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能不能請妳告訴我,這只模樣特殊的狗是什麼種類?」
安姬蘭被這突來的問話嚇了一跳。他們兩人談得十分專心,彼此只注意傾聽對方的說話,忘記了四周的行人,彷如置身世外桃源,外人無法加以干擾。
她急轉過頭,發現一個身裹綾羅綢緞的中年婦人正緊盯著她和凸凸。
凸凸正瞪著一隻接近池邊玩水的天鵝,聲嘶力竭地狂吠。「牠是北京狗。」安姬蘭答道。
「北京狗!」這個婦人懷疑地叫道,「我不相信有這種狗。」
「這是中國來的品種。」
「中國狗?哼,怪不得。」
這個婦人的口氣十分輕蔑、不屑,好像從中國來的東西都怪模怪樣,又醜又髒。
然後,彷彿為了聲張自己的意見,更尖酸地說:
「就我個人來說,我對英國的狗十分滿意。牠們是全世界最好的狗!」
這個婦人邊說著邊傲慢地轉過身,大搖大擺地離去。
安姬蘭注視著她的背影,忍不住和王子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我常常聽人說,英國人的孤僻、排外真叫人難以忍受。」王子說。「而且十分愛國。」安姬蘭答道,「我看我最好買一條紅、白、藍相間的緞帶繫在凸凸的尾巴上,便是條最愛英國的狗,就沒人再假以顏色了。」
被這個婦人一打岔,王子跟著轉移話題,臉上陰霾之色一掃而光。
「我想我該回去了!」安姬蘭說道,「如果我出來太久,僕人們會到花園裡去找我呢。」
那真是大大的不妙,如果僕人沒找著她,而祖母問起她到底帶凸凸到何處亂逛的話,可是很難加以解釋的。
「我馬上送妳回去,」王子說,「但是我必須再和妳說點話,我有滿肚子的話要告訴妳,更有好多好多問題想問問妳。」「那還有……明天。」安姬蘭輕輕地說。
「後天就要舉行加冕禮了,」王子說,「明天必須趕著去赴幾個約會。」
「哦……哦……當然。」
安姬蘭覺得自己的心急速地往下沉。
只要加冕禮一結束,王子就得離開英國,自己永遠看不到他了。
以後不再有值得渴盼的事,不再有人值得她特意去躲在樹叢裡偷看,甚至也無法在花園裡遇見她所期待的人了。未來一連串的日子裡,又得過著與孤獨相伴,和寂寞為伍的生活了。
現在彷彿置身夢境,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竟大膽地單獨與王子出遊,更與他並肩坐在水池邊開懷暢談。這真令人興奮。不--不只是興奮--應該用一個更為適當的字眼來形容內心的感受--就說是「銷魂」吧。
王子彷彿瞭解她內心的起伏,說道:
「妳知道,我必須再見妳。」
由他說話的語氣來揣測,安姬蘭暗想,他一定也認為這種事很「銷魂」。
「我想要提議一件事。」他繼續說。
「您剛剛就講過了。或許您在送我回家的路上再告訴我。我真的……必須走了。」
「我知道。」他說。
安姬蘭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抱起凸凸。
「你應該以中國狗為榮,」她說,「不管別人怎麼說,你都是公園中最美麗的狗。」「妳是在安慰凸凸,」王子問道,「還是自我開導一番?」
「那個婦人任意批評牠,我真氣憤極了,」安姬蘭答道:「別的狗怎麼比得上凸凸呢?」
「我記得中國有一句諺語:『愛屋及烏。』我想這句話適用於每一個人。任何一隻狗對飼主都具有特殊的意義,就像凸凸是妳的寶貝一般。」
「當然,」安姬蘭同意道,「您也有自己的狗嗎?」
「我有好多隻狗,」王子答道,「但是王宮裡只有三隻跟著我到處走動。我希望妳有機會看到。」
安姬蘭真想脫口而出告訴他,自己不僅願意看看狗,更渴望參觀他所住的王宮及整個塞法羅尼亞的風光。安姬蘭克制自己的衝動,靜靜地抱著凸凸,跟在王子身邊,越過了草地,朝馬車等候的方向走去。
她一面走著,一面用眼睛偷瞄著王子,發現嚴肅的表情,或者毋寧說是冷酷的神情又盤據著整個臉上,她知道他一定在想那樁惱人的婚事。
她明白自己最恨的一件事正是--被迫必須嫁給一個她不很認識的男人,僅僅因為他們來自相同的社會階層。
「我真慶幸自己是一個平民。」安姬蘭輕歎一口氣,想著。
她覺得王子實在不必為自己娶的女人是否能愛他而煩心。想想,誰會拒絕一個這麼英俊、這麼迷人、又這麼風趣的男人呢?
