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几上放著幾本書:「平常心有情味」、「在生命轉彎的地方」、「每天給自己一個希望」、「完全自殺手冊」,還有他的一雙腳丫子。
「大傻!」王學舜輕歎一聲,口氣顯得有些無奈:「我就快崩潰了,你居然還有心情睡覺?」
話聲剛落,一顆偌大的狗頭從沙發下抬起,先是瞟了他一眼,接著又慢慢垂下,眼一閉又呼呼大睡。
沉靜的客廳內只有王學舜一個人類,他口中的「大傻」顯然就是那只在他腳下睡覺的大狼狗。
王學舜是一個三流畫家,今年二十八歲,身材瘦高,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藝術家的氣質,但還是與一般咱們常見的藝術家有所不同。
他沒有一頭長髮,沒有一臉酷樣,五官端正分明,乍看之下就和隔壁鄰家的大哥哥沒什麼不同。
十天前,王學舜花了五萬元租下位於永和的「畢卡索」畫廊,將自己所有的心血結晶拿去展示出售,結果一個星期耗下來,只賣出去兩幅——連房租都不夠,這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三十二幅心血,最後的下場被他放把火燒成灰燼,接著他又花了三天時間,將那本完全自殺手冊閱讀完畢。誰也不知道他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甚明瞭。
是不是這世上的藝術家的性情都這麼古怪?他不知道。但也可能是他一個人太孤單寂寞了,沒事找事做也說不定。
打從昨晚十點開始,他就是以這種姿勢坐臥在沙發上,現在已是凌晨三點,他似乎仍是想不出什麼結論。
五個小時的長時間思考並非他的最高紀錄,他個人最佳紀錄是手握一本佛經,整整想了十七個小時,最後他告訴自己,他不是一個干和尚的料,於是順手將那本佛經撕成碎片,那是五年前的事。
「大傻,你知道嗎?」王學舜邊捻熄手上的煙,邊說:「我為什麼到現在都沒找個地方躲起來,一走了之?原因是我放不下你啊!」輕歎一聲,接著又說:「像你這種大笨狗若是在街上流浪,八成是餓死的下場。當初我就是從街上把你抱回來的,這會兒又要把你送出去……」
言及此處,大門倏然一開,廖蕙緗衝了進來,「我求求你,讓我躲一躲……」說話間,反手關上大門。
廖蕙緗在這幾排建築物內穿梭逃跑,見這戶人家尚有一絲燈光從落地窗的窗簾裡洩出,只得進來試試運氣。
她渾身上下濕淋淋,身上散發出一股刺鼻異味,不僅狼狽得到了極點,同時渾身顫抖不已。
「你說什麼?」王學舜坐直身子,口氣有些驚訝:「麻煩你再說一遍給我聽聽好嗎?」
「可……可不可以讓我……讓我躲一躲?」廖蕙緗連牙齒都在打顫。
她說話的腔調十分奇特,王學舜要她再重複說一次的目的只是想證實她的身份,並無其他涵意。
「哇靠!」王學舜忽然一腳踹出踢在大狼狗的屁股上,「今天才是閏八月的第一天,還好摸進門的人是個大陸妹,如果是老共進門了,我豈不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嗎?你這隻大笨狗,我跟你不知說了幾百回,要你保持警戒,你一天到晚只知道睡大頭覺……」
大狼狗站起身,用一種很奇特的表情望了他一眼,隨即一晃一晃的走到廖蕙緗身邊趴下,舌頭伸出,雙眼慢慢閉上。
「你……你知道我是……」廖蕙緗話尚未完全說完,想想不對,趕忙轉身握住門把,準備再次逃跑出去。
「外頭想抓你的人肯定有一堆。」王學舜搖搖頭,凝視著她的背影說:「如果你能適時再長出兩條腿的話,倒還可以出去試試運氣……」
廖蕙緗渾身顫抖得更加劇烈,慢慢的轉過身來,以十分疑惑的眼神打量眼前這個男人,似在揣測他的下一步舉動。
王學舜仍是坐在沙發上,同樣也在望著她,雖然很想狂笑三聲,但此時場面太過嚴肅,他怎麼樣也不敢笑出來。
他這半輩子也不曾見過那麼狼狽的女人,如果是在路上遇見她,王學舜八成會誤認她剛剛才被人從化糞池裡撈起來,可是一見她那種驚駭的神情,他竟不由自主的朝她招招手,「你過來。」
廖蕙緗沒動,仍站在那兒望著他。
王學舜忽然站起身,朝她走過去,同時臉上還帶著一抹邪笑。
他走一步,廖蕙緗便退一步,最後退到大門,她已退無可退。
王學舜來到她面前,動作很快,又很粗魯的抱著她的身子,抱得很緊很緊。
「你……你想幹什麼?」廖蕙緗掙扎著,顫抖得更加劇烈。
王學舜只感到自己一陣噁心想吐,但他就是死也不放手,「你們共產黨不都是很凶悍的嗎?如果共產黨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台灣反攻大陸就有希望了。」
「我不是共產黨員……」廖蕙緗解釋著。
王學舜將她抱得更緊,同時在她耳邊輕聲細語的說:「我知道你不是共產黨員,所以你也不要害怕,否則我一見到你就會以為你得了瘧疾。你放心,我不會找人來將你抓走的……」
他這番話顯然是起了巨大作用,廖蕙緗那顫抖不已的身軀果然慢慢的平息下來,「你沒有騙我?」
