕的景況出現在段思環的眼前,她猶如身歷其境、栩栩如生的見到一些景況。
她怔仲著,兩眼發直,突然意亂如麻、心驚肉跳得不知所措,驀地她啜泣了起來,聲聲哽咽,讓人觸緒生悲。
站在她身後的商毅深心有所疑,當她是情感充沛,替貴妃坎坷的遭遇抱不平。
但頃刻間,段思環像是失去了理智一般,出乎人意料的衝到墓前,跪在石碑旁抱著它痛哭流涕、好不傷心,她失聲痛哭的說:「陛下雖則深恩,但事已至此無路求生,若再留戀,倘玉石俱焚,益增妾罪,望陛下捨妾之身,以保宗廟社稷。」
段思環突如而來的行為舉止,讓在場的遊客不知所措,指指點點,沒有人知道她發生了什麼事情,有的人說她瘋了、有的人說她中邪了,還有人說她在演戲,眾說紛紜、謠言四起。
沒有人聽得懂她在說些什麼,而商毅深卻清清楚楚、一字不漏的聽見她所說的話,他頓時猶如五雷轟頂、萬箭穿心,臉上儘是一種無法形容的痛苦,他的心好像被一雙利爪撕裂,痛不欲生。
為什麼痛苦?為什麼不堪?為什麼傷慟?為什麼心寒?商毅深一再一再的在心裡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天啊!究竟有誰可以告訴他為什麼?他的這些經歷與感受,完全不由自主,像是外來有一股強大的壓力,強行將它灌進他的體內,讓他神魂失據。
商毅深忍住這種難以言喻的痛楚,然後走到墓前攙扶起失去理智的段思環,希望能喚醒她。
不料,段思環卻緊緊的摟住他抱頭痛哭,她哽咽著對他說:「悲莫悲兮,生別離,」然後便撲倒在他懷裡昏去。
中國人一向對神鬼之事就十分迷信,雖未親臨其境,但多少也秉持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尤其事發之地是在一座墓前,更教人不禁替它添增幾許詭異神奇之說。
所以段思環的失常便一時流傳開來,成了西安市家喻戶曉,茶餘飯後的最佳聊天話題,而在場親眼目睹現況的人,更是繪聲繪影、加油添醋的將整件事情描述得更為逼真,讓當事者不禁一頭霧水,完全理不出一個頭緒來,彷彿陷入迷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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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裡充塞著一股浩然之氣,使得醫院瀰漫的藥味,也不得不退避三舍,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說起這些小人的所作所為,何晴不免又義憤填膺,氣得五臟六腑滾滾翻攪,氣血直衝腦門彙集。
聽以說狗是改不了吃屎的,烏鴉就是烏鴉,就是住進鳳凰巢裡它還是一隻烏鴉,一百年後永遠也不可能變成鳳凰。
何晴對於這些來路不明、身份不良,半路殺出竄起的政客有很大的排斥,畢竟政治是黑暗的、玩陰的,要不然她今天也不會五花大綁的躺在醫院裡了。
「真是卑鄙的傢伙!竟然連女人都敢欺負,算什麼英雄好漢?國家讓這種人掌權當政,不必想要有興盛的一天了。」段崇義痛心疾首的說,眼中儘是怒火。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發誓絕對不會因為一點皮肉之苦而退縮的,他愈是不想讓我寫,我就偏偏要寫,看他能拿我如何?」何晴咬牙切齒的說,不報仇雪恨,誓不為人!她的鬥志向來是愈挫愈勇的。
「沒錯!」段崇義舉雙手支持她,「死有重如泰山,有輕於鴻毛。」
宋妙真憂心忡忡的看著他們師徒倆,深怕他們又惹出禍來,「政治恩怨本來就是腥風血雨、是是非非的,能留著一條小命就算是你命大了,還談什麼報仇雪恨?嫌活得太長了嗎?」她目光如炬的看著何晴,她向來拿何晴當自己的女兒般看待,所以真心不希望她惹上麻煩。
「還有呀!虧你還是活了幾十歲的人了,竟然跟個年輕人一樣血氣方剛,幹什麼事都要拿命去拚?命賤嗎?」她接著數落丈夫的不是。
「你這是婦人之見。」段崇義對於妻子的話嗤之以鼻,「不能因為貪生怕死所以就顛倒是非、改變志節,如果人人都存有你這種心態,小人不就當道了嗎?」
何晴點點頭表示不同意,「是啊!段媽媽,生命自然很可貴,可是也要無愧於天地才行,否則一點意義也沒有了。」她曉以大義。
正義、正氣、大義……宋妙真簡直受不了他們師徒倆一天到晚老是大聲疾呼,像是傳道似的,總要每個人黑白分明、戰暴除強、懲奸除惡、仗義為懷,難道不能只做個默默無名的市井小民?少去沾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煩,過清靜的日子不好嗎?
