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先制了弦清音正的『玉石』,之後才有『洑洄』問世。在我所想,『洑洄』是主,而『玉石』是伴。但依你所想,『玉石』並非伴琴,『洑洄』才是配角兒……這一對琴,隨撫琴者不同,琴技高低有別,琴的主、伴地位也能跟著變,深意潛藏,原是如此。
他記起曾說的話,那時他亦是頭疼欲裂,然,與人談起琴,解開疑惑,內心愉悅輕快,肉身之痛似也算不上什麼。
而那人最後捧出一張琴,交給了他。
琴名『玉石』,正是他以為的那張伴琴,與『洑洄』本是一對。
「三爺既為『玉石』而來,琴贈有心人,便請三爺笑納。」
道完,那模糊黑影朝他深深一拜,不僅如此,還雙膝跪地。
他聽到對方額頭磕地的悶響,連響三聲,那人磕過頭後,柔聲持平又道——
「今日所作承諾,我信三爺能守諾到底,放過我師父,放過咱們『幽篁館』,等將來……將來若報完師思,師弟、師妹和幾位老師傅皆有安排,了無牽掛了,定進『鳳寶莊』為奴為婢,再報三爺恩義。」
為奴為婢……
報三爺恩義……
苗沃萌覺得頭昏,只是昏,原本的劇痛被竄出的過往事物層層擠壓,壓得扁扁的,僅餘留一點點的刺麻感。
鼓琴者琴藝平平,正是這般尋常,才顯『玉石』潤潤琴色。
他垂下眼睫,左突右衝的思緒隨琴音穩下,嘴角微翹的淡弧卻挾恨帶惱。
他驀然咳出聲,愈咳愈重,用力到整個人蜷縮。
琴音陡止,那姑娘再次奔回榻邊,拍撫他的背,焦急低嚷——
「是寒症發作嗎?我還是請方總管去,不能任你這祥,你——」
「咳咳……你幫我撫撫背、順順氣,就行的……咳咳……別走開……」聽聲辨位,他胡亂揪住她衣角。
他這人真是……真是……呃!
陸世平既擔心又無奈,見他緊壓腦袋的雙手好不容易鬆開,繃起的五官亦和緩許多,頭似沒那麼疼了,怎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不及多想,兩掌已平貼他的背央,微施力氣一圈圈往外撫,再一圈圈往內縮,如此不住地重複。
她一顆心原高高懸著,幸好一次次推撫他背心之後,他就真沒再咳了,僅是氣息促濃了些。
此時的他側顏伏在長榻上,青絲半覆俊龐,她沒忍住,兩指探去將他的發撩至耳後、肩後,看到他蒼白卻透虛紅的臉膚、輕歙的鼻翼,以及微啟的唇……她心尖又顫,忙用力閉閉眼,端正思緒。
「你很行嘛……」低幽語調飄渺如室中那簇幽微燭光。
陸世平睜開雙眸,表情有些不明就裡。
榻上病態俊美男靜伏著,淺淺呼吸,淺淺勾笑。
「能窩在灶房院子做事,能哄得太老太爺開懷,木工手藝精巧,還能聽辨音律,知自己琴技不突出,便選一張大雅之聲的古琴鼓之,緩和我頭疼之症,即便我咳得難受,也有法子應對,一雙巧手往我背心既撫又推,順氣行血……所以才說你很行啊……」
她頓時又覺陷進五里迷霧。
苗三爺無常,話中總合另一層意味。
她辨不出他話中真意,只覺胸中隱隱驚悸,像似……他察覺到什麼,他眼盲心不盲,看穿她的一切,甚至看穿她的心。
「怎不說話?」他徐聲問。
……要她說什麼?陸世平唇瓣嚅了嚅,喉中微燥,舌尖略僵,仍無語。
「你發覺到了嗎?」苗沃萌掩睫低笑。「你一著急,對主子的敬稱便忘個精光,只會你啊你地喊,也不自稱奴婢了,大不敬啊……」
她瞪視他,好一會兒才答:「奴婢不敢。」
「你怎是不敢?哼,你是什麼都敢!」
她雙眸瞪得更圓,忽覺一陣委屈兜頭罩下。
他怎麼可以這祥?
