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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爺(上) 第1章(2) 作者:雷恩那
    這一方,苗沃萌目送投入雨幕中的小篷船,耳際猶余姑娘家的清音。

    似有一道飄渺思緒,抓握不住,只覺有些怪異,又說不上來。

    「爺,那臭脾氣老頭跟那位好脾氣的陸姑娘,真是『幽篁館』的人嗎?」景順問道,邊收回目光。

    ……他向錯人了,他問咱……還不如問你……

    苗沃萌像未聽進景順的話語,腦中直轉著老人那幾句,斂下眉目思索,驀地胸肺裡又湧出涼氣,他禁不住大咳。

    這一咳,當然嚇壞了自家小廝和護衛,嚇得他們趕緊扶他回小艙中,不教他再恣意妄為。

    ***

    是夜,湖東邊上,穿過木樨花的餘香,一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草廬位在林深處。屋房儘管灰撲撲,樸實無華,但所有牆面全是稻梗子混進土泥、厚厚裹上的,造得相當結實。

    雨已停,秋月當空。

    嚷著肚餓的人皆都食飽,此時恰好煮一壺茶,佐以花香和月姿。

    舒舒服服窩在籐制躺椅上的老人半垂眼皮,窩了好半響,像似睡著,枯乾嘴皮卻掀動,問:「聽到那張破琴的琴音了?」

    陸世平坐在土階上,挨在師叔公的躺椅邊,聽到「破琴」兩字,她鵝蛋臉又擰了,像被青梅子、青杏子酸到倒牙。

    「……聽到了。」無妨的,老人家毒舌,她早聽慣,沒事,她很能挺。

    「見到那個買琴的人了?」老人閒聊般又問。

    「見到了。」她眨眨眸子,語氣聽得出歡喜。

    從湖上聽到對方和琴而出時,開懷心緒便一直持續到現在。

    怎能不歡喜呢?

    她一聽琴音便知了,苗家那年輕公子所鼓之琴正是她的『洑洄』。

    是她的。

    她用雙手、依著自個兒想法造出的琴,以『幽篁館』制琴的手法為根基,去蕪存菁,再添進一點巧妙心思,製出她的『洑洄』。

    只是她這張不按『幽篁館』的「牌理」出牌的琴,當真惹惱了師父杜作波。

    她爹娘本都是『幽篁館』裡的制琴師,但娘親誕下她後不久便亡故,爹親在她八歲上時病逝,後來是師父收她為徒,養她、教她。

    師父待她如父如母,幾年下來,更將制琴之技傾囊授之。

    她明白擅自改變『幽篁館』所尊崇的『楚雲流派』之制琴手法,師父那一關肯定難過,但在她的小腦袋瓜裡,總覺得制琴不該有流派,有良材,用意深,必能留正音五百年。

    『洑洄』有她的用意,雖說師父氣了好些天,她也跪在他老人家房門前好幾晚,但她沒後悔制了那張琴。

    只不過……欸,她熬啊熬,眼看師父都快原諒她了,師妹竟把她的『洑洄』悄悄托了一名年輕琴師,拿去一年一度的『試琴大會』上搗騰。

    『試琴大會』由太湖苗家『鳳寶莊』所辦,對天下所有鍾情於古琴的男女老少敞開大門,任誰皆可攜琴前來共襄盛舉。

    『鳳寶莊』苗家組業是種桑養蠶、取絲製綢,布莊遍及一江南北,兩代之後,家業根基已穩若泰山,後又經營起其它行當——茶業、酒樓飯館、書肆、制琴販琴等等營生,皆大玩小玩了幾番。

    其中關於琴的行當,苗家越玩越高段,一是因苗家年輕的這一輩,出了一位琴藝驚艷絕倫的萌三爺,二是因這一代掌事的苗家家主相當鑽研「物盡其用、人盡其才」的深意,自家兄弟既是不世出的琴中聖手,不徹底拿來當活招牌,好生地打磨利用,豈不可惜?