段崇義斜眼瞄著妻子,見她的臉揪成一團,心知她的老毛病又犯了,肯定是開始鑽牛角尖,為了避免她擔心過度,他趕忙轉開先前凜然的話題。
「咦!這盆花挺漂亮的,這麼大一盆可要花不少錢喔!看樣子一定是男孩子送的。小晴,你這就不對了,有了男朋友怎麼也沒說一聲呢?這麼秘密,一點風聲也沒走漏,怎麼?難不成你怕羞?還是他是個醜八怪?」他軟硬兼施的脅迫何晴從實招來。
「什麼啊?我哪有男朋友?」何晴嘟嚷著,「這盆花是任振鐸的兒子任士彥派人送來的,也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我都趕他走了,他還送,真是一個討厭的傢伙!」她愈看這盆花,心裡就愈有氣。
段崇義不禁疑心著,「怪了?他這麼好心做什麼?依我看,這其中一定有問題,黃鼠狼給雞拜年,一定沒安好心眼!」
他和何晴由於對政客任振鐸的成見很深,所以連帶的將不滿的情緒放到任士彥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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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駛進梅園的車庫裹,五年來,梅園的大門總是深鎖著,它是一座位於山頂的別墅,因為它的院子裹植滿了梅樹,故起名為梅園。
每當到了冬季,梅園裡的梅樹吸收了寒氣的精華之後,梅花就開了它旺盛的生命力,不顧一切的逐一綻放,一片如夢似幻的花海,為蕭條枯冷的季節帶來美麗的異象。
聚滿枝頭的梅花從遠處望去,彷彿是不可思議的仙境,燦爛得教人眩目,而花謝時的壯觀更是無可言喻,隨風飄揚的落英繽紛,使人誤以為是下了花瓣雨。梅園是任振鐸送給女兒任谷梅二十歲的生日禮物。
任谷梅將車子停妥在車庫後,心煩意亂的踩著沉重的腳步踏進這棟五年來未曾回來的屋子。
「爹地、媽咪、大哥。」她一進客廳就看見家人圍坐著等候她的回來。
坐在沙發上的任振鐸取下口裡叼著的煙斗,高興的說,「終於把你給盼回來了!過來,讓爸爸看看你,你在美國好嗎?有沒有被人欺負?」
有沒有被人欺負?!天哪!任谷梅的心像是在熱鍋中煎煮著,她勉強的揚起嘴角微笑,然後走到父母親的面前。
「谷梅啊!你知不知道媽咪想死你了!」她的母親,任振鐸的第二個老婆——梁康怡,她緊緊的摟住女兒。
任士彥走到任谷梅的身後,輕輕的拍著她的肩膀,「谷梅,歡迎你回來。」
任谷梅看著疼她、寵她的家人,眼睛禁不住酸熱了起來。
「這次你打算回來住多久?」任振鐸問,他實在捨不得女兒。
「我這次回來不打算再走了,除非有人反對。」
任谷梅的話讓全家人既是詫異又是欣喜若狂,「你沒有騙我吧?!」任振鐸難以置信。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梁康怡忍不住又摟著女兒抱,「瞧你瘦成這模樣,我得好好的替你補一補才行。」
任士彥早知道兩位老人家盼她盼得望穿秋水了,「你總算是浪女回頭了。」他笑說。
浪女?!「看來大哥好像有意見喔!」任谷梅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
「不敢!」任士彥打躬作揖。
任谷梅揚揚眉,瞅了任士彥一眼,「這樣最好了。」
