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元城內,承陽街與啟陽街交匯處,正是周家解夢堂所在,而且是最大的一家。
解夢堂是周家世代相傳的祖業,上自九十高齡的老者,下到牙牙學語的稚童,無人不知慶元城的周家解夢堂。不管是夢到驢騾豬馬,或是遠行經商,嫁女娶親,人人皆會來解夢堂詢凶問吉一番。而今這一代,解夢堂依然是慶元城最響亮的一個招牌。
當今的周老爺共娶了四位夫人,每位夫人各產下兩子,竟無一女兒。周老爺高興得嘴都合不攏,據親眼見到的老輩說,周老爺一連笑了五天,嘴都笑歪了,還是請了大夫才治好。
沒想到,二十多年後,解夢堂依然是城中響亮的招牌,卻多了施、梅、林三家與之並稱。
施、梅、林三家與世代相傳的周家不同,分別以經商起家,算得上是城中富貴人家。但,慶元城商貿繁盛,有錢人家何其多也,能與周家相提並論,名列慶元城「四大戶」的,可不僅僅因為三家的富貴而已。
大戶嘛,要「大」才行。究原因,不外有二。
一,人丁多。施梅林三家的老爺與周老爺一樣,多妻多子,人丁興旺。
二,傳聞多。到了這一代,四家中分別出了一個敗家子。這四個敗家公子年紀相仿、趣好一致,飲酒觀戲、攀花折柳是家常便飯,可謂臭味相投。偏偏四位公子風流倜儻,各有所長,時不時鬧些有影沒影的事,傳來傳去,城裡乾脆送他們「四大公子」之稱。至於這四大家的其他公子們,偶爾也會傳些個流言閒語,時間多數不長,很快又會被敗家兄弟的風流艷事取代。
周家出了八位公子,只有兩位留在家中,其他六位在外地自奔前程,難得回來,而周家三公子又是個沉迷花燕遊蝶的傢伙,是故,城裡的正經小姐姑娘,對斯文有禮、見人就笑的周八公子,可是喜歡得很呢。
周家取名也怪,周老爺為兒子取了名,卻從不叫喚,只聽著「十三十八」地叫,久而久之,人們倒忘了周家公子的本名,也跟著十三十八地叫起來。
雖說有個風流成性的兄長,周十八可是一點沒受影響,打小便是個乖巧聽話的孩子,如今長大,繼承了周家解夢的本領,能說會道討了不少姑娘的喜愛,光顧他解夢攤子的多數是年輕女子。有些姑娘小姐為了讓周十八解夢,寧願排著隊在烈日下等候。
秋凡衣行在街上,看到的便是如此景象。
「周十八成天色迷迷的,油嘴滑舌。依我看,他才是沉迷女色的敗家子。」散煙覷著那張招牌笑,火大。
「哼!」冷冷一哂,秋凡衣轉身,白袍劃出半弦,飄起。
解夢堂——粗大的濃墨朱金招牌非常惹眼。
行過此處,秋凡衣眼光一閃,「進去瞧瞧!」
「啊?公子,你要解夢?」她家統領這些天不到日上三竿不起床,夜裡也少有驚醒走動,睡得香甜滿足不思進取,根本忘了來慶元是幹嗎的!
「快點,公子進去了。」拉著散煙,釣雪提步邁過高高的門檻。
這兒,真貴!
進堂後,無論有事無事,先得在簿子上簽名。坐一坐,十兩;想喝茶,二十兩;想解夢測字問風水,則是看人起價,數量不等。以尋常人家的收入而言是貴了點,對於秋凡衣三人,做多了千兩萬兩的殺人買賣,這點銀子實在算不得什麼。
三人張望,發現解夢堂只不過是個寬大的四方院堂,頂上雕樑畫棟,堂上人聲沸雜。堂內為人解夢的,全是四十多歲、面上帶須的中年男人,在廳周圍一字排開而坐。廳的正中,則坐著一位藍袍老者,衣上錦繡寶雲,手中拈著下巴上的小鬍鬚,正為一個氣勢不凡的灰袍男子解說。
這應是周十八的父親,人們口中的周老爺吧!
