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從未有人見過那手握「幻靈劍」的神秘男子的廬山真面目,因為他的臉上始終掛著一副青面撩牙的鬼面具。
鬼面郎君!神龍見首不見尾,沒人知道他來自何方,去向何處。
眾人唯一知道的是,哪裡有「惡」,他便在哪裡現身。劍起血濺,毫不手軟!鏟奸除惡,毫不留情!
他——是專取惡人首級的惡魔!
而蓬萊縣令何庸正是最近一個被他取下首級之惡人。
上千月初,蓬萊縣境連日豪雨,災情十分慘重,以致饑荒遍地,盜賊四起,而何庸竟將賑災款項中飽私囊,視哀哀百姓生命如螻蟻。
這種草菅人命的貪官污吏當然該死!陰雲滿佈,冷焰立在街頭,聽聞著人們議論紛紛時,忍不住揚起斗笠掩蓋下的黑瞳,回想他取下何庸首級之前,他那害怕恐懼的模樣,薄唇邊也閃現一抹嗜血的笑。
「惡有惡報!」冷哼了聲,他又垂下頭,在風颶衣飄之間,揚長而去,出了城外。
愈走愈偏僻,愈走愈荒涼,雨也傾盆似地白天而下。
一捧黃土挨著一捧黃土,一片荒蕪連著一片荒蕪,水沖路斷,溝壑縱橫,遠處山嶽,土層剝落,露出白森森的石頭,像拋撒遍地的死人骸骨,風聲呼嘯而過,吹向前方破敗如廢墟的村落。
冷焰扶著斗笠,不畏大雨,舉步往村落而去。
只見汪汪大雨中,斷壁殘垣,舉目蕭條,幾株殘存的柳樹禿著光溜溜的枝條,在風雨中瑟瑟顫抖。
時近正午,已到了燃薪煮食時分,可遠遠近近卻看不到一絲炊煙,只有偶爾從廢墟的浮塵堆裡,掙扎著伸出一隻枯骨般的手,向路人乞討,這才浮現出一絲生命的氣息。
如此殘破的景象令久戰江湖、可謂殺人不眨眼的他也不禁心驚膽跳。
閉了閉雙眼,冷焰不忍卒睹地轉身往回走。因為他知道再走下去,景況只會更糟,而憑他一己之力,也是愛莫能助。
在殺了何庸之前,他曾要何庸將侵吞的款項交出來,但何庸卻該死的說,那些錢他早運到京城裡賄賂高官,好讓他從此平步青雲,屆時錢財他要多少有多少!
「該死!」冷焰不禁痛斥了一聲,在滂沱大雨中疾步奔回城裡。
束手無策的感覺令他亟需酒精的麻醉,好讓他忘了這種軟弱的無奈、忘了無言出走所留給他的傷痛。
尋覓芳蹤這麼久了,可任憑他走遍大江南北,她卻似從人間蒸發般音訊全無!
她到底在哪兒?過得好不好?為什麼要不告而別?
早已自問千遍、萬遍,困惑又開始在胸懷激盪……「無言!」冷焰驀地仰頭朝天狂喊,任由雨水沖刷過他疲憊憔悴的臉,撞擊他血跡斑斑的心……嗆鼻的酒味充斥在空氣中,身在酒樓的冷焰狂飲了數杯後,意猶未盡地捨棄酒杯,一把拿起酒壺,仰頭大口大口地喝著。
只有在這一刻,他才能保持腦中一片空白,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
又灌了一口,他重重放下手中的酒壺,抹去嘴角殘留的酒漬,期待著酒精在他體內慢慢發酵,引領他走向無憂的境界。
有些迷醉的黑瞳掃視酒樓外行人稀少的雨中世界,突地,眼尾一瞥,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一閃而過。
酒意立消,冷焰二話不說掏出酒錢放在桌上,迅如疾雷地出了酒樓。
「雖然她形容憔悴許多,但真的是她!」追了數步,冷焰現出驚悸的神情,一步也不敢停地尾隨而去。壓下激動,他不動聲色地跟蹤,意欲探得她的落腳處,好讓她無處躲避。
拐了幾個彎,越過幾條街,一路尾隨的冷焰來到了一處破舊的區域,看著那抹嬌弱的身影進了一間殘破不堪的房子。
冷焰欣喜中夾雜著些許疑惑,靜靜地等了片刻後,他移動頎長偉岸的身影也跟著進去……人了大門,穿過狹窄的前庭,冷焰悄然無聲地閃到窗邊,緊貼著斑駁的牆壁,屏氣凝神地探頭往窗內望去,當他看見那抹熟悉的身影確實在屋中時,他立刻奔至微敞的門,用力推門而人……「是你!」一聲女性的驚呼迴盪在散發著一股難聞氣味的小小空間之中。
「沒錯,是我!」冷焰對著那個以手掩嘴、滿眼難以置信的女人沉聲喝道,「好久不見了,嚴嬌!」
自從那天他一覺醒來,發覺無言留下一張要他珍重、別尋她的信之後,他壓下幾近瘋狂的心情,第一個找的人是徐枕亞。
反覆詢問並不瞭解詳情的徐枕亞之後,他才知道自己不僅受傷,還中了毒,而毒是在金銀幫找上門之後才解的,可這一切都在無言刻意掩蓋下,自己毫無所悉。
他可以明白無言的用心,但他不明白她為什麼要走?