「對了谷梅,你怎麼沒有帶你那個洋鬼子男朋友回來給爸爸看看呢?」任振鐸的話猶如一把弓箭,冷不防的狠狠射穿她的心。
任谷梅的臉色微微一變,但隨即又恢復,「我們分手了!」她說得一副滿不在乎,沒有人察覺到她的手在顫抖。
「那可好,反正我本來就不贊成你嫁給老外,分手了我倒放心了。」任振鐸說。
放心?!任谷梅心底苦笑著,如何能放心呢?現在肚子裡已經有一個多月的身孕了,若是不趕快想法子,恐怕紙是包不住火的,到時候肚子隆了起來,想要隱瞞或是打掉,都不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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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快點一五一十的告訴我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段思環好奇的黑眸正亮晶晶的閃爍著,就像夜空中發亮的星星,好不吸引人。
現在的她就好像是喪失了記憶似的,完全忘了自己在馬嵬驛楊貴妃墳前所發生的事。
商毅深深感到啼笑皆非,其實真正好奇的人應該是他,他才想問問她昨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彷彿變了一個人,說一些沒人聽得懂的話,而且還哭得浙瀝嘩啦、淚流成河?
他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逗她,「你很想知道嗎?難道你全忘了嗎?」他的口吻聽起來相當嚴重。
「我……我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腦子一片空空的,只記得進了木門,然後看見了一座墳塚……之後醒來,就發現自己已經躺在飯店的房裡了。」段思環努力的回憶著。
「是我把你給扛回來的,當然會躺在飯店的房裡!你知不知道啊?你該減肥了,你好重啊!我差一點沒有辦法將你扛回來。」
「是……嗎?」段思環臉紅了起來,結結巴巴的說。
「嗯!」商毅深面不露笑,重重的點頭,但心裡卻笑得快岔氣了,「昨天,我簡直被你嚇死了,你好像瘋了一樣,突然嘻嘻哈哈的狂笑著,然後還衝到墓塚前大聲的唱歌,我拚命的想阻止你,結果你卻對我大打出手、拳打腳踢,使我根本沒法子靠近你。
「過了一段時間,你慢慢的安靜了下來,我以為你恢復正常了,誰知道不是,反而變奉加厲,你竟然大跳艷舞,而且還準備扭開上衣的扣子脫下衣服,就在你扭開第五顆扣子時,你猛然的暈了過去,所以我就將你扛回飯店嘍!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商毅深有聲有色的胡亂捏造。
天哪!段思環傻了眼,她恨不得想找個地洞鑽下去,一輩子都不再回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會做出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情。
她窘迫到了極點,不由抿抿唇,生硬的問:「我真的做出這種事情?」她覺得自己乾脆自殺算了,否則她還有什麼面目留在世上見人?