眼神閃了閃,秋凡衣玩味著。住進周家十天,除了第一天見著的人多些,再來就沒見過多少人了,而周家老爺的面,今日是第一次對上。
真是齊全呢,解夢測字、代看風水寶墳、遷新居起新屋、結親合八字、出門問吉凶、開店選黃道……呵,全跑這兒來了。
「公子。」釣雪站在她身後叫。
「嗯?」面無表情看向她,秋凡衣側首。
「這兒人多味重,你不會喜歡的,咱們還是出去吧!」
「無妨。」揮起白袖,秋凡衣沿著台階緩緩而行。
這些天只顧著睡覺,把莊舟吩咐的事給忘得一乾二淨。再怎麼說她也是淺葉組堂堂的秋二統領,精神好時還是要做做事。
當日官衙拿回的令牌根本就是假的。散煙看過屍身,市舶司的頸骨切口平滑,可見是被人一刀切下,乾淨利落。然後呢,沒線沒索地要她怎麼找那冒名者?她又不是官,哪有那麼多閒心思去查案?要她想著如何幹淨利落地殺人倒在行!正煩著,耳邊又飄來姑姑婆婆的小聲言語。
「聽說施家墨香堂的《金剛艷》雕版被日本人給買走了。」
「說到日本人,我前天聽我家老爺說,有些日本商人用假鈔與咱們做生意呢,被官府給查到,正要拿他們呢!」
「啊呀,你們還記得被掛在東城門上的市舶司嗎?」
「不說他不說他,腦袋都被人切了呢,怪可怕的!」
「聽說……他就是因為貪贓枉法、勾結日本人私印寶鈔,被人給……」做了個砍人的手勢,那人以極細微極神秘的聲音再道,「滅了口。」
「胡說,真的假的?」
「我爹常為衙裡送菜,是他親耳聽到,又親口說給我聽的。」
「嘰咕嘰咕……嘰咕嘰咕……」
呵呵——黑潭一亮,秋凡衣頓下步子,笑,「散煙釣雪,咱們回去。」
「啊?不看了?」來得突然,去得突然,她家統領心情還真是……好呢。
「回去,睡覺。」又聽到好事了,當然得多睡一下,補回三個多月的噩夢連連。
追著她輕快的步子,釣雪跳過門檻,悄聲道:「公子,咱們不查是什麼人冒充淺葉組的名殺人了?」
「查!」當然要查,只不過,不急在今日。
「可……」哪裡有查啊?來慶元十多天,也就去過一次官衙,其他時候不是喝茶逛街吃點心,就是睡覺賞月。
她家統領興致來了跑到飄香樓喝花酒,風度翩翩的樣子迷倒滿室子嬌燕浪蝶。到最後,她倦意一來放下酒盞說走就走,丟下她們付銀子算酒錢。而周十八夜夜對她家統領翹首以盼,非得見到統領睡下才肯回房,害得散煙夜夜盯著,就怕他色性大發又夜襲統領。
這十天來,秋二統領是夜夜好眠,她們全成了噩夢連連。已經夠亂了,遠在淺葉谷的莊大師爺居然連送三封催命函,追問事情查得如何。她家統領卻——
「公子,莊管事的信,你什麼時候回啊?」
「有必要回嗎?」走出解夢堂,秋凡衣瞥了眼遠在街頭的張狂大幡,仍見著許多女子排成長龍,氣勢可觀。
為何覺得周十八今日的招牌笑如此刺眼?秋凡衣抿唇,心頭微感不快。
他的笑逢人就掛,見到年輕姑娘會更甜一些,很廉價啊。照理,他對著她的那張笑臉,是否當她是一般姑娘家,心思也如此輕佻?他說想娶她,哼,白日做夢!
