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自己莫名其妙的遭遇全講出來,包括那似真似幻的情形,但,幫不了甚麼忙。
「那天去機場前,我們正在通電話,誰到你家把你帶走?」璞玉一再重複問。
「沒有。」司烈眉心深蹙。「沒有人帶我走,完全沒有這件事。」
「不可能。我們在講電話,有人按門鈴,你還講笑說到倫敦才告訴我是誰找你,那人是誰?」璞玉不放鬆。
「沒有。」他還這麼說。「印象裡完全沒有這麼回事。」
「你再想想,這是關鍵問題。」她認真的。「你好像完全忘掉了這段時間發生的事。」
司烈苦苦思索,完全不得要領。
這兩天佳兒雖然也在一起,卻顯得十分沉默,總用深思的眼光望著司烈。
阿尊下班後也來司烈處,帶來新消息。
「還沒有公佈但絕對真實的消息,火場裡找到一具燒焦的屍體。」阿尊說。
「啊——是誰?」璞玉叫,立刻看司烈——眼。「我是說——是男是女?」
「完全認不出,那場大火把人燒成一段枯骨,」阿尊也看司烈。「警方正在研究。」
「我想該是在二樓轉角處燭光一閃那人。」佳兒和阿尊、璞玉交換一眼。
「他放火燒死自己?」璞玉似自問。
「你們說誰?」司烈很敏感。「是不是有甚麼事瞞住我?」
阿尊望著佳兒又望望璞玉,臉色沉重。
「我找不到她。」他說:「沒有人見過她。」
「但是她已回家,不是嗎?」佳兒說。
「是。她又離開,沒有說去甚麼地方,」阿尊看司烈。「我認為根本可以肯定是她,我已查了那古老大屋。」
「真是——她的?」璞玉吸一口氣。
阿尊點點頭再點點頭,攤開雙手說:
「沒有理由瞞住他,是不是?」
一陣沉默。司烈忍不住說:
「她是誰?你們到底在說甚麼?」
「你冷靜一點,司烈,」阿尊下定決心,很嚴肅的對著司烈。
「火燒的那棟屋子也就是你被困了十天的地方,是屬放董愷令的。」
司烈的嘴唇變成「o」形,卻沒出聲音,是出不了聲,太意外了,怎麼可能?
「而董愷令——從失火的前一天見過我們後就失蹤,沒有人見過她。」阿尊再說:「所以——」
「不——」司烈怪叫著跳起來。「不,不可能,你別說下去
「你必須面對現實,找出你被困背後的事實。」阿尊理智又冷靜。「所以,有理由相信那焦燒的屍體——」
「不——」司烈叫得驚天動地,臉色變得比紙還白。「不會,不可能,你別再說——」
「司烈。」璞玉輕輕環抱著他的腰,想令他平靜。「冷靜些,不要激動。」
「他胡說,他侮辱愷令,」司烈的眼淚都流下來。「愷令怎麼會是那樣的?怎麼會?」
阿尊不再出聲,只定定的望著他。佳兒、璞玉也望著他,都是一種同情、瞭解又憐恤的眼光。一剎那間,他覺得天崩地裂,巨大的痛楚在全身流竄,他忍受不了的彎下腰來,整個人縮成—團。
他流淚,他震驚,他痛苦,他也不得不相信。事實就是事實,不論他的感受如何,事實不能改變。
驚惶過去,痛苦過去,淚也停止,他仍然縮成一團,他不敢站直,他覺得一點安全感也沒有。他最尊敬,最仰慕,最愛——是愛吧?最愛的人,竟那樣對他。他真的感到恐懼。
一雙溫暖穩定的手悄悄的伸過來,用力的握住他的,手心與手心間傳來無比的溫暖和力量,他微微抬頭,看見璞玉那含淚的眼睛。啊,璞玉。
他反手緊緊的握住她的。
「我只能相信你,璞玉,告訴我一切,」他喃喃對著她說。
「讓我們一起去找尋真相。」她說。
他的心一下子定下來。是啊!有璞玉一起,他還擔心甚麼呢?