當著來來往往的遊客面前大跳艷舞,已經出盡洋相,甚至解帶寬衣有礙風化,扭開到第五顆扣子,那不是已經一覽無遣了嗎?傷痛之餘,一道靈光閃進腦裡……不對呀!扣子?!哪來的扣子?她昨天是穿T恤根本沒有扣子。
段思環臉色忽惱忽緩,眼神中透出一道殺氣,她目不轉睛的瞪著商毅深看,一副要將他生吞活咽的樣子。
看樣子她已經察覺上當了,商毅深忍俊不禁的失聲笑道:「我是跟你開玩笑的,你別生氣了。」
「開玩笑?!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啊!你害得我有多緊張你知道嗎?」段思環哇哇大叫。
「我跟你道歉,都是我不好,行了嗎?」
段思環嬌嗔的白了他一眼,終於才露出差強人意的笑容,不過她還是挑起眉毛笑罵:「你太不夠朋友了,我這麼相信你,你竟然晃點我,我差點沒給你嚇得心臟病發。」
「是是是!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段小姐你大人有大量,就念在我沒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原諒在下我的不是,好不好?」商毅深打躬作揖的道歉,「這樣吧!這頓飯算我請,當是給你賠罪。」
段思環揚起眉,瞅著他,勉強才答應,「好吧!看在你苦苦哀求的份上,我就原諒你了,不過——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喔!」
商毅深笑得萬里無雲,「放心,絕對沒有下一次了。」他信口保證。
段思環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然後端過桌上的柳橙汁喝,她一邊喝一邊聽他轉述昨天在馬嵬驛所發生的事情。
她無論如何想破了頭也無法回想起昨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猶如喪失了記憶似的,這讓她懊惱不堪,這之中到底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她會有這些奇怪的行為舉動?
商毅深從她煩憂且略帶躁氣的眼神之中,得知她仍為昨天的事情在煩惱,「怎麼,還是想不起來昨天的事啊?」
段思環抬起頭來,閃過一抹無奈的笑容,「好端端的卻發生了這種事情,而我竟然毫無記憶,真是可笑!難不成我真是中了邪?」她衝口說。
「你相信這種無稽之談?」商毅深揶揄的問,他相信以她的學識來說,不應該有這種村夫愚婦的想法。
「我不相信,可是又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釋。」段思環深思的說。
「或許,」商毅深頓了頓才說:「或許是突然失常了。」
「失常?!」段思環皺起眉,有些怏然不快,「你的意思是我的精神有問題囉?」
商毅深知道她誤會了,於是趕緊解釋,「不是,我的意思是,也許是你平常的時候工作的壓力太大,而當壓力累積到某一個程度的時候,它會用某一種管道來宣洩,而可能恰好的是楊貴妃的遭遇讓你勾引出一種不滿的情緒,所以正好導致你平常的壓力也一塊兒發洩出來。」他根據以往所見過的經驗而論。
對於這番解釋段思環遲疑半晌,「你是心理醫師嗎?」
「不是!」
「既然你不是心理醫師。那也就是說,你剛才所說的那一番話不一定是對的,是不是?」這是記者的毛病,實事求是。
「是!」商毅深承認,「不過我在國外工作的時候,遇見過好幾個同事都有這種情形。」
段思環不為所動,「同樣是肚子不舒服,可是原因有很多種,有的是因為腹瀉、有的是胃痛、有的是腸子有問題,所以不能以一概全,何況你之前也說了是「或許」嘛!」
雖然她向來不相信神鬼之說,但是相較之下,她倒寧可自己是撞了邪也不願自己有精神上的毛病,畢竟並不是天天都會撞邪的,而若是精神出問題了,恐怕就不是一時一刻能治療得好的,難保舊疾不再復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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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的工作是如此的一成不變,生活中除了工作再也一無所有了,這種枯燥的生活讓人逐漸的枯萎、沉重、無奈、壓力、煩躁、不滿、痛苦……所有可能扼殺生命的字眼全出現了。
任士彥不專心的聽著各部經理的報告,他環視著會議室裡的每一個主管,大家都充斥著爾虞我詐、熱面冷腸、阿諛奉承,沒有誰待誰是真心的,全是虛應的場面話,其實大家都在處心積慮的想著如何扯別人的後腿,並且當時機成熟時,就不顧一切的犧牲別人,踩著別人的屍體往上爬,攫取自己想要的權勢財富。
身處在這種殺人不見血的世界中,遠比在喋血沙場的戰爭裡還要教人感到恐怖,說穿了很可笑,應驗了老祖宗的一句話:「人為財死。」
任士彥冷眼的看著這些人,個個身穿名牌的服飾、戴數十萬的手錶、開動輒百萬的車子、住高級豪華的洋房別墅,生活上的一切都要用最好的,他不懂,真的不懂,物質的滿足真如此的重要嗎?