思及此,秀眉皺得更緊,週身覆上隱隱森冷。
「公子,難道你一封也不回?」
釣雪的哀叫在身後響起,打斷她突來的不快。收回黝黑的目光,秋凡衣雙手負背,轉身離開。
「公子?」釣雪繼續哀叫,死不放棄。
「你回一封吧。」被她叫煩了,秋凡衣只得應道。那種信,真的有必要回嗎?
第一封抱怨自己很忙,忙得沒時間寫信對她聊表關切;第二封信抱怨沒人體諒,說谷中事務繁重,忙得他昏天黑地華發生;第三封,終於正經了點,要她在散心時別忘了谷中有個盼她速速歸來的莊師爺,多想想殺人的法子。
哪裡是問事函,根本是嘮叨。也難為他了,竟有時間和心思寫出這麼一堆廢話。在谷中,她會建議殺手如何以最快最簡單的方法取人性命,如此一來可減少草影組後繼清掃的時間,讓她的手下輕鬆不少。既然莊舟讓她想,唉,罷了罷了,她就趁著散心多想想,以慰他大師爺的辛勞。
「我回?」難道要她也寫上五大張?釣雪哇哇跳腳,「不要啦,公子!」
這次,是真的哀叫。
十二天了!是誰說過近水樓台先得月的?他不介意在那人臉上填土,再跺上二腳。
煩啊!周十八坐在院子裡,愁眉苦臉,無心閱讀手中嶄新的書卷。
雖說佳人就住在隔壁,可十二天裡見面的次數不超過十。這還是他堅持不懈翹首夜盼的結果。
凡衣到底在幹什麼呢?晚起晚睡,幾乎見不著人影,問家僕也全說沒見過,可他總見著她帶著兩個笛姓姑娘從外回來。
唉唉,他想娶她啊!壞她清譽是原因之一,可他……真的喜歡凡衣呢,雖然不知她家有何人,可他一點也沒放在心上。周家人什麼時候在乎這種小事了。
他只知道,自打在城門見了他,那雙黑黝黝、如寒潭般清冷的眸子就直在腦子裡打轉,起先以為是個公子,心中只是沒由來地掛念,尋思什麼事煩他睡不安穩,這尋思來尋思去,害他膽戰自己會走上龍陽泣魚的不歸路;自從知道是個姑娘家,心頭的那股尋思也就坦然了。
他素來喜歡美麗的姑娘,平常看她們就覺得可愛,如今看凡衣,卻發現她完全不同於那些可愛的姑娘。凡衣總是冷冷的,靜靜沉思時,全身散著一股子寒氣,就算衝著他笑,那笑花也是輕嗤多過高興,似乎睨視著一切,冰冰的,有些凍人。
唉,凡衣呀……其實沒城裡的姑娘可愛,甚至,有些凶,有些凌厲,可他就是覺得凡衣的笑漂亮,比城裡所有姑娘的笑都漂亮,只要凡衣衝他真心笑一笑,他願意將周家供手相送……呃,只送他自己這部分。
唉!周十八斜著腦袋,不明白他怎麼會這麼喜歡凡衣的笑。唉……
「少爺,什麼事歎氣啊,老奴幫得上嗎?」偶爾經過的周管家見他長吁短歎,負手踱到他身後。
「緣伯。」回頭叫一聲,周十八愁眉微展,遲疑半晌,下定決心地問,「緣伯啊,城裡的姑娘很可愛,可我看到現在也沒想過娶一個的念頭。自打見了凡衣,我……我就想送她喜歡的東西、想知道她在幹什麼、想娶她、想……唉,可她什麼也不願意告訴我。」
周緣搖頭,欣慰看到大的少爺終於動了娶妻的念頭,「少爺啊,你開始懂得寵姑娘啦,娶妻後定是個疼愛妻子的好相公,就像老爺一樣。」
