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軒內再次靜到幾能聽辨銀針落地聲,就見坐第一個位置的孩童粉臉仰得好高好高,含水眼眸亮晶晶,既緊張又興奮似的。
「第三段曲音,還記得嗎?」苗沃萌面上無笑,但溫嗓輕和。
「記得!」聲亮答道。
「那你再試一回。」
孩子大聲應好,小手已擺出架勢,指法雖生澀,琴音卻精準。
聽過後,苗沃萌微微領首,指點過孩子的指法轉換後,隨即又抓陸世平的手走至第二張琴案。
一個個點出不足之處,別人的不足或許亦是自身該留意的缺點,而別人厲害之處,自個兒更該學習倣傚,這般教授甚費功夫,卻能讓孩子們有所警悟。
陸世平靜靜當他的引路人,聽他以溫和言語一針見血地點出孩子們較弱的地力,且極具耐性說解,即便有孩子緊張到手指僵硬,鼓不出他要求的指法,還嚇到當場哭了,他也沒作怒,但俊逸五官倒是僵了僵,像也嚇著了。
孩子哭聲好響,八成傳到樓下大堂,她都瞄到館主在接梯口那兒探頭探腦了。
「三爺笑一個。」她忽地靠近,幾是貼在他耳畔催促。「快笑啊!」
溫息陡然暖耳,苗沃萌胸中一震,膚底紅潮便欲竄出。
陸世平見他依然僵著,而那孩子的驚哭完全沒要停止的跡象,再環顧敞軒裡,三、四個年紀較小些的孩童竟也癟起嘴、抽著鼻子……
「三爺不笑,其它孩子可要跟著哭了!」她著急低語,根本沒留心小嘴有多貼近他的耳,更不及留意他的臉紅過腮。
下一瞬,他發燙的耳又覺她氣息烘拂。
「三爺得罪了!」
得罪……得罪什麼?尚未回神,他嘴角已遭兩根指兒輕按,往上一推。
「笑了。瞧,他笑了。沒事的,不哭了,不哭喔!」
砰砰磅磅——
接梯口那兒似乎有人滾落,只聽底下一陣小騷動。
而樓上這兒,原先的騷動卻在瞬間靜下。
孩子哭聲驟然消停,癟嘴的忘了癟,抽鼻子的也不記得抽,二十多雙稚眸瞠得圓滾滾,看著苗三爺俊臉上的「笑」,亦是直到這時,他們才留意起她這個敢對主子「動手動腳」的丫鬟。
幾個孩子朝她怯怯笑了,看她的眼光多了分好奇。
她唇一揚,不禁回笑兩聲。
然,待她眸光回正,近近對上那張遭她折騰的俊龐……苗三爺迷濛的眼似生寒又似竄火,「看」得她氣息陡窒。
「你還想得罪我到何時?」他嘴角受制,說話時語調冷冷,語音有些不清,但兩片薄唇勉強嚅動的祥子……很、很滑稽。
陸世平自然不敢再笑,很快撤了手。「請三爺見諒。」
他冷哼一聲,舉袖揉揉嘴角。
指尖微潮,似沾上他唇內津液,她悄悄蜷指成拳,再去看他時,終察覺他臉膚偏赭,霎時間異樣感覺淌過心田。
她有種「逗弄到他了」的欣悅感,即便他板著臉,卻覺他不再那麼淡漠、不可捉摸。
苗沃萌輕輕地甩袖,沒再理會她,竟是矮下身來,坐在那個好不容易才止住哭聲的孩子身畔。
陸世平微訝地揚眉,見他借用孩子那張較小的七絃琴,秀指優雅有力,為孩子再次示範指法。
他待孩子依舊淡淡不苟言笑,但極具耐心,直到那雙肥潤小手願意試探地在琴弦上拔撫,琴音猶僵,然已抓到訣竅,他才起身。
兩人像養出了某種默契,他甫動,她便把手臂遞去讓他握住。
心熱悸動,在這一刻。
覺得能與他這樣親近,能瞧見他種種面貌,儘管他私下端起主子架勢欺負人時很是可惡,她依然心甚歡喜。
對他起了非分之想,一開始察覺時,羞慚盈於心內。
可後來明白了,她對他並無丁點奢望。
苗三爺之於她是一道太高、太亮、太燦爛奪目的光,偶爾與光交集,她知道心軟情動是怎麼回事,卻從未想過要抓住那抹燦陽、追逐那道明光。
所以也就坦然了自己的非分之想,內心一片清明。
她喜歡他。
如此而已。
***
一早來到琴館,琴課結束時已近午寸。
原本安排仍從琴館後門上馬車,但苗家護衛急急擋住了,說是後門突然堵了一大群文人學子,攜琴而來的人還不少。
那些人大抵是一早就擠進琴館堂上久候,卻只聞二樓教琴之音,無法見苗三爺一面,知他欲離去,又見苗家馬車停於後門,便蜂擁而上。
「三爺,要不改走前門?現下大夥兒擠在後門,前頭倒是清空了。」館主道。
於是一名護衛前去知會等在後門的車伕,陸世平引著苗沃萌跟隨館主快步移往前頭,也不敢大剌剌地等在大門口前,而是避在琴館左側一條巷內。
見苗沃萌面色有異,她低眉沉吟,便問:「被圍、被堵、文人學子們爭相一見,三爺每回來琴館授藝,不都如此嗎?」
