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訊趕來的伯利瓦爾關切地問道:「怎麼會這樣?貝亞?」
「她瘋了!」貝亞強壓下怒火,「她說了她不會讓我如願!她居然用這種方法!」
「還是為孩子的問題嗎?」
「是的,我讓她懷孕了。」
「她不知情的,對嗎?」
「如果她知道,她根本不會答應!我不能再無休止地妥協下去!」
「你們的舉動都太過激了。」伯利瓦爾盡量溫和地把這句話說出來。
「我以為她懷孕以後會找到做母親的感覺,從而改變主意,誰知道她更在乎的是她能不能做模特、能不能衝進演藝圈!長久以來,我一直在忍受她這一點,她把我們之間的約定統統撇到一邊!」
「我想她總不至於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她很愛惜自己的,這次車禍也許是個意外。」
「不管是不是意外,」貝亞堅定地說,「我都會和她離婚,我們兩個都需要自由。」
「孩子怎麼辦?」
「她可以自己決定。」
「但願……你是對的。」
「我已經不願考慮對或錯了。」
正說著,一名護士走過來告訴在走廊裡的他們——森太太醒了。貝亞和伯利瓦爾對望一眼,並肩走向病房。進門前,伯利瓦爾忠告貝亞,「你要冷靜。」
「我從沒有像今天這麼冷靜。」貝亞邊說邊推開門。
他看到他的妻子傻瓜一樣坐在床上發呆,手裡捧了面鏡子照她愛護備至的臉,好像在對額頭上紅腫的部分發愁。他忍不住諷刺地說:「放心,你沒有破相,還是那麼美麗。」
出乎他的意料,艾絲洛麗看見他時沒有勃然大怒,反而顯出茫然的神色,好像不相信會看到他。這種從沒在她身上出現過的神色與她野性嬌媚的外形很不相稱,她甚至咬她的手指頭,然後瞬間瞪大了眼睛,無聲地張開嘴。他似乎能聽見那紅潤的嘴裡發出了「啊」的一聲痛呼,但實際上,她一聲沒吭。見鬼!為什麼她出了車禍以後還這麼美麗?而且有了一種與以往不同的神采。問題出在她的眼睛上,她的眼神似乎變了,他還不能確切地形容出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眼神。
他問醫生:「我能和她單獨談談嗎?」
醫生點頭,同時說:「不能太久。」
大家識趣地退出去。
貝亞在艾絲洛麗床前站定,冷漠地與她對視,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試圖隱藏的恐懼。她怎麼會恐懼呢?她從來那麼強悍。貝亞覺得妻子故意這樣做很可笑,於是譏誚地問:「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雷茜婷抖了一下,面前這個是她丈夫的男人看上去很不愉快,眼裡有隱隱的怒氣,唇型生硬,好像她一開口說話他就會爆發。她在心裡對他說:「不是我把你氣成這樣的,你不要這樣對我!」貝亞當然不可能聽得見,他依然氣勢冷硬地逼視著她。她承受不了這種眼光,慌忙把臉移開。
「你在玩什麼?」貝亞不耐煩地皺起眉,「新的遊戲嗎?狼和小羊?」
不要!不要!快從這個夢中醒來!她不是艾絲洛麗!也不可能像她那樣跳起來和他針鋒相對!脆弱得有什麼都無法表達的自己!這個夢太真實了!真實得可怕!雷茜婷縮著肩膀、抱住頭。
貝亞抓住她的手,強迫她抬起頭,生氣地說:「你非要這樣愚弄我才開心嗎?」
「不……」雷茜婷軟弱地掙扎,「痛……」
她怯怯的聲音直刺入貝亞心底。他猛地鬆開手。怎麼可能?艾絲洛麗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聲音?她從不把自己軟弱的一面在人前流露出來,而就在幾秒鐘前,她那麼可憐地哀求他放手,她僅僅只是說了兩個字就達到了以往說上千上萬個字的效果,而且她沒有直接說「放手」並且羅列出一大堆不放手可能造成的後果,而是說「不」和「痛」,但是他完全懂了。