頭疼好不容易剛緩下,咳症也及時抑制了,他卻……卻過河拆橋,又端著主子架勢欺負人!
「怎又不說話?」他嗓音突然一沉,上身改作側臥,臉轉向她。
迷離眼睛雖「看」向她,但依舊沒能對進她眼裡。
她倔著氣不肯出聲,略重的呼吸聲透露她此時心緒,傳進他敏銳耳中,惹得他臉色再變,玉面結出一層薄霜似的。
「你還擺臉給我看了?」
「……奴婢不敢。」她原想回他一句「三爺瞧不見的,奴婢擺臉給誰看?」只是拿言語嘲諷人的事,實非她慣常所為,最後還是忍氣吞聲了。
豈知苗三爺沒打算收斂,被惹火了,哼哼冷笑。
「嘴上說不敢,行徑卻膽大妄為。你要真不敢,會每晚摸黑來到『九宵環珮閣』?你要真不敢,會瞞著我,偷偷幫我制琴?你當真以為重新刨過、鑿過的痕跡,我會覺察不出?哼哼,最好你是真不敢!你要真敢,還不知落進你手裡,我得吃多少悶虧、挨多少暗箭?」
他這話……說得好可惡!
陸世平聽著聽著,雙眸泛潮,很氣他,氣得好想揍他幾拳,但她哪能真對他動粗?她、她就是被吃得死死的,他對別人可以溫文可親,偏對她不掩戾氣,她既傷又痛,卻賤骨頭似地寧願他坦露真實一面,也不要他將她視作旁人。
一掌摸上她衣袖,驀地揪住,他薄唇一掀。「露——」
她心裡狂鬧,渾身顫慄,剎那間以為他就要喚出「陸世平」三個字。
「——露姊兒,你說,有你這樣為奴為婢的嗎?」
他墨睫淡斂,適才一陣的咳,面頰逼出淡淡的紅,長目彷彿籠著水光。
質問她時,虛弱面龐明明端不出什麼氣勢,修長身軀還癱軟般臥榻不起,偏偏那迷離眉宇、迂迴低幽的言語,總勾得人一步步靠近,他像守株待兔的獵人,設好陷阱,只等獵物自投羅網。
……有你這祥為奴為婢的嗎?
惡向膽邊生。
一股鬧不清混入多少心思的情緒將她吞噬。
她忽而捧住那張略冰涼的俊臉,俯首便去吻他,吻那兩瓣只會說話欺負她的、淡淡紅的唇瓣。
她並未深入,僅是用唇貼住他的,她也沒合睫,張眸看進他波光瀲濫的瞳底。
有沒有她這樣為奴為婢的?
她是被他用言語擠兌得來氣了,心底渴望,心緒衝動,不管不顧便吻了。
唇相貼,僅經過幾個呼吸交融,她便緩緩退開,很訝異他竟然動也不動任由她「魚肉」不還手。
苗沃萌之所以沒動靜,是因一時間懵住,懵得十分徹底。
唇上疊著另一張唇,彷彿因她的擠壓才體會了,原來唇可以這樣柔軟。
他遭人強吻……這一驚,腦中餘下的刺痛感瞬間驚麻,竟比琴音更具奇效。
實在是膽大妄為!
這個女人……她、她真是來為奴為婢的嗎?還是來輕薄他的?
陸世平直到真做過了,身子才輕輕發顫起來。
雙眸包含水氣直瞪著他,見燭光淡映下,兩抹紅雲在他頰面漫開,他微張的唇細細輕喘,她也騰地紅了臉,心海起狂濤。
「你──」
耳鼓甫擂進他那一聲,她整個人驚震,原有的渴望、衝動,此刻又添進驚懼,怕他又要說出傷人的話,要訓她、斥責她……既然都得挨他一頓罵,被他瞧輕,乾脆就、就一不做、二不休!