董愷令的司機帶他們到元朗別墅,那新建成才不過五年的西式建築物。
「我沒有送夫人來,」司機說:「可能她自己叫車來,我不知道。」
按了好久門鈴才有人來開門,是個很老的男人,看不出真實的年齡,但行動老邁。他慢慢的走過花園,慢慢的打開大門。
「泉伯,夫人在嗎?」司機下車間。
泉伯不知是否聽清了,嘴裡咕嚕著沒有人聽懂的話。他昏黃的眼睛慢慢轉動,見司烈突然間震動一下。
「你——你——少爺。」他尖叫起來,駭然指著司烈不停的後退。「你是——」
「泉伯,他是莊先生,」司機不耐煩。「夫人在嗎?莊先生是夫人好朋友。」
「不不,少爺——」泉伯全身顫抖。「不——」
司烈詫異的指著自己。
「你見過我嗎?泉伯。」司烈說。
「你是—你是——」泉伯一口氣似乎提不上來,眼睛直翻白。「少爺,你你——」
「他是少爺?」璞玉問。「甚麼少爺?」
「老眼昏花,泉伯,」司機極為不滿。「你一個人在嗎?夫人呢?」
好一陣子,泉伯才緩過氣來。也許他知道自己認錯人,一邊招呼他們進去,一邊還不停的偷看司烈。
「夫人不在,夫人沒來過。」泉伯說。
「我們上樓看看,」阿尊最冷靜。「泉伯,我擔心董愷令有危險。」
「危險?」泉伯眼光閃一閃。「我不知道,大屋那邊火燒,前天晚上。」
「你又在胡說甚麼?我們找夫人。」司機說。
「我不知道。」泉伯垂下頭默默退下。
「讓我——我和璞玉上樓好了。」司烈在樓梯邊說:「你們等我。」阿尊和佳兒沒有異議。
「夫人不准人上樓的,」司機忽然說:「樓上是夫人寢室和靜修室。」司烈沒理會,已走上樓。
愷令的寢室裡很整齊,不像有人來住過。司烈猶豫一下,推開靜修室的門。
門一開,他整個人如遭雷殖的呆住了。」
那一間熟悉得閉著眼也指得出甚麼東西放在那兒的房間。兩面有窗,迷濛光線從微開的深紫色絲絨窗簾中透進來。正對著門的是長型的紫檀木八仙桌,桌上是齊全的各色供果、鮮花。有清香一束,淡淡的檀香味清幽繚繞。門邊有張精緻古雅的紫檀木屏風,牆上——牆上掛著一張男人照片,照片中的人——司烈臉色青白全身冷汗搖搖欲墜,夢中的景象竟和現實中一模一樣,照片中的人是——是那樣像他的一個男人。
他聽見身邊璞玉被壓抑了的呻吟聲,他轉頭,看見她空洞驚惶和不能置信的眸子。
「這——不是真的。」他勉強說,聲音乾澀得自己也嚇一跳。
「他是董愷令的亡夫,我在倫敦朋友家見過他的照片,」璞玉說:「他像你。」
「但是——這有甚麼關係?」司烈夢囈般。「這就是糾纏我二十多年的夢的原因?」
「還有佳兒——」璞玉睜大了不能再睜的眼睛,她掩著左邊臉頰。「我不知道——真的,但——但—一怎麼會?」
千絲萬絲中似乎找出了個頭緒,只是太不可思議了。
「我夢中的房間竟在愷令家,」司烈又說:「她和我——又有甚麼關係?」
「不不,我在想——你和照片的男人有甚麼關係?」璞玉突然說。
「我和他——」司烈望著牆上的照片,望著自己也迷糊了,照片中的人是不是他?除了衣服和髮型外——是不是——相像得連自己也分不出來。
他們有甚麼關係?不不,怎麼可能的?他是莊司烈,照片上的人是三十年前愷令死去的丈夫。三十年前——
「璞玉——」他指著照片想說甚麼,卻又說不出來,整個人在一種極混亂的情緒中。
「我不知道。或者董愷令知道,只是——」
「不,不會,不會是她,」他的臉上現出一抹血紅色。「她為甚麼要害我?」
也許是等得太久,佳兒和阿尊也都上樓來,看見靜修室中的一切,都驚愕萬分。
「這是——你的夢境。」佳兒說。「董愷令照你的夢中情景來佈置的?」
當然不是,誰都看得出來,所有的傢俬都超過五十年,全是古董。
「愷令不在,誰點的香?誰燒的檀香?」司烈突然想到。
「泉伯。一定是他,」璞玉眼光一閃。「我去請他上來。」
泉伯慢吞吞的上樓,顫巍巍的模樣看起來他好像老得不得了。
「我點的香,我燒的檀香,」他挺著胸仰高了頭。「我為少爺做的。」
說少爺時他又看司烈一眼。
「少爺像莊先生,是不是?」佳兒問。
「一模一樣,除了年齡。」
「這佛堂一直是這樣?」
「佛堂是照舊屋佈置的,舊屋的閣樓上有一模一樣的一間。」泉伯說。
「或者……」
「前二天失火的那一間,當年——少爺就是死在那兒,」泉伯看司烈一眼。「二樓走廊盡頭有一道樓梯,直通閣樓。」司烈想起曾經從暗門出走廊,又上過的那道樓梯,看到的那間佛堂,莫非——那不是夢境?是真實的?但——怎麼可能?朦朧中醒來他仍困在那房間,他找不到暗門——怎麼回事?
