暈黃的檯燈光線,柔和地照射著眼睛。
倉橋揉著眼轉向光亮那一邊,睡椅對面,可以看見鷹司坐在桌前,正在寫些什麼的背影。
他似乎非常專注,單手托著下巴,在翻閱著辭典什麼的,將身子略微往前傾,心無旁騖地在紙面上沙沙寫字。在淺黃色法藍絨睡衣的襯托之下,能夠清楚看見後頸的美麗形狀。
倉橋彷彿斷斷續續做了一個好長的夢。
他暫時凝視著鷹司美麗的脊骨形狀,之後赫然想到現在不知道幾點了。看了看手錶,已經是子夜三點。
還沒完全從夢中清醒的腦袋仰望著陌生的天花板,從它的高度,倉橋判斷出這裡並非格局挑高的鷹司宅邸,而是鷹司家族位於輕井澤的別墅。
放在一旁桌上的進口威士忌和巧克力盒,裡頭都已經空了。
幫倉橋在睡衣蓋上毛毯的人,恐怕就是鷹司吧。
更深夜靜,秋雨濛濛,屋內空氣相當濕冷。冷澈的氣氛中,微微能夠聽到雨滴打在枯葉上的聲響,聽起來相當悅耳。
白色的石砌壁爐,尚未點燃薪火。
目光重新回到衣著單薄的鷹司身上,他那樣會感冒的。倉橋正想起身之際,似乎驚動了鷹司,只見友人緩緩抬頭,目光朝向自己。
「呀,你醒啦。」
「嗯……」
「你睡得好熟。」
「好久沒喝酒了。」
倉橋將毛毯推到一旁,伸腿走下睡椅。
「你整晚沒睡嗎?」
「嗯,剛好興致不錯。不知不覺就忘了時間……」
鷹司回頭看著桌上的時鐘,輕輕笑了。
倉橋站起來,撥開落在額前的髮絲,也幫自己倒了一杯水。
「我在旁邊睡覺,沒有打擾到你吧?」
「……這個嘛,如果是別人的話就不行……怪的是,就只有倉我完全不介意……」
鷹司將手中的鋼筆擱在桌上,慢慢伸了一個懶腰。
倉橋也幫鷹司倒了一杯水,走到他身旁交給他。
「我做了一個夢。」
「夢?」鷹司接過玻璃杯,歪著頭問。
「對,斷斷續續地……你在夢裡出現了……」
倉橋輕輕坐在書桌一角,點點頭。
「我?」
「對啊,還有持明院……夢中的他比較年輕……」
倉橋悄聲說道,把玩著手中的玻璃杯,傾聽窗外滴滴答答的雨聲。
「叔美現在應該在英國吧。」
「說的也是。」
鷹司交叉雙腿,浮現淺淺的笑容。倉橋也點頭了。
「夢中的你也比現在年輕一些。那個夢很長,斷斷續續的……夢裡面,你有時候是學生,有時候又是最近的模樣。」
「好怪的夢喔。」
鷹司苦笑著,催促倉橋繼續往不說。
「我還夢見玲子在上海遇到哥哥的事。」
「都已經過了五年啦。姐姐現在是兩個孩子的媽。」
「沒錯,那時候的玲子還是單身……雖然是作夢,可是每回和玲子碰面的時候,我都會緊張的小鹿亂撞……」
「倉那副崇拜的模樣,我光是在旁邊看便覺得有趣極了。」
鷹司開心地彎起嘴角。
「我也夢到了你愛上人魚……」
「我愛上人魚?」
「對……最後人魚死掉了,你哭的好傷心。」
哦,鷹司瞪大了眼睛。
倉橋俯視著友人那張還是一樣端整、宛若女性的美麗容顏,輕輕笑了。
「笑什麼,很討厭耶。」
一如往常,鷹司的語氣還是一點都不可愛。
「夢裡的我非常嫉妒人魚。」
「倉會嫉妒?」
「沒錯,因為我害怕你會被她帶走……」
「我會被帶到哪裡去?」
「不知道……大概是遙遠的北方海域吧……」
「好奇怪的夢。」
鷹司將玻璃杯換到另一隻手,拄著下巴抬眼凝視倉橋。
「我們還去了吉野。」
「吉野的櫻花最美了。枝頭無聲無息地顫動著,那種美景深深地吸引著我……」
「我在吉野迷路了,闖入一棟神秘的屋子。結果,你跑來找我……」
「我?」
「對呀,你特地跑來救我……」
「嘿,這個夢真有趣。」鷹司笑著非常開心。
倉橋冷不防伸出手觸摸他的肩膀,那裡果然和想像中一樣,摸起來又冰又冷。
「怎麼啦?」
「我就知道。罩件外套吧,天氣已經變涼了。再說,你的體質很容易感冒。」
「一沉迷起來就忘了。被你這麼一說,好像真的很冷耶……」
鷹司縮起脖子,摩擦著兩隻手臂。
「生點火好了……」
鷹司一邊穿上睡袍一邊低語著。我來吧,倉橋說。點燃壁爐內早已堆放好的柴薪。
鷹司似乎打算再繼續工作,就這樣折回桌前。
倉橋略微將睡椅挪向開始零星冒出火花的壁爐,讀點書打發時間。不久,眼皮再度變得沉重起來。
耳朵聽見嘩啦嘩啦的聲音。雨好像又開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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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地、流洩般的水聲,速度終於慢下來,開始重複著緩慢的節奏。溫暖和煦的微風撫弄著臉頰。
橫躺在微濕微溫之地的倉橋,聞到一陣浪潮香味,醒了過來。
「呀,你醒啦?」