    因此才有了太湖畔的『試琴大會』,到如今已屆滿十年。

    當初師妹霍淑年來跟她借琴去玩,陸世平不疑有他的,豈料後頭的事兒全超脫她所能想像。

    這一出借,琴變成別人的。

    她之後才聽聞,『洑洄』在那老、中、青、少的大小琴師們面前大大露臉。

    那位年輕琴師彈過一曲後,『洑洄』鎖住眾人目光,連苗家那位打小就在琴藝上展露非凡風華、還被皇帝老兒譽為『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萌三爺也懵了,當場如遊魂般「飄」到年輕琴師面前,借走『洑洄』。

    苗家這位從以往的「神童」,到如今有「神人」之稱的三爺,在四面八方來聚的琴師面前連撫『洑洄』三曲,據聞琴音之妙,只應天上有,不該人間得。

    『試琴大會』過後,年輕琴師被苗家留住,萌三爺對『洑洄』愛難釋手,幾番交涉兼動之以情,終於從年輕琴師手中買下『洑洄』……

    這些事,還是師妹之後告訴她的。

    也對,若無師妹同意,那年輕琴師怎敢將琴賣出……

    陸世平都不曉得該不該發火,畢竟如今的『幽篁館』,可說全賴小師妹霍淑年操持,才勉強撐住。

    『幽篁館』以往有十來位制琴師傅,上門學琴、求琴的人甚多,但後來老成調謝,幾位年長老師傅病的病、亡故的亡故,即便培養或招攬了年輕制琴師,許多人也沒待住。

    再加上這一任館主杜作波琴藝雖高,能制琴作曲,到底不諳琴館的經營,有時客人聞名而來,捧著大把銀子求琴,他若與對方話不投機,這生意便不願接了,正因如此,才致眼下這等捉襟見肘的窘境。

    『幽篁館』中年輕一輩的制琴師,僅餘她陸世平、師妹霍淑年,以及師弟杜旭堂共三人。杜旭堂今年一十八歲,性情溫和軟懦,是杜作波的獨生子,與霍淑年同年,僅大霍淑年三個月,而陸世平是三個當中最年長的。

    雖說師妹年歲最輕,制琴手藝普普通通,但陸世平卻知,若無師妹幫忙管著這個家,怕大夥兒都得喝西北風去了。

    所以師妹把她的『洑洄』偷偷弄到『試琴大會』上亮相,又作主把琴賣了,連那位年輕琴師與苗家的交涉,讓對方費口舌、用心用情,怕也是師妹在後頭把持著,吊著人家,最後吊出個天價……她能說什麼?

    初得知時,她都驚懵了。

    之後她胸中終能吐出氣、舌兒能動、腦子能使了,再氣、再惱火也只敢吶吶擠出話,頂多嗓調高了些……

    記得那時她問——

    「你怎能……那個……這祥?你把琴賣了?你、你都沒問我……」

    「問你,你就肯嗎?」師妹插起腰,雙眸瞠得比她還圓。

    「我……」明明是她在質問師妹,但氣勢壓不過,她梗住聲音。

    「師姊也知的,地主賃給咱們這一塊地,這些日子嚷著要收回。這些年,『幽篁館』也沒背下什麼錢,三位制琴老師傅膝下無子,年歲已高,手腳都不利索了,這『幽篁館』便是他們終老之地,再有,師娘的墳也在這附近唉!你說說看,能不把地買下嗎?能不賣你那張『洑洄』換銀兩嗎?我這麼做容易嗎?不問便賣,你、你當我心安理得嗎?」

    瞧見師妹瞠圓的眼眶滾出兩行淚,陸世平就啥氣也沒了。

    是。師妹沒錯。

    賣得好!賣得太好了!

    至少,師妹讓她的琴「嫁」了個「好人家」。

    然而啊,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試琴大會』上的事自然瞞不了多久。

    後來師父聽聞了,她搶先一步替當時外出、與地主商議買地的師妹認罪,說一切皆是她自個兒的主意,就想那張『洑洄』能在天下琴師們面前露臉,想試試那張琴值多少錢,所以才弄出這麼一場。

    師父恨極了。

    即便師妹後來返回『幽篁館』,跟她爭著認罪,連師弟杜旭堂也隨著她們師姊妹倆跪了整晚,師父依舊不肯原諒,氣到都病倒了,自狠狠衝著她發過脾氣後,便不言不語好幾日。

    陸世平實在沒轍,這才灰溜溜地跑來師叔公結廬的湖濱木稚林求援,請師叔公回一趟『幽篁館』幫忙緩頰,但老人家還沒允她。

    至於今兒個之所以在湖上鼓琴,是因師妹捎來消息,說苗家三爺讓人沒了拈,欲訪『幽篁館』拜見杜館主……她想見見這位買走『洑洄』的萌三爺,好想好想啊,而師叔公則比她更想會會這位眾人口中的「神人」,因此才有了這場「打埋伏」,在湖上以琴音相誘。

    她暗忖,其實師叔公真的挺故意呢!