「你對古老舊屋很熟嗎?」他問。
「從小我就住在裡面,我們兩代都為老爺和少爺工作,從我父親開始。」
「二樓有間很大的睡房裡是不是有暗門?」
泉伯露出詫異驚訝的神情。
「你怎麼知道?那是少爺和夫人的睡房。」他說:「你怎麼知道?」
司烈駭然,那麼——他的那些似真似幻的夢境是真實的了?
「最近你去過舊屋嗎?」司烈再問。
泉伯有絲忸怩不安,猶豫一下,終於說:「夫人不准我去舊屋,但是——我是在那兒長大的,我總是去清掃一下。失火前一天我還去過。」
「你沒發覺舊屋有人?」
「有人?不會,夫人不許任何人進去,我是偷偷去的,」泉伯正色。「有一次我幾乎被夫人碰到。」
「董愷令自己去那邊?」璞玉問。
「不不,我不知道是誰,因為夫人自己也不去。只是——只是那天晚上我感覺那背影是夫人。」
「你感覺?你沒看到?」
「我不敢看,夫人——很嚴厲,」泉伯眼中有懼色。「但是——我知道是夫人。」
「憑甚麼知道是她?」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泉伯吸一口氣。「夫人在我四周我一定知道,三十年前少爺去世那夜我也知道。」
「你知道甚麼?三十年前少爺去世那夜?」司烈忍不住問。
「不不,我不能講,我不會講,」泉伯忽然間有了戒懼。「你們是誰?我為甚麼要告訴你?」
「我們是你少爺的朋友。」阿尊說。
泉伯盯著阿尊,彷彿在研究甚麼。
「真的?你們是少爺的朋友?不騙我?」他把視線移向司烈。「你是少爺的——甚麼人?」
「你以為呢?」阿尊搶著答。
「我不知道,但是那麼像少爺,我偷聽夫人說過,你是那個女人的兒子,」泉伯知道的事可真不少。「會不會是少爺他……」
「是,你猜對了,」阿尊不等泉伯說完。「否則怎麼這麼像?」
「你——真是少爺——少爺的——」泉伯不能置信的喃喃,說,突然就流下淚來。「怪不得夫人——容不下你。」
「你說甚麼?」司烈皺眉。容不下?
「我知道她想做甚麼,三十年前她做的一切還不夠?她——她趕盡殺絕,太狠心,太狠心了。我真的不放心,一直跟著她,知道總有一天她還要害人。果然,她又像當年對付少爺一般的對付人,我——我不能讓他再得逞,我一定要阻止她,一定要,一定要。」
泉伯的話漸漸變成模糊的囈語般,昏黃的眼中射出一股狂熱的光芒,臉上浮起不正常的紅暈,傷樓著的背彷彿也突然挺直。
「這一次她不能成功,她不知道我一直暗中跟在她後面,我只是個又老又不中用的下人,她不會注意我。」泉伯大聲笑起來,笑得眼淚鼻涕一齊流。「她不會成功,一定不會。」
「她做了甚麼?」璞玉追問。「當年對少爺做了甚麼?如今又要做甚麼?」
「當年,當年——」泉伯哭得好傷心,好淒涼。「少爺他——他是被害死的。」
「你胡說,」司烈怪叫起來。深心裡,他還是維護著董悄令。「你少爺明明病死的。」
「你們不知道,誰都不知道,是她,我親眼看見是她,每天在少爺的湯麵裡下毒,是那種慢性的,份量又少的,根本查不出。少爺是被慢慢毒死的。」
「當時你看見為甚麼不阻止?」司烈問。
「我——不知道是毒,天下哪兒有害自己丈夫的妻子呢?後來少爺死了,我才慢慢發覺,我不敢講,沒有人會相信我。」
「現在你為甚麼肯講出來?」佳兒問。
「因為——」泉伯看看司烈,似笑非笑的動嘴角。「我再也不怕她了。」
「為甚麼?為甚麼?」司烈著急。
「她再也不能害人,也不能趕我出門。」
「她人呢?她去了哪裡?」司烈一把抓住泉伯的胸口衣服。「你快說。」
泉伯臉上又是那種似笑非笑的曖昧笑容,彷彿他做了件大大稱心滿意的事。
「你快說。」司烈額頭、脖子都冒出青筋。
「泉伯,請你快告訴這位少爺,董愷令去了哪裡?」璞玉輕輕拉開司烈捉住泉伯胸前衣服的手。她說得真誠動人。「無論你做了甚麼,我們都不會怪你,知道你是為少爺好。」