他猶豫地問:「你害怕我?」
雷茜婷沒回答,捧著被捏痛的手腕往後縮了縮。
貝亞盯著她看了很久,一想到這可能是妻子設下的騙局,怒氣不覺又冒了起來。他強硬地說:「這是不是你的新手段?硬的都用盡了就來軟的?裝可憐?你可從來不這樣,最多撒撒嬌。其實你大可不必再費心思。這次車禍已經讓我心灰意冷,我們離婚吧,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這樣你滿意了嗎?你一醒來,我就迫不及待地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你。」
雷茜婷還是不說話,眼簾低垂。她祈禱上天讓她快醒過來,好讓真正的艾絲洛麗去面對他,那是他們之間的戰爭,沒必要牽扯到無辜的人。
貝亞被激怒了,他抓住她的肩膀,沉聲低吼:「不要再哀求我放手!除非你說出你的真實意圖!今天我們無論如何也要作個了斷!」
他懂了?他知道她想讓他放手嗎?他從來沒有聽過她說話,他怎麼就能懂呢?總算有爸爸媽媽以外的陌生人能聽懂她的話了!雷茜婷驚奇地看著他,忘了害怕。這個發現讓她高興了一點。
「懂?」她努力想把話說清楚,「懂?你?不……認識!」
妻子的反應出乎貝亞的意料,他真的搞不清楚她到底想幹什麼了,但他還是能理解她想表達的意思,於是粗魯地回答,「我怎麼會不認識你?你是我妻子,我認識你三年了,我怎麼會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呵!」雷茜婷輕柔地笑起來,「謝謝!」
「謝我?」貝亞意外地揚了揚眉毛,「謝我能聽懂你的話?」
雷茜婷高興地點頭。
貝亞嘲弄地問:「你不怕我了?」
不怕了,能聽得懂她的話的人都會對她好,但是他這麼凶,搞不好又會翻臉。雷茜婷指著他:「笑。」
「讓我笑?」貝亞在心裡警告自己不要被她耍得團團轉,「可是……我們正在談很嚴肅的事。」
雷茜婷點點頭,「離婚?嗯?」她沒想到自己會和夢中的人這麼自由地交談。真好!
貝亞的語氣不自覺地和緩了一點,「是的,我要和你離婚,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
雷茜婷搖頭,「決定……我……不能……」她苦笑,不知該怎樣說清楚決定權不在她,因為她不是艾絲洛麗啊。
貝亞想了想,不是很肯定地問:「你是想說決定權不在你?」
雷茜婷拚命點頭,有點忘乎所以,「啊!嗯!謝謝!懂!謝謝!」她好高興!真的好高興!
貝亞發呆地看著她。如果這是演技,未免也太好了!如果這不是演技,她就變得比車禍前的任何時候都可愛!「我被你弄糊塗了,」貝亞站起身,「我得去和醫生談談。」
「醫生怎麼說?」伯利瓦爾跟著從醫生辦公室裡出來的貝亞,一起走進醫院綠樹成陰的庭院。
貝亞煩惱地回答:「醫生說可能是腦組織受損造成的記憶丟失和語言障礙,可為什麼性格也變得這麼厲害?簡直不像她!我真擔心她是假裝的。」
「也許她現在的記憶是早期的記憶,甚至可能是童年時期的。」
「她童年時期難道是這種性格嗎?」
「我沒辦法解釋。」
「我也沒辦法解釋。」
「什麼時候能夠恢復?」
「我不知道,誰也沒辦法預料。如果她是假裝的……」貝亞的眉頭皺起來。
「如果是真的呢?」
「我會好好照顧她,畢竟這件事我有責任。她現在這個樣子……我居然很容易接受。」貝亞忽然感到一道目光向他們投注過來,往目光的來源望去,正看到妻子張望過來的漂亮臉龐。原來在不知不覺間他們走到艾絲洛麗病房的窗外了。艾絲洛麗似乎吃了一驚,轉過臉去了。