「無論她是誰,都是天下最最幸運的女人。」安姬蘭自忖道。
她更想著,王子的婚禮不知是否刊載在報紙上,如果是的話,她就可以從報上得知大略的情形。
繼而一想,如果王子和一個英國的公主結婚,婚禮自然在英國舉行,無可置疑的,婚禮中的每個細節一定毫不遺漏地被描述著。
像往常一樣,她那豐富的想像力又活躍起來,領著她遨遊於美麗的幻境。她彷彿看見貴婦人雜誌裡刊載著新娘華麗的白紗禮服,泰晤士報上也報導著那些應邀參加教堂婚禮及婚宴的顯赫人士名單。提起宴客名單,她突然想,王子認識她了,他理應會邀請她觀禮。但即使他真的邀請她,如果祖母精神不好無法陪她同去,她也勢必不能參加。
她繼續想著,不知道王子在婚禮上的神情是不是像現在一樣--嚴肅、冷酷,眼睛裡透出無限的迷惘,使得她真想撫慰他埋藏於心中的苦楚。
他們靜靜地走到馬車前,王子扶她上車後,她把凸凸放在對座上。
馬兒開步走後,王子說:
「現在我們只剩下一點點時間在一起了。我希望妳晚上出來會我,妳一定得答應我。」
「晚上?」安姬蘭很驚異地反問道。
「是的,晚上,」王子說,「聽著,我已經考慮過了,那時候比較合適。」安姬蘭瞪大眼睛望著他,他繼續問她:
「妳祖母什麼時間上床休息?」
「我們在七點半吃晚餐,」安姬蘭答道,「八點時,我向奶奶道晚安。」
「然後,妳做什麼?」
「我坐在樓下看點書,或者窩在床上閱讀報刊。」
王子笑了笑,說:
「這就非常容易了。」
「您是什麼意思?」
「我打算,」他說,「在八點一刻等妳出來,如果妳趕不及,我會一直等下去。」
「但……但是,我不能……」安姬蘭喊了出來,「我不能來呀!我沒有辦法出門,老管家魯斯旦一吃過晚餐就把前門整個上鎖。如果我在他鎖門之前溜出來,那回去時就進不得家門了。」「我們兩棟房子只緊隔著一道牆,」王子說,「妳回家時,應該可以像我一樣,從後院外的停車場的門進屋去吧?」
安姬蘭詫異地望著他。
自從她搬來與祖母同住的這些年裡,她從沒到屋後的停車場去過。
因為如果需要用馬車時,僕人會通知車伕阿貝,他立刻把馬車準備好,在前門等候著。
她想起通往停車場的那道門就在一樓的後頭。
一旦僕人到地下室用餐後,除了住在樓上的哈娜和幾個女傭在餐後會經一樓的樓梯回房外,不會再有人到樓下走動了。因為檢查通往庭院的後門是否上鎖並非他們的職責,而後院與停車場相通的第二道門,除了阿貝偶而使用外,沒有人會經過這兒的。
阿貝就像魯斯旦一樣,已經老邁遲鈍了。因為馬車很少使用而且更不會在夜間出行,所以這工作對他挺適合的。
安姬蘭前前後後地思考過,王子一直耵著她看。
「妳想想,這不是很簡單嗎?」他問,「我剛剛就是用這種方法溜出公使館的。」
「但是,假如……?」安姬蘭還是猶疑著。
「假如被人發現了,對不?」他沒等她說完,就接下她的話,「妳想,別人怎麼會發現呢?就算有人看見了,這個人可能是僕人中的一個,我想他們都很喜歡妳,該不會去向妳祖母打小報告吧?」安姬蘭微微一笑,她覺得這種情景就像在學校裡犯規一般。
「我認為,他們很可能為了我好而報告給奶奶知道。」
「那麼,我會親自去向妳祖母解釋,承擔一切的罪過。」王子說。
安姬蘭聽了,急躁地喊道:
「千萬不行!那樣會越弄越……糟!我們沒有經過正式的介紹而會面,我也沒有把遇見您的經過說給奶奶聽,奶奶要是事後知道了,會吃驚而……大為震怒的。」
「那只有全靠我們的運氣了。」王子說,「我想,我們的運氣蠻亨通的。」安姬蘭並不否認他的話。
凸凸被黃貓激怒,引著她追進使館裡而巧遇王子,一償她夢寐以求的宿願,還有什麼比這更幸運的呢?
「或許不是運氣,」王子低沈地說,「而是眾神們正對我們倆展開笑容呢。只要是祂們願意做的事,祂們都是十分仁慈親切的。最值得我感激的是我想也不敢想會遇見倍兒西鳳,但如今我找到她了。」
王子那深沈的聲音使得安姬蘭覺得非常奇異,彷如低音調的樂音一節一節沉重地敲打在自己脊骨上。
「今晚妳願不願出來和我共進晚餐?」王子問道。
安姬蘭沒有答話,他跟著說:「晚上,我們先找一處可以談話的地方,很快地吃個晚餐。等夜幕低垂後,我帶著妳到搭滿旗架、佈滿綵帶及裝滿花飾的大街小巷去逛逛,讓我陪著妳先觀賞一下妳心目中的加冕盛典。」
安姬蘭內心興奮地躍動著。
還會有什麼事此王子帶著她一起觀賞自己想望已久的街景更奇妙的呢?
「我覺得我……是在……作夢,」她喃喃地說,「我……害怕我……會夢醒。」
「我不會讓妳從夢中醒來,」王子說,「在今晚分手前,甚至未來的一段長時間裡,我要妳一直沉浸在美夢裡。」
安姬蘭心想,他就要離開了,在一起的時間不再久長,但她不願意把這些現實的事說出口,以免破壞王子和她之間的美妙氣氛。何不暫時把這醉人的奇跡當成永遠存在的事實,讓自己長久沉醉在這溫煦的和風中,就好像被一支魔棒點化了呢?