一場會議下來,他整個人精疲力竭,彷彿周旋在一場浩劫裡。
「今天的會議就到這裡結束,還有任何問題嗎?」任士彥站起身來看著所有的人問,他見沒有人有意見,又說:「好,既然沒有問題的話那就散會。」
下完這道命令後,他才感覺自己解脫了,臉上不禁流露出些許欣意,他痛恨死這些浪費時間的會議了。
剛回到辦公室裡坐下,喝了口水,又傳來一陣叩門的聲音。
「天哪!我難道就不能休息一會嗎?」任士彥低聲抱怨,「進來。」
任士彥縱然有千萬個不滿,也不會拿下屬當出氣筒,所以他才會有「好好先生」的美譽之稱。
進來的人是他得力的秘書,只要一見到她,他就頭皮發麻。
「總經理,這邊有幾份文件請你過目一下,如果沒有問題的話就請你簽名。還有,你下午一點和CM的老闆有約,兩點的時候高雄分公司的陳經理要跟你做業務上的報告,三點半全美的設計師會拿設計圖來給你看,五點時要出席歐陽先生嘉年華大樓落成的酒會,七點要參加市長的邀宴,以上是總經理你下午的工作行程。」沈秘書盡責而且詳細的安排妥當一切的工作。
密密麻麻、緊湊不斷的行程將任士彥逼得快窒息了,他覺得自己像個傀儡娃娃,完全操縱在別人的手上,受人牽制,難道人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快樂的過生活嗎?
他下定決心,做一次自己,「沈秘書,你幫我推掉今天下午所有的約會。」
「總經理這……」沈秘書詫異的皺起眉頭,面帶難色。
「你放心,一切後果我自會承擔,不會教你難做人的。」任士彥保證著。
有了任士彥的保證,沈秘書才勉為其難的點頭答應,「好吧!那我就推掉今天的行程,幫你再另找時間預約,不過……總經理我要提醒你一件事情,市長的邀宴你若沒有出席的話,董事長一定會非常生氣的。」她好意的說。
「我知道了,謝謝你。」任士彥感激的朝她一笑,自己父親的脾氣他難道會不瞭解嗎?
可是他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他有靈氣、有思想,他不是一個機器人,硬幫幫的,一個指令一個動作,不需要休息、不需要調適,所以他想一次,就只一次,甘犯龍顏,不惜後果換取短暫的、真正的快樂。
離開公司,等於離開生命中一個沉重的包袱,任士彥頓時覺得整個人都輕鬆子起來,灰暗的生活在剎那之間煙消雲散,他扯扯脖子上的領帶,他想,如果能再換去這一身可笑而卻是身份代表的名牌衣眼,那就更加完美了。
心念一起,他便迫不及待的在附近找了家休閒服專賣店,換掉一身教他不舒服的西裝。
任士彥漫步在寬廣的紅磚人行道上,思考該上何處消磨這一天,在嘈雜的速食店裡,猶豫自己該做些什麼、在公園孤單的長椅上,彷徨何去何從。
最讓他意外的是,沒有想到想找個地方度過一下午也是件困難的事情,畢竟在父親的管教下,他根本沒有什麼朋友可以交往。
她?!對啊!他怎麼忘了她呢?任士彥乍然之間想到了一個人——何晴,她受傷躺在醫院,又沒人可以隨時陪伴她,一定很無聊。
基於這個理由,任士彥決定要到醫院去探望何晴,陪她說笑解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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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又來啦?我不是叫你不要來了嗎?」何晴口氣暴躁的鬼吼鬼叫著,她只要一看到任士彥這個討厭鬼,她就無法控制得想對他大聲咆哮。