「寵姑娘?」俊臉寫著不明。
見他呆愣,周緣深覺肩上的擔子很重,「少爺啊,城北羅老爺的千金漂亮吧?西胡巷劉婆婆的孫女乖巧吧?」
「嗯。」
「你每次拉幡解夢,是不是覺得街上的姑娘家都很漂亮可愛?」
「嗯。」
「那,如果三少爺和你一起欣賞這些姑娘,你樂意嗎?」
周十八看了眼管家,「緣伯,世人皆愛美也,三哥欣賞她們也不為過。」
老管家歎氣,「少爺,若是三少爺像喜歡尋常姑娘家一般,也喜歡秋姑娘,沒事對著秋姑娘眨眼搖扇,你樂意嗎?」
俊臉跳動,微微變了,「你是說……三哥喜歡凡衣?」
「老奴只是猜測。」老管家一本正經道,「依三少爺的性子,漂亮的姑娘家他都喜歡……」
「不行。」未等老管家說完,周十八已從石椅上跳起來,「凡衣是我的。三哥不能喜歡。」
孺子可教,他這個小少爺終於動心了。老管家點頭,笑如狐狸,「少爺,你這些天買回的香囊荷包玉珠佩,是為送秋姑娘吧?少爺會和三少爺一起欣賞城裡的姑娘,可會想著送些東西給那些姑娘?」
「……」周十八嗔怪地瞪老管家,「我很窮的,緣伯。若是掙不到一定量的銀子,爹會扣我的月銀,哪有銀子買東西送姑娘?」
「可你買給秋姑娘啦。」
「凡衣不同,她是我要過門的妻子。」
老管家吹著鬍子,語重心長:「少爺不准三少爺喜歡秋姑娘,只想送禮物給秋姑娘一人,少爺,你這是中意秋姑娘,在寵著秋姑娘。」
順著老管家的話,周十八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下意識地點頭,「是呀,我中意她,我想寵她嘛。」
嗚……八少開竅了,終於開竅啦!只要八少娶了秋姑娘,不用一年半載就能為周家添丁,好哇,周家即將告別死氣沉沉,他的老骨頭也沒那麼陰氣沉沉啦。
「緣伯你哭什麼?」
啊?趕緊舉袖拭淚,周緣老臉放光,「沒……老奴只是高興、高興。秋姑娘也該回來了,不打擾少爺,老奴告退。」
拱手搖搖,老管家屁顛顛地走出院子,步履輕快得不似個老人家。
寵凡衣?
明白了老管家的話,周十八凝起眉,滿腦子轉的全是寵凡衣寵凡衣,再抬頭,已不見老管家的身影。
他有些明白,難怪這些天腦子裡全是白袍白影,弄得茶不思飯不想,就連為姑娘家解夢也沒心思了。原來,他是想寵凡衣呀。嗯嗯,早知如此,就不必費神去找三哥。本想三哥經驗多,他特地跑去請教,三哥倒好,隨便丟了幾本施家印的書,說是書中自有顏如玉。他的顏如玉在就在隔壁呀,要書幹嗎?再者,這些書……實在對不上他的口味。
悠悠歎氣,翻開一本瞇眼瞟了瞟,丟開。再翻開一本,咦……
「好興致,讀書呢,十八公子?」
冷冷的諷刺飄入耳,引來周十八一喜——是散煙!散煙回來,凡衣也一定回來了。
急急關上書卷,周十八跳起轉身,果然見到秋凡衣白袍飄然,一派悠閒,黝黑的大眼盯著他,似笑非笑……「咚!」
「咚!咚!咚!」完了,又開始心慌起來!怎麼每次見著凡衣盯著他,他就忍不住心跳加快如小鹿打鼓?