她不再是可憐的灰姑娘,魅人的王子就要帶著她去觀賞加冕禮了--即使是小小的一幕。
「妳一定來。」
王子不像在徵求她同意而是在述說一件事實。安姬蘭不曉得如何開口拒絕,更因為自己無法抑制心中渴望和他在一起的期盼,她點一點頭答應了。
「謝謝。」王子說。
「我願意來,因我希望再聽聽您的故事,看看我是不是能夠……幫助您。」安姬蘭輕輕說。她知道自己這麼說,是為了掩飾內心的感情。暫且不提為了和他在一起的自私想法,她的確也想要幫助這位需要她伸援手的人。
「只要妳想知道,我全都會告訴妳。」王子應允地,「然後妳再為我出點主意,看我如何扭轉劣勢,及時勒住腳步,以免墜入地獄般的痛苦深淵裡。」
「我並沒有……那麼大的神通,」安姬蘭說道,「我只是覺得,您把事情說給我聽,……心裡會好受一點。」
她舉起手,比了一比,說:
「畢竟,我愚昧無知,閱歷又淺,對世事懂得很少。如果我認為自己能幫您解決困難的話,那真是太放肆、太傲慢了。」「妳已經提供給我一個答案了,」王子說,「但我覺得還不夠,我要妳再說更多、更多,安姬蘭。」
他們四目相遇,彼此深深地凝視對方,久久不忍移去。
突然,馬車停住不動,安姬蘭的心直往下沉,她知道他們已到達一邊矗立著白色門廊的房屋,另一邊由綠色欄杆圍成一座花園的貝格瑞福廣場了。
「我們……到家了!」她說著,無奈的聲音隱藏不了心中的遺憾。
「是的,但只要再過幾個小時就可相聚了。」王子說,「聽我說,安姬蘭,這短短的幾個鐘頭對我來說,可真難捱。」這雖然只是簡單的幾句話,但是他那語調卻足足使安姬蘭的雙頰緋紅,嬌羞不已。
「如果可能的話……我會到……停車揚去。」
「必須是肯定的!」王子很急躁地說,「妳不能錯過,安姬蘭,我一定要再見妳。如果妳晚上失約了,明天一大早我會去敲妳家的大門!」
她注視著他,想判斷他是嘲弄還是說真的。
看他那副認真的樣子,安姬蘭很驚訝,心真不免著急,如果自己失約,他好像真的會敲大門要求見她呢。
「我在……八點一刻出來。」她低聲地答應他。王子扶著她和凸凸踏下馬車,站到小路上。
王子接觸她手臂的那一瞬間,那股使人心靈悸動的電流又傳遍全身。她一慌亂,無法集中心神去思考。他們倆都站在原地不動。她說:
「萬一您臨時……有事要辦,或許您派車伕來……轉告我,您是否……能來。」
「妳想,有什麼事能阻止我來?」王子問道,「我可以向妳發誓,安姬蘭,如果愛德華陛下今晚邀請我去,我也會回絕他。因為我想見妳--我必須見妳!從現在起要等到八點十五分,真是夠難捱的了。」
他的聲音又再次困擾著她,使她羞得低下頭去,眼皮也垂下了。
「我……我會……出來的。」她喃喃細語。
然後,她頭也不敢抬地轉身跑向園門。用自己的鑰匙開了門後,頭也不回地進入花園裡。
她匆忙地越過草地跑向花園另一道門時,才想起沒有向王子行禮,而且在談話的時候也忘了應有的禮節。
「用不著拘泥什麼形式,」安姬蘭安慰自己道,「我們的友誼已超越那種階段了。」
但是她反過來又對自己的想法打了一個大問號。
超越什麼階段?友誼還能如何向前邁進?王子都快要結婚了,晚上,他正是要和自己討論婚事的問題。
別的條件她都可以忘記,但她必須記得他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尊貴王子,只有找一位出身皇族的新娘才能相匹配。
安姬蘭走過花園另一端圍牆外的路,踏上祖母宅第前的階梯,等候老魯斯旦為她開門。這時,她覺得自己真像倍兒西鳳。
她身後是一大片耀眼迷人的陽光,而自己將離此而去,進了這道門,一長條蕭瑟陰暗的走廊等著她。
□□□
整個下午,安姬蘭心神不定,腦子裡簡直裝不下別的東西,所想的、所看的都離不了晚上的約會。
她三番五次的溜回自己臥房,打開衣櫥,呆呆地看著那一大堆衣服,不斷地考慮晚上約會的穿著。
從去年開始,祖母為她添購許多漂亮的衣飾,以準備她進入社交界或宮廷引見時穿著。「我的病馬上會好的,小蘭,」梅威夫人說過,「我們最好先打聽清楚能不能參加這一季的引見而不要等到下一季。」
眼看一季季結束了,安姬蘭才澈底覺悟應邀參加任何季的引見都無關緊要,因為祖母已無法走出房門去出席任何祝典了。
但是為了引見準備的禮服已經買了,梅威夫人對服裝有濃厚的興趣,所以她還是繼續為安姬蘭制裝。
「我的病一好起來,就帶妳參加引見。」祖母在一月時說過這話,二月時她再提了一次,而三月說這話的聲音更孱弱了。
四月底,一次盛大的引見宴會在宮中舉行,安姬蘭把報上記載的詳細情況逐一讀給祖母聽,她對於同一時代的女人所穿著的禮服最感興趣。「愛西又穿灰色的!最不適合她的膚色,」祖母批評道,「她總是以為自己像新王后一樣美麗,真是自負的東西!亞利珊德拉?;丹馬克不知要此她漂亮千百倍!」
梅威夫人對於所有為女兒引見的夫人都批評得很尖酸,譏刺她們說:
「德拉穿綠色最不討好了!」「公爵夫人穿上粉紅色一定既可笑又滑稽!」「我認為她像是頭老母羊故意打扮成純潔的羔羊!」
安姬蘭看報上描寫得如此熱鬧,有點遺憾自己沒有機會參加,一覽盛況,知道到底有那些女孩已經被正式引見了。
她相信那些女孩中的大多數都在她們的母親的庇蔭舉薦之下,很順利地進入交際界,開始社交生活。畢竟,這些美艷、精幹又老於世故的女士利用她們熟練的手腕,很容易便可以使任何一個剛離開學校,對異性一無所悉的嬌娃在社交圈中大放花芒。
安姬蘭在學校時,聽同學聊天的話題,總不外乎一些有關於異性的事。
她們七嘴八舌地交換意見:希望那個年輕的郡主要「如何如何」,千萬不能馬上結婚,最好等她正式進入社交界,好有個競爭的機會;或是說那個公爵的兒子騎術如何如何地笨拙,希望他不致於在遛馬時摔斷了脊骨。
祖母常告訴她,那些練達的「媽媽」無時無刻不在她女兒面前耳提面命,強調女兒必須覓得金龜婿,好成就一樁光宗耀祖、人人稱羨的婚事。她們的觀念根深蒂固,命令女兒對那些沒有家世、背景和地位的籍籍無名之士或是家境貧困的窮小子都該嗤之以鼻,不屑一顧。
「如果他們發生了戀情,奶奶,又該怎麼辦?」安姬蘭問道。
「那沒有別的辦法,只有試著忘懷,」奶奶答道,「否則,至少也得等到完婚之後。」
安姬蘭私下常思索祖母這句話的涵義。
最後終於想通了,她認為祖母的話是指那些女人只要順利結婚,為她那尊貴富裕的丈夫生個子嗣後,她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在外頭與人苟且,賣弄風情。無疑地,這種事在紳士名人圈中亦習以為常,就像國王一樣,他們個個有自己的寵妾。
安姬蘭常常告訴自己,這種各自為政的婚姻並不是她渴望的!