她倏又低下臉,再次親上他兩片柔軟薄唇。
只聽他驚喘一聲,她舌尖便往裡邊鑽,舔他微啟的齒,又再往裡邊探了點,碰觸到躲在齒後顫顫的舌尖。
腦子像發了癲,她暈頭轉向,心也發癲,帶著蠻氣糾纏他不放。
他全然被動,像瞬間化作太湖之石,僵挺定在原處,但雙唇卻軟得不可思議,被她吻得濕漉漉、水淋淋。他口中有恆常的藥味,淡淡還帶檀香,想起進『鳳寶莊』灶房院子一年多,默默為他煎熬藥汁,每一次守在藥爐邊,心裡總想著他,希望他一切都好,希望他目力得以恢復,希望他將自己養壯些,希望……希望有朝一日或許能近近看他,跟他說上幾句話,說她很謝謝他的守諾,說她也對他守義了,來到他身邊。
而她之所以願來,是因為對他有非分之想嗎?
思緒攻防,在腦中狠鬥自己,當那樣的自問清楚浮現時,她心裡有愧,火辣辣生疼,猛地便拔開張狂的唇,住了手。
苗沃萌忘記原先要說的話,舌尖動了動,半字也吐不出,卻嘗到她留在唇舌問的滋味……暖暖、軟軟的微甜氣味,潮濕柔潤,像雨後日陽……越想,一張俊臉竟紅得透澈,那股莫名火熱猛在心間竄燒,燒出他一把火氣。
「你……混帳!」他聲音惱火卻又冰冷,矛盾得顫人心扉。
用不著他罵,陸世平也知自己亂來。
她對報恩的對象行不恥之舉,懷非分之想,不是混帳是什麼?
但她終究得守著他、顧著他,再如何斥罵,她耍耍無賴、厚著臉皮撐過就好,只盼他別怒到踢她出『鳳鳴北院』,甚至踢她出苗家。
「是。三爺罵的再對不過,奴婢混棖,什麼事都敢做。」她堅定應聲,兩手暗暗握緊。
「……你、你話也不駁,罵了就受,就這麼沒臉沒皮?」
「三爺說的是實話,奴婢不能駁,也沒法子開脫,我……我……奴婢確實沒臉沒皮,才會膽大包天胡來。」不是跟他置氣,她說得平淡,完全認罪,就想他消消氣。
苗沃萌卻瞬間鐵青了臉。「你在玩我嗎?」
「奴婢不敢。」
「還說不敢——」他一怒,陡然坐起,但這一動動得太急、太快,方撐直上半身,話都沒來得及說盡,突然一記暈眩重重打下打得他難以招架。
「三爺!」陸世年本能地撲過去,張臂再次穩穩接住他歪倒的身軀。
她扶他躺下,明顯寫在臉上的憂心他瞧不見,她自己亦不知。
聽他低聲又咳,她這一次兩手改而平貼他胸央,仍是繞著圈圈推撫。
咳聲斷斷續續,半響後終於止住,她雙手亦緩緩停下。
她等著他再罵些什麼,但方纔頂著一片火斥責她的苗三爺此時卻抿唇不語。
他賭氣般撇開臉,面向窗下的壁面,下顎繃起,露出的一隻耳朵和一小截頸項紅得很是古怪。
陸世平傾身探看,見他繃繃的薄唇被吻得水潤潤,心又火熱起來。
她用力閉閉眼,沙嗄道:「三爺再多歇一會兒,奴牌這就去廳側小室取些清水來,多燒些水,幫您再淨淨臉。」他殷紅的臉膚和頸膚皆滲薄汗。
這一次他哼也沒哼半聲,亦未揪住她衣袖或衣角,便由著她跑開。
聽那腳步聲離去,藏琴軒僅他獨處,苗沃萌一袖才慢吞吞舉到自個兒左胸。
他壓住跳得過快的心,那跳動衝撞得胸骨發疼,他不禁揉了揉。
沉沉吐出氣息,唇舌方動,遂嘗到她留在他口中的淡馨,心又抽顫一下。
揉著胸口的手於是一挪,長指撫上遭姑娘輕薄的兩片唇瓣,指尖觸到濕熱舌尖,頓時她探進勾引他的那種感覺再起,他背脊細細顫慄,腦中轟然大響!
不僅臉紅,他整個人都快內燃著火!
咬牙悶吼一聲,明明四周再無旁人,他卻像躲避誰的目光似的,將熱燙俊臉埋進輕散的髮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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