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為止,馬克森家的傭人們都在忙著整理房子好迎接新年,似乎沒有要開聖誕晚會的打算。主人湯馬斯則每日與不同的小姐外出,參加各式各樣的宴會,除了固定在早餐出現以外,雨果根本不可能在其它時間看到他,和之前大不相同。
自從那次在書房的事發生以後,二人的中間築起了一道透明的牆。當然,湯馬斯依然會對他虛寒問暖,聊些有的沒的,但也僅止於此。湯馬斯已不再對他全面打開心扉了。
在自己都沒向他掏心剖腹的時候,如何要求人家這麼對你?雨果是很明白這一點的。可是心裡就是感到不痛快,有什麼辦法呢?
湯馬斯覺得他是自己心中的刺,傷害自己最多,雨果對這點始終耿耿於懷。
他對自己做出了不可饒恕的事沒錯,可是比起瑪莎,那變得不怎麼令他在意了。
不喜歡湯馬斯硬闖入自己的生活,但因這種誤解的理由而造成現在的局面,雨果說什麼也不允許。
……自己不允許又如何呢?雨果垂下手上的畫筆,輕歎一口氣。反正做完這份工作就互不相往來了,也許趁現在切斷這份交情,一切都來得容易很多。
現在最重要的是從過去的陰影中振作起來!
「雨果先生?」管家,多明尼克輕敲三下門後進入。「門口有一位瑪莎·微爾頓小姐要求見你。她自稱是你的前妻。」
說著,管家看到雨果的臉色刷地蒼白下來。
「我是否說你不在比較好呢?」
「不……我去見見好了。」
「要把她請進會客室嗎?」
「不用了,我在門口見她就好。」頓了頓,雨果才慢慢從椅子上起來,把畫筆放在旁邊的桌子上。「謝謝你。」
多明尼克稍行個禮,注視著雨果消失在走廊上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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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一段路到大門去,雨果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啊啊,想忘卻無法忘掉的人……
看到雨果走來,對方也露出燦爛的笑容。
「雨果!聖誕快樂!」
為何你能毫無感覺地來見我?你的笑容到底從何而來?望著瑪莎,雨果覺得一陣心痛。
瑪莎依然美麗如昔:波浪捲的金髮很有精神地落在她的雙肩上,雖然是冬天,除了毛皮大衣以外,裡面是件貼身的豹紋上衣、迷你皮裙和黑色絲襪。如果維那斯出現在現代的話,不外乎就是她這樣漂亮吧!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雨果用無感情的聲音問她。天知道他心裡如今有多激動!心臟彷彿已經守不住它的位置了!
「我看新聞,知道你在幫馬克斯鑒定畫的事,所以我猜到這裡來應該可以見到你。」瑪莎用甜美的聲音說。她也許在期望雨果能夠接下去,或是給她一個笑容,可是卻失望了。
「雨果,我對上次我們在街上遇到的事感到很抱歉……你也知道的,我一旦喝醉了就會口無擇言……」
「已經過去了。」雨果打斷她的話。當然,這並不代表他原諒她了。算了、沒關係的字眼並沒有出現在他嘴裡,不是嗎?「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對方深吸一口氣,臉上的笑容也消失。
「雨果,我知道這樣很過分……我是來跟你借錢的。我和羅伊身上的里拉都用完了,他爸要到新年後才能匯錢過來。我們現在身無分文了!」
果然是這樣嗎?
「等我們有錢了一定會還給你的!我發誓!」
瑪莎,你知道你現在的發誓連一美元也不值了嗎?這到底是你的第幾次誓言了?我連一塊錢都沒拿回來過!