伯利瓦爾也看到了她,他沉吟地說:「你沒發覺嗎?她現在看上去很像需要人保護的孩子。」
貝亞看著艾絲洛麗的側影,仔細研究了一會兒,說:「是的,但願這一切不是假象。」他已經決定和妻子保持一定距離,畢竟她不是那麼容易屈服的人,如果她想演戲她就能做到。要是被她的演技迷惑而中了她的圈套,那就太愚蠢了,除非他能證明她是真的頭腦受損,那樣他就會毫無保留地幫助她。在什麼都沒明確之前,適當的警戒是必要的,他已經厭倦了和她兜圈子。
「事情不是離婚那麼簡單了,你有許多新的問題要面對。」伯利瓦爾拍了拍好朋友的肩膀,「走吧,去看看你的妻子,也許她正需要你。」
貝亞調侃地說:「我只怕她又會哀求我放手了。」
貝亞走了以後,雷茜婷一直忐忑不安。她想知道醫生會說些什麼,可惜她的聽力沒好到隔牆聽音的地步,而且在夢裡的聽力似乎和周圍的人差不多。她擔心著這個夢會怎樣繼續下去,她什麼時候能醒來,如果一直醒不了她該怎麼辦……她腦袋裡塞了滿滿的問題,比試卷上的考題還密集、還難解。但是在擔心之餘,她又很高興夢進行到現在,已經沒開始那麼可怕了,她想到也許只有在夢中她才可以暢所欲言而不必害怕有人會嘲笑她、歧視她。至少到目前為止,夢裡的人都對她很友好,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吧,因為一直渴望能被人關注,才會做這種有人輕易聽得懂她的話的夢吧。
她邊想著邊向窗外張望,覺得庭院裡的景色出奇的好。她記得旅遊小冊子上說W國的H省是個四季如春的地方,她真慶幸自己熟讀了小冊子上的內容,才會栩栩如生地夢到這個地方。她最大的夢想就是有一天能夠獨自一人到處去旅遊,爸爸媽媽也很支持她,相信有一天她能夠做到。她知道父母安慰她的成分多,但她還是很感激他們。
忽然,貝亞和另一個陌生男人出現在她視線裡,他們邊走邊交談著什麼。而貝亞走在靠她的這一邊,她不覺細細打量他。他很高大,肩膀寬闊,整個身體充滿力量感,穿著合身的衣服,衣服的質地和做工都很精緻。從側面看,他的鼻子很挺,嘴唇和額頭很有個性,顯出他是個堅定有主見的人,說不定還有點固執。總的來說,他不發脾氣的時候還蠻英俊的。雷茜婷想起他發脾氣時的樣子,非常可怕,她可不想再看一次。
正想得入神的時候,貝亞忽然轉過臉看她,她做賊心虛地收回目光。她發了會呆,正要繼續思考這個夢會怎樣繼續下去時,貝亞帶著他的朋友回到病房。
「嗨,感覺還好嗎?」伯利瓦爾向艾絲洛麗打招呼。
雷茜婷努力思索夢裡出現這樣的角色有什麼意義,因而沒回應伯利瓦爾的問候。
伯利瓦爾愣了一下,尷尬地笑著問:「你不記得我了嗎?艾絲洛麗,我是伯利瓦爾啊!」
伯利瓦爾?這個發音太難了!但總得有點表示吧。雷茜婷笨拙地向伯利瓦爾伸出手,「好。」
伯利瓦爾困惑地向貝亞看看,貝亞淡淡地說:「我想她在向你問好。」
「哦。」伯利瓦爾托住艾絲洛麗的手,輕柔地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祝你早日康復。」
啊?雷茜婷吃驚地張開嘴。她本來是想和他握手的,跟第一次見面的人握手不是很普通的禮節嗎?他怎麼會親吻她的手背呢?哦,差點忘了,在W國,親吻手背也是一種問候禮啊!雖然隆重了一點。她羞怯地笑笑,轉向貝亞,「離開……這……離開……」
貝亞說:「你願意的話我馬上可以帶你回去。」伯利瓦爾驚訝地看著他,貝亞聳聳肩,「奇怪的是我能理解她的意思。」
「哦……畢竟她是你結婚兩年多的妻子,我可……」伯利瓦爾沒有明說,怕傷了艾絲洛麗的自尊,她的自尊心一向很強。