泉伯怔怔的望著璞玉半晌。
「我——燒死她。」他說。
「甚麼?」司烈跳起來,他覺得眼冒金星,耳朵嗚嗚作響。「你說甚麼?」
「我偷偷跟著她,看見她又想害人,她在飯菜裡下那種藥,我親眼看見,」泉伯挺一挺胸。「她每天送飯去舊屋,我不知道屋裡是誰,我不能讓她再害人,我——放火。」
「你——害死她。」司烈狂叫。「你怎麼可以放火?你明知她在裡面,你明知還有人,你怎可以放火?」
「奇怪,怎麼只有一個屍體呢?」泉伯像全然聽不見他的話,喃喃自語。「我知道舊屋裡還有一個人,她送飯去的那個人,我不明白。」
「泉伯——」璞玉和佳兒、阿尊面面相覷,放火的竟是泉伯。
「我不明白,」泉伯邊說邊往外走。「怎麼只有一個屍體?他想害人,我知道,但是她害不到人,我放了火。」
他說得語無倫次,慢慢的,蹣跚的走下樓,屋中竟沒有一人攔阻他。
泉伯離去了好久都沒人說話,沉默得異常,如真似幻的感覺籠罩著大家。
「你們信不信?那不會是真的,老人家老糊塗,胡亂編故事,那不會是真的,」司烈忽然大叫,顯得狂亂。「不可能。」
大家都同情的望著他,畢竟他是當事人。璞玉更輕輕握住他手。
「冷靜一點。」她說。
「你們都認為是她害我,沒有道理。她害我也得有個理由,是不是?是不是?」
「司烈——我剛從台灣回來,我又見到伯母,她——跟我說了一些話。」璞玉說。
「啊——」他呆怔一下。「她說甚麼?」
「當年——她說當年和董愷令有過節,是董愷令使她變成目前這樣子。」
「目前甚麼樣子?你說。」司烈迫視她。
「你不知道伯母——」璞玉深深吸一口氣,臉有難色。「伯母已不像以前?」
「你想說甚麼儘管說,不要轉彎抹角。」司烈脹紅了臉。
「她——容貌已毀。」璞玉低聲說。
「甚麼?」司烈整個人驚跳起來。「你胡說,怎麼可能?絕對不可能——」
「這就是上次她不肯見你,只肯讓我上前一見的原因。」璞玉歎息。
「為——為什麼?到底怎麼回事?」司烈的聲音顫抖起來。「你快說!」
「是董愷令。」
「不不,你們把甚麼都怪到她頭上,她怎可能是那種人呢?她典雅斯文,雍容古秀,她善良,怎可能是那種人?」他叫。
「伯母——是這樣告訴我,她叫我回來立刻找董愷令,必能知道你下落,」璞玉再吸一口氣。「果然在她的舊居見到你。」
「不——不——」司烈臉上的肌肉抽搐。「說甚麼我都不信——我的夢呢?怎麼解釋?」他努力掙扎著。所有的事實已擺在眼前,不由得他不信,但他不願相信,董愷令美好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根深蒂固。他深苦的掙扎著。
「那——是另一件事。」佳兒忽然說。
「若要追究,根本是一件事,我夢中的景物在愷令的舊居,而夢中那女人是——她,」司烈不受控制的喘息。「根本是同一件事。」
「我們不能解釋你為甚麼會有那些夢,」阿尊十分理智。
「世界上我們不知道,不懂的事太多太多。」
「甚麼不能解釋,我前世和她必有關係,」司烈不顧一切的說:「我從來不相信前世今生,不相信靈魂,但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怎麼解釋?必有原因,是不是?」
「我有一個想法,」佳兒冷靜的說:「所有事故的中心是司烈和董愷令,然後事情才圍繞著他們發生。」
「我有連續不斷的夢,愷令有甚麼?」司烈很不以為然。
「她——董愷令貫穿著兩代。」佳兒一邊思索一邊說:「她和司烈母親的恩怨,她和冷教授亡妻阿愛的恩怨,甚至她和亡夫的恩怨,我相信都有關係。」
「那些人都已過世。」司烈說。
「你母親仍在。」阿尊提醒。
