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時,美術商兼鑒定家的雨果·克裡斯朵剛由紐約趕至意大利,冒著大雨抵達馬克森公館。傭人開門讓他進來時,雨果彷彿雨水的化身似的,無論是雨傘、外套,還是他上個月剛買的皮鞋都滴著水。
「湯馬斯呢?」雨果讓傭人幫他除下外套,一邊問他。
「在這裡,雨果。」不知何時站在大廳中央的豪華樓梯上的湯馬斯·馬克森對他揚起手。和濕淋淋的雨果不同,湯馬斯一直待在升起火的房間內,悠閒地等待雨果的到來。即使是在自宅裡,湯馬斯在招待客人時都身穿西裝,和一般貴族子弟不同,是個家教良好的人。
雨果不禁在心裡牢騷著。要不是為了畫,他絕對不想和湯馬斯接觸,哪怕成為他的好朋友會給自己帶來多少生意上的好處和方便。
「我沒想到你真的今天就趕來了。」湯馬斯走下來,臉上是他一貫的笑容,充滿魅力。
「我已經遲其他人很多了。畫在哪兒?」雨果盡量不讓自己露出厭惡的表情。
「記者會也才在今天下午召開過而已,我保證你沒漏掉什麼。看你濕成這個樣子,要換件衣服嗎?會感冒的。」
「我這樣就可以了。看過畫以後,我立刻離開。」雖然這麼說,雨果的皮膚因寒冷而蒼白,雙手亦顫抖不已。可是,他不能在湯馬斯面前顯得一絲軟弱!
湯馬斯保持微笑,沒再說什麼。他帶領進入右邊的門,沿著走廊來到最後一個房間。
這房間似乎是個遊戲室,只有幾張舒適的沙發和小茶几,壁爐的火正熊熊地燒著,這就是為何門一打開,雨果就感覺到一陣暖氣衝來,房間猶如春天般,可見已經燒很久了;當然,是為了從寒冷的夜晚中來探訪的雨果。
「畫呢?」雨果不用四處張望便知畫不在這裡。在這種溫度下,不把它毀了才怪,而身為搜集名畫的專家,湯馬斯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
「不要急,我把它放在隔壁的房間。」湯馬斯說道。「你確定你不要先讓自己溫暖起來嗎?喝一杯茶如何?」
「那就請給我一杯茶。」考慮片刻,雨果要求道。他可不想在看到畫以前先行凍死。
在靠牆的地方擺著一個茶車,上面是一套十九世紀的茶具。湯馬斯就從那茶壺裡倒出熱熱的大吉嶺紅茶來,兩顆糖,三分一的牛奶——為什麼他連自己喝茶的習慣也知道?可是雨果沒開口問,免得又增加湯馬斯無謂的自信心。
「請。」他把茶杯遞給站著的雨果。這裡的一切都價值不菲,要是濕淋淋地坐下,弄壞了任何東西可不是雨果可以賠得起的。
喝一口奶茶,恰到好處。大吉嶺的強烈味道和三分一的牛奶配合得天衣無縫,是雨果喜歡的組合。
看見雨果的臉紅潤起來,湯馬斯安心地笑著。
「不如你把茶一齊帶過去吧!你很迫不及待要看畫吧?」
「是的,麻煩你了。」
打開另一扇門,少了家俱,造成世界轟動的畫就在眼前。
那是一副大約高3公尺,闊1.5公尺的人物像,在畫中的是個少婦人,身穿十七世紀法國貴族服裝,坐在房間裡的沙發上,身朝左邊,眼睛望向右邊手上的褶扇。無論是構圖、色彩、筆觸,無一不是上帝之作。
雨果口中忍不住發出讚歎聲,整個人被畫中的貴夫人迷失了魂。
「這麼優秀的畫家,居然沒有人知道!」他喊道。
「『夢境裡的婦人』。十八世紀的法國名畫家,歐格斯丁·曼德拉奴曾在信中對友人提到這副畫,把畫裡的每個細節都形容在紙上,甚至於說和這個畫家比起來,自己的作品簡直和小學生的畫一樣。也因為這樣,我們才會注意到它的。」湯馬斯說著,在椅子上坐下。
「你是怎麼找到它的?」
「這件事我沒對外發表,可是可以告訴你。是走私集團的人介紹給我的,說是創世巨作。我本來還不把他當真,對方似乎也是冒險才拿到的,急著把它脫手,就讓我過目了。」他想到當時的情形,臉上的笑意更濃。「我一看就知道這就是曼德拉奴所形容的畫,用九百萬把它買下了。」
「九百萬!這可以值九千萬!不,搞不好更多!」這可是讓曼德拉奴自歎不如的巨作!