之後,他無所不用其極地邊找無言,邊探聽金銀幫的總部所在,就想著要從嚴氏兄妹處瞭解一下導致無言出走的來龍去脈。可沒想到他得到的消息是,金銀幫在一夕之間銷聲匿跡,嚴氏兄妹行跡更如石沉大海般沒人知曉。
世事難料,命運難測!就在他幾乎要放棄尋找這兄妹倆的下落時,上天卻安排他轉回到蓬萊縣城,無意地撞見了嚴嬌……嚴嬌面色發白地盯著冷焰,像是見了鬼一般。「你……你想怎樣?」她顫著聲音說,身軀也緩緩地護在一個坐在地上、看來蒼老失神又渾身髒亂的男人身前。
那個男人一臉癡呆地緊盯著手中的物品,冷焰定睛一瞧,不禁發出一聲驚喊,「嚴昆?!」怎麼會是他?冷焰怎麼也無法將眼前這個男人和那個曾經在他面前威風凜凜、不可一世的嚴昆聯想在一起!
「沒錯!他正是我大哥嚴昆!」嚴嬌蹲下身子,淚眼婆娑地看著她唯一的親人。
「他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冷焰不可思議地望著他,也順著他的目光來到他手上緊握著的一塊翠玉。「玉降龍!」他一眼就認出來。「玉降龍怎麼會在你們手上?!」眼中閃耀著怒火和困惑交纏的光芒,他迫不及待的質問嚴嬌。
「那是你妻子心甘情願給我們的!」嚴嬌起來面對他喊。
冷焰腦中驀地閃過無言曾經說過的一句話——「這陣子我忙進忙出,怕它掉了,所以我將它收起來了……」
這麼說來,是無言用玉降龍換來他和徐老夫人的解藥羅?那她還和嚴氏兄妹承諾過什麼?這和她離開的原因有關嗎?
「嚴嬌,無言她人在哪裡?」冷焰冷聲問道,眼中閃過一絲殺氣。
「我怎麼知道?」嚴嬌不寒而慄卻也故作輕鬆,「她是你髮妻,你倒問起我來了!」
「如果不是你們,她怎麼會一聲不吭地離開我?」冷焰語調透著濃濃的不滿。
嚴嬌微感詫異,「我怎會曉得她為什麼要離開你?我們除了約定她得交出玉降龍之外,也只約定她和你都不能上門來尋仇啊!」在一番察言觀色之下,她發覺鬼面郎君似乎不瞭解全部詳情,也就避重就輕地不敢說出自家兄妹就是無言一家慘遭滅門的始作俑者。「我自己也在找她呢!」
「你找她做什麼?」冷焰惡狠狠地問。她又想找無言麻煩?