「但是——我和他們有甚麼關係?」司烈問。佳兒眼中掠過一抹奇異的神色。
「我和冷教授的亡妻阿愛容貌相似,連臉上的胎記也一樣,」她說得石破天驚。「司烈——你不是極像董愷令亡夫?」
一剎那間所有人都呆住了,這樣的說法太不可思議,然又是事實。世界上的確有許多事是人類無法瞭解的。
「你——想說明甚麼?」司烈的聲音乾澀顫抖,連自己都覺陌生。
「我不知道。」佳兒眉心深蹙。「這其中——必有道理。」
「你想說——世界上的確有輪迴轉世?」阿尊的神情也古怪得很。
佳兒沒出聲,彷彿默認。
「不不不,這太玄了,我不可以接受,」司烈大聲叫。「阿愛死於意外,愷令亡夫死於病,我不相信輪迴轉世,不可能。」
「阿愛意外死亡,董愷令亡夫被毒身亡,都不是死於正常。」佳兒說。
「那又怎樣?」司烈盯著她。
「我不肯定。但——也有可能。最主要的是外貌相似。」佳兒說。
「不——」司烈幾乎在呻吟。「不可能——」
「不要否認我們不明白的事,」璞玉輕輕說:「佳兒只想幫你解開心中疑團。」
「這麼說——我是董愷令的亡夫?佳兒是阿愛?死後轉世我還帶著一些前世的記憶?化作夢境長久糾纏我?」司烈誇張的笑。
佳兒、阿尊、璞玉都望著他不發一言。
「你們的模樣都像已經肯定了,但有甚麼證據?說啊!有甚麼證據?」他叫。
佳兒看阿尊一眼,說:
「董愷令必然一早知道,否則她明知司烈是他母親的兒子,明明早有恩怨,為甚麼不拆穿?她有陰謀,她包藏禍心。」
「證據,一切要講證據。」
「泉伯親眼看見董愷令害人還不夠?」阿尊皺著眉。「你為甚麼不肯相信?」
「愷令——不是那樣的人。」司烈倔強。
「伯母說是董愷令使你們家破人亡,」璞玉忍無可忍脹紅了臉。「她說董愷令心如蛇蠍。」
「你——」司烈指著璞玉,卻說不出話。他不敢反駁母親的話。
「她是不是對付每一個與她亡夫有關的女人?」佳兒說:「像伯母、像阿愛,甚至像董靈。」
聽見董靈的名字,司烈震動一下,奇異的感覺由心底升起。董靈死放意外,難道與愷令有關?他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不不,這太可怕,你們別說了,」他極端痛苦。「這太可怕了。」
「會不會司烈像她亡夫,她太代入?她不能忍受司烈與董靈相愛?」阿尊也說。
「不不不,請別再說下去,這太離譜。完全不是這回事,董靈是她介紹的,又是她侄女,還有,她完全不接受我,一點機會也不給。」
「她打電話通知法國的皮爾,董靈同居的那個男人。」佳兒說。
「不——住口,不許再說。」司烈狂叫。
「董愷令必然變態。」璞玉說。「除了這樣解釋,再找不到更好的了。她困住司烈,想用害死她亡夫的方法對付司烈,好在泉伯發現——」
「請——不要再說。」司烈的臉埋在雙手中,嗚嗚的哭泣起來。
屋子一陣難堪的沉默,佳兒忽然跳起來。
「我打個電話,阿尊,請給我號碼,冷教授家。」她說得十分興奮。
電話只響了兩聲就有人接聽。
「冷教授?我是秦佳兒,是是,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令夫人阿愛是哪一年哪一個月幾號出意外的?是,很重要——」
不知道冷教授講了甚麼,佳兒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眼中卻射出異采。
「謝謝,非常謝謝,對我們幫助極大,謝謝。」佳兒的聲音也顫抖起來。
「怎麼樣?」阿尊也變得異樣緊張。
「阿愛出事的日期是一九六四年七月九日午夜,」佳兒深深的吸一口氣,從皮包裡拿出護照。「你們看。」阿尊和璞玉看到護照上寫的是一九六四年七月九日,天!天下有這樣巧合的事?怎麼解釋?