「這麼晚回來,吃過了嗎?」拉起小手,顧不得笛家二姝森冷如刀的眼神,周十八隻想看這張日思夜想的容顏。
「嗯。什麼書?」任他拉著,秋凡衣瞟向石桌上堆起的嶄新書卷,聞到陣陣墨香。
「剛印的……啊!」突然放開她,周十八急忙抱開書本,回房取了個小香爐,等到香煙飄起後才坐回秋凡衣身邊,自懷中掏出一個精巧的香囊,遞給她,「送你。」
「送我?」接過繡著元寶的香囊,秋凡衣的臉上升起好奇。兩指寬的繡花香囊,拿在手上能聞到淡淡的桂花香。很精巧,也……從未用過。
「你討厭臭味,我特別在街上買的。你……你佩在身上,若是聞到不喜歡的氣味,就拿出來嗅嗅,會好受些。」當日看她聞到惡臭後臉色發白,靠在他身上腿軟無力,想來心痛不已。
特別為她買的?他方才急忙搬開書,拿出香爐,也是怕她聞著腿軟?
他的體貼引來她微微一笑,「謝謝。」
「不用道謝,凡衣,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為夫心疼妻子是理所當然的。」盯著她少有的微笑,周十八隻覺心跳又加快起來,如萬馬奔騰。
「誰和你是一家人?」諷音再起,是脾氣不好的散煙。
「歇著吧。」揮揮手,秋凡衣命二人退開。
「是!」口中稱是,眼中卻全是殺氣騰騰,直刺周十八。
二人回房關門,小院子裡只剩他兩人後,周十八慢慢挪近些,素來掛著招牌笑的臉上多了些暗紅,「凡衣。」
「嗯?」研究著香囊,秋凡衣頗覺新奇。
「我……我想寵你。對,我寵你。」
她微訝,聽他接著道:「你家中可有父母?」
「沒有。」全死了。
「可有其他親人?」聽她輕淡帶過,他心中痛了又痛。
「哥哥。」不如把香囊折了,看看裡面是什麼。
「祖籍何處?」問清楚,方便他擇日提親。
「陝西。」
「凡衣呀,你……今年多大了?」寵她,想娶她,最好快點找爹合合八字。
「二十一。」抬起頭,秋凡衣並不隱瞞。如她這般年紀的女子,早就嫁為人婦,孩子都兩三個了。只是,她是殺手,沒那份閒情。
「你看,我什麼時候向你家兄提親?」
「提親?」好陌生的字眼。秋凡衣終於正眼看他,才發覺他早已黏近身側,兩手環著她的腰,眼神晶亮。
「你真的要娶我?」他當真,不是隨便說說的?
「嗯嗯!」點頭,順便聞聞她的髮香。
「憑什麼娶我?」兩人八竿子打不著邊,他是解夢先生,她是殺手,怎麼可能湊成一塊?或者,就因為他看光了她的身子?
應該殺了他!
念頭剛閃進腦裡,秋凡衣眉心微皺。是的,應該殺了他,可,為何見了他,她就毫無殺心?
「我……我壞了你姑娘家的名聲,當然要娶你。」他在她耳邊低語。
「這不是理由。」殺了他,就沒人壞她名聲了。
「我……我……我自是寵你、喜愛你,才想娶你。」聲音從她頸間悶悶傳來。
寵她,喜愛她啊!
長到這般年紀,被人寵的感覺早已忘了,或許,記憶裡根本沒有吧。早亡的父母不會寵她,谷裡的殺手不知寵為何物,即使是哥哥……唉,沒那份心思啊。殺手之間從來不需要軟弱的情感,那種軟軟的,纏得人心難受的溫情,只會影響他們的每一次行動,甚至,危及生命。
孤冷無情,她習慣了,卻沒想到,他一句「寵你」,竟讓她的心發起軟來,猶如繞了條蠶絲兒,癢癢麻麻,是從未體會過的……悸驚。
素來不喜他人親近的身子慢慢放軟,任他摟著,秋凡衣哼了哼:「你養得起我嗎?」她日進斗金,一個小小的解夢先生養得起嗎?