她希望自己也能像童話故事中的女主角一樣,與一位不問她身份、家世,只深深愛她的英俊青年相戀。
「我又窮又微不足道,」她想,「所以根本不指望自己有個『光耀門楣』的婚姻。」
但是對這一點,祖母的看法與她大不相同。
「妳很漂亮,小蘭,」今年祖母又提起要帶她出席引見會時說,「可惜的是妳不夠高。這個時代,高挑的女孩很吃香。但不管怎麼樣,妳有妳自己特殊的風格,一定會吸引男士們的注意,就像曼徹斯特公爵夫人年輕時一樣。」梅威夫人說到這裡,不禁開心地大笑,再說:
「露意莎的個性真是又硬又倔,沒有一個人能趕得上她!」
「男人們覺得那樣有吸引力嗎?奶奶。」安姬蘭睜大眼睛,好奇地問道。
「他們呀,一個個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梅威夫人答道,「終於,她抓住哈丁頓侯爵的心,他對她十分忠實,或者說清楚一點,大約忠實了三十年的時光!」
安姬蘭覺得迷惑不解,但祖母並沒有加以解釋,繼續說道:
「妳的舉止優雅,而且妳的嗓音溫柔清脆,就像唱歌一般。我最討厭年輕小姐說話聲音粗粗噪噪的!」她停了一會,仔細瞧瞧安姬蘭後,再說:
「妳最大的優點是妳看起來的確十分年輕,青春便是財富。而且有人同妳談話時,妳總是很有禮貌地仔細傾聽,顯得妳很謙讓。」
「我很謙讓!」安姬蘭聽祖母說的話,驚訝地重說一遍。
「沒有什麼此謙讓更能使男人心裡覺得舒服踏實了。」梅威夫人說,「在談話時,男人總喜歡自己是老師,而不是小學生。l
安姬蘭並不很瞭解祖母話中的意思,但很高興聽到祖母說自己有不少的優點。以前,她總拿自己和報章雜誌上所描述的大美人相此較,覺得樣樣不如人而自怨自艾,現在終於豁然開朗。
令人不敢期望更不敢相信的是塞法羅尼亞的西諾斯王子居然希望與她談天,還要帶她出去用餐!
她非常清楚她要做的是放肆而可恥的事,一旦被發現,她勢必被謾罵批評得體無完膚,聲名狼藉的。
沒有一個善良可愛的女孩子會單獨和男人進餐!更沒有一個溫柔優雅的女孩子會單獨出現在餐館裡!
更進一步說,也沒有一個循規蹈矩的好男人會要求她這麼做。
但安姬蘭又反問自己,如果嚴守本份,乖乖地坐在臥房內與書為伴,放棄與英俊迷人的王子談話的機會,結果將會如何?
「我去赴約,也許犯錯,」安姬蘭告訴自己的良心,「但是,他真的需要我的幫助。」
「如果妳幫助過他了--然後又當如何?」良心反問地。
「我可能會使他快樂一點。」
「縱使他快樂了,妳能得到什麼?他就要和他的皇親公主結婚了。想到他們手牽著手,幸福愉快地漫步在那個妳無法進入的神仙山國裡,妳心裡會舒服嗎?」
安姬蘭一再面對著良心義正嚴詞的詰問。
「我並不在乎!」她說,「以社會的眼光來看,我可能錯了。但是站在道德的立場來說,我並沒有錯!既然有人哀求我幫忙,不管他是王孫公子或貧苦百姓,更不管他是尊貴的君主或卑微的清潔工人,我無法像冷漠的法利賽人一樣,能夠無動於衷地閃過他身旁。」
「良心」聽到這兒,狂妄地大笑。
「如果對方是一個既老又醜且髒的清潔工,難道妳也同樣熱心去幫助他嗎?妳一定沒有忽視他是個王子的事實吧?如果王子是個調情聖手,對瞬間的熱情並不願負任何責任,這一切的後果如何,妳有沒有仔細想過?」
「不錯,他是一個王子,」安姬蘭毫不畏縮地說,「但因現在是加冕大典期間,我無法參加。而且這個夏季,我放棄所有的活動,此刻及時跟著他玩玩,又有何妨?」
她知道自己的理由很牽強,不過這也是實情。
她沒有到過任何地方玩樂,除了租母的老朋友們及醫生外,她不認識其它任何人,但是她從不抱怨,更不敢讓祖母知道自己內心的渴盼。
在她心靈深處,無可避免地會對歲月流逝之速感到恐慌。再過不了多久,她就不能算是剛離校的稚嫩女孩了。在校時,總覺得外界是一個新奇的世界,初入社會之門,一定會遇見許多鮮事,但她的一切是如此的平淡無奇。
女孩們都認為放下書本,終止課業,變成社會淑女的那一天,便是自己燦爛多采的生命真正開展的一刻。
安姬蘭也一直有同樣的想法。當她是孩子時,她認為不管任何要務,娛樂及家外舉行的宴會,都必得等到自己「正式長大成人」後才可加入。
如今,她是長大成人了,但生活內容反而比過去十八年更單調、更乏味。
最後,她理直氣壯地反駁「良心」說:
「不管結果如何,我一定要赴王子的約,沒有什麼事,更沒有什麼人能阻止得了我!」
通常,安姬蘭在晚餐前換下白天穿的衣服,另著一套長禮服,然後獨自下樓進餐。以前都由老女僕服侍她換衣服,後來一直是她自行更換,不再需要僕人幫助。
老艾米莉只能在晚餐前上樓來,幫她清潔房間,整理床鋪或把她長禮服的扣子扣好,拉鏈弄牢而已。
「我自己來吧,艾米莉。」安姬蘭換衣時都不讓她服侍,因為她認為這點小事要她做,自己心裡過意不去。
艾米莉照她的話做了,以後都等到安姬蘭下樓吃晚飯後,她才上樓去整理房間,直到次晨安姬蘭喊她時再上樓?;
這麼說,安姬蘭就可以換上漂亮的晚裝,而不用擔心艾米莉看見。
當然,也需顧慮魯斯旦,不過他老眼昏花,只要圍著大披肩,他就不會發現地禮服的領口開得比往常低。
平時她下樓用晚餐都會套上荷葉邊的長袖外套,今天卻披上透明的白紗遮掩裸露的臂部。整身純白的衣著,使她看起來就像是一朵白雲裡的純潔夢仙。
當初為了參加社交活動,祖母為她添購的禮服大都是白色的,但是她此較喜歡身上這件。