「我生下的時辰是子時,即午夜剛過。」佳兒用好大的力量才能鎮定自己。
司烈也抬起頭,眼中儘是驚疑。
「我去找泉伯。」璞玉飛奔而出。
屋子裡的三個人都不再出聲,各人都在想著一些不可思議的事。
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璞玉扶著泉伯進來,她臉子發紅,眼中有莫名的淚水。
「泉伯,把你少爺死亡的日期再說一遍。」她好激動。
「三月什六日,」泉伯說得十分清楚。「一九六四年三月廿六日。」
轟然一聲,司烈連意識都模糊了,那——那不正是他的生日嗎?不久以前在台北的山裡他母親證實的,那——那——
他全身劇烈的顫抖著,他不能相信,真的。佳兒和阿愛已是一次巧合,天下怎可能有那麼多巧合呢?上帝。
「我想起一件事,」璞玉眼睛發光,十分興奮。「找一張董愷令的照片。」
「為什麼?」阿尊問。
「忘了曾有人從司烈家帶走他?他那大廈一個年輕人曾經見過帶走他的女人,我們拿照片去讓他認。」璞玉說。
「好辦法。」阿尊拍一下手。
司烈沒出聲,以乎不很願意。
「泉伯,請帶我們去新別墅。」璞玉請求。
找遍了新別墅,竟連一張董愷令的照片也沒有,通常男女主人都有照片放在寢室或起居室,她真怪。
「我們回市區。」璞玉一不做二不休。
司烈欲言又止,一直若有所思的沉默著。
董愷令的工人見到他們這一群十分驚疑,頻頻追問:
「夫人到哪裡去了?夫人沒跟你們一起?」
璞玉找遍了全屋,仍沒有愷令的照片,只在閣樓見到一個司烈「夢」中一模一樣的佛堂。司烈的臉又變得蒼白,呼吸急促。
「你們夫人沒有照片嗎?」
「照片?」工人呆怔半晌。「我從來沒見過。」
「我——那兒有,」司烈終於掙扎著出聲。「上次畫展記者照的。」
「還等什麼?」佳兒叫。
拿了照片,找到那個年輕人。他凝視照片半晌,點點頭。
「是她,不過她本人比較老,比較凶。」年輕人一本正經的說。
「凶?」阿尊問。
「我形容不出,」年輕人笑了。「是感覺,好像她想吃人似的。」
司烈在後面呻吟一聲,大家都不敢回頭看他。這樣證實了一切,他恐怕真接受不來。
「讓我一個人清靜一下。」他衝回家。
阿尊和佳兒離開,璞玉想走又不放心,跟著司烈回去,就靜靜的守在客廳。不知等了多久,天都全黑了,仍聽不到臥室裡的他有動靜。
「司烈,怎麼了?」她有點害怕。
「我——肚餓了。」司烈推門而出,臉色平靜。
「司烈——」璞玉驚喜。
「明天你可願意陪我到台北去一趟?」
「當然,當然我陪你,當然。」她連串的。
司烈輕輕擁抱她一下。
「我們出去吃東西。」他微笑。
是不是雨過天青了呢!
一個鐘頭十五分鐘飛機,他們到了桃園機場。司烈叫車直奔八里鄉,連午飯都不吃的直奔深山。他實在太心急要解開心中謎團。
仍在那間小靜室中見到背對著他的母親。
「媽,無論你現在變成什麼樣子,請讓我見你,我是你兒子。」他懇求。
背對他的瘦削身影如磐石般凝立。
「我只回答你的問題,」聲音冰冷,不帶任何感情。「我已發誓不見你。」
「為什麼?做兒子的並沒做錯事。」
一分鐘的沉默有一世紀那麼長。
「你——太像他。」深深歎息。「我不願以現在的模樣面對,請成全。」他,當然是董愷令的亡夫。
「到底你們之間有什麼恩怨?為什麼我——會那麼像他?」司烈問。
「是孽。」
「請講清楚些。」
「我們之間的事不必提了。」母親平靜的說:「我已盡忘。至放你——」
又沉默了一兩分鐘,誰也不敢催促,老人家必然沉浸在回憶中。
「別誤會,你並非他的兒子,絕不是。」母親終放再說:「你是你父親的兒子,肯定是。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那樣像他,那是玄妙的。我只知道,你出生的日期時辰正是他去世之後的幾分鐘。」
「啊——」司烈混身冰冷,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偏偏這話是由隱居已久的母親說出。璞玉輕輕扶住他,溫暖的手帶來無限支持。
「就因為你像他,董愷令認定了一切,她用盡方法折磨我,令我與你父反目。又——令我變成如今的模樣。後來我心如死灰,自己有錯,承認一切是孽,避居此地。」