「她給了我們一個假貨,害我哥哥成了這個樣子,我當然要找她算帳!」嚴嬌也惡形惡狀地吼了回去。
「假貨?!」冷焰一怔,滿臉不解。
「沒錯!」嚴嬌一把搶過嚴昆手中的翠玉。「她給的這個玉降龍是假的!」
冷焰大吃一驚。
嚴嬌又自顧自地說:「我哥為了得知玉降龍的秘密,好取得龍影堡的寶藏,就打算解散了金銀幫。這樣一來,既可以躲避仇家和覬覦之人,又可以將全部心力投注在這些數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上。孰料幫中大老得知此消息之後。竟然連夜盜取幫中大部分的財寶逃之天天。」
「我大哥在落得兩袖清風的情況下,只好帶著我藏身在深山之中。之後,他對著它日夜苦思,搞得精神渙散、寢食難安,後來發現它是假的之後,我哥因為受不了這個刺激,竟然在一夕之間瘋了!」她愈說愈氣憤,在淚眼迷濛之間,揚起手來,就想將手中的假玉摔了。
「不!這是我的!我的!誰都不能搶走!」嚴昆突然激狂地抓住嚴嬌的手,搶走了她手上的假玉。
「哥!你醒醒!你醒醒!」嚴嬌猛地彎下身子朝嚴昆大喊,」這是假的!這塊玉是假的!」
嚴昆緊捏著假玉,身子不斷地往後縮,戒慎恐懼地瞅著嚴嬌。
「哥……」——聲輕喊,嚴嬌不禁又落下淚來。她怎麼也料想不到兄妹倆會落得如此下場,難道真有所謂的「惡有惡報」嗎:冷焰見著這一幕幕,心中百感交集,他朝著兩兄妹走了過去。
嚴嬌察覺身後的腳步聲,立刻站起來面對冷焰。「鬼面郎君,我們有此報應,也是活該,所以你若想取我們的性命,那就請動手吧!」她視死如歸地說,「我只求你給我們兄妹倆一個痛快!」
冷焰半瞇起雙瞳,「我問你,你當真不知道我妻子的下落?」
「我真的不知道:」嚴嬌斷然說道,原本保養得宜的粉臉也在現實和歲月的摧殘下顯得老態龍鍾。「我只能告訴你,當年殺害無言——家的就是我們兄妹!原本她想殺了我們替父母報仇,但在掙扎之後,她選擇了你。」她再也不想隱瞞自己的罪惡,只想贖罪。「或許是因為這樣,她才離你而去。」
冷焰猛然一震,在心疼無言之餘,殺機立時湧現。他抽出幻靈劍,直想一劍除掉嚴氏兄妹為無言一家報仇。
嚴嬌閉上雙日,迎接死亡的到來,可半晌之後,只聽到收劍回鞘的聲音,她睜開雙眼,不解地望著冷焰。
「你們是該死!」冷焰森冷地進出話,「可我答應過無言要放了你們,我必須遵守對她的承諾!況且活著對你們而言,才是最大的懲罰。」他轉身朝門口走去。臨出門之前,他又轉頭對嚴嬌說道:「別再害人,否則我定不輕饒!多加助人,贖清你的罪孽!
語音平緩,但言簡意賅,冷不防地,他朝嚴嬌丟了一樣東西。
嚴嬌摔然接住,攤開雙手一看,一個元寶赫然躺在掌心。
雙腿一軟,她緊握著那個元寶跌坐在地上,懺悔的淚水也滑過臉龐,在曾經惡貫滿盈的心上注入一股清流……一從那幾乎令人窒息的小房子走出來,冷焰便察覺到雨停了……抬眸往天際一瞧,陽光從黑白雲層中透出,燦亮奪目地照耀人間,帶來一股難以言喻的激熱在他胸臆之間流竄。
那是充滿希望的感覺!
冷焰露出久違的笑。他的至愛正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等待著他像陽光般化去她心中的陰霾。
無言,不管你在哪兒,用盡我一生一世的時光,我也會找到你!
許下承諾,堅定腳步,一身黑衫的冷焰朝白燦燦的陽光而去。
風聲呼嘯著,捲起幾丈高的黃塵,滾滾地漫人茫茫天際。
冷焰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他一路向著太陽走,在薄暮時分,來到蓬萊縣城外一處不知名的村莊。
這裡依舊是災區,黃沙滾滾的道路兩旁不時有飢餓、病痛的老弱婦孺苦苦哀號著,一眼望去,宛如人間煉獄。
冷焰低聲歎息。天作孽猶可為,人作孽,不可活!這天災人禍.苦的永遠是小老百姓。
遙遠迎面走來一個形容枯槁的老人,冷焰暫且拋下憂國憂民之心,走向前去,拿出懷中無言的畫像問道:「老丈,請問你可曾見過這位姑娘?」
老人睜著佈滿血絲的眼睛,看也不看地揮手說道:「別問,我不知道!」乾澀的嗓音更顯現出他的精神不濟,「去村尾看看,那裡人多……」他隨手指了指,不理冷焰又自顧自地往前走。
亂世之中,連人情也變得淡薄!冷焰感慨地想,但四周頹敗的景象又映人眼簾時,他立時釋懷了。如此光景,人們為了保命都已自顧不暇,哪有閒情逸致多管閒事?