「平露姑娘……」她雖是丫鬟身份,但館主見苗沃萌對她甚依賴,再加上今日小琴徒大哭,被她使了「對主子大不敬」的手段哄住,因此對她言語時,便也多幾分敬意。「三爺每回過來,確實有許多人爭見一面,但今兒個人多得有些過分了,而且不依不饒的,還堵門圍車呢,這可太不像話!」
陸世平聞言亦微蹙眉心,不待她多想,守在小巷前的護衛已揚聲道──
「三爺,有群人往這兒衝來!」
一時間腳步聲雜沓,由遠而近,許多聲音嚷嚷——
「在那兒、在那兒!」
「苗家三爺出來了呢!」
「唉喲,別擠啊!誰踩了咱的腳?」
「三爺!苗三爺!別攔著我!你誰啊你——」
館主連忙衝至巷前,與苗家護衛一擋再擋。
護衛雖是練家子,這時也不好用武力逼退眾人,只能採取守勢,然苗家馬車遲遲不來,文人底子的館主終被推擠得東倒西歪,唉唉叫疼,此時要喊琴館裡的人出來相幫也已不及。
「跟我走!」陸世平見勢態不妙,沒讓苗沃萌繼續扶她小臂,而是反手一抓,穩穩握住他的手,拉著便往巷內跑。
先是慌意襲上心頭,苗沃萌從未這般邁大步疾奔,更別說他如今失明,要毫無顧忌往前奔沖,實得克服內心驚疑。
但扯著他便跑的女人不給他半點遲疑機會。
他被迫跟隨她。
盲杖不知掉在何處,當他意會到時,手中已空無一物,他能依靠的似乎僅剩下她,那只牢牢握緊他的小手。
許是如此原因,他強令自己定心,修長的指亦反扣她的秀荑,放任她帶領,
她終於緩下奔跑,他感覺背貼牆面,心想她大概躲在轉角正在探看。
「三爺,出了這兒,外面便接水巷,到了那兒應該有不少收生絲或交布貨的小舟或小蓬船,肯定知道苗家『鳳寶莊』的絲綢鋪子在哪兒,咱們請他們相幫,搖船送咱們過去。等進到『鳳寶莊』絲綢鋪,三爺安全無虞了,屆時再請人回琴館知會一聲。」陸世平腦中急思,只顧著做、顧著說,不耐多語的喉兒磨得嗓聲更啞。
她拉著他欲抬步再走,突見幾名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出現在巷中,一驚,忙將苗沃萌推回原處。
「有人。」她低語,眸光環掃,瞥見一戶人家的後門門扉微敞,想也未想已拉他躲入。這戶人家在牆內門邊植有一棵杏樹,她將他帶至內牆與樹幹間所形成的隱密處,雙雙倚樹而立。
「剛才那幾人也作文人打扮,雖不知與圍住琴館那些人是不是有關,咱們還是先躲過再……再說……」終於啊終於,她只顧著「觀察敵情」的雙眼終於挪向身畔男子。
乍然一望,她心房鼓震,一時間竟堵了話。
他的神態不驚不悸,無半點惶惑,淡然眉宇偏冷,卻似藏著某種……深趣?
只是眼下豈是玩笑時候?
兩人手仍緊握,她不會放開他,五指硬穿過他指縫,與他密合。
鼻中儘是他身上檀香,近近再瞧他俊美面龐,一顆心極不爭氣狂鼓。
她輕細喘息,低聲問:「……三爺的盲杖怎不見了?」
「因某人不由分說扯著我就跑,連杖子掉了都不肯相理,你說,它是怎不見的?」他慢騰騰道,五官微繃。
聞言,陸世平像被掐住脖頸,脹紅臉,氣息窒礙。
按理,她心中有主意,也得問過主子意思,回想方纔之事,她、她似是獨斷獨行了,硬拉著他就跑。如以往在『幽篁館』與師弟之間的相處,師弟總聽她與師妹的話,今日遇險,她那「大師姊氣勢」一下子沒按捺住,卻忘記身邊的人並非師弟,而是她的爺。
「那、那……奴婢等會兒回頭找找。」
「你想把我一個人丟在此處?」他聲微狠。
「不是的不是的——」她急語。「待將三爺送至咱們的絲綢鋪後,奴婢再回來找。」她五指再次收攏,手心貼緊他柔軟的掌。「不會丟著三爺不管,不會放開的。」
他胸口起伏略明顯,氣息稍紊,雙目近近「逼視」她,久「望」不語。
「三爺?」她被他「看」得心尖直顫,血中熱潮直湧。
「你賠給我。」
「啊?」他……他要她賠什麼?
「盲杖。舊的那根我不要了,即便尋回,我也不要了。你賠給我,要親手做的才行!」沒聽到她答話,他眉微凜又道:「你都能搶著替太老太爺修七巧盒,還搶我手中的木頭制琴,區區一根點路細杖,豈難得倒你?」
……搶?
她哪有搶著修七巧盒?
她也沒要搶走他制琴的活兒啊!
他這……根本是含血噴人嘛!
「說話!」長目瞇了瞇,他沉聲命令。
不能罵他、踢他、捏他、掐他,然而心火直竄,她總能……總能……
踮起腳,臉蛋湊近,她的唇一下子貼上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