湯馬斯只是聳聳肩,不做評語。
「你打算怎麼辦?」雨果問,眼睛不曾離開過畫。
「目前有紐約美術館、羅浮宮、大英博物館,還有意大利政府出價購買,可是我還沒決定要給誰就是了。而且還要請你來鑒定這是否真品。」
其實大家早在心裡認定了眼前這個就是真品,但是行事上還是要請人來鑒定,以便給世界一個交代,更何況鑒定之後,身價也會大增。
「不行,我不夠資格,至少也要找經驗豐富的鑒定家來。我可以介紹哈利·羅勃森給你……」雨果念出世界聞名的畫畫鑒定家的名字,腦子裡繼續運轉還有誰的名字……
「隨便你要找誰,可是你一定要在內。我指名要你。」湯馬斯阻止他說下去。
雨果看了他一眼,有點為難地別開眼睛。
能夠為這樣的名畫鑒定,雨果當然會很高興,可是他可以嗎?會成為畫商是因為這是父親傳下的職業,鑒定執照也是五年前的第三個考試才拿到的。在這個美術界裡,他還只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鬼。
「雨果,你還以為我會為了讓你看這副畫一眼,打電話到紐約去要你千里迢迢地趕來意大利嗎?別傻了。這是一個讓你一躍成名的好機會,你有這個能力。」
「我有這個能力嗎?其實有沒有都無所謂。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在這一行有番大事業。更何況和幾個前輩在一齊工作,自己的存在和意見根本是可有可無的。可是……
雨果抬頭看了看畫中的婦人一眼。
「……請讓我考慮一下。」雨果吐出這句話,讓湯馬斯的眼睛更加充滿笑意。
「我等你的消息。」
§§§
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好男人,結果只是個無趣的人罷了……
你連一個人生目標也沒有,活像個行屍走肉……
真可憐,在這世界上,根本沒有愛你的人……
你為何不乾脆死了算了!
頭腦負荷不了,強迫雨果從惡夢中醒來。
房間裡一片昏暗,可是不時有鳥叫聲由外面傳來,表示已經天亮了。
剛才的夢還厲厲在目,連手心的汗水都證明了雨果對它的恐懼。
……不要怕,雨果。那是過去的事了。現在的你是自由的人,沒有人會責備你,也沒有人會傷害你,一切都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雨果在心理重複著心理醫生教他說的話,藉以穩住自己的情緒。
一、二、三……慢慢睜開眼,自己正躺在柔軟的床上,魔鬼已經不在了。
雨果在被汗水弄濕的睡衣上披上晨袍,起身把窗簾拉開,讓陽光射進來,將黑暗趕走。
第一次看到「夢境中的夫人」已經是兩星期前的事了。
如湯馬斯所預料,雨果接受了鑒定的邀請,而且請來了名鑒定家,英國的哈利·羅勃森以及意大利的安東尼奧·布蘭地。聞知是要鑒定「夢境中的夫人」,二位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了,即使湯馬斯提出多奇怪的要求。
「我希望你們能在我的地方進行。」湯馬斯在上星期對三人說。
三人不約而同地互看。
「各位也知道,這是我花了九百萬美金買下的,如果在運輸上或在其它地方被盜走的話,不只是我,連保險公司也會很傷腦筋,所以我希望就在這裡進行鑒定。如你們所看見的,為了它,我空出了一個房間來讓你們工作,隔壁的遊戲室也一齊提供給你們。有什麼需要,可以儘管吩咐這裡的人,他們都會照做的。有什麼問題嗎?」