想著想著,他一路往老人所指的方向而去,一到村尾,果然有許多人聚集在一棟木屋之前。
冷焰快步走向前,嗅聞到空氣中隱隱飄來一絲絲藥香。他不以為意地拿出畫像,才想開口詢問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中年個:一個聲音冷不防地響起,令他——愣,手一鬆,畫像頓時被一陣陣的狂風吹向遙遠天際。
「婆婆,您的藥熬好了,趕緊服下……」
無視於被風吹走的畫像,冷焰驚疑得微微顫抖,轉身一步步往發出這溫柔恬靜聲音的方向走去……當眼瞳之中清清楚楚倒映著一抹令他魂縈夢牽的容顏時,一陣狂烈的衝擊令他不禁眼眶發熱……「無言……」他哽咽,以幾不可聞的聲音呼喚著。
心頭陡地一震動盪,無言收回專注在病患身上的目光,一抬眸,那朝思暮想的身影赫然出現在眼前!
四日瞬間緊緊糾纏,止不住的酸楚也湧上彼此雙眼,百感交集的淚無聲無息的聚積著。
無言失魂地站起身來,在強勢不可擋的磁力吸引下,緩緩越過人群,走向呆立原地的他。
「焰……」淚終於滑下雙眼。可她不敢眨動眼睛,深怕一眨動,他便會從她眼中消失,而她會再次發現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場空。
夢醒,心碎。這苦楚她又能承受幾回?
「無言,你怎狠得下心?你怎能?」
耳中傳來這聲質問,無言才有了一點兒真實的感覺。她抖顫著伸手輕觸近在眼前的臉龐,卻教他黑瞳垂落的熱淚給灼痛得整個人都清醒了過來。
「焰,真的是你!」一聲呼喊,無視於無數雙盯著他倆瞧的眼睛,她再也忍不住地撲人他的懷抱,任憑淚珠紛紛滑落,熨燙著她難以置信的心。
冷焰緊緊地、緊緊地抱著她,彷彿一鬆手,她又會自他身邊離去,再教他無處尋覓芳蹤!
多少個情愛折磨的夜晚,多少次刻骨相思的煎熬,都在兩人久別重逢的這一刻消失怠盡,不復記憶。
他們都有苦盡甘來的狂喜,更有珍惜所有、不輕言離棄的感觸……
屋內,暈暈黃黃的燭火在相對無言的兩人面前跳躍。
喜悅過後,無言又重回現實之中。
「你為什麼要走?」冷焰打破沉默問道,聲音透著一絲苦澀;
無言不發一語。她怎麼能說出自己害死母親一事?她怕!怕他會嫌棄她、唾棄她……冷焰顧著她恐懼怔忡的神情,心底的疑惑一陣強過一陣。
「為什麼?」他再次追問。
「不要問我!」無言終於出聲,「不要問我!」她霍地起身捂著雙耳,轉身背對著冷焰。
「為什麼?」他緊迫不捨地來到她身前。唯有把話講開來,兩人之間才能心無芥蒂地重新來過。「是否因為你選擇了救我,而覺得有愧父母?」
無言猛地抬眸。「你……你怎麼知道這件事?」
「嚴嬌親口說的……」冷焰回答了她的問題,並且將他在蓬萊縣城內遇上落魄的嚴氏兄妹一事說了出來。
無言瞠目結舌,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聽到的,心頭更閃過一絲奇異的感覺,沉人一段回憶之中……「無言!」冷焰輕握住她瘦削的雙肩,意圖勸說,「你曾說過,過去都已經過去!咱們遭此命運捉弄,你也是迫不得已啊!」
緊咬著唇瓣,回過神來的無言揮去他握住自己雙肩的手,還是不發一語地又轉身背對著他。
「還是你已經不愛我了?」盯著她的背影,他沉痛地問,「所以你可以輕易地離我而去?」
面對這項不實的指控,無言酸楚又苦澀地紅了眼眶,卻依舊無聲無言。
「無言,你說話呀!」冷焰急了,「告訴我為什麼,讓我幫你承擔!」無言低頭摀住耳朵,痛苦地不住搖頭。「別逼我!別再逼我!」聲下淚也落。