這件禮服的質料是採用那種能使她纖細玲瓏身材發出光澤的絲緞料,在腰部下的裙身再多罩上一層白色透明細紗,裙邊處鑲上一叢叢淺粉紅色的緞帶花。
另外在胸口處也點綴著玫瑰花束,裁縫師再多為她準備一束玫瑰當頭花,讓她搭配在發上。
安姬蘭的時間不太夠,匆匆帶齊這些佩飾。
因為在向祖母道晚安以後,她必須馬上回房圍好披肩,戴上白色長手套,準備好手提袋,再帶著凸凸下樓去。
安姬蘭知道這宅子裡只有祖母不會因她盛裝進餐而驚奇。
因為梅威夫人一向習慣吃飯時穿上最精緻美麗的長禮服,佩戴各種珠寶首飾,即使只和丈夫一個人或家人進餐時也是如此。
安姬蘭的父親上一次從印度回英度假在家時,祖母在晚餐前進入會客室,父親一看到她的打扮,立刻讚美道:
「真好,媽媽,您光芒耀人的一身就像是去參加宮中的舞會。我在印度時,那裡的暑氣逼人,常使我脾氣煩躁,情緒低落,但是只要一想到您,我的精神馬上為之一振,胃口跟著大開。」
「這就是我一向的期望,喬治!」梅威夫人說,「你必須記住,身為英國人必須在落後國家人民面前樹立一個權威的典範,即使對那些被征服的人民也一樣。」
「您說得對極了,媽媽。」喬治爵士很恭順地說。
但安姬蘭卻發現父親在為祖母倒杯雪醴白葡萄酒時,眼睛眨了又眨,顯然內心自覺好笑。
◇
安姬蘭走入祖母的臥房,隨手把披肩脫了。方才吃飯時,她圍著披肩好瞞過魯斯旦的眼睛。
「妳看起來多漂亮呀,親愛的!」梅威夫人說,「我真高興我們買下這件禮服,看,多適合妳。」
「奶奶,您這麼說,我好開心呀!」
「我已經決定,只要我身體一好起來,」祖母繼續說,「我要為妳舉行一個舞會。明天我們開始把願意邀請的客人先列好名單。不僅找些年輕人,也要請些年紀大的,免得舞會太枯燥嘈雜。」
「開個舞會太好了!奶奶。」安姬蘭喊叫著。
她盡量裝出很熱心,興奮的神色,就像當初第一次聽到這消息的表情一樣。
但是日子一天天過去,祖母並不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所以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舞會的計劃,安姬蘭卻越來越不起勁了。
「明天我們一定列個名單。」梅威夫人的聲音顯得她困盹了,「晚安,小親親。我覺得今晚一定睡得很好。」
「我也希望您如此,奶奶。」安姬蘭答道,「還有沒有什麼事需要我做呢?」
「不用了,小親親,謝謝妳。哈娜把我服侍得無微不至。」
安姬蘭親了親祖母后,輕聲走出房間。
然後,她又上樓回自己的房內把需要的東西帶齊,果然艾米莉已在她進餐時把房間收拾乾淨。
一切彷彿進行得十分順利,只是方纔的晚餐的確是最大的難題,因為她想吃得越少越好。
不僅由於待會兒要與王子共進晚餐,更因為她太興奮,覺得食物會哽住喉嚨而無法呼吸!
這時,她真希望凸凸不要那麼挑剔、偏食,好變成一隻貪食的狗能把她不想吃的東西大嘴大口吞食下去。
她知道,凸凸貴為北京狗,對飲食十分苛求,如果有不合牠口味的食物擺著,牠會對著僕人抬高鼻子,幸幸地走開,趴在他們眼光所及的地板上表示無言的抗議。
終於她心生一計。平常全由老魯斯旦為她把菜一道接一道地從地下室端到一樓的餐廳。她正可以利用他回去端下一道菜的那段時間中,把自己碟子裡過多的東西偷偷放回大盤內。
湯類的飲食可以很容易地倒回大湯碗裡,但是像魚排之類切片的食物再放回去就可能被發現。她只好假裝開始不小心切得太大塊,等切下自己所需的份量後,再把多餘的放回盤子裡。
這些都還算好辦,蘋果派是最傷腦筋的。
因為並沒有其它客人,所以蘋果派是最後一道食物,魯斯旦在旁,她就沒有機會再把派放回盤內。
她只好象徵性地拿了一小塊放在自己的碟子裡,實在沒有胃口,無奈地用叉子東撥西弄。
「這麼干一定嚥不下去。」
她把一小塊派弄得稀稀爛爛的,只見碟中碎碎的一堆已不可辨識。
她希望魯斯旦沒有注意她的動作,但是他早就看見了。
「妳吃得不多,安姬蘭小姐!妳不是說到外頭呼吸新鮮空氣會增進食慾嗎?」
「今天好熱,魯斯旦,」安姬蘭答道,「天熱我就沒有胃口,吃不下飯。爸爸也一樣,所以你看,自從他到印度上任後,就越來越瘦了。」
她的確很聰明,馬上轉變話題,和魯斯旦談論起爸爸來。
老管家十分尊敬父親,常稱他為「喬治主人。」
「瘦得像鐵耙子!」他跟著說起她父親來,「他在家的時候,我就常告訴他說:『將軍,如果您越來越瘦的話,就會因為經常修改衣服而損失一大筆錢!』」
「下次他回來時,你一定記得再告訴他。」安姬蘭說,「而且,你知道他最欣賞布魯克太太燒的菜。」
「她早已為他準備好最喜歡的料理,就等著他回來品嚐,安姬蘭小姐,」魯斯旦微笑地說,「她永遠記得喬治主人的嗜好。」
當安姬蘭離開餐廳時,老人依舊沈緬於追憶中。
安姬蘭回房帶齊東西後輕輕走下樓。她發現有一件事挺值得慶幸的,那就是魯斯旦絕不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身旁。
原因是魯斯旦的體重隨著年齡的老邁而日益減輕,但他並不換穿較小的鞋子還是拖著大皮鞋。由於鞋子太鬆,所以他走路時,人影尚未出現在視線之內,鈍濁的腳步聲已老遠地從走廊那一頭傳來。這樣便可讓安姬蘭有警覺性。
走廊裡除了一盞煤氣燈放出微弱的光線外一片黑暗,魯斯旦在就寢前最後的工作便是把燈熄滅,除此之外,他便不會再到走廊上走動了。