而任士彥在來醫院的途中,早就猜到她會有這種反應了,果然,她的反應比反應爐的反應還快,讓他不得不強忍住胸頭瀰漫的笑意。
「你……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任士彥的笑容,讓何晴感到被污辱了,「我告訴你,你最好立刻給我消失,否則的話,你可別怪我……對你……對你不客氣!」
何晴看他臉上儘是愉悅的表情,好像一點也不在乎她的恐嚇,他的態度很——反常。
任士彥根本不在意她的惡言惡語,他忙著替她換上自己剛買來的鮮花,整理雜亂的桌面,「你瞧,我給你帶來什麼?」他從一隻紙袋中拿出一疊書籍、雜誌,「你成天躺在床上什麼事也不能做,所以我想你一定很無聊,現在有了這些書你就可以打發時間了。」
哇!他今天是不是吃錯藥了?還是哪根神經接錯線了?「誰要你雞婆?我的事不用你管!」何晴仍是不假顏色,凶巴巴的說。
任士彥拉了把椅子坐在她病床邊,「話不能這麼說,你的傷是因我父親引起的,所以我有責任關心你、照顧你,所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說,眼中的笑意更濃了,「你不妨把我當成朋友。」此時除了何晴,他是真的連一個朋友也沒有。
「朋友?!誰跟你是朋友?你少往你自己臉上貼金了!」何晴氣得滿臉通紅,「我告訴你,我才不會跟你這種亂臣賊子、不忠不義的社會敗類、人渣做朋友,你快點給我滾,我不想看見你!」她大聲吼著。
任士彥一點也不生氣,「你的聲音可真宏亮。」他目光溫柔的看著何晴,「對了,我買了些水果來,你想吃什麼?」
任士彥的雞同鴨講讓何晴氣得肺快爆炸了,她憋著氣,臉上一陣青、一陣紅。
「告訴我,你想吃什麼?我弄給你吃啊!」
「不吃!不吃!不吃!不吃!不吃!」何晴用恢復了半好的手摀住耳朵,猛搖頭。
任士彥笑說:「瞧你的樣子,像一個孩子一樣,好吧!既然你不想吃,我也不勉強你了。這樣吧!我陪你聊天好不好?」
「不必了!」何晴斷然的拒絕。
「那麼你想做什麼?你告訴我,我都陪你啊!」他仍是一臉笑意的道。
何晴臉上一副不屑的表情瞪著他,「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恐怕我無福消受。我什麼都不想做,就算我想做什麼也不用你陪,你知不知道我很討厭你?你走好不好?你別待在這裹干擾我,惡化我的病情,行不行呀?」
任士彥知道要扭轉她對他的看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即使困難重重,他也不打算放棄,決定堅持到底。
「這怎麼行呢?」他無視於她的嘲諷,嘻皮笑臉的說,「我今天可是特別推掉所有的約會,專程來陪你的喲!」
何晴擠眉弄眼的直嘰哩咕噥,「鬼才信你的話呢!哼!當我白癡啊!」她疑心他的行為舉止有問題,沒事獻慇勤,其中必有詐,「你給我聽著,你要取消約會那是你的事,關我屁事?」
任上彥搖搖頭、聳聳肩、歎了口氣,他真是拿她的固執沒轍,他不再理會她,逕自坐了下來,挑了本雜誌閱讀,他想,繼續和她爭執下去一點意義也沒有,不如隨她去,一動不如一靜。
看他優然自我的看著雜誌,何晴就一肚子的氣,要不是她手和腳都受了傷,她早衝下床狠狠的揍他一頓,哪還能任由他坐在一旁?