「好、好……別說了!」冷焰自她身後環抱住她,心頭閃過一絲不忍。「若你不想說,那我們就別再提起,往後我們還是快樂幸福地過日子——」
「不!」無言痛楚難忍地喊了聲,「我不應該快樂,更不應該擁有幸福!」
「你在說什麼?」冷焰錯愕地翻轉過她的身子,讓她面對自己。「你為什麼不該快樂?不應幸福?」
「你不懂,你不懂!」她掙脫掉他的鉗制,聲嘶力竭的喊。
「我為什麼不懂?」冷焰也回以低吼,「以前你不是常說『世間知我者唯冷焰一人』嗎?」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現在的我明白自己是個殺人兇手!」她狂亂地喊。
「殺人兇手?!」冷焰一怔,不解地低喃。
「是的!我是殺人兇手!」無言眼露痛楚的激光,而記憶也一下子拉回到十年前。「當年要是我聽我娘的話好好地躲著,不衝出來叫她,她也不會為了救我讓壞人給殺了!」
再也壓抑不了,她忍不住將記憶中的畫面全數化為言語傾訴了出來。
「這都是我的錯!我的錯!娘叫我躲好,任何情況都不能出聲,她還說,若是我不聽話,我就再也見不到她了……」她泣不成聲,「可是我不聽話,所以她死了,就死在我的眼前!老天罰我再也見不到她……我不應該出聲說話的!」最後一聲極度的自責,她哭倒在冷焰懷中。
冷焰震懾不已。他怎麼也想不到爺爺當年救下無言之前,曾發生這麼感人肺腑又驚心動魄的事!
此時此刻,他才明瞭第一次見到無言時,她為何會有那種自責似的複雜神情,而他也才真正明白她為何從那時起,便不再開口說話!
「無言!」他心痛地緊摟著她,「這不是你的錯啊!」
「是我的錯!」她離開他的懷抱,啞著聲音吶喊,「爺爺救了我!若是我聽話別衝出來,或許娘就可以逃走,或許爺爺也能將她救了下來,或許——」
「無言!」冷焰出聲制止了她瘋狂的言淪,「那都是或許!以那幫人殘忍的手段,你娘也逃不遠的!你還那麼小,一點兒自衛能力都沒有,就算你不出聲喊她,在那之後,或許你的小命也會同樣沒了!」他提出反向思考。
「我寧願和我娘一起死!」
「你怎麼能這麼殘忍!」冷焰斥了聲,「如果讓你娘跟睜睜地看你被殺,那她會比死還痛苦的!」頓了頓,他沉痛地又說:「無言,一切錯不在你!」
「不……我錯了……我錯了……」無言低喃,不住地油泣,「我現在擁有的一切是我娘用性命換來的,我怎能若無其事地享受一切?我注定該遠離你,遠離幸福!」
「你——」冷焰為之氣結,「無言,你仔細想想,以當時緊急的情況,天下父母心,我相信你娘早有為你捨身的準備!所以無論如何,你能奇跡似地存活下來,就足以安慰你娘在天之靈!」冷焰目光一柔,再次將她擁入懷中。「無言,十年前的悲劇已然無法挽回,難道你要再親手製造一個?」
無言微微一震,在他句句話語中,紛亂的思緒也漸漸清明。焰哥哥說得沒錯呵!娘那麼疼我,她在天上見我幸福快樂,一定會為我高興的……她逐漸地停止哭泣,也緩緩地平靜下來。
陋室之中,霎時飄蕩著一股靜謐、一種安詳。
「焰哥哥……」無言打破沉默,「娘她……她會不會怪我當時不聽話?」她怯生生地問出心中殘存的惶恐。
「傻瓜!」冷焰稍稍離開她,為她抹去眼角的淚花。「你娘絕對不會怪你的!」
「真的?」她又忍不住掉淚。
「當然是真的!」目光一柔,冷焰俯首吻去她的淚珠。「焰哥哥什麼時候騙過你?」
無言心中好暖、好暖,原先那個深不見底的空洞也讓這溫暖的感覺給填滿了。她怎麼會忘了呢?任世間如何險惡、任心頭如何創傷,這個她心愛的男人也能輕易化去!