王學舜不答,放下雙手,退了兩大步,眉頭緊皺說:「你沒帶行李?」
廖蕙緗苦笑不已,「我把它丟在沙灘上。」
王學舜搖搖頭,轉身,同時朝她招招手,「你跟我來。」說話間,朝樓梯走去。
廖蕙緗略遲疑了一下,見他對自己並無惡意,否則他剛才抱著自己的時候……
他抱她的目的只是不想讓她害怕,她不明瞭,這種狀況發生時每個男人都很樂意去做,因為那是一種大男人主義作祟,或者說它是一種英雄主義。
王學舜領她走上二樓,先是走去臥室拿出一套衛生衣褲,接著才帶著她來到浴室。
「右邊是冷水,左邊是熱水。這是牙膏、牙刷、洗髮精、潤絲精,架上還有吹風機,浴巾……」一一介紹完畢後,王學舜又強調一句:「你慢慢洗。」這才轉身,朝樓下客廳走去。
***
當廖蕙緗再次出現在他面前時,很明顯的,王學舜的眼睛驀地一亮,瞪得很大很大。
衛生衣褲質地柔軟貼身,她那玲瓏有致的身材此時毫無一點隱瞞的呈現在王學舜眼中,直看得他一連吸了好幾口大氣。
「請坐。」王學舜用手一指左手邊的沙發,隨即站起身。
廖蕙緗深望他一眼,「謝謝。」甩甩一頭披肩的長髮,人已坐定。
「想喝點什麼?」王學舜來到客廳一角的茶几邊,注視著她。
廖蕙緗絲毫沒有考慮就說:「我只想喝一杯熱開水。」
王學舜並沒有依言照作,而是泡了兩杯熱牛奶,走回客廳,將其中一杯遞給她,「我忽然想通了,人要活得仔細一點……」
廖蕙緗不懂他的意思,接下那杯熱牛奶,「謝謝。」
王學舜在她右邊的主人椅緩緩坐下,身體一傾,從茶几下拿出一瓶「善存」,取出其中一粒,「想要活得仔細點就必須吃維他命……」送入口中,喝下一大口牛奶。
「好了。」王學舜點燃一根煙,一臉嚴肅的望著她,「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現在你可以說了。」
「說?」廖蕙緗微愣,「你要我說什麼?」
王學舜猛吸一大口煙,然後徐徐吐出:「當然是說你大老遠跑來這裡幹什麼?這裡有什麼地方好,我怎麼一點都感覺不出——坐計程車沒事被人拖出來毒打一頓,在街上騎機車還得目不斜視,更不能亂超人家的車,否則什麼時候挨別人悶棍也不知道……」
廖蕙緗只當他在跟自己開玩笑,接口說:「我是跑來找我男朋友的。」
「哦?」王學舜眉頭一皺,「他知道你要來嗎?」
「不知道。」廖蕙緗搖搖頭。
王學舜登時傻眼:「你好大的膽子,這樣你也敢來!?」
當男女兩人在熱戀期間,理智往往會被愛情淹沒,廖蕙緗並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麼不對。
去年六月,廖蕙緗滿二十歲那天和幾個同學跑去「喜來登」唱卡拉OK。在他們那個世界,唱卡拉OK無疑是一種奢華的享受,只是她事先並沒有料到,第一次上那種場所竟會遇見張志哲,而這個男人居然會促使她做出如此瘋狂的決定,彷彿冥冥之中老天都已注定似的。
張志哲是他們口中的台商,在埔東那兒開了一間制鞋廠,手底下約有員工近二千人之多,規模不算小,同時他人在當地也頗有知名度。
言不論是張志哲的穿著打扮,還是言談舉止都帶給她極深刻的印象,加上張志哲出手大方,兩人交往一陣子後,她很快的陷了下去。這種情況絕非她首開先例,在他們那個社會時有所聞。
情張志哲每兩個月便會出現一次,有時待上十天八天,最長曾待過半個月,而在他出現的那段期間,廖蕙緗理所當然的成了他的玩伴,兩人之間的感情,也就是這麼培養出來的。
小對於他在台灣的一切,廖蕙緗是一點都不瞭解,張志哲也從來不提,她所能掌握的也只是他的一張名片而已。
說早在上船之初,廖蕙緗就把那張名片擺在牛仔褲後口袋裡,連同台幣六千放在一起;包袱雖然丟了,但這些東西還在,這也是她目前僅有的。
獨名片上印著幾個大字——永大實業董事長張志哲,公司地址在台北市松江路上,三線電話和一個傳真機號碼。
家王學舜將名片擺在茶几上,忍不住的搖頭歎息,「荒唐!荒唐!真是太荒唐了……」
荒唐?這一點都不荒唐!張志哲是她第一個男人,她朝思暮想,只願跟他長相廝守,這豈會是荒唐之事!?
廖蕙緗凝視著他,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說:「他說他深愛著我,現在我來找他了,他絕不可能丟下我不管。」
「天啊!你真的是太天真了……」王學舜苦笑不已,「這種事哪有你想得那麼單純,他在這裡的一切你都不明瞭,這不是很奇怪嗎?」
「一點兒都不奇怪。」廖蕙緗理直氣壯的說:「很多台商都不談他們在台灣的事,他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他結婚了嗎?」王學舜望著她。
廖蕙緗微愣,「我不知道。」接著話鋒一轉:「我不在乎,我知道他很愛我,他結婚了沒有,我真的不會去在乎。」
王學舜哭笑不得,「你不在乎,他老婆會在乎啊!當然,如果他是個單身漢那才另當別論。」
廖蕙緗沉默不語,似在思索他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