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幸,公園「前面」實在是太廣闊了。這座華麗的大花園有三面圍繞著商店、餐廳和藝廊。遊客要進公園得要從大廣場進去,但裡面散佈著長條形的石柱。他覺得那是某個藝術家對……某樣東西的概念,但卻顯得現代化而不協調,和十七世紀的建築完全不搭。那些又長又氣派的柱子還擋住了視線。要在廊柱和一大群人裡找出一個人,比他的預期更難,而且那群人裡有很多好像都戴了紅圍巾。
總之,他覺得這樣接觸實在不太高明,但也令人安心得多。若是專家就會選擇更好的方式,也就是說和他們交手的是個外行人,很可能是賴氏實驗室裡突然警覺到苗頭不對的員工。他們絕對比他佔優勢。
黎璃站在洛克身邊環顧四周。她戴著墨鏡掩住眼睛,還戴了棕色隱形眼鏡以防必須拿掉眼鏡,也戴了常拿來遮住頭髮的女用鍾形帽。洛克低頭看著她,握住她的手,往身邊拉。
他認為自己的渴望及需求、喜好和厭惡並不複雜,但黎璃的情況與他對她的感覺絕對稱不上單純。他現在是進退維谷,他知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按照輕重緩急,一次處理一件事,並希望事情能解決。當然,黎璃那件事解決不了,而且一想到他不得不做的事,他就覺得心被揪緊了。
真希望可以和法蘭談。法蘭還活著,也有意識,但重度昏迷,還待在加護病房。在洛克看來,「有意識」不能正確描述他現在的狀況,因為法蘭的助理說他聽到「握我的手」時會照做,或偶爾張嘴說:「水。」但洛克認為,有意識表示可以和人談話,進行有理性的思考。法蘭還差太遠,他的病房裡沒有電話,就算有,他也無法接電話。
黎璃的事一定有別的解決方法。他很想要和她談清楚。先讓她坐下來、握著她的手,再說出整個來龍去脈。事情不一定要按照法蘭的命令去處理。
但他沒有,因為他非常確定她會有的反應。好的情況,是她會離開他並消失。糟的情況,是她會想要殺他。想到她的過去,再加上她平常已經很謹慎且不信任人,他敢打賭他的下場不會太好。如果她之前不曾被想殺她的愛人背叛,他也許還有機會。她一說出那段往事,他差點要大聲呻吟,知道她一定會有很負面的先入之見。那次她是九死一生,當然不可能對他額外開恩,先談再拿槍。
她的情緒一觸即發,他也知道。她已經飽受失落及背叛,幾乎完全封閉自我,不願再承受另一次打擊,他心知肚明,是環境逼她找上他,幸好他手腳快,善用機會,儘管她不想和人接觸,但其實渴望已久,她的生活中完全沒有笑聲、歡樂及喜悅。至少他能在短期內給予她這些,那正是她最無法抗拒的。就如他說過的,他是個幸運的混蛋。
過去這幾天,她容光煥發,他卻傷透了心。他沒有自大到以為那是自己超絕的做愛技巧或迷人的個性所造成。那純粹是和人接觸的功效,讓她走出了殼,開始歡笑、調情、接受並付出情感。但幾天的時間根本不可能消弭掉數個月或數年來的習慣。她仍然戰戰兢兢,只要有一丁點背叛的跡象,他在彼此間所建立的信任立刻就蕩然無存。
他也是一團糟,因為他和她一樣陷進去了。如果他觸動了她,那她也觸動了他。過去兩個晚上和她做愛,真是……該死,他一生中最愉快的時光。失去她會讓他撕心裂肝,所以他只能盡人事、聽天命,直到不得不失去她。因為如果現在坦承他的真實身份、說他是來追尋她的人,她絕對會認為那是背叛。該死的王八蛋。他還以為自己處理得來,高高興興地哄她開心一段時間,卻沒料到她會變得如此重要。他之前也不知道她的身心飽受創傷。他又笨又傲慢,只用到小腦,卻沒用大腦思考;現在他和黎璃都要付出代價了。
好吧,他是理當付出代價,但黎璃很無辜。至少她在整件事中是個好人。她或許殺了中情局的情報來源,但那混蛋本來就該死,尤其他還想出那個流感病毒的計劃。雖然她一開始不知道,動機只為了復仇,但洛克覺得不需要雞蛋裡挑骨頭。而且黎璃後來也不曾放棄,甚至答應上場代打,自願犧牲來完成她認為正確的事。能擇善固執,或有這種道德情操的人已經不多了。
當他領悟到出了什麼事,以及如此的被攻其不備,他的胃突然沒了底,心也狂跳。「我的天!」他大聲說。儘管天氣涼爽,他卻開始冒汗。