說畢,他用蔚藍的眼睛望向在座的三人,沒有人提出反對。基本上,只要不是太差或太離譜的地方,他們很樂意在任何地方工作。除了雨果之外。
「既然如此,各位先生要住下來嗎?特別是哈利先生。」
「不用了,我和這裡的老朋友約好要到他那兒去住。離這兒不遠,走路就到了。偶爾運動一下也是不錯的。」67歲的哈利拍拍自己40吋的大肚子說道。
「我家離這兒10分鐘車程就到,不勞費心了。」留著小鬍子,臉孔有意大利人少有的溫柔線條的安東尼奧笑說。「倒是雨果,你就住下來吧!昨天你說你正在許願池附近的旅館住?那多麻煩,還是接受馬克森先生的好意吧!」
這是陷阱!雨果在其他人沒察覺的情況下瞪向湯馬斯,發現對方正對自己笑著。
雖然很想說不,可是鑒定究竟會進行多久根本是未知數。也許三天,也許一個星期,也許一個月!在這種情況下,只單是住宿費就高得驚人了,根本不是雨果可以負擔得起的,而且那旅館的隔音設備欠佳,晚上還會聽見隔壁的戀人聲音……
「我已經準備好房間了。叫司機送你回去拿行李吧!」湯馬斯說道,眼神充滿笑意。
「那就麻煩你了。」雨果盡量不讓自己聽起來很不愉快。
就這樣,雨果在湯馬斯的住處待了兩個星期,和湯馬斯相處了兩個星期。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居然忍耐了這麼久。
換上襯衫和長褲,雨果和以往一樣,八點準時到餐廳。廚師已經準備好二人份的早餐在餐桌上了。
坐在面向窗口的位置,雨果開始在吐司上塗草莓果醬,傭人倒來伯爵紅茶。這時候,家裡的主人來到。
「早安!你還是一樣準時呢!」依然穿著睡衣,批著晨袍的湯馬斯精神抖擻地走來。傭人隨即為他倒一杯藍山咖啡,瞬時附近都飄逸著咖啡香味。
「你也一樣。昨晚不是凌晨才回來嗎?」雨果不看他一眼,咬一口吐司。
「你注意到?可是總不能拋下客人睡到日出三竿吧!而且這是唯一能和你交流的時候。」
「我不認為我們有什麼好交流的。」雨果接著他的話道。
「話也不能這麼說。」湯馬斯絲毫沒被他潑的冷水濺到。「認識了十幾年的老朋友都不見得很瞭解對方,更何況我們才認識了一年而已。」
他拿叉子把蛋黃弄破,讓蛋汁流入下面的吐司裡。
對湯馬斯到底瞭解多少呢?
27歲,馬克森家的長子,父親是英國的名望貴族,全家卻遷到紐約住。年輕的湯馬斯是投資業的霸者,從投資賺來的錢比正業還多,而且對藝術很有研究。這就是為何什麼厲害背景也沒有的雨果會和他扯上關係的原因。
那時候如果沒有硬撐著出席新美術館的開張就好了……惡夢的結束是另一個惡夢的開始,雨果深切體會到這句話的意思。
「工作進行的如何呢?」湯馬斯問。
「如預期般在進展。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再一個星期就會好了。」
「一個星期嗎?真是快啊……」湯馬斯歎息道。
這樣可以早些進行拍賣,對你不是也比較好嗎?可是雨果沒有說出口。他絕不能給湯嗎斯任何一個「舊事重提」的機會。
「我吃好了。」
雨果放下刀叉,起身要開始工作的時候,湯馬斯給他帶來驚人的消息:
「羅勃森先生今天和人有約,不來了。布蘭地先生因為在米蘭的女兒今天預產,也請了假趕去看她。」
為什麼他們什麼也沒告訴我?雨果回過頭,用殺死人的眼光看湯馬斯。
「因為上述原因,今天要陪我嗎?」湯馬斯喝一口柳橙汁,笑著問他。
這就是為何他即使多想賴床也要起來的原因。要是不趁雨果開始工作前逮到機會邀他的話,可能到他回紐約前都不可能了。
