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隅碉樓上只餘年輕的高大孤影,然而影孤心不孤。
他的心評評重跳,每一下都像擂鼓,偏娃兒相的濃眉俊目嚴肅中罩上一層綿霧,人佇立風中,兩耳一直很紅……
「姐……姐姐……」身後傳來一聲遲疑而綿軟的喚聲,雙臂摟著一大籃雪白棉花的霍清若頓了頓足,半轉身子去看那個尾隨過來的姑娘。
這三天待在大寨,男人有男人該頂的活兒,女人也有女人該忙的事,即使她是新婚,孟氏宗族和寨子裡的女人們哪管那麼多,白日裡扯著她出新房幹活,幾是霸佔了她一整日,難得有外頭的人嫁進大寨裡,不圍著她說話圍誰?
想想這三天和女人家們一塊兒干的活兒,下廚做飯、釀蜜酒、醃梅干、彈棉、紡棉、織布……其實她學得挺好,絲毫不以為苦。
起先她底氣尚有不足,畢竟沒跟這麼一大群女人家們相處過,但後來發覺,以往在「玄冥教」中琢磨出的方法,也能用在這兒。
少言、多聽、謹言慎行。
若有旁人好奇提問,話裡只留三分真。
所差的是,在面對「玄冥教」教眾時,她不苟言笑彷彿高高在上,如今落在大寨女人堆裡,淡淡含羞的笑成了她最好的盾牌。
只是這張「盾牌」也有不太好使的時候。
一是在面對她那位外表實在太年輕的婆婆。
在婆婆面前,她總有股莫名心虛感,思量再三,似乎是因對方一而再、再而三讓她想起娘親……娘是溫柔婉約的,婆婆也是,她們身上都有抹暖暖又軟軟的氣味,而她實不曾對娘親耍過心機,如今卻要應付婆婆,心裡多少有些違和……另一個失去、重時候是在丈夫面前。
孟冶太快、太突然便侵入她生命中,她完全措手不及。
在孟冶面前,笑便真笑、羞澀就會臉紅,都教他看光光了,害她很難作假。
想起丈夫那雙彷彿能洞悉人心的深目,她兩頰陡熱,悄悄深吸口氣再徐徐吐出,試圖平復胸房間的躁動。
「點子」太硬,確實難拿下,但若要對付軟綿綿的姑娘家,大概易如反掌吧。
秀唇勾起淺笑,她朝尾隨身後的十五、六歲模樣的姑娘頷首。
「月昭姑娘,有什麼事嗎?」月昭神情略緊張地張望四周,確定只有她們倆出現在這座通往織房的廊橋上,她調回眸光,嚥了嚥唾沫才道:「姐姐都不覺得大娘、大嬸們……她們那夥人全有事蹣你嗎?」
「有事瞞我?」眉心無辜輕蹙。
「就瞞你一個,是真的,你別不信!」語氣急促。
信!霍清若當然相信!她也知女人們瞞下的事,必跟孟冶有關,畢竟她是孟冶的媳婦兒,若非與自家夫君相關,何須相瞞?
只是大寨的女人們八成被某人下了「封口令」,儘管望著她時的目光閃閃發亮,在在讓她感受到「欲語還休」的勁道,最終仍忍將下來,而這位下令的「某人」,她細細推敲了一下,九成九是孟氏現任主母、她家的年輕婆婆。
新婚三日,女人家的場合裡定有婆婆坐鎮,每每話題繞到孟冶身上,大娘、大嬸們眼尾餘光便飄啊飄,偷偷覷向婆婆那兒,再自以為不動聲色地收回,幾欲出口的話都跟著止了,一切不是婆婆背後「唆使」還能是誰?
就昨兒個那麼一次,她在曬穀的禾埕邊落了單,兩位大娘過來跟她聊開了,她丟出餌欲引誘對方多說些什麼,卻被突然竄出的孟威娃攬了事。
她並不急。
好奇之心絕對有,但她能等。……瞧,今兒個就有人自動送上門替她解惑了不是嗎?