「這麼說我得感謝這兩年多的婚姻生活。」貝亞撇著唇。
車子順著寬闊的海濱大道飛馳,路邊高大的熱帶樹木隨風搖擺著,箭一般在車窗外一棵緊接著一棵倒退,隔著窗玻璃能聽到不遠處的海浪一波波拍擊岸礁的飛濺聲。駕駛座上的貝亞穩穩地把著方向盤,偶爾用眼角的餘光掃一眼艾絲洛麗。她從出醫院開始就一直動也不動地趴在窗玻璃上看著外面,只有眨動的眼睛表明她沒有睡著。她不會宣稱她連回家路上的風景都忘了吧。
雷茜婷沒想到一路上的景色會這樣美,濃濃的異國風情撩撥著她的心,使她暫時忘卻了所有的不快樂。她真佩服自己的想像力,能把一個從沒去過的地方想像得這樣完美,如果一直都能這麼開心、不用回現實世界就好了。
車子上了個斜坡後,進入一個種滿花草的庭院,庭院的盡頭矗立著一棟漂亮的白色房子,陽光在房頂上閃爍。雷茜婷第一眼看到它就喜歡上了它,一想到馬上就可以進入這樣的房子裡就滿懷雀躍。貝亞僵硬地拉著她的手走上台階,她不安地看他,正對上他同時望過來的隱含著戒備的眼神。這眼神像一盆涼水,澆熄了她心裡大部分興奮的火焰,那是比嘲笑、歧視更讓她難過的眼神。她心裡一酸,剛剛伸出的渴望交流的觸角又悄悄縮了回去。
還沒走進正門,迎出來的墩布麗太太客氣地簡單擁抱了艾絲洛麗一下,說:「歡迎你回來,艾絲洛麗。」看到這個可親的、胖胖的小個子中年女人,雷茜婷的心安定了不少。
「墩布麗太太,」貝亞說,「艾絲洛麗有很多事情恐怕都忘記了,您得向她做個自我介紹。」
「哦!」墩布麗吃驚地抬高聲音,隨即為自己的失態露出抱歉的笑容,「艾絲洛麗,我是墩布麗,是你們的廚娘兼管家。墩布麗,記住了嗎?」
又是個拗口的發音,雷茜婷努力記住它,「嗯。」雷茜婷學著墩布麗的樣子也給了她一個擁抱,她看到墩布麗臉上不可思議的表情。
「進去吧,我需要點食物和睡眠。」貝亞拋下艾絲洛麗率先走進客廳,他依然認定艾絲洛麗表現出的一切都是在演戲。
「好的,我這就為您準備。」墩布麗慌忙離開。
雷茜婷跟著慢慢走進去,她被房屋的構造和裡面的擺設所吸引,仔細觀察是她因為發音困難而養成的習慣。她瞥見一間牆壁上鑲滿鏡子的房間,被正對著她的鏡片裡映出的自己的模樣驚呆了。她不自覺地朝著那個鏡子走過去,把手放到鏡片上觸摸影像的臉。
她真美!因為她的美,使得任何微小的表情和動作由她做出來都能煥發出光彩、都能引人注目,這就是美女的好處,想不被人注意都難。美女如果發音困難、鬱鬱寡歡,反而更惹人憐愛,而由平淡的相貌表現出來就顯得可憎了,絲毫不能打動人心。現在出現在夢中的人們是不是因為她的美麗才遷就她、對她友好的呢?雷茜婷感到悲哀。但她轉念一想,夢都是不現實的,是潛意識裡幻想出來的產物,無須計較。
墩布麗放下盤子時,向門口看了一眼,奇怪地問:「艾絲洛麗還沒進來嗎?」
貝亞這才發現妻子沒跟在他身後,「我去看看。」他離開桌子回身去找,經過練功房時看到她在裡面對著鏡子夢遊。他靠在門框上,看了她好一會兒才說:「是不是在回憶以往的好時光?」
雷茜婷迅速轉身,躊躇了一下還是向貝亞走去,「鏡子?」她發出疑問的聲音。
「你好像忘記這是什麼地方了,」貝亞不動聲色地說,「要是你不嫌煩的話,我可以帶你到處看看。」
雷茜婷點點頭,順從地跟在他身後。
貝亞一間房一間房地帶她到處去看,向她解釋這些房間的用途,邊說邊觀察艾絲洛麗的反應。她太安靜了,神情謹慎小心,走路幾乎沒有聲音,完全不像她平時的作風,她站在他身後時,他甚至感覺不到她的存在。而她似乎被她所看到的一切深深吸引,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每一樣東西。當他們走上陽台。眺望遠處蔚藍色的、在陽光下閃爍的海時,她的眼睛瞬間閃亮起來了,但她一接觸到貝亞冷漠的臉,那光亮就黯淡了。她的整張臉、尤其是她的眼睛完全是她情緒的晴雨表,不用靠語言就能直白地展現她內心的微妙變化。如果她想掩飾,她會垂下眼簾,但在貝亞看來,她是透明的,單純得能一眼看穿,這是以前的艾絲洛麗從未給他帶來過的感覺,就算是假的,他也禁不住微微動心。
