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陸世平陡被嚇了一跳。
她離那人太近,雖煞住步伐,身子仍些些撞進他懷裡。
灰藍錦袍,手握盲杖,薄身俊且挺秀,不是苗三爺是誰?
「三爺……」她輕拍左胸房,慶幸方才走得不急,沒真撞上。
然而僅是短短貼靠,急又退開,她已嗅得他身上幽淡檀香,而且有些悲涼地發現,她的個頭確實小。
徒長年紀真沒用,兩人相較,她頭頂心連他下顎都碰不上。
寧穩心神,她四下望了望,吶吶問道:「三爺怎沒讓小夏和佟子跟著?」
「露姊兒呢?怎不在太老太爺那兒多留些時候?」
她一愣,驀地揚睫看他。
俊美面容似冬日溫陽,深淵般的眸子卻凜凜刮過什麼。
這分明是來堵人,堵她這個人,料她回灶房院子必穿過園中石徑,所以守株待兔,只為質問。
她抿唇不語,心裡默默幽幽地泛上幾近疼痛的滋味,她偏不去理會。
「手上灼傷如何?」他忽地天外飛來一問。
她沒料到他話題倏轉,怔了怔,一會兒才答:「大好……已生新膚。」略一頓,接著又道:「還得多謝三爺贈藥,日前遣竹僮們過來照料。」他雖因試她才弄得她兩手灼傷,但後來送藥的這份情,她依舊感念的。
他眉目略軒,幽瞳中的沉色教人難辨其情。
只見他澤唇一勾,淡到不能再輕淡的音色嘲弄盪開。
「手傷大好了,所以便一刻也不能等地來到『松柏長青院』,怎麼也得讓太老太爺歡欣足願,是嗎?」
這桶污水潑得她滿身狼狽且怔忡不已。
他的心緒如琴音迴旋曲折,以為相親了,下一瞬又不留情面。
未聽她言語,他再次啟嗓。「新膚薄而敏感,入水應還覺刺疼,你為修七巧盒,拿篾刀、取鐵鑷,手勁拿捏要好,定又弄得十指新膚生疼……你倒也能忍。」
石峰陰影籠罩他半身,溫陽穿透石洞,點點投在他頰側和胸前,怎麼都好看。他真真教人生氣,卻怎麼都是好看的。
陸世平眨眨微澀眼眸,握成小拳的手繃得新膚都疼了,仍倔強握著。
「三爺不也能忍得很?」
俊眉略挑。「此話何意?」
「三爺適才在堂中鼓琴,一篇(繁花幻)曲由七節拍子譜廬,拍拍動人,承接分明,三爺琴技高美,一出手誰與爭鋒?誰不拜倒在您指下之音?偏偏太老太爺不給面子,當場駁得您有苦說不出、有怨吐不得,但那也非太老太爺有意如此,在他心裡,那七巧朱盒確實比三爺鼓琴重要太多,此間因由,七巧朱盒的來歷,三爺定也知曉,不必奴婢多言。您對老人家撒不了氣,就拿奴婢出氣,那、那奴婢也認了。」
這會兒換苗沃萌怔了怔。
他沒料到她會突然逆顏以對,還一口氣說了一堆,但她說的那些……
陸世平小小口喘氣,一顆心怦怦跳。
一吐胸中鬱悶儘管痛快,然傾言而出之後,又懊悔得想敲自個兒腦門。
她揚睫偷覷,見他眉宇間甚是沉寧,僅兩邊額骨透紅暈。
不知是否被她說中心事,所以臉面微赧,抑或對她動氣才氣紅臉?又或者,兩者皆是,他惱羞成怒了……
苗三爺似有意沉默,想折磨人似地不言不語。
再啟唇時,他語調徐和,話鋒銳利。「你要真認了,還敢對我撒氣嗎?」
「……奴牌不敢。」
「你說我方纔的(繁花幻)鼓得如何?」
他不問她通不通音律,亦不問她為何能知(繁花幻)曲,他不給她迴避的機會,直接逼她答話。
「自是……絕妙。」陸世平不僅想敲腦門,都想拿頭去撞一旁的太湖石了。沉不住氣,話裡露了餡,不接他的招還能怎祥?