前門已輕上鎖,安姬蘭抱著凸凸,很迅速地經過通往閱讀室和餐廳的走廊。
在閱讀室和餐廳之間有一道門,門外的路直指向後院的小花園。
後院盡頭圍著一道牆,牆背面便是停車揚。面向屋子的格子圍牆蔓延著稍顯枯萎的山籐。
後院正中央有一座孩童的雕像,孩童的手臂中夾著一條大海豚。
這具雕像原來預備放置在噴水池中央,後來因為噴水池可能引起麻煩甚而發生危險,所以計劃擱置。現在雕像的周圍延生著羊齒等蕨類。
這些蕨類枯萎,更生,再枯萎再更生地輪替著,但從沒有人會去仔細觀察一下。
這個後花園只有祖母宅裡的人,或住在廣場裡各棟建築物頂層的人才看得見裡面的景色。
安姬蘭常常駐足在自己臥房的窗戶口,向外觀察隔鄰公使館後院那個面積稍大的花園。
偶而幾次,她看見園裡有幾個表情嚴肅的官員,其它大部份時間都只有幾個園丁在修剪花木或為特殊的場合佈置園景。
六月裡,在原定加冕日的前後數天,花園裡裝飾著玫瑰、百合等各種美麗的花朵,色彩明亮,景致甚為怡人,這會兒花朵都被一個個的盆栽取代了。
園裡也種了天竺葵。這些天竺葵常使安姬蘭想起在廣場大花園裡,王子大笑著,誤以為天竺葵和山梗菜的顏色是代表紅藍白的國旗色彩。另外,有一叢叢顏色鮮明的秋海棠環繞著一座雕像,安姬蘭肯定這是個希臘人的雕像。
不巧的是園內有棵大樹,緊依著兩家後院的牆邊。這棵樹枝葉扶疏,頂上的枝幹部份延伸到祖母這邊的花園,有點擋住了安姬蘭的視線,妨礙她想進一步仔細觀察隔鄰園內的景象。
從她視線所及的範圍看來,那座雕像應該是代表希臘眾女神之一,可能是維納斯。她認為自己該記得問問王子到底是誰的雕像,到底這雕像是不是由希臘帶到貝格瑞福廣場來的。
但是,現在暫且不管那麼多了,最重要的是能順利到達後花園盡頭那道通往停車場的門就萬幸了。
「你一定要安靜,不能出聲音。」她輕聲地告訴凸凸,「更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照各種情形來看,絕不是可能被人聽見或發現,但她還是免不了會恐懼。
所有的僕役都在地下室用餐,她依然緊張地加快腳步,穿過石鋪道到達圍牆邊的門。
她一腳踏進停車揚,就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彷彿已進入另外一個新世界。
停車場裡有馬廄及數間馬車伕的臥房,顯得污穢狹隘,與貝格瑞福廣場那種莊嚴堂皇的景觀回然不同。
她還來不及看看四周的情形,就發現距離她不遠的地方停著一輛閉篷的馬車。她一出現,王子馬上從篷內跨下來。
只見他雙眼發亮,神采奕奕地走過來,全身彷彿散發出愉悅的光芒。她從未想到他穿上晚裝是如此地神氣炫目,此起白天的模樣更要英俊幾分。
他的鈕扣洞裡穿著一串芬芳的梔子花。他並沒有戴帽子,只把帽子擱在馬車裡。
他不說半句話,只牽著她的手,扶她上馬車,自己也上車坐在她旁邊。
隨手關上車門後,馬車便開始行駛了。走出停車揚,車輪在鋪著圓石的道上隆隆地響著。
「妳終於來了!」王子開心大喊,「我一直耽心臨時有什麼事阻擾妳不能來,但我仍然安慰自己說,妳一定會赴約的。」
「我是來了,」安姬蘭答道,「而且我必須帶凸凸一塊兒來。」
她說著,把凸凸放在對面的座位上。
「沒關係,我們吃飯時,亞力士會照顧牠。」王子說。
「而且,」安姬蘭急切地接著說,「你最好幫我保管停車場邊門的鑰匙,太大了,我的皮包裝不下。」
她邊說邊把鑰匙遞給他。從屋內到停車場去,門很容易就能推開,但從屋外回去,則必須用鑰匙開啟。
鑰匙一向放在門邊一個小碟子內,她從宅裡出來,如果沒看見小碟子,可能會忘了這回事,就會因沒帶鑰匙而回不了家。
鑰匙擺在那裡,方便那些有事找阿貝的僕人取用。阿貝當然有他自己專用的一把。
王子接過鑰匙,隨手放人馬車內一個掛袋裡。
「妳想不想知道,妳看起來是多麼的美麗?」他問道,「我從沒想過妳頭髮上配戴那麼漂亮的玫瑰花看來好美。」
安姬蘭下意識地舉起手來摸摸發上的玫瑰花。
她向祖母道過晚安後,匆匆忙忙地把花往頭上一插,所以有點擔心發花插得不牢。
「不要碰,」王子求道,「不要改變任何一個地方。現在這副模樣正是我所希望的,只是此我想像中的妳更漂亮幾百倍!」
安姬蘭瞼上一陣羞紅,急轉過臉望著窗外。
這時天色還不暗,太陽已西沈,但是星星還躲雲幕後,尚未點綴夜空。
「我們……去那裡呢?」
「我想帶妳到一個很安靜的地方去,並不是我不願意把妳帶給別人看,」王子答道,「而是因為我想靜靜地與妳談談話,不希望有嘈雜的音樂及高談闊論的人們圍繞在附近。」
「無論到什麼地方……我都會覺得……非常興奮。」安姬蘭說,「我……從沒在餐廳裡……吃過飯。」
「我瞭解妳不應該在任何一家餐廳裡吃飯,尤其是和我在一起。」王子說道,「但妳竟然答應我的請求,這使我覺得妳非常勇敢,令人不可思議。」
「奶奶知道了一定十分……震驚!」
「許多人也會一樣,」王子答道,「所以我必須小心翼翼地不讓別人看見我們,以免引起麻煩。」
「不過,」安姬蘭說出內心的感受,「這對我來說……是一種冒險……一種很大很大的冒險……!」
「我也是,」王子說,「我也感到害怕。」
「害怕?」安姬蘭問道,「為什麼你感到害怕呢?」
「因為,如果我們說話閃爍其詞,句句有弦外之音,我就會陷入困惑的深淵,不知如何自拔。」
安姬蘭很驚奇地望著他。
「我不太瞭解……你的意思。」