他強行把那份心動壓下去,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冷漠,「來吧,樓上還有房間,那裡的陽台能看到更遠的海景。」
把她帶上二樓的陽台,對她說:「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在這裡一直看到黃昏,我會叫墩布麗把你的晚餐端上來。」
「謝謝,」雷茜婷躲開他逼人的視線,困難地說,「打攪……你……」
「你是我的妻子,打攪我是應該的。我該去工作了,天黑的時候會回來。再見。」他不等她回答,轉身離開。
雷茜婷暗暗鬆了一口氣,轉而望向欄杆外的海洋,無邊無際的歡快湧動的海洋驅散了她心中所有的陰霾,她微笑著,享受這睡夢中的片刻安寧,「海……喜歡……」她喃喃地低語。
車子駛出大門轉上馬路,貝亞邊轉動方向盤邊困惑地想:艾絲洛麗到底想幹什麼?她表現出的一切都那麼自然,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呢?
貝亞天黑後還在繼續工作,艾絲洛麗楚楚可憐的模樣在他腦海裡一閃而過。他想就算艾絲洛麗是個病人,她也能照顧好自己,況且家裡還有墩布麗可以幫助她。她老是小心翼翼地試圖隱藏她對他的恐懼,如果她真的害怕他,就遂了她的心願、盡量不出現在她面前好了。真是諷刺,她居然有害怕他的時候!她居然能夠毫不費力地表現得像個小可憐!而更諷刺的是,自己居然差點就動搖了!太不像話了!
貝亞「啪」地丟開筆,天黑以後他已經在辦公桌前發了一個多小時的呆,老是忘不了他臨走前對艾絲洛麗說過的話,「天黑的時候會回來。」見鬼!為什麼要自己給自己規定時間?他們從來都沒有統一過時間,難道指望她在家裡等他嗎?她常常連個招呼都不打就沒了蹤影,他已經習慣了推開家門時只有墩布麗來迎接他。如果她還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裡,這不是很奇怪嗎?
貝亞轉了幾圈,忽然抓起掛鉤上的外套穿上,匆匆離開辦公室。
他趕到家時看到客廳的門開著,從裡面傾瀉出來的燈光把站在門口的艾絲洛麗的身影投在台階上,這只有新婚不久的那段時間才能看到的景象讓他心頭一熱。他跳下車,快步向她走去,「在等我嗎?」他停在她面前,看著她的眼睛。
雷茜婷用獨自看海的那段時間裡聚集起來的所有勇氣對貝亞說:「一起……吃飯……」
「你這是在等我嗎?」
雷茜婷用力點頭,「家……應該……」
「你什麼時候想到一家人該一起吃飯的?」
「從來……我……」雷茜婷很著急。
「好了,別激動,你能這麼想我很高興。我們進去吧。」貝亞並不像很高興的樣子,走到艾絲洛麗前面,「你最好跟著我,我不想一轉身又發現你不見了。」
雷茜婷不敢再多說一個字,怕出口的聲音會顫抖。她很委屈,一直守在門口等他回來,他卻不領情。他一直抱著懷疑的態度對待她。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投入到這個夢中,隨著夢境的發展變幻著喜怒哀樂,她多麼希望貝亞能夠對她保持像在病房裡的一瞬間那樣的和善。
她低頭無聲地吃著晚餐,安靜得像只小老鼠。菜並不合她的口味,她不敢挑剔,勉強吞下去,體會到在現實中每時每刻都能體會到的無奈。難道在夢裡也逃不掉嗎?