身旁,彷彿正在幫倉橋遮陽的少年,從上而下俯視著他。
處於逆光角度的倉橋略微瞇起眼睛,認出眼前的少年便是鷹司。
大概是為了避免讓白皙肌膚遭受夏日的荼毒吧,鷹司在藍色的單件式泳衣外捲上白色大毛巾,臉上浮現少女般的笑容。
無法立刻判斷自己身處何方的倉橋,一邊撥開肩頭和手腕上的沙子,一邊從被陽光曬得暖暖的沙灘上起身。
「……我睡了多久?」
「只有一下下而已。你游了六公里,一定很累吧。」少年展顏一笑。
倉橋撐起上半身,望著從眼前擴展開來的沙灘和藍海。
這裡是濱海夏令營的所在地、鐮倉的海邊。
雖然嚴酷的烈陽曬到皮膚發痛,不過從海面上岸的身體即使喝了薑湯,仍舊無法完全祛除寒意。
倉橋終於想起今天是海濱夏令營的最後一天,自己才剛結束六公里的長泳。
從海面上岸的學生,幾乎都累倒在岸邊。或許是太累了,不少人和倉橋一樣躺在沙灘上睡覺。
遠遠可以看見以手持紅色擴音器的體操老師為中心,教師們分乘幾艘小船,對長泳組第二小隊下達指令。
「你好厲害,居然能連續游六公里。」
脖子繞著白毛巾,在同儕團體間顯得相當嬌小的少年,臉上流露出宛若自身事跡般驕傲的笑容。
老師認為無法在最後一日游完六公里的人,當別的同學都在長泳時,必須在岸邊集合加緊訓練。
於是,這位公爵家的少爺也成了岸邊待命組的三貝。
「鷹司來到這裡以後,游泳的距離不也拉長不少嗎。」
從海面上岸,做完體操之後,倉橋渾身都是倦意,連鷹司來到身旁都沒察覺。
總之,他盡量以不傷及同窗好友的自尊心為原則,若無其事地鼓勵著他。
「我不行啦。不單游泳,只要是運動就完全沒救了。不過,你們一起在海面上游泳的畫面,真的好壯觀喔。一大片白色泳帽在波浪間沉浮,怎麼看都看不膩。」
「配合著浪速游泳真的很舒服。雖然快被頭頂上的太陽曬到融化,可是老師一聲令下,大家一起把頭沉入水中,那一刻最舒服了。就為了那一刻,我可以一直游一直游。」
「好好喔……」鷹司羨慕地瞇起眼睛。
聽到友人不加掩飾的讚美,倉橋難為情地低下頭。接著,他再度憶起那個冗長的、斷斷續續的夢。
「剛剛……我做了一個夢……」
倘若是眼前這名少年,就算將先前那個不可思議的夢境告訴他也沒關係吧。
「咦,你才睡了一下子耶?」
不出所料,鷹司果然興致勃勃地歪著頭。
「思,我夢到我們已經長大成人……還一起喝酒。」
「我和倉一起嗎?」
「對,我們一起暢飲進口的威士忌……之後我睡著了,你在桌前寫東西……然後我醒過來,告訴你我做了一個夢……我做的那個夢,還有清醒後和你說話的樣子,全都歷歷在目……」
儘管覺得將一切告訴鷹司也無所謂,娓娓道來之際,倉橋總覺得有點靦腆,遂將視線轉向海面。
「剛才醒過來的時候……我完全分不清楚告訴你做了什麼夢的自己,以及經歷種種奇妙境遇的自己,哪一個才是真的……譬如現在,像這樣和你說話的自己,究竟是不是真實存在,我也有一點分不清了……」
倉橋再度朝強烈的陽光瞇起眼睛,望著一簇又一簇的白色卷積雲和無邊無際的海面,如此低語著。
儘管面對晴朗到令人目眩的青空,感覺上就要被散發著潮香的浪頭卷人,幸有容姿秀麗的友人陪在身旁,甜甜的幸福感依舊戰勝了不安。
更別提自己居然還夢到長大後的兩人一起親密飲酒。然而,倉橋最後還是沒能告訴鷹司,夢中的自己究竟有多麼高興。
「這就是所謂的莊周夢蝶吧。」
「莊周夢蝶?」
少年總是待在教室或圖書館的角落,閱讀著對倉橋這位優等生而言尚有點難度的書籍。莊周……鷹司用手指在沙灘上寫下兩個字,神情嚴肅的點點頭。
「沒錯,莊周這男人夢見自己變成蝴蝶,醒過來之後,分不清楚是自己夢到變成蝴蝶,還是蝴蝶夢到自己變成莊周。
也就是說,物我原本為一,只是現實將其分化了;另一種說法是蝴蝶之夢……」
「啊,蝴蝶之夢的話我就聽過。」
意識還沒有完全從夢境拉回夏日海濱的倉橋,也和鷹司一樣抱著膝蓋,點了點頭。
「不過……原來如此……我們長大以後,還會一起喝酒……」
少年那與酒精無緣、猶如少女般的秀麗臉蛋,蕩起甜甜的笑靨。
「那只是一個夢……」
自從來到海濱夏令營,在這幾天急速親近起來的友人,因為倉橋的一番話而面露喜悅之情。倉橋也跟著會心一笑。
「是夢也沒關係啊,反正總有一天能和倉一起喝酒。」
公爵家的少爺,神情真摯地點點頭。
「喂,薑湯已經煮好了。還想再喝的人,可以按照順序過來領。」
數學老師站在使勁攪拌大鍋子的旅館老闆娘身旁,對同學們招招手。
「要不要去,倉。」
「嗯,走吧。」
倉橋對催促自己的鷹司點點頭,站了起來。
一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