「焰哥哥!」她熱烈的呼喊,伸出雙臂圈上他的頸項,緊緊地攀著他,感受著他的柔情呵護,讓她的人生再次得以圓滿!
雨過,而天晴。
「白白雲夢,青青綠川。白白雲夢,青青綠川。梅花兒一朵又一朵呀,小姐姐只愛一株紅。玉環中秋起,弄玉舞月影。左兒三圈,右兒三圈,滿地星兒笑呵呵,滿地星兒笑呵呵……」
無言寫著藥方,不知不覺地哼唱著她最愛的童謠,聽得一旁前來幫忙的村人也不由得相視而笑,因為他們看得出來,醫術高明的女大夫,她的快樂全來自她身邊對她呵護備至的丈夫。這首歌謠他們聽得都會唱了。
「累嗎?」冷焰趁著一波急湧上來的病患退去時,拂去無言前額被汗濡濕的頭髮,心疼地看著她略顯疲憊的小臉。粲然一笑,無言搖搖頭。「還好。」頓了頓,她又認真說道:「有你陪伴,再累我也撐得下去,況且我不能倒,這些病人需要我!」
冷焰不覺皺起劍眉。「我不要你硬撐!」
自兩人重逢後,這十多天下來,他一直陪伴著她、保護著她到處義診。這一路上,他不僅當她的精神支柱,更給予她實質的幫助,那雙曾經握劍殺人的手也在一朝轉變,如今為熬藥救人而忙碌異常。
可就算他們從早忙到晚,病患甚至是饑民卻似潮浪般不斷湧現,彷彿永遠沒完沒了。
冷焰身強體健,武功基礎紮實,這點苦一點兒也難不倒他,倒是無言,他擔心日子一久她會吃不消。
「別擔心我!」無言哪裡不懂他的心思,見狀,馬上溫言安慰,「只要我稍作休息,又可生龍活虎了!」
「走!」冷焰突地拉她起身。
「去哪裡?」
「你剛才不是說要稍作休息嗎?」冷焰用她的話來回答。「所以現在該是你休息的時候了!」展顏一笑之後,他交代著在一旁幫忙的婦人:「大夫累了,要休息一個時辰,麻煩你向上門求醫的病患說一聲,讓他們等一等。」
村人忙不迭地點頭。對這個突然出現的活菩薩,全村的人是感激肺腑,況且大家都看得出來,這位仁心仁術的女大夫連日來累壞了,休息一會兒也是理所當然的。
冷焰回頭衝著無言一笑,見她不再有異議,便拉著她往村外走去。
景色依舊蕭條,山林依舊殘敗,但在相戀的情侶眼底,無處不美,無時不歡。
無言摘起昂然掙扎著生存的一朵野花送給了心愛的郎君,在成串銀鈴般的笑聲之中,快樂地翩翩起舞,而腦中熟悉的旋律一閃現,她忍不住開口輕唱——「白白雲夢,青青綠川。白白雲夢,青青綠川。梅花兒一朵又一朵呀,小姐姐只愛一株紅。玉環中秋起,弄玉舞月影。左兒三圈,右兒三圈,滿地星兒笑呵呵,滿地星兒笑呵呵……」
在冷焰再三開導之下,她已學會保留美好的記憶,而將那些恐怖經歷深埋心底。是以這首歌、這支舞,已成了她最美的回憶之一。冷焰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像孩童般手舞足蹈,唇邊的笑也從未停過。只是看著看著,心頭卻突然閃過一絲怪異的感覺。他覺得這支舞有些不對勁,可哪裡不對勁他又說不上來,不禁蹙起了眉頭。
餘光一瞥,無言見他皺眉,霍然停住歌唱舞蹈。
「焰哥哥,你怎麼了?」她略顯憂慮地問,「我唱得不好!還是跳得難看?」
冷焰一怔,隨即笑了出來,「傻無言,你怎麼對自己這麼沒信心?」大手一伸,他便將她攬人懷中。「你唱得好極了,跳得更是美極了!」無言嬌嗔地睨了他一眼,在他灼熱的逼視下,羞赧地轉過身去。「不來了,你笑人家!」
冷焰的大手一伸,將她轉身面對自己,還拉起她的手至唇邊印上一吻。「無言,你知道我不會對你說謊的!」話說完,又對著她纖纖柔荑留下一吻。