歎一口氣,雨果無奈地掏出皮包。
「我現在也只有一萬里拉。」他翻翻皮包說道。
「那就夠了!拜託!我一定會還給你的!」瑪莎握住他的右手臂說道,眼裡充滿希望的光芒。
「拿去吧!」一疊疊里拉全交到瑪莎手裡。
「謝謝你,雨果!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救我的!」
瑪莎快速在他臉頰上親一下,揮著錢跑向不遠處的一台黑色跑車。在跑車旁站著一位男人,伸手懷抱衝向自己的愛人。
雨果記得他。他就是上次那個羅伊,瑪莎的不曉得第幾個男朋友。
他幫瑪莎關上車門,然後往雨果的方向望去。雨果感覺到那臉上的笑容是衝著他而來,令他不寒而慄。
黑色跑車揚塵而去,雨果深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緊張的情緒舒解下來。
沒有錢的新年和聖誕會是什麼滋味的呢?他歎口氣,緩緩走回屋子,絲毫沒發覺到管家在一旁把剛才的一齊都看在眼裡。
§§§
洗好澡,正準備到餐廳用晚餐的雨果在大門遇到意想不到的人物。
湯馬斯似乎剛從外面回來,正把外套和帽子交給旁邊的管家。
「雨果,正好。我還想上去叫你用餐呢。」湯馬斯對他說。
「外面在下雪?」雨果望向外套,發現上面有雪花。
「是的,今晚似乎會是個大雪,要把多蓋點被子才行。」說著,他跟隨著雨果往餐廳走去。
「你今晚沒有約會嗎?」雨果頭也不回地問他。
「一切的事情都弄完,也沒必要出去了。到新年為止,我打算好好休息一下,誰也不見。」湯馬斯以輕鬆的口吻說。
這言下之意是什麼呢?在暗示之前難以見面是因為事務繁忙而非私情?還是表示著接下來的幾天,他都會在自己身邊?不管是哪一個,雨果發現自己暗地裡鬆了一口氣!
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不想在新年時候是這裡唯一一個人罷了!
到達餐廳,傭人已把一切都準備好。
「我來開一瓶酒,好嗎?」管家問道。
「就這麼辦吧!開個適合今晚的主菜的酒。」湯馬斯笑道,然後轉頭對雨果說:「多明尼克是個很好的洋酒專家,連一些知名的餐廳的人都比不上他。」
雨果只能點點頭。對他來說,酒都是一樣的。
長得可容納二十人左右的大餐桌如今只有兩個人坐,看起來是蠻可悲的。雨果和湯馬斯佔了一個角落,二人面對面地坐著。湯早已準備好在桌上,而且熱度適中。兩位傭人各站在角落,不時為他們做出適當的服務。
雖然在這裡住了有一個月了,雨果對這種只有高級餐廳才有的服務還是很不習慣。現在已經是二十世紀末了!還有幾間餐廳提供到這種程度了!這裡和外面的世界脫節了嗎?特別是用餐時候,雨果總會在心裡如此牢騷著。有人在身邊看著你吃飯就表示他們也在身邊看著你出錯,而且還是要被拿來和湯馬斯那樣的人來做比較!
眼前的湯馬斯徐徐拿著麵包,撕下一小塊在上面塗上牛油。吞下後,再拿起管家倒的紅酒來喝,一切的舉止簡直就是禮儀課程裡的示範似的!
「你在吃薯條的時候也會用刀叉嗎?」心情無由來的不好的雨果諷刺地問。明白他只是氣上心頭的湯馬斯沒有被侮辱的感覺,臉上的笑容一成不變。搞不好那笑容也是禮儀課程學來的!
「不,我在麥當勞吃薯條的時候一次會放五條在嘴巴裡。」
「騙人!」雨果驚訝地看他。
「真的,而且我在日本小吃店吃拉麵時會發出全店裡最大的聲音。你不覺得那樣才會比較好吃嗎?」
「不管怎麼吃,味道不都是一樣的嗎……」雨果無法想像眼前的少爺會一手抓五根薯條,像蛇一樣把它們吞進肚子的樣子,也對他吃麵會發出聲音的行為深鎖眉頭。
「我只是想說,不管一個人怎麼吃東西,最重要的是全部吃完,這才是對廚師的一種禮貌。你不認為嗎?」湯馬斯喝完最後一口湯,輕擦拭自己的嘴唇。
雨果不得不承認,湯馬斯的嘴唇是他看過最好看的。顏色漂亮,形狀優美,而且十分飽滿,會讓人忍不住想觸摸,看是否真如看到的那般柔軟……
被自己的想法嚇一跳,雨果的臉瞬間紅了起來。
「怎麼了嗎?」湯馬斯問。
「不,沒什麼……」感謝上帝他沒看出什麼!如果被他知道的話,自己不如死了算了!
