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羅勃森以及安東尼奧·布蘭地聽到消息,各自由英國和弗羅倫斯趕來。不只他們,就連其他聽聞到的美術界和傳媒界人士都相續而來,要不是被多明尼克及幾位男性傭人把多數的人攔在大門外,只怕馬克森邸是要被人潮撐滿了。
「為何會有這麼多人?」雨果看著擁擠的房間,再次回頭問湯瑪斯。
四方形的房間此時擺滿了椅子,以用布蓋住的畫為中心呈半圓形。在發表還沒開始的現在,每個人都四處寒噓一番。相通的遊戲室裡早搬走多餘的家俱,除了客人以外,牆邊還體貼地設了一張長形桌子,上面擺滿飲料和輕食。
現在的雨果和湯瑪斯正在離現場有一段距離的房間,靠電視台的人幫忙接的攝影機觀察著。
「坐在最前面的人有羅勃森、布蘭地、羅浮宮的代表人、意大利美術館的館長和秘書,後面的多是雜誌、報社和電台記者,還有一些想得標的美術館負責人、受邀而來的社會名人,就這樣了。」湯瑪斯看了一下名單,老實地回答。
「就這樣?這裡至少有50個人!」搞不好有70個!
「雨果,你想知道大門外面有多少人嗎?」
聽到湯瑪斯反問,雨果只好乖乖閉嘴,低頭把寫好的稿子重新看過一邊。
「雨果,不要緊張。」已習慣大場面演講的湯瑪斯安慰他說。「這裡面的東西都是你自己寫的,只要照自己的話說就好,沒什麼好怕的。」
說的倒容易啊!雨果連瞪他的心情都沒有。自從大學以來,他已多久沒站在人前講話了?他以為這輩子這種事都不會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
「雨果!」從一開始一直轉繞在客人身邊的伊安走來。他看到雨果的臉色,以為雨果又要倒下去了。「雨果,真的沒問題嗎?如果不行的話,交給湯瑪斯上去說好了。」
「不行。」湯瑪斯搶先回答,而且語氣堅決無比。「會有現在這成績都是雨果的功勞,他才是應該站在『夢境裡的婦人』旁,登在報紙上的人。」
「有差別嗎?不管他有沒有演講,都會出現在報上了!」伊安有些生氣地道。
「可是名字不一定會出現。」湯瑪斯平靜地反駁。「不讓眾人知道雨果的名字的話,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當初堅持要雨果來鑒定就是為了這一刻,怎能因為臨時升起的憐憫心而功虧於愧?天知道他何時還會有這種機會啊!
雨果睜著一雙大眼,驚訝地看湯瑪斯。
原來他當時堅持自己來,就是為這個!
「雨果,加油!你一定會做到的。不要忘了,這裡還有我在。」本想搭在雨果肩膀上的手又抽了回來。
「我知道了……」雨果抬頭挺胸,強行製作起來。「對了,伊安,麥克果然還是沒來嗎?」
「他人現在在曼哈頓的國際醫學會議上,趕不過來了。放心吧,如果你昏倒了,我會用安摩尼亞把你弄醒的。」
「我不是在擔心這個……」臉上出現紅暈。
「雨果,時間快到了。」湯瑪斯在一旁提醒。「不要怕,我會陪著你的。」
聽到湯瑪斯的再三打氣,雨果覺得自己似乎可以應付得來了。
這時候的雨果,已經可以坦然面對湯瑪斯給自己帶來的改變,而且不再感到困擾。
——我對湯瑪斯……
望著幫自己開門的湯瑪斯,雨果看到了自己的心。
§§§
「首先,想請各位先看看『夢境裡的婦人』這副畫。」
簾子一拉開,得到的是預料之中的驚歎聲和無數的閃光。
「然後請再看這幾張皮紙。這是我向法國的德國文學博士,米雪爾·旦特恩借來的。……很可惜,旦特恩先生因為私事無法親自前來。」
「請問,旦特恩先生為何會有這些草稿的?」
「是的,我正要進入這說明……這些畫,是旦特恩先生的祖先留下的。也就是說,『夢境裡的婦人』的畫家,就是他的祖先。」
「名字是?」
「這一點我們還在調查當中,相信近期內就會有結果。」
「克裡斯朵先生,你的意思是,『夢境裡的婦人』的婦人,其實是畫裡的這一位著男裝的人嗎?」
「沒錯。這個人的名字是潔恩·德·莫尼爾男爵,這裡有他後來的畫像。」
說著,把從「法國歷代王公貴族」的書裡複印出來的彩畫放在映射機上。照出來的是一位和「夢境裡的婦人」有著同樣金黃色頭髮,淺藍色眼眸的男人,年齡大概是30以上,留著貴族間流行的小鬍子,身穿寶紅色華服,皮膚白晰,是個俊美的人。最重要的是,一經提醒,所有人都可看出他擁有貴婦人的影子!