艾絲洛麗晚飯時很喜歡滔滔不絕,突然這麼安靜讓貝亞很不習慣。他幾次抬起頭,發現她使用刀叉的姿勢僵硬而彆扭,頭垂得很低,看不到她的表情。他忽然感到異樣,停下動作看著她。她似乎覺察到他的注視,雙手微微一抖,僵在那裡。「有什麼不對嗎?」他用客氣而冷淡的語調問,「你吃得很少,這些都是你喜歡吃的。或者你不舒服?又或者和我一起吃飯讓你很難堪?」
一顆淚滑出來,雷茜婷慌忙擦去,但是更多的眼淚不停奔湧,她變得手忙腳亂。她不想在他面前哭。
貝亞萬萬沒料到幾句話會把她的眼淚給惹出來。艾絲洛麗什麼時候學會了這種充分表示脆弱的伎倆了?他敢肯定在他和她的生活中,都不會有人用這麼弱不禁風的方式表現自己,她是從哪兒學來的?他想發脾氣,說出口的話卻在她的淚水面前失去了威力,「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哭。」他笨拙地把自己的餐巾遞給她,然後傻傻地看著她哭。
雷茜婷沒哭多久,她用貝亞給她的餐巾把臉擦乾淨,倉促而羞愧地對他笑一下,「對、不起。」剛說完就感到一陣噁心,她摀住嘴、彎腰朝向地面,但什麼也沒吐出來。胃裡依然翻騰得厲害,她不斷乾嘔。
貝亞什麼也沒多想,快步奔過去扶住她的肩,不自覺地表現出他還不能確定該不該暴露的關切,「怎麼樣?很難過嗎?我去請醫生。」
雷茜婷抓住他的手,感激地搖頭,她指著噁心過後還有些暈眩的頭費力地說:「不……頭……震盪……休息……」
她的臉蒼白得令人擔心,貝亞不由分說抱起她,「我送你回房間休息。」
靠在貝亞寬厚的胸膛裡,雷茜婷怕冷似的微微發抖,鼻翼酸酸的,眼淚又流出來。前一次是因為委屈,這一次是因為感動。第一次有個男人而且是英俊的男人願意這樣抱著她,給她呵護的安全感。
「你真是水做的嗎?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愛哭?」貝亞不知該拿她怎麼辦,他把她放到臥室裡寬大的床上,無可奈何地看著她,「難道一場車禍真的讓你的性格變得這麼厲害?」他坐在床沿上,靈巧的手指去解她胸前的衣扣。
雷茜婷吃驚得忘了感動,臉漲得通紅,身體僵硬得像塊鐵,想阻止他的手怎麼也抬不起來。她越急身體就越僵硬,臉也就越紅。
貝亞詫異地收回手,「你害怕?我只是想幫你把衣服脫下來,那樣你會舒服點,你不是一向喜歡裸睡嗎?我以為你需要。你放心,我不會對病人有興趣的。」
裸睡?有興趣?雷茜婷瞪大眼睛,奮力跳下床,步伐凌亂地後退幾步靠上梳妝台,隔著床與貝亞對峙,「走!」她的聲音短促有力。
貝亞研究著她的表情,慢慢退向門口,「好的,我就睡在隔壁,有什麼需要可以找我。」
等貝亞關上門,雷茜婷還在發抖。這種感覺很新奇,好像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了,他不帶惡意的冒失舉止像一針興奮劑,讓她的心突然躍上一個高度,久久無法回落,在害怕的同時品嚐到刺激。她不敢想像,如果他沒領會她的意思而以為她的反應是默許他侵犯的暗示的話,事情會向哪個方向發展,她會反抗嗎?