主菜是用紅酒調味的烤鴨。雖然是在其它法國餐廳都可看到的普通料理,雨果仍覺得這裡的最好吃。
廚師該不會是從名飯店挖角的吧?
「雨果在新年和聖誕節裡有什麼計劃嗎?」
「不,我沒有。你呢?不用和家人一齊渡過嗎?」之前在他和哈利的談話裡得知湯馬斯的家人為了迎接新世紀會到第一個迎接新年的國家,紐西蘭去。
「我也沒計劃。」湯馬斯說道。「看來就我們兩個一齊渡過安靜的一年了。」
「還有一名婦人。」雨果指的是那副畫。
「是的,還有一名貴婦人。」他笑著迎合。
……真糟糕,已經和他在一齊太久,習慣了嗎?雨果不安地想。雖然已經很明白湯馬斯是個紳士,可是畢竟是有前科的人,太放鬆的話沒人能肯定一切不會重蹈覆轍。
「你不用和家人一齊過嗎?」雨果問。
「不,我們沒這種習慣。紐西蘭離這裡太遠了,要是有什麼事的話,趕回來也太遲了,所以我想總要有一個人待在這裡。更何況我也想陪在婦人,還有你身邊。」
啊……為何從會回到這樣的話題來?雨果決定以靜治動,對他的話不做發表感言。湯馬斯亦不強求,繼續他們的晚餐。
——雨果不得不承認,兩個人吃飯比一個人的感受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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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節。
就連空氣也變得不一樣的聖誕節裡,雨果卻一如既往,吃了早餐便動身進行畫的修復工作。
「這樣不會太無聊了嗎?這麼好的節日裡,一道出去走走吧!」湯瑪斯對他建議過,卻很快被駁回。
不想和他二人相處是其中一個原因,但是最重要的是雨果如今身無分文。因為自己軟弱的個性,前妻只對自己拜託兩下,即使萬分不願還是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她。加上現在銀行都休假,沒有多少店會接受外幣的。
當然,如果湯瑪斯知道他現在的狀況,一定會不由分說地把錢借他,不,甚至於給他,而雨果就是不願看到這種事發生才矢口不說。他不想再欠湯瑪斯任何情了。
結果,連湯瑪斯也留在家裡不外出,二人一齊渡過平靜的聖誕節。
雨果從洗手間回來,路上看到管家多明尼克正講電話。
「是的,湯瑪斯少爺已外出了。沒有,他沒有帶手提電話。少爺吩咐過不希望人打擾。很抱歉,我會通知他的。祝您有個美好的聖誕,愛思麗小姐。」
「這是第幾個電話了?」雨果見他掛上電話便上前問。
「雨果先生,這是今天的第七個電話,可是少爺交代我除非有要事,否則全推掉。」
現在才快十一點而已。看來接下來的一天,多明尼克只要站在電話旁就好了。
「真是辛苦你了。」雨果不禁說道。
「不,這只是小事一樁。」老管家微笑的時候,眼尾的皺紋更明顯了。
這時候,第八個電話響起。
「失禮了。」
「不,你忙你的。我也要回去工作了。」雨果報以微笑,往放置畫的房間走去。
——雨果先生笑起來,一點也不比少爺遜色呢。
一邊回應電話裡的人的話,多明尼克的腦子裡想著。
晚上,吃過火雞大餐和傳統的法國聖誕蛋糕,湯瑪斯要求雨果和他下一盤棋,雨果亦答應了。
「你要找的資料有進展嗎?」湯瑪斯手拿教皇問道。
「完全沒有。我好不容易搜集到十七世紀的宮廷畫家的全部資料,可是裡面沒有人的畫風和『夢境裡的婦人』的一樣,所以那有可能不是宮廷畫家的作品。」