「但是,她怎樣迫害你?」司烈顫抖的。
「我不再提了,過去的已過去。如果不因為你,我已忘懷那段痛苦的經歷。」
「她為什麼要害我?」司烈問。
「你像極了他,她以為你是他的兒子。」
「但是我不是?」
「如果真有輪迴轉世,你是他的轉世。」
「這——這——」
「這麼玄秘的事,我們不懂,卻不能否認它的可能性。對生命,你懂多少?」
司烈無言。是,他不懂的事太多了。
「你——知道佳兒嗎?」
「璞玉告訴我,那是十足阿愛模樣的女子,」母親平靜的說:「或者她是阿愛的轉世,來回報上一世所欠。」
「上一世所欠?」
「他為思念她而死,她欠他一份情。」
「不不,是董愷令毒死他——」司烈叫。
「你終放相信董愷令不是好人?」璞玉叫。
司烈立刻沉默,那是情急之下衝口而出的話,是發自深心。
其實他心中早巳相信並承認了一切,只是根深蒂固對愷令的好感令他不願相信。
「佳兒對你好,很愛你,是不是?她是來回報的,」修行已久的母親又說:「至於你對董愷令一片真心,豈不也來回報前世的虧欠?世界上的事一因一果,必有所報。」
「現在——我該怎麼做?」司烈惶然。
「董愷令的事怨不得人,全是她一手造成。」母親說:「警方只能找出表面的原因。其他的,你自己好好想想,要記住,種什麼因得什麼果,不能任性。」
「以後,也不必再來找我、我已決定受戒剃度,再不是俗家人,也不是你母親。再見,決不方便。」
「媽媽——」司烈難過極了。
「我心意已決。」母親轉身,快步入內。
就在她轉身之際,司烈彷彿見到她一絲側面,皮膚光潔可人,仍是以前的母親——
「媽——」他叫。心中如真如幻,一切都好像不再真實。
母親的身影已消失在門後,四周寂然。
好久好久之後,璞玉才輕輕拍拍他。
「伯母已進去,我們——走吧。」
司烈機械人似的隨璞玉出去,沿著山路慢慢走回八里鄉公車站。一路上他都沉默,太多的事情要思索,要整理,要考慮,要計劃,他完全不想說話。
璞玉也不打擾他,她是最好的伴侶,只要必要時才伸出援手,絕不多言。就好像一首歌裡說女人該懂得「什麼時候該給你關懷,什麼時候我又應該走開」。她就是這麼知情識趣的可愛女人。
趕回機場,他們買到黃昏的機票回到香港,找到阿尊,意外的佳兒已回紐約。
她留下封短信。
「司烈:
到現在我才完全明白,最適合你的女人不是我。也許你自己也不明白,但最危急關頭、最真情流露的一刻,你的手伸向誰?你自然而然需要的是誰?你心中大概明白了吧?
祝福你們。下次到紐約記住來探望一個老朋友,我等你們。
還有,我曾說過等你有了決定時我才死心,其實我傻,你心中早有決定,是不是?
再一次祝福。
佳兒」
看完信司烈思索一陣,把信招好放回衣袋,然後望住阿尊又望住璞玉,若有所思。
「佳兒說什麼?」璞玉直率的問。
他搖搖頭,再搖搖頭,然後大聲說:
「我們去大吃一餐慶祝劫後餘生,」他是故作開朗。「璞玉,你倫敦的那份陶土樂器的工作還能繼續嗎?」
「別擔心,這工作非我莫屬,他們等我回去,」講起工作,她的豪氣全回來了,開朗自信並驕傲。「我是唯一的選擇。」
「阿尊,你能再陪她去嗎?」司烈問。
「如果璞玉認為有必要,我隨時可啟程。」
「你呢?司烈。你去哪裡?」
「我?」他笑。「我送你們登機。休息一陣之後再定行止。無論如何,我會通知你們,不能再漫無目的浪跡天涯了。」
「當然,你拍那麼多照片已失去意義,沒有人再等著拿來作畫。」璞玉頑皮。
司烈俊臉一紅,不再言語。
這夜,司烈醉了,醉得一場糊塗,又吵又鬧又嘔吐狼藉。璞玉一直陪伴在他身邊侍候,體貼又小心。她曾讓阿尊回家,她說「有我在就行了」。阿尊卻默默守在一邊,很有耐性。
深夜,司烈沉睡了,璞玉才透口氣。
「咦?你還沒走?」她望著阿尊。
阿尊若有所思;若有所悟的望著她半晌。
「我——這就走。」他平和的。「明天一早我去買機票,送你去倫敦。」
「不必,完全不必,」她笑得開朗,自信。「我獨立慣了,從來都是一個人上路,不要人陪。」他只是望著她沒有作聲。
「前陣子我太亂,太焦慮,司烈失蹤嘛。」她卻望著司烈微笑。「現在他回來了,安全了,我什麼都不必擔心,看,他沉睡得像個孩子。」
「我送你回家。」
「啊不,我沒打算回家,」她歉然的。「我想看著他,他醉得太厲害。」