她穿著睡衣、側身蜷縮在薄薄的毯子裡,無法入眠。經過很長一段時間徒勞無益的努力後,她放棄強迫自己睡著的打算,起身走出房間。她赤腳走在微涼的地板上,落地無聲,輕巧地飄向樓下客廳。客廳的落地窗敞開著,鹹腥的海風挾帶著遠處微弱的浪擊聲吹進來,柔和的月光落在窗戶邊的銀白色三角鋼琴上,叫人分不清到底是月光讓它發亮還是它自己表面的烤漆在發亮。
雷茜婷在琴凳上坐下來,傾聽著海浪傷感的歎息,那聲聲歎息如爸爸媽媽沉重的語調在她心裡迴響,於是所有的憂傷都像此刻籠罩著她的月光一般籠罩了她。她癡癡地望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發呆。
貝亞躺在床上輾轉難眠,艾絲洛麗欲語還休的臉在他腦海裡揮之不去。她似乎很善於不用語言而用面部表情和肢體微小的動作與他交流,如果那是演技,她早就紅起來了。問題是貝亞很瞭解艾絲洛麗天賦上的缺陷,而她不自知、還以為是丈夫不努力幫她的結果。現在的艾絲洛麗眼底總有一抹深深隱藏的憂鬱,那是些與他無關的故事,他確實看出了這一點,就像他能看出她隱藏的憂鬱一樣,那憂鬱像是深不可測的黑洞,要把所有靠近她的東西都吸進去,包括貝亞的視線,幸虧她好像不是很願意盯著他看,否則他很難不被她的脆弱打敗。
他感到了她對他的排斥和需要,這正是讓他困惑的地方。更讓他困惑的是,她對他們之間正面臨的問題隻字不提,她不是急著要得出個結果嗎?為什麼什麼也不說?她不怕胎兒的逐漸成長會毀了她的事業嗎?為了這些,她和他對抗得很激烈,怎麼肯輕易放棄呢?她已經有了快三個月的身孕,沒時間等了,除非她願意把孩子生下來。
他無法揣摩艾絲洛麗目前的心思,更無法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只好套上睡袍起床,他和艾絲洛麗一樣有裸睡的習慣。
他悄無聲息地走上走廊,剛扶上欄杆卻猛然發現了鋼琴邊的艾絲洛麗。她低頭坐在月光下,顯得出奇的孤寂,那是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彷彿她豐腴健美的身體也因為這孤寂而變得單薄,而她一向以自己身體的豐腴健美自豪。他的心直提到喉嚨口,使他發不出任何聲音。
忽然,她的手摀住臉,肩膀無聲地聳動。他相信她是在哭,瞬間毫不猶豫地衝下樓梯。他急促的腳步聲驚動了她,她轉過淚痕斑駁的臉吃驚地望著他,還沒回過神來就猝不及防地被拉進他懷裡。
「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緊緊抱著她,不願再假裝自己不關心她。她由一個性情暴烈的母獅子變成了讓人煩惱的傷感的小東西,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讓他操心。
「發音、發音……」
她的嘴唇抖了抖,終於嚎啕大哭,斷斷續續的哭聲讓貝亞揪心。
這一刻,她極其強烈地需要他,需要向他傾訴,向這個能領會她的意思的男人傾訴,但是哭聲卻讓她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在抽咽的間隔裡發出些聽起來毫無意義的零散單詞:嘲笑、困難、傷心、爸爸、媽媽……
貝亞望著她淚汪汪的眼睛,忽然急速地吻住她,他只能想到這個方法來平復她的激動,也只能用這種方法來平復自己對她的憐惜。
雷茜婷僵在他懷裡,他溫暖迫切的嘴唇帶著一股令人心悸的電流襲擊了她。她的腦子裡「嗡」的一聲響,在那響聲過後,濃濃的睡意緊接著席捲了她,她閉上眼,身體開始下墜。
直到離開了她的嘴唇,貝亞才發現她已經睡著了,呼吸輕淺,臉上還帶著淚痕。原來接吻也可以有良好的安眠作用,貝亞鬆弛的心也感到了疲倦,他抱起她,看著她光光的腳搖了搖頭。
他把她放回床上,猶豫了一下,終於躺到她身邊,沒敢脫掉睡袍,只是輕輕地把她的頭枕在他強壯的手臂上。他擦去她臉上的淚痕,吻了吻她的額頭,然後拉高毯子蓋住兩個人的身體。他閉上眼,很快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