花費時間埋頭於令人頭痛的原文書裡,並不是毫無用處的啊!否則根本不可能找得到模特兒的資料了!
「莫尼爾男爵生於1647年,父親是在宮廷禁衛隊裡的長官,有一位嫁給王后的甥子的姐姐。這應該是他33、34歲的肖像畫。早年的莫尼爾男爵經常在宮廷出入,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次數越來越少了。在1680年代隱居起來,再也沒出現在宮庭裡。以畫家是一名皇宮的僕役這點看來,這副畫有可能是在1657至1667年的期間完成。也因為莫尼爾男爵一生中沒參與任何特別的大事,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是無可厚非的。這本『法國歷代王公貴族』裡對他的介紹,就只有我剛才告訴你們的這麼多了。可以想見以後對這副畫、模特兒或者畫家的資料尋找會有多困難……」
「克裡斯朵先生,這位畫家把一個男人畫做女人有什麼特別的原因?他有必要這麼做嗎?」
「……這一點,在目前的階段,我不於置評。」
「你有任何推測嗎?」
「……我沒有任何推測。一切都等進一步的調查。」
「你是想往哪一方面展開調查呢?」
「旦特恩先生目前正在追尋他的家譜。他說過會特別著重這位畫家的資料,而且也得到歷史學家、博物院和美術館的幫助,所以那裡無非不是一個很好的開始。」
「馬克森先生,這副畫,你是否已決定交給哪個國家?」
「……關於這一方面,我和旦特恩先生商量過,以我們兩人的名義,把『夢境裡的婦人』聯連同這些皮畫,一齊贈給羅浮宮。」
「可、可是,這是你用九百萬的價錢買下的吧……?」
「……錢財對我來說並不重要。」
——更何況它讓我看到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
湯瑪斯看一眼在一旁的雨果,欣然地閉上眼睛。
——這樣就好了。
§§§
畫被搬走以後,馬克森邸才算完全恢復平靜。
之前的熱鬧在現在看來彷彿夢般。
伊安因為工作,已先離開意大利回美國去了。雨果則需留下來和羅浮宮的人保持聯絡,商討一些關於畫的事宜,到昨天才算真正完成工作。
在這段期間,他繼續住在湯瑪斯家裡,二人依然維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
兩人感情確定以後就是熱戀嗎?這世界哪有這麼簡單哪!第一,兩人都是男人,要如何熱戀了?像男女一般抱在一齊,卿卿我我嗎?別開玩笑了!
而且,雨果在害怕。
經過一次的感情失敗,他不曉得自己是否可以再相信愛情,坦然地回報湯瑪斯的愛。他甚至不敢讓湯瑪斯知道自己的心意,免得到頭來只有令他失望而已。
自己的個性加上天生的障礙,雨果有些想把這份感情當做沒一回事,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
他辦得到嗎?
想到這裡,雨果痛苦地撫住胸口。
唉!除了這件事以外,心煩的還有一件呢!
他望了望在床旁的桌子上,一張皺得不得了的小紙條,眉頭鎖得更緊了。
§§§
說來也許沒人相信,27歲,即將迎接28歲來臨的湯瑪斯從沒談過戀愛。
世界上也許再也沒有比他的頭腦更清晰的人了,就連對感情的事也抱持著冷靜的態度。當身邊的人在為戀愛而戀愛的時候,他依舊故我,把心思放在課業上,體力花在運動,例如網球、游泳。自男性魅力散發的15歲開始,身邊便女性不斷,類型繁多,卻從沒一個成功攻下過他的心房,甚至於沒想過嘗試和任何人交往,直到雨果的出現。這也是為何他會把雨果看成上帝所賜的其中一個原因吧!他是如此地愛著這位同樣身為男人的雨果!這樣的湯瑪斯,經受得起失戀的打擊嗎?即將面臨三字頭,卻被初戀情人拋棄……
過去閱人無數,每次看到對分手的戀人死纏爛打的人,湯瑪斯總會在內心嗤之以鼻,根本沒想到這事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呀!
對這樣的自己,湯瑪斯只能給予苦笑。也許他應該責備上帝對他開的玩笑,不過心裡感激的成份還是多些。
湯瑪斯·馬克森,是由衷地高興自己愛上雨果·克裡斯朵,這位猶如水晶般的人。
經過雨果的房間,看到房門半掩,湯瑪斯輕敲三下,在打開的時候聽到電話筒放下的聲音。雨果慌張地轉過身來,雙手置於身後。
「湯瑪斯……」他用右手刷自己的頭髮,露出掩飾地笑容。
「對不起,我看到這門沒關好,想也許你在這兒。」
「哦,有什麼事嗎?」
「如果不介意的話,要一齊喝早茶嗎?」湯瑪斯決定不探聽心中的疑問,反邀請他地道。
「好……啊,我一會兒就過去。」令他驚訝地,雨果竟然乾脆地答應了。
他該為這突來的轉變高興嗎?可是如此一來,又會忍不住期待起來……
「我在起居室等你。」
「謝謝。」
面對這麼坦率的雨果,湯瑪斯心情跟著好了起來。
無所謂了,一切順其自然吧!