黎璃迷惑地抬頭看他。「什麼?」
「我愛上你了。」他脫口而出,因為發覺自己的感情,以及隱藏於未來的災難而感到震驚。他咬著牙、閉緊嘴,以免又不慎失言。他剛才說的話已讓他覺得彷彿從懸崖跳下。
她戴著墨鏡,所以他看不清楚她的眼睛,但他看得出來她在快速地眨眼睛,雙唇微啟。「什麼?」她重複,但這次聲音很輕。
她的手機突然響了。
她用力擰緊眉頭。「我真是煩死這些電話了!」她低語著從口袋裡找出電話。
他因為被打斷而沮喪,便抓過她的電話。「我知道你的意思。」他低吼著低頭看著窗口。一看到號碼,他愣住了。他認得這個號碼,幾天前他才剛打過。搞什麼——「這次有號碼了。」他以此掩飾失態,然後就掀開電話,厲聲說:「什麼事?」
「啊……我可能打錯電話了。」
「你沒打錯。」洛克說,聽到那平靜的聲音,因他的猜測獲得證實而一肚子火。「你是打來確認會面的?」
對方或許也認出了他的聲音,沉默了好一陣子,洛克還以為他掛斷電話了。對方終於說:「是的。」
「我就是之前說的那個朋友。」洛克說,希望這個傢伙不會拆穿他。他知道洛克是中情局的人,如果他向黎璃問起,一切就完了。
「我不瞭解。」
對,他不會瞭解,因為他假設——洛克是來法國解決問題的,也就是「解決」黎璃。但,現在洛克顯然和她一起合作。
「你不用瞭解。」洛克回答。「只要說會面照常進行。」
「是的。我不知道公園會這麼……我在中間的水池邊,很容易找。」
「我們五分鐘內到。」洛克說著合上電話。
黎璃搶回他手裡的電話。「你為什麼要接電話?」她凶巴巴地問。
「我要他知道你不是一個人。」洛克說。這勉強算是個好理由,也是他唯一想到的理由。「他在公園中央等我們,在水池邊。」他抓著她的手臂,走進公園。
她拉開手臂。「等一下。」
他走了一半停下來,回頭看著她。「怎麼了?」他很怕她會堅持討論剛才那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根據他的經驗,女人都喜歡追根究底,但她的心思卻完全不相干。
「我想我們應該維持原來的計劃,你躲起來掩護我。羅德很狡猾,也許早就猜到我們會懷疑他會抓住見面的機會。」
那傢伙知道他是中情局的人,他能讓她單獨去赴約嗎?當然不能。
「那不是羅德。」他說。
「你怎麼知道?」
「因為那傢伙對這公園不熟。他不知道繁忙的星期六不適合約在公園前面會面。你想羅德會不先查清楚嗎?看一下四周,羅德有可能在這麼多人面前綁架一個女人嗎?這個人也許是個正派的人。」
「也許,但不能確定。」她指出。
「好,那這麼說吧。如果是羅德,多一個人出現會阻止他行動嗎?」
「不會,但他若要得手,就一定會引起注意。」
「沒錯。相信我,我不會拿你的生命或自己的生命去冒險。羅德會選一個人煙罕至的地方見面,否則就太笨了。」
她仔細想了想,終於點點頭。「你說的對。羅德一點也不笨。」
他和她十指交握,開始移動。感覺到她纖細的手握在手中,他的胃又翻攪了一次,而她的信任則沉重地壓著他。天,他該怎麼做?
「還有,我聽到你說的話了。」她從墨鏡上緣看著他。看到是一雙棕眸瞪著他,而不是藍眸,他一愣,彷彿被吸進了另一個宇宙。
他握緊她的手指。「所以?」
「所以……我很高興。」簡單的一句話,卻像箭般穿身而過。大部分女人都比男人容易說出「我愛你」,但黎璃不是大部分女人。對她來說,接受及坦承愛情,都得鼓起每一分勇氣——而她的勇氣是很大的。她以出乎意料的方式令他更感謙卑,不知如何處理。
他們手牽著手走進巨大的幾何圖形花園,這裡曾屬於利希留主教。(譯註:CardinalArmandJeanduPlessisdeRichelieu法國教士與政治家,在路易十三的統治之下與西班牙進行三十年戰爭,成功地抵擋了西班牙的侵犯。他也經歷了多次宮廷陰謀,但都安然無恙地存活下來。)大池塘就在正中央,裡面還有噴水池。附近有很多人,有些人只是在欣賞幾個月前會比現在更為綠意盎然的花園。有些則在水池邊拍照,好在回家後放進假期的相本中。洛克和黎璃繞著水池走,尋找戴著紅圍巾的落單男士。