豈料他微地冷哼。「言不由衷。」
「三爺究竟想聽什麼?」手再度握緊,既惱又……又喜歡看他。
「你說呢?」他淡淡揚唇,彷彿知她探看,玉顏便整個轉向她。
迷濛美目對上的,恰是她的左胸,雖知他不能視,卻也煨熱她胸房。
他又在試她。
她心裡明白的,但此時面對他擲出的話,她卻是不願敷衍閃躲。
一開始她便也沒想掩藏什麼,只是……欸,這教人煩惱的近君情怯啊,才使整件事複雜起來。
捺下歎息,她終是持平聲嗓道:「三爺願聽,奴婢便直言了。鍾賦之前輩當年苦戀一名西域女子,他所作的(繁花幻)便為寄付自個兒的情心。曲子共分七節拍,喜、怒、哀、樂、愛、惡、欲,每一節拍琴心各異,連結成一篇男女相隔天涯海角卻不得見的苦戀情曲……論技巧,三爺信手拈來、揮指間翻雲覆雨,自是非凡,若真要挑出點什麼,也就是……琴心不足。」
她頓了頓,覷他。
他表情仍讓人瞧不通透,但不似作怒,只氣息有些兒沉濃。
「再說。」她咬咬唇,遵他之命,深吸口氣又道:「大致都演繹得極好、極到位的,但……三爺在描寫『欲』的這段節拍上,心意明顯不足,像僅在表面上作文章,來來去去,反反覆覆,尋不到竅門。(繁花幻)既是情曲,曲中的『欲』自然是指『男女情慾』,不懂『欲』之拍,三爺只能用妙到巔毫的琴技混淆聽者之心。」
當初聽師父鼓(繁花幻)時,『欲』之拍聽得她臉紅心熱,而苗三爺所鼓同曲,卻未激起她相同感受。
「所以……」欲再多說,她喉兒陡地一梗,因為……他、他臉紅了!
白皙清肌大染紅潮,再明顯不過的臉紅!
他彷彿也沒料到會有這般模祥,儘管瞧不見自己的臉,但熱潮襲面,他定然清楚感受了,一時間竟透出不知所措的神情。她雙腮亦暈開兩抹暖紅,但見他很快斂下神色,兀自鎮定,臉膚卻猶有紅痕,忽然間有些想笑。
也直到此時,在這個時刻,才覺出他年紀果然輕啊!
如她這種大齡姑娘,即便未嫁人、未嘗風月,成天跟灶房裡上了年紀的婆婆和有些年紀的大娘們「廝混」,要想聽男女間的混話、混事,多的是機會。
婆婆和大娘們可謂「如狼似虎」,女人家圍在一塊兒聊天,怎麼都能聊到那上頭,且說得通透直接,口無遮攔。
她都快被灶房大院的女人家們養得沒臉沒皮了,豈是他及得上的?