當天的早茶氣氛意外地好。
多明尼克端來他親手泡地伯爵紅茶,和廚師剛烤好的蛋糕無疑是完美組合。
兩人花多數的時間沉默地喝茶、看雪景,偶爾才聊個幾句,可是絲毫沒有尷尬或難耐的感覺。
雨果安然地享受著湯瑪斯溫柔地談吐,在細微的地方給予他的體貼動作,還會對他報以從未有過的親切笑容。
湯瑪斯亦發現雨果明顯的改變,心中不禁大喜。
——神啊!希望時間能在這時候停止不動,讓這一刻成為永遠!
這,是湯瑪斯的祈求,同時也是雨果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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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時分,正要開始一天的工作的多明尼克看見身穿外套的雨果,不免心存懷疑。
「雨果先生,這個時候要外出嗎?」他上前問到。
很明顯地,自己的忽然出現讓雨果嚇了一跳。
「是的……」
「如果是要買東西的話,請讓我幫你……」
「沒什麼重要的事!」雨果慣性地托了托鼻粱上的眼鏡。這是他緊張的表現呢!「我只是有點私事要處理一下,很快就回來了。」
「我知道了,請慢走。」多明尼克彎腰,目送他出門,腦袋已不停地在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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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好久沒出來走動了!雨果走在意大利的街上,不禁想道。
好像自從遇到瑪莎和羅伊那天開始,他就在馬克森邸裡足不出戶,除了上次的法國之行以外。
——因為他們而把自己關起來,現在出來也是因為他們……
雨果思索著,沒發現自己的手已開始微微顫抖。
現在是早晨七時左右,路上的行人寥寥無幾,顯得有點冷清。不過也因為這樣,空氣顯得清新多了。
在一家深綠色的小旅店前停下,雨果再確認一次紙條上寫的地址和名字,肯定沒錯了才進去。
入口的旁邊便是櫃檯,後面站著一位親切的年輕小姐,讓雨果稍微鬆一口氣。
——看來不像是一家太可怕的旅店。
和她點頭微笑以後,雨果直接往電梯走去,按了「5」。
狹小的電梯緩緩上升,發出微弱的機器聲,猶如給他的安魂曲。
雨果大大地呼一口氣,暗暗鼓勵著自己。
已經走到這裡,沒有辦法再回頭了!他望著自己的皮鞋,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靠這兩雙腳,一路走來地獄。
「叮!」的一聲,門往左右兩邊打開,映入眼眸的是一條長長走廊和靠右的一排房間。
心臟狂跳著,腦子意外地清晰。不,還是說空白一片比較妥當吧?雨果一步步地踏出,眼睛盯著門牌瞧。
501、502、503、504、505、506……
停在507號房前,他再次深呼吸,鼓起勇氣伸手按門鈴。
連手指都僵硬了!
再按第二次,裡面才傳出些許聲音,然後門被打開——
「……你真早。」露出強壯的上半身的羅伊睡眼惺忪地倚在門旁,還打了個呵欠。
「我只有這時候不被人追問。你不是要我別告訴別人嗎?」雨果瞪著他回答。
「嗯……先進來再說。」
那是一間很小的單人房,而且零亂無比,表現出住宿者的隨便的個性。
雨果瞄一眼放滿髒衣服的椅子,決定繼續站著。
「你要喝什麼嗎?」羅伊打開冰箱,拿出一罐啤酒,順便問道。
「不用了,我希望能夠直接進入正題。」這種地方一分鐘也待不下去!
「正題?哦……那孩子的事。」他拉開拉環,大口地喝一口,然後在零亂不勘的床上坐下。
聽到「孩子」,雨果心頭一震。
他不可能有孩子!不是他不喜歡孩子才這麼想,而是瑪莎從沒停止告訴自己她不想要生,而且有吃避孕藥的習慣,雖然雨果曾經勸過她。
現在回想,也許是幸運也說不定。有一個沒用的父親和墮落的母親,生長在如此環境,雨果甚至懷疑孩子是否能夠安然無恙地長大。
想歸想,他還是來了,只因為那一點點的懷疑。
萬一,只是萬一,瑪莎真的懷了自己的孩子,他不可能坐示不管的!
「嗯……也許說,你曾經有過孩子比較恰當吧?」羅伊騷著頭髮說。
「曾經?」他皺起雙眉,不瞭解這其中的含義。
「沒錯。」對方抬頭,有精神的雙眼如今又充滿玩味,彷彿在嘲笑著雨果。「是瑪莎親口告訴我的。哦,那女人還在美國還沒回來呢!搞不好在那兒又有新男人也說不定……」
「請說重點!」再也無法忍受地雨果吼道。
「何必這麼凶嘛……」羅伊騷騷沒梳過的零亂黑髮,嘴裡嘀咕著,但是立刻又猙獰地笑起。「瑪莎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