「我也不希望妳瞭解,」王子答道,「起碼,這時候,妳不要知道。妳所做的事,我覺得非常奇異,卻不明白它對我來說,該算是痛苦或快樂。」
安姬蘭更不瞭解了,只見他定定地望著自己,說道:
「讓我停止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今晚,我希望妳盡情玩一玩,享受一個快樂的夜晚,更希望這個小小的加冕禮景觀能成為美麗回憶,使妳在以後的歲月裡時時抱著愉悅的心情去懷念這一切。安姬蘭,我祝福妳一生永遠生活在快樂中。」
「我盼望能如你所願,」安姬蘭答道,「我更希望你……也能快樂。」
「那是不可能的,」王子說,「但至少我已享有今天一整個夜晚,這對我十分重要。」
「明晚……你做些什麼呢?」安姬蘭聽他說得那麼低沉,覺得有點困惑。
「明晚,我有個約會不能取消。」他答道,「後天晚上,我必須出席白金漢宮的宴會--假使如期舉行的話!」
「假使如期舉行的話?」安姬蘭重複說道,「這是什麼意思?」
「妳記得上次發生的事吧。」
「國王可不能再生病,」安姬蘭說道,「那多讓朝野失望。」
「別擔心這個,」王子說,「昨天我看見他。經過那次手術後,他的身體狀況是意想不到的好。」
「那麼,這次宴會一定會舉行的,」安姬蘭說,「如果無法舉行,所有的食物又得再度浪費掉,真恐怖。」
「浪費?」王子稍感不解,「怎麼說呢?」
「也不能說是浪費,」安姬蘭答道,「先頭加冕禮延期時,報紙大加渲染著宮中官員們面對那些為宴會預備的成噸食物感到十分頭痛,找不到解決的方法。」
「後來他們怎麼處理?」王子頗感興趣地問道。
「報上說,宮中一次就準備了兩千五百隻鵪鶉肉。」安姬蘭說道。
「繼續說!」王子催促她。
「大量的肉雞、鷓鴣、鱔魚及成堆的肉片,還沒提及那些不能久藏的水果、奶油布丁等點心的數量。」
加冕禮的延期,對王子而言,只不過是空跑一趙英國而已,他並沒想到英國能引起如此大的影響。
「告訴我後來怎麼了!」
「他們設法找一家足以信賴的救濟院,好把這些食物公平而審慎地分配出去。」
「他們選中那一家呢?」
「貧窮姊妹之家。」
她覺得有點可笑地說道:
「這家救濟院專門收容反英國國教的貧民。想想,吃這些由皇家廚師用山雞、排骨、魚肉等山珍海味所特別調製成的盤盤名菜竟然不是各國國王,或像你一樣的王子及大使、官員,卻是些反國教的人!」
王子不禁仰頭大笑。
「我可以想像出準備那麼多食物而無人問津的窘況。我一定記得把這些說給我的親友聽。上次我回塞法羅尼亞時,他們一直問我加冕禮取消的情形,我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好了,這下你可品嚐到那些美味可口的料理,」安姬蘭說,「而且觀賞西敏寺裡舉行的加冕大典了。」
「這些事只有在事後有個人一起談論並開開玩笑,才更覺得有趣。」
安姬蘭聽他這麼說,很敏感地望著他。
她以為,或許他會開口要求她在加冕禮後會面,他願意把有趣的事說給她聽。
然而,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深深地望著正前方,彷彿凝視馬車移動的影子。
安姬蘭知道他們正走在畢卡帝裡道上,一路所經過的街燈及房屋上都裝飾著綵帶旗子。
她把身子稍往前傾以便看得更清楚。這時,王子伸出雙手,扳住她的肩膀,順勢把她整個身子扭轉過來面對著他。
「不,我不要妳現在看!」他喊道,「等天色全暗,街上燈火通明後再觀賞會更覺得眩目。那時,我們把車篷敞開,好讓妳盡情地瀏覽。」
安姬蘭發現王子的臉竟如此地逼近自己,甚至扳住自己肩膀的那雙堅實的手都使得週身每一根神經緊張。她的呼吸逐漸急促。
王子彷彿也發覺他們彼此是那麼接近,他的手又接觸著她的身體,但是他卻十分沉著。
在互相凝視的時刻裡,四周彷彿瞬間安靜下來,嘈雜的人聲及隆隆的馬車聲都像離得好遠,好遠。安姬蘭覺得他一定可以聽見自己急遽的心跳聲。
忽然,他放開了她,說:
「我們已接近目的地,我想妳大概也餓了。」
他們進入餐廳,領班領他們倆到盡頭一間長長窄窄的凹室內就座。在此進餐,不太可能被他人瞧見。
這間小室佈置得十分雅致,光線非常柔和,氣氛顯得豪華無比。安姬蘭心想,在這種氣派的地方進食,花費一定異常昂貴。
「這個地方專供食物鑒賞家來品嚐各類名菜,」王子解釋道:「特別為我們這些愛好安靜,不願被人發現的顧客提供一個好場所。」
安姬蘭望著他微微一笑。他開始專心點菜、訂酒。
他點了一大堆精緻的菜餚,但每盤菜端上桌,他們幾乎動也沒動過地又等侍者端回去。所以到後來,安姬蘭也說不出自己到底吃了些什麼。
進餐不久,酒便送上來。安姬蘭覺得那些美酒的顏色就像金黃色陽光一般耀眼。她並不習慣喝酒,只有父親休假在家時,才與大家飲酒聊天、啜個一小杯,卻也擔心那一點點酒會使自己昏昏沉沉。
他們談到加冕禮,談到希臘,也談到凸凸,還聊些日常生活的瑣事。不知不覺,所點的菜餚已盤盤上過桌又收了回去,桌上只擺著兩杯咖啡及王子面前的一杯白蘭地。
王子很舒適地靠在大沙發椅裡。這種靠背大沙發椅可算是這家餐廳的特色之一。他從容地說道:
「現在,我們談點我倆之間的事吧。讓我告訴妳,安姬蘭,這一整天,我沒有心做別的事,只是一直想妳。」
「我也……一樣……想你。」
話一說出口,?;覺得自己說得太明顯,彷彿表露了什麼情意。