「那……那我手裡這簍子棉花才從大倉裡領出來,得送去織房彈鬆了再抽出棉絲,大娘她們今兒個要織布,一干人全在織房裡,你有話想告訴我,就在這兒說吧,我聽著呢。」她一臉誠摯。
就見小姑娘潤潤的臉上,躊躇、掙扎、興奮、慌亂等等神色全雜七雜八刷過一遍,終於衝口而出……「是跟孟大哥有關的!」
「哦?」眉兒微挑。
喊孟冶「大哥」呢,有這麼熟嗎?
「孟大哥他殺過人!殺了很多、很多的人!」
……然後呢?
霍清若等了等,定定與對方四目相覷,再等了等,過了會兒才弄懂原來人家已把話說完,正張大雙眸等她回應。
只是該作何回應?殺人這檔子事,「玄冥教」上行下效,可沒少幹過,即便是她也不敢聲稱自個兒雙手未染血腥。
雖未曾動刀動槍傷人性命,但她確實助紂為虐,這些年來除照顧娘親外,更身兼冥主大人養毒、煉毒的「藥僮」,教眾們兵刃暗器上所淬之毒皆由她煉製,她亦幫忙焙製毒丹,讓冥主便於以毒制人,完全掌控底下的堂主、旗主。
孟冶殺了很多人,那又如何?她造的孽絕不比他少!
「姐姐,你……你都不驚嗎?」那詢問她的嗓音明顯過高,竟似興奮過了頭,一顆心評然亂顫。
霍清若因這個發現而微微瞠亮雙眸,瞳心一定,仔細打量起對方。
月昭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不由得低下頭。
襯清若淡淡問:「你孟大哥殺的都是該殺的人,是嗎?」垂下的腦袋瓜陡然一揚,朝她用力點頭。「嗯。」
「該殺的人全殺了,有什麼不好?」月昭怔了怔,片刻才擠出話:「孟大哥他、他其實沒有不好,只是見過他殺人的大娘、大嬸們,她們都不肯讓自家閨女兒嫁他,我對他……我也是很、很……可是阿娘不肯的,連大姐跟他早早訂下的婚約,都能悔了,他本該是我大姐夫,可我們家對他……我又對他……」
「原來你是盧家的姑娘。」霍清若恍然大悟。
她記得,與孟冶訂過親的是盧家姐兒,那姑娘早已婚配給大寨外的男子,倒不知月昭亦是盧家女兒。
這些天,小姑娘家時不時在她周圍徘徊,本以為也是對她這個外來的新婦感到好奇,看來不僅如此。
「我是盧家的小七姐兒,排行最末。」月昭臉微紅,咬咬軟唇輕喃:「姐姐,我快滿十六了……」
第4章(2)
霍清若沒有接那個「快滿十六了」的話,話中有小姑娘家隱隱期盼,那讓她頸後微汗,心頭不太痛快。她技巧地岔開話,頂著虛心求教的虔誠表情,將孟冶當年大開殺戒的事問了個七七八八。
把領來的一簍棉花交進織房後,她以解手為借口晃了出來,離開堂屋,沿著廊橋爬上外圍土石牆道,最後又上到角樓。
立在高處,正可環顧整座孟氏碉堡般的大宅,宅外民居錯落、梯田層層有致,時值春暖,田里可見播種、插秧的忙碌身影。
她收回遠放的眸光,改而俯看角樓底下那一大片禾坪。
這時節還沒有谷子需要曬日陽,坪上空闊,樓牆下蔭涼處聚集五、六頭羊,正啃草啃得津津有味。
若盧月昭所說無誤,當年事發地點就在這片禾坪上了,約莫十年前,流竄於北邊瀚海的響馬悍匪與西邊好戰的一支遊牧部族同時來犯,一個是打秋風,一個是打草谷,總之都是來「借糧」,不僅搶糧、搶錢,更搶女人,還傷人性命。
大寨裡四分有三的精銳配合地方兵力主動出擊,最後卻因官府在剿與撫之間猶豫不決,大批人馬遭到牽制。
敵人主力乘機襲擊大寨,孟冶當時留守寨中,與眾人備戰迎敵。
孟氏大宅的建造,處處透出自衛自保的格局,寨子遭襲,敵眾我寡,老弱婦孺皆避進孟家宅內,男人們則擎刀掄棍與孟氏子弟一起抗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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