「那——」他站起來,很有風度。「明天給你電話,我在機場等你。」
「oK。」她總是那麼愉快。
早晨,璞玉從沙發上醒來時司烈仍沉睡,她梳洗之後立刻去廚房煮粥,又悄悄出門去買油條、小醬瓜、肉鬆,回來時,司烈已在小陽台上作體操。
「我還以為你逃走了呢?」他笑著。「我是個太麻煩的人。」
「麻煩慣了,我們是兄弟。」她笑容如朝陽。
「剛才阿尊打電話來,他已買好機票,三點鐘在機場等你,他陪你去。」停一停,又說:「這許多事情之後,發現阿尊是個好人,配得上你,真話。」
「你去配,又不是阿貓阿狗。」她不高興。「我學你,獨行俠浪跡天涯。」
「不要學我,我不是好榜樣。」他立刻說。
「學定了。」她作一個肯定的表情。「告訴我,你會去找佳兒嗎?」
「不會。」司烈也作一個肯定的表情。「我們不適合,她也知道。」璞玉想一想,輕歎口氣,也不知為什麼。
午餐後司烈送璞玉去機場,開著她小小的九一一。路上兩個人都沉默,異常沉默。
「九一一留給你用,當作你自己的車。如果離開香港,泊在我家樓下。」她終放說。
「嗯。」他彷彿有心事。
「我這一去起碼半年,請隨時通知我行止,至少讓我知道你在哪一角天之涯。」
「好。」他還是不起勁。
「你會不會一直留在香港?」她突發奇想。「如果會,我每月回來看你一次。」
她眼睛閃亮深黑如寶石,如海洋,衝擊著他心靈,一下子他的心就熱起來。
「你會嗎?真話,可能嗎?」
「雖然會耽誤一點工作,但怕什麼呢?他們不敢炒我魷魚,我是唯一的。」
「璞玉,你——你真好。」他好感動。
「我們——是兄弟。」她握住他的大手,眼睛有絲發紅。
海底隧道塞車,他們比預定時間遲了。阿尊急得在跳腳。
「這麼晚,所有人都上機了,在最後召集。」
「抱歉,抱歉,塞車,」司烈對阿尊態度明顯的好了。「是我錯。」
三個人急急去辦手續,阿尊一馬先,一手包辦,這種人是個負責的好丈夫吧?司烈輕輕透口氣,這樣的結果——也好。
手續之後,又急切的趕到閘口,阿尊跟司烈握手,把個旅行袋交給司烈,又把一疊證件放在璞玉手裡,用力把他們推進閘。
「一路順風,祝福你們。」他自己留在閘外。
司烈、璞玉一陣迷糊,已被後面的旅客擁至移民局櫃檯。
「咦——怎麼回事?」司烈發覺弄錯了。「阿尊呢?我怎麼進閘了?」
他正待往外走,一雙溫暖的手捉住他。他看見璞玉手上拿著他的護照,機票上寫著他的名字,而且那旅行袋不正是他的寶貝照相器材嗎?這怎麼回事?
司烈望著璞玉,璞玉也望著他,互相的眼眸中都由驚疑變成瞭解,變成釋然,變得喜悅。阿尊的確是好朋友,是大好人,是旁觀者清,像佳兒一般的看清楚了形勢,在最後一刻幫了他們一個大忙。
「我——」司烈滿心喜悅,不知道該說什麼。形勢大好,這正是他暗暗希望卻又不敢說的,璞玉總說他是兄弟。「如果你希望阿尊陪,現在還來得及。」
「你不想陪我嗎?」她瞪他一眼。
「我我我——」他喜心翻倒。從未有過的滿足和快樂充滿心胸。「我不知道——」
她挽著他的手大步通過移民局。
「我其實太蠢,是不是?」他坐在飛機上。「人家看出來,我還在糊塗,我——我——」
「還有誰看出來?」她笑靨如花。
他把佳兒的那封信給她看。她看了好久好久,像在研究一個最艱深的問題。
「她說的——是不是真的?」她竟有絲嬌羞。
「我蠢,我傻,」他歎口氣。「其實我早已找到,最好的就在身旁。」
她嫣然一笑,不再言語。
也許是司烈昨晚醉得太厲害,不久他又沉沉睡去,睡得彷彿極不安穩,彷彿在連串發夢。突然間他睜大了眼睛醒來,定定的望著璞玉。
「又發夢?那個相同的噩夢?」她不安的。
他怔怔的望著她好半天,嘴角漾出了笑容。
「是夢,但不是噩夢,是好夢,」他眼中充滿著深情。「是美夢,我夢到——夢到和你——」
「和我?清楚是我?做什麼?」
「你別生氣。」他緊握住她的手。「我夢見你穿婚紗,我抱你進洞房,我們好幸福。」
她眨眨喜悅的黑眸,突然之間,隱隱約約的聽見教堂鐘聲。
教堂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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