「不要臉的傢伙,人家不歡迎你,你還死賴著不走。」她試想用話來激怒他。
不過這招並不管用,任士彥只是抬起頭來對她溫文的笑一笑,何晴的那一點點詭計,他早摸得一清二楚。
究竟他有什麼居心呢?趕也趕不走、罵也罵不走,比只蒼蠅還難纏!何晴冥思苦想著。
任上彥的眼角餘光瞥見她專注的臉龐,從何晴的眼神中他猜知她懷疑他的好意,「你就是用這篇文章而開罪我父親的嗎?」他遞過雜誌到她的面前,有意打斷她的思緒。
何晴看了看,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沒錯!就是這篇文章,我寫得他狗血淋頭、無力招架,否則他怎麼會找人來教訓我呢?」她很以自己為榮。
「你盡揭他的瘡疤,難怪他會找人打你了。」任士彥稍用些技巧,引她和他聊天。
「哼!他這種掛著羊頭賣狗肉的黑道政客,人人得而誅之,我只不過是實話實寫。」
「話雖如此,可是你不怕惹禍上身嗎?萬一我父親下手更狠一點,毀你的容、取你的命,你到時怎麼辦呢?」任士彥好心的提醒她。
何晴看著他,一副了無懼色的模樣,「我根本不怕,而且更不會向他屈眼,當記者要有記者的良知,不能寫些違背良心、欺瞞讀者的事。何況,這世界是有公理的,法律會制裁他的,就算天網恢恢疏而有漏,但我相信,最後也會天理昭彰、報應不爽,遲早有一天,他會得到他自己應得的懲罰。」
何晴國家大義的精神十分讓任士彥感動,他打從心底欽佩起她,「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的父母呢?白髮人送黑髮人是人間一大慘事。」
何晴愣了一愣,一點落寞、一點酸楚,「我的雙親很早就去世了。」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任士彥為自己的唐突內疚。
「不要緊,反正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何晴說得滿不在乎,她的嘴裹說不要緊,但心裹卻脆弱的不得了,只不過她一向好強,不肯輕易示弱。
嘴可以說謊,然而眼睛卻是無法說謊的,看在眼裹、知在心底,任士彥相當心疼她,「我想,你父母在天之靈一定會很欣慰,並且以你為榮。」他安慰著她。
何晴抬起頭來看著他,勉強的笑一笑,她真想哭,真想嚎啕大哭,孤孤單單的日子一路走來,箇中的辛酸和痛楚她總是往肚子裡吞,其實她多羨慕那些有家、有父母的人,她多渴望自己也能享受到這種幸福。
她常在想,或許是自己的命不好,所以無福消受父母恩吧!
何晴執拗的繃著臉縮進被窩裡,她闔上眼,聲音疲累的說:「我累了,想睡一會,你請自便。」
任士彥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靜靜的坐在她床邊的椅子上陪著她,他看著她心事重重的臉龐,不禁喟然,他真不知她獨自吃了多少苦,老天實在太不公平了。
那天,任士彥一夜未歸,在醫院陪伴著何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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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任振鐸接到隨從打來的電話時,他簡直勃然大怒,士彥沒有赴宴?!明知卻犯,士彥早知道這些棋子對他的重要性,還故意推掉約會,這樣的行為如何原諒呢?