無言羞得俏臉微紅地抽回手,又神韻嬌媚地睨了他一眼。
「別!」冷焰突地說道,黑瞳之中閃過一抹邪佞。「別再用這樣的眼神看我!否則——」
「否則怎樣?」無言凝睇著他,心跳加速地接口。
「否則我就要吻你!」微紅的粉腮霎時更勝晚霞。「無賴!」仰起小臉,她朝他啐了聲。
冷焰猝然握住她的下巴,低頭吻住她,強力索取她口中的溫潤香甜。
一聲嚶嚀,無言立刻融化在他有力的臂膀、靈敏的唇舌之間,忘我的回應著。
半晌,當兩人的呼吸愈來愈急促,熱度也急劇升溫之時,冷焰依依不捨地離開了她誘人的唇。「我這個無賴的吻如何?」他喘息地問道,唇邊浮現一抹邪氣的笑。
無言仍然沉溺在方纔的激情擁吻之中,一時之間,只能忘情地望著他。「該死!」冷焰不禁發出一聲低咒,「要不是我們身處在這鬼地方,我一定不顧一切就地佔有你。」
這聲沮喪的低咒、毫不掩飾的話語,霎時拉回了無言飄搖的神智。「或者,我們馬上回到居所……」冷焰雙瞳熠熠地對她建議。
「別鬧了!」她極力斂住心神陣了一聲。
冷焰俊臉上露出邪邪一笑,「我是認真的……」
「大色狼!」無言紅著臉又啐罵了一句,微微一掙,便離開了他的懷抱,又邊唱著歌兒,邊向遠方舞去。
「無言!」怔愣半晌後,他追了上來。「回來,我有話對你說!」
無言停下腳步,轉身戲謔地覷著他,「你真有話說,還是想騙我?」冷焰不禁啞然失笑,「真的!有件事很奇怪.我想問問你的意見。」半信半疑之中,無言筆直地朝他走了過來。
只是一來到他眼前,冷焰卻猝不及防地—把抱住她喊道:「哈!騙你的!」
無言微怔之後,小臉上霎時攏上一層薄怒。「你——」
「好無言,別生氣!」他馬上求饒,「我是開玩笑的,真有事問你。」睨了他一眼,無言沒好氣地說:「那你還不快說!」
冷焰咧嘴一笑,隨即斂神說道:「無言,你的舞有問題。」
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令無言·—愣,「有問題?有什麼問題?」冷焰想了想,「我也說不上來,要不,你再跳一次,我再琢磨琢磨。」
無言見他一臉正經,似乎真的想不透,在沒法多想的情況下,她又跳起了娘親所教的舞。
舞著舞著,冷焰始終只是盯著她不發一語,令她愈來愈焦躁:就在她快要失去耐性之際,冷焰突地爆出一聲驚喜,「有了!」
無言立刻奔到他面前。「怎樣?你有什麼發現?」
「無言,我發現你的舞步在移形換位之間,似有某種奇特、有規律的含意!」
無言聽得困惑不已。
冷焰又說:「所以不管你面向何種方位起跳,最後一個動作做完,必定面向東方!」
無言既驚且疑,回想著整支舞的舞步,手足也微微揮舞比畫,沒多久,她便印證了冷焰的話。「焰哥哥,你說得沒錯,真是這樣!」冷焰揚唇一笑,隨後又斂眉沉吟:「可是……你娘為什麼要這麼做?」
此話一出,兩人皆露出困惑的神情。可下一瞬間,兩人又露出一個十分驚奇的表情——「寶藏!」他們同時轉身,望著對方異口同聲說道,隨後相視一笑,笑聲儘是對彼此默契的讚歎,輕鬆歡愉的氛圍也猶如送爽涼風在他們四周環繞。
「焰哥哥,那這麼說來,我娘教我的這首歌也大有文章羅?」無言突發奇想地開始思索著歌詞,「白白雲夢,青青綠川——」她霍地停止,驚奇地又喊:「雲夢?雲夢山?!」
「沒錯!就地理位置而言,雲夢山距離龍影堡並不遠,看來岳母大人在暗示我們寶藏就在雲夢山!」冷焰接口說出她沒說出的話。
「對,你說得一點兒也沒錯!」她既驚奇又興奮莫名。