「嗯……周家雖不是大富家人,倒還有些基業。我……我也沒有太多銀子,可,凡衣,只要你喜歡的東西,我一定為你買回來。」察覺到她放軟語氣,周十八驚喜抬頭,迭聲道,「你答應了,答應嫁我了?」
「三十不豪,四十不富,五十將進死路。」她突然冒出一句。
「啥?」他不太明白,是說他沒錢養妻兒嗎?「不怕的,凡衣,為夫的日後定當努力賺錢,讓你開心。」
人未娶回,他倒一口一個「為夫的」,順口得很。
「時易世變,古今異俗,失之則貧弱,得之則富強……排朱門,入紫闥,錢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錢之所去,貴可使賤,生可使殺。」舉起香囊放於鼻間,秋凡衣輕淺吟道,難得有了好心情。
「凡衣,你今日……」說話文縐縐的,聽得他好不習慣。
「呵……還有——忿諍辯訟,非錢不勝;孤弱幽滯,非錢不拔;怨仇嫌恨,非錢不解;令問笑談,非錢不發。」看了他一眼,她再道,「錢能轉禍為福,因敗為成,危者得安,死者得生。所以,死生無命,富貴在錢!明白嗎?」
不明白!佳人在懷,他哪有心思想著她文縐縐的話是什麼意思。滿耳朵全是錢啊錢啊……命啊殺呀……
生死無命,富貴在錢?這話好熟悉呀……似乎在哪兒讀到過……咦咦咦,莫不是……
「啊,晉朝魯褒的《錢神論》,對吧對吧,凡衣?」他討好地追問。
她點頭,「嗯。」
「凡衣,我周家世代是解夢為生,錢雖說賺得不多,在城中也算得上小有產業,你不用擔心,嫁給我後保管你衣食無憂。如果你不喜歡這宅子,咱們讓人修一修,多種些香花香草,讓你聞著舒服。」
以為她覺得周宅不夠華麗,周十八想了想,決定明天就請人重新修砌考漆,弄得他這東院美美的,然後……然後……嘿嘿嘿嘿,歡喜歡喜娶個美娘子!
她有答應嫁他嗎?怎麼聽他越說越起勁了。秋凡衣翻個白眼,瞟了瞟拐角緊閉的門扉,勾起一抹嘲意。別以為她沒聽到,那兩丫頭以為自己的偷笑聲很小嗎?
「哼!」
「怎麼了?」她的聲音又變冷了。
「正好,你不是祖傳解夢嗎,我近月來為夢所擾,你就為我解上一解。」踢了顆石子打在廂門上,秋凡衣警告著。
「好。」他求之不得,今天難得看到她,他可不想早早放她回房,「你可記得夢中見到什麼?」
「不記得。」
「一點印象也沒嗎?可記得是否夢到人或物、或一些日常用品、或刀劍龍蛇之類?」他有點苦惱了。
西城門外她三句不記得,害他以為是故意找他的碴,當日的她眼神微散,神色倦然,偏生一雙黝黑的眸子,讓他眼一花心一亂,就這麼映在心坎上了。
唉,映是映在心上,可當時以為她是位公子,也沒怎麼在意。那日在酒樓見著她,只想著大庭廣眾下摟著姑娘調笑的她,真是大膽呢,只覺得一個男人也能笑成如此媚惑,實在罪過,倒也忽視心中生起的怪異之感。如今想來,有點酸味。
公子模樣的她,笑起來很輕浮,隱隱透著邪氣。偏偏,吸引了他。
那日沐浴後,她在他懷中安然好夢,他卻一夜無眠,雖說偷偷吻了她,可……不滿足啊,他想寵她,所以想要的也多。要她的笑、要她的悠然、要她黝黑的眼中映上他的身影、要她要她要她……
「你想到怎麼解了嗎?」
「呃?」完了,想得太入神。收起遐想,周十八咳了咳,「這個……」
「算了。」她本就鬧著好玩,也不信他真能解出個什麼所以然,「自從住在你家宅子裡,我近日倒沒做些奇怪的夢了。」
「呃?」盯著她難得的頑皮神色,他晶亮的眼中染上莫名的情感,「這就是你願意搬來我家的原因嗎?」難過呀,還以為她是放不開他呢,沒想到宅子居然比他還有吸引力,遲早折了它們。
咬牙暗想,渾然不覺方才想重新為宅子考新漆的也是他。
「如果以後仍做噩夢,我會再來你這宅子住的。」看看月色,秋凡衣揉了揉眼,露出少見的嬌憨,「我要睡了,你看書吧!」
推開越貼越近的臉,她彈彈衣袖,回房。
「睡……好,我們一起……啥?咦?」
正想趁她不備偷香的好色子,扼腕著未能得逞的詭計,眼巴巴看著白袍佳人漫步回房,懊惱萬分。
差一點,只差一點啊,他就能吻到想了十二天的紅唇。
扼腕,扼腕啊!