「但是不是宮廷畫家的話有可能請貴族為模特兒嗎?而且還畫得這麼大一副。」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只能想像這副畫是見不得人的畫,所以沒署名,在當時的任何一本書上也沒提到。」
「見不得人的畫是指……?」他放柔尾聲,充滿魅力的翠綠色雙眼直視著我。
不得不承認,在和他眼神接觸以及聽到他的聲音的那一瞬間,雨果的耳根子酥軟,身體熱了起來。
「不被眾人允許的戀情。有可能是情人的畫,其中一方是有家室的人,那畫成了情人不在身邊的慰籍。」
聽了,湯瑪斯點頭認同。
「確實是有可能。」
「總之,在約定的時間,我會給你一個交代的。」雨果深吸一口氣,聚精會神地望向棋盤而不是他,即使全身的神經都能感受到他織熱的視線……
身體是不會騙人的,問題是雨果有權壓抑這份感覺,甚至於抹殺它。
忽然間,多明尼克走來。湯瑪斯收回自己的無言的熱情,恢復以往的溫柔。
「雨果先生,有一位叫麥克·丹尼爾的心理醫生來了。」
「麥克?」雨果驚訝地望向多明尼克。
「是的。他人現在在會客室。」
「是誰呢?」湯瑪斯問雨果。
「是……我在美國認識的心理醫生。我的心理醫生。」雨果不自在地回答道。
凡是會顯露出他軟弱的一面的,他都不想讓人知道,而會有心理醫生十足了證明自己對過去的不幸依然耿耿於懷,導致要看醫生才行。
在多明尼克的帶領下,二人來到會客室。一位高挑的金髮中年人站在爐火旁邊,在看到雨果的時候露出無比燦爛的微笑。
「麥克,你怎麼會來這裡的?」雨果走到他眼前回應他的攤開的雙手,給他一個擁抱。
眼尖的麥克注意到雨果身後的湯瑪斯輕擰眉,心裡的惡作劇慾望萌生。
「我早想放個假,來意大利看看了,可是太過能幹的秘書老把我的行程排得滿滿的,怕我賺不到錢。」他笑說。「這次既然你在這,我就以來看你的名義偷溜出來了。」
「只希望你回去以後,凱西的位子上不是只有一封退職信吧!」雨果腦裡浮現那名能幹的秘書的精明臉孔。
「所以我必須買個皮包回去給她才行。有空陪我去逛逛吧,雨果!」
雨果露出無奈的笑容,這時才想起湯瑪斯有跟著自己來。
「湯瑪斯,我給你介紹。」他回頭,邀請湯瑪斯加入。「麥克·丹尼爾,我的心理醫生。這位是湯瑪斯·馬克森,這次的工作的委託人。」
「久仰大名。」麥克親切地伸出手。「每次在報紙上看到你的名字,我都好想當面仔細瞧瞧你。」
「以心理醫生的身份嗎?」湯瑪斯回握他的手,臉上是他一貫的迷人笑容。
教育良好的湯瑪斯至今從未因個人私情而在他人面前失態,沒有可能會壓抑不了小小的嫉妒心的。
「看醫生還帶著行李,應該是才下機吧!如果不介意的話,請住下來。」
「可以嗎?」對方毫不客套地接受。「那我就不客氣了。還有,請不要叫我醫生,叫我麥克就好,湯瑪斯。」
雖已年過三十,麥克有中年人的成熟,剛才握住湯瑪斯的手卻證明了他依然充滿活力。金髮和湯瑪斯淺淡的顏色不同,是活潑朝氣的黃金色,藍色的瞳孔亦絲毫沒有冰冷的感覺。
如此有魅力的男性,真能做心理醫生嗎?只怕病人看到他都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了。
「多明尼克,麻煩你把麥克帶到樓上的房間去吧。」湯瑪斯稍微回頭對管家吩咐道。
「啊,請準備兩間。」麥克揚起兩根手指道。
露出奇怪的眼神的不只多明尼克和湯瑪斯,連雨果也不解地看他,但立刻就瞭解到。
「難道是……」
「沒錯,明天伊安也會來。」
掛在麥克臉上的充滿魅力的危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