不一會兒,冷焰斂眉正色問道:「無言,你想找出這個寶藏嗎?」他有預感,只要他們願意,便能依著岳母大人傳授給無言的歌舞,找出那批深埋已久,卻可在此時派上極大用場的財寶。
「你說呢?」無言凝眸相望。
冷焰神色認真地直視她的眼底,讀著她的心語,半晌,他斷然說出自己所看到的,「你想!因為你和我一樣,都想活用這筆財寶拯救廣大的災民!」
無言既驚奇又感動地梭巡他的面容,在一陣馳蕩不休的激動中,伸出微微顫抖的雙手,比著只有他明白的手語——「知我者唯冷焰一人,我的一舉一動就是逃不過你的眼睛!」
展顏歡笑,冷焰立刻將她緊鎖人懷。「無言,今生今世能得你為妻,是我三世修來的福、三生修來的緣!」
緊貼在他足以遮風擋雨的胸膛,無言又何嘗沒有這種感觸?
「不過,可惜的是,傳說寶藏關鍵所在的五降龍是假的,這一點,我就參不透岳母大人為什麼要給你一塊假玉!」冷焰既迷惑又遺憾地說。
聞言,無言不禁竊笑,「別冤枉我娘!」她抬頭笑望著他,「我娘給我的五降龍可是貨真價實的!」
冷焰更加困惑了。
無言噗哧一笑,不忍再戲弄他。「給我假玉的人是爺爺!」
她自以為已揭開了謎底,殊不知冷焰還是身處重重迷霧之中,怎麼走也走不出。
揚眉一笑,無言開始進一步解釋,「爺爺還在世的時候,有一天,他老人家突然向我開口借了玉降龍。爺爺對我恩重如山又疼愛有加,所以既然他開了口,我當然二話不說便出借了,只不過爺爺過了許久才還給了我。」她回憶道。
「無言,你真的認為爺爺那時候還你的玉降龍是假的?」冷焰難以接受。「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她的意思是爺爺心懷不軌地騙了她?
「焰哥哥,你在說什麼?!我怎麼會懷疑爺爺!」無言氣怒地瞪了他一眼。「你先聽我把話說完好不好?」
「好,好……」冷焰迭聲說道,一臉招架不住的模樣。
無言沒好氣地睨了他一眼,霎時又跌進了記憶的河流之中。
「我還清楚地記得,爺爺還我玉降龍時,十分認真地對我說,若是有那麼一天,玉降龍不見了,抑或是被人搶走了,一定要找他懺悔——」
「懺悔?!」冷焰忍不住插嘴,直覺得怪異得很。「那他老人家都過世那麼久了,咱們到哪裡找他懺悔?」
「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無言嗔罵了聲,「既然他老人家過世了,咱們當然得到他墳前懺悔!」
冷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後呢?爺爺還有沒有說什麼?」
「爺爺還說——」無言耐心說道,「懺悔之後,若真的想要可媲美玉降龍的寶物,便可到他房間床鋪下的暗室裡找尋,那裡有一件他要送我的紀念品,這件紀念品足以取代我父母的遺物。」
冷焰驚愕地沉吟片刻,才不敢確定地問道:「無言,你是說,爺爺為防不測,將真的玉降龍藏在那裡?」
「答對了!焰哥哥,你真聰明!」無言給予讚賞一笑,「不過,你得承認,就算咱們兩個加起來也及不上爺爺的聰明睿智!」
冷焰失笑,示意他完全同意這個看法,而心中疑團盡除,他又恢復輕鬆的模樣。
「這麼說來,我們得起程回天門山了。」
「嗯!回『家』了!」無言特別強調「家」這個字。
「是的,無言。」百感交集中,冷焰一歎,「我們終於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