色含輕霧重,香引去來風。一抹烏雲掩月,暗色成空。
白天睡得太飽,就是夜裡對月……可惜,今夜玉兔不美,讓烏雲給遮去了,秋凡衣只能對著大片大片的烏雲閒發感慨。
「月……唉!」
「統領,趁著今晚月光不明,咱們不如去日本人的船上探探。」趴在屋頂上,散煙眨著惺忪大眼建議。
早知道夜半會給統領挖出來賞烏雲,白天她就多睡會兒了。
四天前在解夢堂聽了些閒言碎語,統領便差使她們去查日本人的商船,誰知這一查,竟查出一船的假鈔,似乎慶元城的貪官想借日本海船將假鈔運到南方各路府使用。
除強扶弱的偉大她們是絕對沒有的。就算看到一船的假鈔,她們也不會到官衙去通個什麼東風西風的。被人切了腦袋的市舶司是否真的如傳聞所說,是因為造印假寶鈔事情敗露讓人給滅了口,她們卻不得而知。當晚聽到的,多是日本商人商討如何航行避開官府,根本不提市舶司這號人,聽得她們眼皮直掉。
本想著快點找到冒名者殺了回谷裡交差,到頭來還是一場空,還得在這慶元城裡耗著,還得陪著她們精神奇好的秋二統領,在一大片烏雲下賞風……賞雲……賞……想睡啊!
「雲卷輕舒斂夜風。」秋凡衣突然吟出一句,沖靡靡不振的二女道,「接一句來聽聽!」
「嗯……隱……模糊……一個人影過去了?」
「噗!」秋凡衣身下的瓦片滑了滑。
「散煙,你對的是什麼啊?」難得她有興致吟詩,她們是打油還是順口溜呢!一個一個睡眼P,這些日子實在少有教訓。
「不是啦,公子,真有一個人影從下面飄過去。」揉著眼睛,散煙坐起,指了指周十八的屋子,「剛才有個黑影從周十八的房裡躍出去。」
「嗯。」秋凡衣點頭,表示知道。
「公子,真的。不信你問釣雪。」拉了拉神情恍惚的同伴,散煙急問,「對吧,釣雪,你也看到有個人影跳出去了吧?」
「嗯?什麼人影?沒有。」釣雪不買賬。
「行了,你們回房睡著。」搖搖頭,難得的閒情賦詩全沒了,秋凡衣拂了拂袖,不強留她們。
「可……」
「你想陪我賞一夜的烏雲?」眉一挑,容不得她們不聽話。
「屬下不敢。」統領的性子她們可摸得一清二楚,挑眉瞟人時說的話,就是命令。
將釣雪搖清醒,二人輕巧躍下,乖乖回房睡覺。
屋簷上,秋凡衣杏眼輕輕一瞇,唇角勾出一絲趣味。方才輕忽忽一閃而過的人影,她看到了,身形很熟悉;呵,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人,是鬼!
翻身躍起,白袍飄起一角,細影躍過周十八的屋頂,尾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