繼而一想,自己對王子應該抱著誠實、坦白的態度相處,不要像其它女人一樣矯揉做作,故現矜持狀。
王子啜飲一口白蘭地後,說:
「今天下午我說過,我想把自己的故事說給妳聽。妳真的願意聽而不覺得厭煩嗎?」
「無論你告訴我什麼,我都不會厭煩,」安姬蘭答道,「你也說過,或許我可以……幫助你,所以我願不顧一切地幫助你。」
「為什麼不顧一切?」王子問道。
安姬蘭低下了頭。
「下午我想過……我願意幫助……任何遭遇困難的人,」她說,「而且我格外地想幫助你……因為你是……希臘人。」
「當然,我希望,在妳眼中,我就是我吧?」
安姬蘭不禁莞爾。
「那當然,我並不認識其它任何一位王子。」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說,「我希望妳不管我的身份是貴為王子或低為平民都願意幫助我。」
王子的話竟與安姬蘭白天心中自我審問的內容不謀而合。她不禁睜大雙眼,說道:
「請接受我的幫忙吧。如果說我真能……做什麼事來幫助你,那是有點荒謬。但我們常常在不知不覺中就……幫助了別人。」
「就像我在不知不覺中遇見了妳。」
王子靜靜地注視著她,說:
「好吧,讓我從頭道來。數百年來,我的家族世世代代繼承塞法羅尼亞的統治權,雖然那七座愛奧尼亞群島在歷史上曾數次成為他國的殖民地。」
「首先是在威尼斯的保護之下。」安姬蘭喃喃地念著。
王子微微一笑,彷彿在讚賞她豐富的知識一般。
「然後成為法國屬地,」他說,「隨後由英國統治,直到一八六四年,貴國把塞法羅尼亞島歸還給我們。」
「現在,你必須好好地保住它。」安姬蘭直說不諱。
「當然,我也這樣認為,」王子同意她的話,「而且我的堂兄雷多羅斯?;維拉科斯更熱衷於這件事。」
他躊躇了一會,繼續說:
「在我父親在位的末期及我統治的這段時間遭遇了一些挫折,有一些人妄想把我們這獨立王國歸並到雅典的政權管轄。」
「你絕不能答應他們。」安姬蘭很迅速地反應。
「要想加以阻止並不很容易。」王子答道,「真使人難以瞭解為什麼這種革命的思潮及反動的情緒會突然興起。」
他沉默了片刻,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
「妳一定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像我們這樣小的國家,竟設立那麼顯眼堂皇的公使館。」
「我祖母一知道隔鄰的主人時,的確很驚訝。」
「這是我那位堂兄的主意。」王子說,「我們的家族姓維拉科斯,在塞法羅尼亞島上佔了大多數。但我堂兄雷各羅斯?;維拉科斯和其它親族截然不同。」
「那方面不同?」安姬蘭問道。
「因為,」王子解釋說,「他是一個很富有的人,早年在海外經營航運賺了大錢。後來,他回到家鄉,眼見局勢的變化,非常害怕我們的小島會喪失自主權,失去我們的宮殿。雖然我們是道地的希臘人,而且也承認國王喬治一世的政權,但也不免有隱憂。」
王子以不平的口氣提起國王的名號,使得安姬蘭想起喬治一世是丹麥人,而非希臘人。
不列顛曾確保丹麥公國國王之子,即好斯敦邑的威廉喬治王子順利獲選承繼希臘王位。
他就位後號稱喬治一世,不列顛便把愛奧尼亞群島等領土交回給希臘。
「為什麼你堂兄對此事表現得如此強烈?」安姬蘭問道。
「因為他記取克里特島被土耳其佔領時的教訓。雷多羅斯厭惡國王的次子成為土耳其帝國的高級委員,所以他害怕相同的慘劇會在塞法羅尼亞島重演。」
「我可以瞭解他的感受。」安姬蘭喃喃低語。
「於是,他四處奔走鼓吹,說服歐洲許多強國包括不列顛在內,支持並承認塞法羅尼亞是希臘領地內一個獨立的政權。」
王子微笑了,又跟著說:
「我堂兄便著手建立這個新的塞法羅尼亞公使館,這些都是我的政府無力負擔的。」
王子停頓了一下,說:
「這也是我堂兄積極希望我結婚的原因。他和內閣總理都一致勸服我,只要我結婚,便能驅散島上的革命份子。」
「你所有的政治官員都同意嗎?」安姬蘭問道。
「大部份都隨著內閣總理的路線走。只有一個人反對這種做法。」
「誰反對?」安姬蘭熱衷地問道,她認為自己應該表現出興趣盎然的神情去傾聽他說話。
「一個叫克哈里拉歐?;寇斯達斯的大臣,」王子答道,「他是外交部長,將在今晚抵達公使館。」
「他不希望你結婚嗎?」
「是的,他從一開始就激烈地反對,」王子答道,「我不喜歡這個人,但是我很欣賞他對這個特殊事件的見解。」
他的聲昔很低就好像在自言自語,然後又望著安姬蘭說道:
「那是一個很複雜的故事,就像妳看過的希臘故事一樣,情節也大致如此。我剛才說的只是大概的情形,其它還有很多很多可說給妳聽的。」
「我想把事情變得這麼錯綜複雜的一定是你的堂兄,」安姬蘭說,「顯然你不能觸犯他。他一直主張你結婚,認為這樣便可擔保王室繼承權不會被革命黨排除。」
「他的確以為這樣做統治權便像包裹在堅實的貝殼裡一樣安全。」王子同意她的話,「而唯一受苦的人便是我!」
「你……可以找個……你所愛的人。」安姬蘭建議他說。
「我是找到了!」王子答道,「但我卻不能娶她!」
一陣令人心悸的沉默漫延開來。
安姬蘭的眼睛詢問地望著他時,他很從容地說:
「在我見到妳的那一瞬間便愛上了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