他們一接近,他就站起身。洛克快速地打量他。他是個乾淨整潔的男人,大約五呎十吋,深色頭髮及眼睛,瘦削的臉部輪廓明寫著「我是法國人」。看到他合身的訂製西裝,他若不是沒帶武器,就是像黎璃一樣綁在腳踝。他拿著一個公文包,和公園的其它遊客顯得格格不入。今天是星期六,不是上班時間。他對間諜的技巧所知不多,洛克想,否則他就該懂得做這種事要融入人群,不要顯得突出。
聯絡人的深色眼睛先審視了他的臉,才轉向黎璃,然後表情突然軟化了。「孟小姐。」他說著,微微鞠躬示意,態度自然而尊敬。沒錯,那絕對是洛克記憶中的沉靜聲音。但他不喜歡那傢伙看著黎璃的樣子,所以便把她往身邊拉近些,那是男人對其他男人表示你踩到他私人領域的動作之一。
國際警察組織的傢伙已經知道他的名字,因為怕他在黎璃面前說溜嘴而無法解釋,洛克先說:「我是石洛克。好,你知道她的名字,也知道我的。那你怎麼稱呼?」
精明的深色眼睛端詳著他。這個國際警察的遲疑不是因為他不確定要怎麼做,而是因為他在衡量各個角度。顯然他覺得沒有必要隱瞞,因為洛克有他的手機號碼,當然也有辦法找出手機所有人的名字。「白喬治。」那人說。他指指公文包。「你們需要的保全系統資料都在裡面,但我仔細思考後發現,要偷偷進去在現在也許不太可行。」
洛克快速地環顧四周,確定沒有人聽得到。幸好那人說話天生就很輕聲。「我們該到隱密一點的地方去。」他說。
白喬治也看了看四周,會意地點點頭。「很抱歉,」他說。「我對程序不太瞭解。」
他們走向一排仔細修剪過的樹。洛克不喜歡幾何圖形花園,他天性偏好自然的狀況,但公園裡到處都有長椅,所以他想天氣好的日子這裡的景色應該不錯。他們找到一張石製長椅,白喬治請黎璃坐下,把公文包放在她的身旁。
洛克突然警覺,上前抓起公文包,推回去給自喬治。「打開。」他命令,語調冷冽而堅硬。公文包要裝炸彈很容易。
黎璃站起來,洛克移到她的身前擋住她,同時把手伸進外套裡。如果公文包裡真的有炸彈,也許他可以成為她的盾牌,但他不認為白喬治自己站得這麼近還會引爆炸彈。但如果拿引爆器的不是白喬治,而是在其它地方監視著他們的人?
洛克敏捷的動作及冷酷的表情也讓白喬治的臉上閃過警覺。「只是一些文件。」他拿起公文包,打開彈簧鈕,再掀開蓋子,露出裡面的一疊文件。裡面還有一個內袋,他也拉開讓洛克檢查,然後翻翻那疊文件。「你可以信任我。」他盯著洛克的眼睛,洛克也收到了他的訊息。
他的肩膀開始放鬆,手也放開了武器。「對不起,我以為你是賴羅德的人。」他說。
黎璃用力打他的背。「你以為你在做什麼?」
知道她一定會因為他想保護她而生氣。她如果知道可能會發生什麼事,也會站到他身前想保護他,但她跟白喬治都沒有受過這種訓練,才沒能在第一時間理解洛克在做什麼。既然這是她也會做的事,他才不道歉呢!他轉頭瞇著眼瞪她。「怎樣?」
她怒視著他,故意走到他的身前,再次坐到長椅上。「請坐,白先生。」她用完美的法文說。
白先生有趣地看了洛克一眼,坐了下來。
「你說現在要偷偷進去不太可行。」黎璃說著提醒他。
「對,加聘的外部保全人員增加了困難度——尤其是晚上,每個入口及走道都增加了守衛。反而白天的保全還少一點,但員工卻比較多。」
洛克覺得那很合理。對他們的行動不方便,但很合理。
「我建議讓你們在白天進去。」
「你要怎麼安排?」洛克問。
「我可以安排賴戴蒙僱用你們,他從瑞士回來幫他的哥哥。你見過他嗎,孟小姐?」他問黎璃。
她搖搖頭。「沒有,他一直在瑞士。我想他是個財務天才什麼的。但他為什麼要僱用人員?那不是羅德的工作嗎?」
「我剛說了,他回來分擔行政工作。他希望能請另一家公司來檢驗保全系統,確定一切都像他們說的那樣堅不可破。因為這是要保護實驗室,羅德便同意了。」
「羅德知道我的長相。」黎璃指出。「他的手下都知道。」|
「但他不認識石先生,」白喬治說。「而且我相信你的偽裝技巧很厲害吧?」
「還好。」黎璃說,很驚訝他會知道這件事。
「所以這位戴蒙會僱用我們,什麼都不問嗎?」洛克懷疑地問。
白喬治淡淡一笑。「我的任務是幫他找人。他信任我,也不會懷疑我的判斷。賴戴蒙還會親自帶你們通過保全系統,進入實驗室。」他張開雙手。「這不是最好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