不過話說回來,欸,這也沒什麼好沾沾自喜就是了……
「所以……便是這祥。我……奴婢說完了。」她生硬地補上結尾。
苗沃萌握盲杖的五指緊了緊,背脊挺得筆直,朱潤唇瓣一掀,話沒說出,倒先一陣的咳。
陸世平心下一驚,不禁舉步而上,又生生僵在原地。
幸好他僅輕咳,像被津唾微嗆了嗆,咳過一小陣便緩緩止住。
她悄聲吁出一口氣,怔然直望他,聽他清清喉嚨略啞道——
「沒想到你尚能一心兩用,專注替太老太爺修七巧盒之際,還能分神聽我鼓琴、辨我琴心。」
這話……她聽不出底蘊。
說是誇她嘛,不盡然;說是嘲弄她,也不完全是。
她眉眸染著迷惑,他無法視之,薄唇卻了然般勾了勾。
「想從灶房院子轉到『松柏長青院』做事嗎?」
他問得突然,陸世平迷惘中更有迷惘,先是搖搖頭,復才記起他瞧不見,遂答:「太老太爺問過,可……可奴婢自個兒不想。」
「為何不想?」
「奴婢已習慣灶房院子的活兒,跟灶房那兒的人處得也愉快,沒打算挪窩。」主要是待在灶房做事,她多少能照料到他,幫他備食、備茶、燒水、煎藥,他儘管無感,但她一切只求心安。
「太老太爺要一個奴婢過去伺候,事先還得徵詢你意見,你不肯,他老人家真也不動。」略頓。「你倒也了得。」
明明紅澤尚染他的俊顏,羞意未褪盡,他主子的架子又端顯出來了。
原以為他會質問她有關琴曲的事,問她為何聽得出又說得出那些東西,但他狀若亂風過耳,半點沒往心上去一般,直教她忐忑不已,然而現下……陸世平雙腮微鼓,又氣又莫可奈何,心想,他根本是因(繁花幻)琴曲之事對她惱羞成怒,才專往她身上挑刺。
「三爺想罰奴婢,只管責罰好了,是奴婢口沒遮攔,說了教爺不痛快的話。」
他面上紅潮似更深濃,眉卻狠挑。「我說我不痛快嗎?誰說要責罰你了?你不去『松柏長青院』那很好,對太老太爺沒什麼非分之想,那更好,只是老人家著實太喜愛你,你要敢欺他、利用他,最終教他難過失望,待得那時,別怪苗家要對你做出些什麼來!」
聽聽、聽聽他這話說的……非分之想……非分之想?
她聽得都快暈了!
真會氣暈!
假使她真有非分之想,也只會對他胡思亂想,對他……只對他……
驀然間,她氣息一繃,察覺到內心可恥的念想。
原來不僅是近君情怯,對自己坦承情怯之後,她竟貪了、膽大了。
騰地渾身發燙,一股熱氣直往腦門沖,她鵝蛋臉熱得幾要冒煙,但胸臆間卻湧出絲絲委屈,眼眶登寸泛酸。
「聽明白了嗎?」苗沃萌長身轉向她,問得沉肅。
「聽明白了……」她努力穩聲。
「聽明白就好。」他語氣又變得淡淡然。「去吧。」
石林園中,溫陽挾有寒風,吹過他的袍擺、袖底,亦拂過她的裙與袖,陸世平只覺一顆心也被吹得冰涼涼的。
然,再委屈也怪不得他。她是明白的。
對他而言,她原就來歷不明、舉止古怪,一番機緣下與太老太爺親近了,他沒將她掃地出門抑或整治她,僅口頭上威嚇,已算留了情面。
有什麼好氣?
光憑他當年守諾不追究,眼盲至今,他再辱她、欺負她,又有何可氣?
「三爺……」她嘶啞的喉兒慢慢擠出話。「奴婢想說……奴婢進『鳳寶莊』做事,為只為償債,就盼這債能早日還完,奴婢也能早些回復自由之身,餘下的事,奴婢真未多想的……三爺無須多慮。」
他俊龐沉靜,晦明莫辨,並不應聲。
「那……奴婢先回灶房院子了。」陸世平施過一禮,這才越過他、小跑穿過月洞門離開。
透瘦的一柱太湖石峰下,苗沃萌宛若絕塵而獨立。
心思起轉,腦中流淌的是她沙啞嗓聲說解他指下(繁花幻)的那些話。
他不足之處,自己心知肚明。
但正如她所說,當琴心不明時,他能以高絕琴技壓過一切,掩得乾乾淨淨,而這一次……僅這一次……他竟被聽出!
心口猶然顫慄,滿漲的感覺一時未消,他不禁舉袖揉了揉。
琴聲雖可狀,琴意誰可聽?
她聽出他最狼狽的缺陷,一字一句說得坦白。
她所道出的,確實是他想聽的,儘管聽得他滿身熱燙,窘態難掩,他內心波蕩又有誰知?
琴者,若能得一知音,今生足矣。
他適才是否又欺得她忍氣落淚?如那一日她兩手新傷、立在廊橋上偷哭般?
自眼盲以來,這是他頭一回深覺懊惱——
想看清一名女子長相。
無奈不能。
她這個奴婢啊,當真勾起他一探究竟的好奇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