    儘管不確定哪艘是苗家座船,他老人家就賭那位萌三爺受不住琴音召喚,自顧自兒且不著痕跡地在烏篷船中張揚本事。

    呿,大抵他們琴藝高絕者,皆有相和相爭的矛盾脾性,那位萌三爺還真的中招,不僅和琴而奏,還近船邀相見….,

    「聽也聽了,見也見過,痛快了?」老人再問。

    「嗯,痛快。」陸世平晃著上身,遙望明月,想起萌三爺指下的『洑洄』,鵝蛋臉上有種朦朧又惆悵的溫柔。

    她無聲咧嘴笑了笑,深深呼吸吐納,語氣一轉輕快。「師叔公不也痛快得很?能跟得上您琴音輪變的人,這世間怕沒幾個,我許久沒見您如此盡興撫琴。」

    「誰說咱痛快?咱不痛快!尤其被你敗了一個大爛尾!」這筆帳還沒算呢!

    老人家直起上半身,抬手就要敲下。

    陸世平也不知要避,只本能地縮縮肩膀。

    他瞥見她劉海飄開的額上有傷,橫著一道平整的口子,雖消腫許多,傷也不深,但仍觸目驚心得很,這記爆栗便怎麼也敲不下去。

    陸世平糾眉閉眼等了會兒,痛沒落下,她悄悄瞇開兩道眼縫兒。

    「……師叔公?」怎沒教釧她?

    老人突地歎息。「你師父發天大怒火,你首當其衝,打一開始就該先避避風頭,你倒好,傻傻將自個兒往他面前送?正所謂小杖受、大杖走,他若罰你面壁思過、罰你長跪、請家法責打,你受著也是應該,但氣到取長篾刀……你避得也太慢。」一頓。「額上那傷再劃長些,連眼珠子都要毀的。」

    「……師父是氣極了,隨手抄起一旁制琴用的篾刀砸過來,我登時血流如注,師父他、他也驚住了,他並非有意……」眸眶溫熱,她嚥了幾下津唾才化開堵在喉間的無形塊壘。

    她抓抓額發掩住傷口,表情靦腆。

    「師妹說,師父那兒儘管平穩下來,還是得請師叔公出面……」

    「那麼,苗家老三遣人先送至的拜拈怎麼辦?」老人問得犀利。

    她咬咬唇。「師妹偷偷將帖子擋下了,打算以師父病中休養為由,辭退對方的拜訪。今晚苗家船在『樨香渡』過夜,明兒個上岸該就收到消息,不會打擾到師父靜養的。」

    說實話,這次見師父發怒,她當真心驚膽顫。

    但她被打得頭破血流之後,師父頭上頂著的沖天大火突然「逆」地全滅了,整個人被抽掉主心骨似的,不言不語、不怒不喜,彷彿力氣用盡,對師妹和師弟也沒再追究。

    當晚,她裹過傷昏沉沉睡下,師父曾來榻邊探看,她是知道的……

    就希望師父別再惱恨,希望師父真能諒解。

    「對方登門來訪,你們擋一回、兩回、三回,能擋多久?」老人低哼了聲,上身再次窩進躺椅裡,慢悠悠道:「別忘了那小子問的事兒,就問那張破琴出自何人之手。他肯以重金買下,不弄個水落石出,他怎會罷休?」

    聞言,陸世平眉心愈糾愈緊,不是因師叔公的「破琴」二字,而是越想越覺不安。唉唉唉,不管了!

    愁眉苦臉的,她抓亂兩邊髮絲。

    現下是擋得了最好,擋不了也得硬著頭皮擋,總得等師父心情大好再說啊!

    大不了她……她便私下再會會那苗家三爺,把事挑明了講,還不成嗎?

    自『洑洄』易主後,她禁不住打探起關於他的事,聽說今年剛行過弱冠之禮。

    說到底,她還較他年長。

    她管得住師弟了,那、那該也應付得了那位苗三爺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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