雨果漂亮的眉毛皺在一齊,拚命想出理由來拒絕他。忽然,他靈機一動,想到自己一直都要去做的事。
「謝謝你的邀請,可是我另外有預定了。」
「我不能同行嗎?讓我做你的司機吧!」說著,湯馬斯起身欲尾隨雨果離開。
「我有腳可以自己走,而且還不至於不認識這裡的路。多謝費心了。」雨果冷淡地回絕他。
這世上如果每個人都有一個怎麼樣也不想同處的人,對目前的雨果來說,湯馬斯就是那個人,比傷害自己最嚴重的瑪莎更來得……
§§§
在充滿古書香的圖書館,沉浸在如山的書堆中;不只美術,還看了法國歷史、法國皇室家譜等書。回過神來,看了看手錶,已經傍晚六點多了。
真糟糕,從早上就待到現在了。看的多是雨果不十分熟悉的意大利或法國原文書,令他花了比平時多一倍的時間看完,如今頭痛和疲憊感一股衝向全身,告知他已經到達極限了。除下銀框長方形眼鏡按摩眉間,發現自己的肚子正鬧「空城」。
把書本合上,雨果決定吃過晚餐再回去。可是,一想到傭人可能已經準備好食物在等他回去,只好直接往馬克森家的方向走。
路上的行人多是下班趕著回家的人,可是偶爾會有幾組男男女女早已出來遊蕩。經過快餐店或酒吧的時候會看到一、二個喝了酒的人興奮地大聲說著、笑著。對這些完全不在行的雨果捉住外套領子,低頭走過他們,擔心會招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剛經過身旁的人用口音極重的意大利文對他喊些什麼,身邊的朋友跟著笑起來,雨果亦當做沒看到。
在大學時候是有和朋友出來吃過飯,在酒吧裡聊天,可是雨果永遠都是最早走的一個。像其他人那樣喝得天花亂墜,大夥兒一塊到朋友家過夜的經驗他從來沒有過。說好聽些是雨果曉得如何保護自己;另一個說法,他是個無趣的人。
什麼都好,以前到底有沒有過這種生活對未來也沒什麼影響。就算有,也是壞事連篇!看以前的那些朋友就知道了!雨果總是這麼安慰自己。
忽然,雨果撞到迎面而來的人,雙方都險些跌倒。
「喂!看清楚你走哪兒!」對方的男人憤怒地喊道,似乎是喝了些酒。在他懷裡的女人格格笑著。
「對、對不起。」雖然對方也有錯,雨果還是老實地道歉,只想盡快離開這不是很收悉的地方。
「雨果?」
聽到女人叫自己的名字,雨果驚訝地抬起頭。
瑪莎?為何會在這裡碰到她?雨果不敢相信地睜大雙眼。
「誰啊?」男人問。
「哎,就是我的前夫嘛!不是跟你說過的?」瑪莎毫不迴避地說。
「哦,就是那個連作愛都循規導矩的傢伙?」
雨果羞怒地握緊拳頭,全身已不住在發抖。
「你是為了工作來的吧?」看似也有些喝醉的瑪莎問他。「世界還真是小呢,居然會在這裡見到。介紹給你認識,我的新男友,羅伊,是意大利人哦!好熱情!這次帶我來意大利玩。」
「是這樣……」雨果側著臉,不和他們做眼神接觸。「我趕時間……」
「喂!下次見面,我教你讓女人爽得飛上天的作愛技巧吧!」看來非好人家的羅伊在大庭廣眾前大聲疾呼,讓雨果更快步走開。
「討厭啦,羅伊!」瑪莎刺耳的笑聲不斷傳入他耳中。
夠了!夠了!不要再糾纏我了!
至到聽不見人聲了,雨果才放慢腳步,在路燈下休息。此時的他臉色蒼白,汗水伴著呼吸節奏滴在洋灰路上。
不要緊張,雨果!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沒有人能殺害你了!振作起來!
雨果在心中吶喊。
看到自己無法停止顫抖的雙手,他流下憤怒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