任振鐸鐵青著臉,手上的拳頭緊緊的握著,眼睛裡好似要冒出火來,他千萬沒有料想到自己的兒子竟敢如此膽大妄為,將他交代的事當成馬耳東風,未經他的允許,竟擅自拂逆,不但如此,他還消失得無影無蹤,派出去尋找他的人到現在還沒有他的消息。
他任振鐸是絕對饒不了他,雖然他們是父子,但若是此次開罪了市長,壞了大事,不論是誰,一律殺無赦,他不能容忍有人破壞他從政的計畫。
做大事的人是不能拘泥小節的,眼光必須要遠大,即使要犧牲兒子他也在所不惜,他三年周詳的計畫,對總統之位是志在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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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了何晴一整夜,看了她幾眼熟睡的香甜臉龐,任士彥才滿足的悄悄離開病房,雖然一整夜未闔眼,但他仍覺得精神奕奕,沐浴在早晨的陽光中,使他的靈魂更煥然一新。
一進辦公室,他敏感的感受到一股不對勁的氣氛,不過在自己先斬後奏做出大逆不道的事之後,他也預料到會掀起一場不小的事端,不過他早作了心理準備,任憑父親處置。
當任士彥正準備走進自己專屬辦公室的時候,沈秘書突然衝了出來,擋住他的去向。
「你怎麼啦?有事情要告訴我嗎?」他站在原地不動,對她反常的行為感到疑惑。
沈秘書一雙眼睛為難的飄啊飄,支支吾吾的梗著話,「辦公室……辦公室有人!」
「有人在我的辦公室裹?」任士彥感到有些納悶,父親是不會紆尊降貴親自恭候的,可是……那還會有誰呢?「是誰?」他問。
「是二小姐。」
「是她?!」任士彥不禁鬆了一口氣,「我知道了,你去做事吧!」
支開秘書,他逕自走進辦公室裹,果然看見任谷梅坐在他的辦公桌前,有模有樣的正專心研究著一些文件。
任士彥走到桌前,放下公事包,和善的對她說:「怎麼,你對這些案子有興趣嗎?」
任谷梅抬眼直筧著他,眼裹浮現出複雜的注目,「我對這些案子的興趣不及對你昨天的反常來得更有興趣。」
紙是包不住火的,更何況對象是他那神通廣大的父親,「是爸爸讓你來的嗎?」
「是什麼力量給你勇氣做出你平常所不敢做的事?」任谷梅答非所問。
任士彥聳聳肩,似笑非笑,「也許我是——累了。」他回答得籠統而含胡。
「哦?可是你卻波及無辜害了我。」任谷梅興師問罪的說。
任士彥不明白的看著她。
「爸爸對於你昨天的怠忽職守非常的不能諒解,所以從今天起,你總經理的職位被革職了,暫時由我來接任,直到他老人家氣消了為止。恭喜你終於得其所願,被打人冷宮了。」任谷梅窺測著他。
革職了?!他真不敢相信,這是夢嗎?「我被革職了?」任士彥認真的問,他必須再次確定。
「沒錯!即刻生效。」任谷梅篤定的說。
任士彥毫無表情的愣在桌前,傻了似的,這個打擊太大了。
「你別告訴我你會難過,因為我根本不相信。」任谷梅抬眼看他。
任士彥不知她如何斷定,「為什麼你不相信?」他顯得好奇。
任谷梅洒然的站了起來,伸出手,「恭喜你!」她向來見微知著、心思細膩,她早知道任士彥討厭這樣爾虞我詐的生活,而且以他的個性而言確實也不適合。
任士彥會意的朝她一笑,伸出手緊握住她的手,「看來,我是瞞不過你的眼睛。」
「說說你今後有什麼打算吧!」任谷梅是個不善於表達感情的人,即使關心對方,但神態和口吻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讓人難以親近。
「事隋來得太突然了,所以我暫時還沒有想過。」他一直以為這輩子自己是脫離不了父親強權的統治了,豈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以後公司的事情就辛苦你了,我相信你一定會勝任有餘的。」他對於妹妹的能力向來是非常推崇有佳。
「你這麼瞧得起我,真是教我受寵若驚,看來我還真得做出一番成績不可,要不然可就辜負了你對我的期望。」任谷梅挑起秀眉,神情趣味盎然。
任士彥如釋重負的歎了一口氣,然後環視著辦公室裡的每一物。
六年了,他在這間屋子裹耗費了六年的青春,而六年來的每一天都是在虛度光陰,他就好像一隻籠中鳥,無時無刻都在渴望能夠飛出這間屋子,去尋找屬於自己的地方,也許沒有這裡豪華、沒有這裡寬敞,但是卻是真真正正的屬於自己,不必受人支配。
就在他早已不再存有任何幻想的時候,這道曙光竟然出現了,灌溉了他原來枯萎的生命,使它重複生機,他的心現在是多麼的蠢蠢欲動,像一個待發的春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