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凌晨了,還沒有要收工的樣子,工作人員都已經很累了,卻沒有人敢吭聲。
因為現場氣氛不好。
主角--也就是超甜美閃亮偶像於妙萱小姐,鬧脾氣、喊累、喊餓、音樂配合不上、掉眼淚、嘟嘴、罵助理、罵經紀人……所有花招都玩過了,搞得人仰馬翻不說,進度還嚴重落後,整組人員都得留下來加班。
導演又不肯讓步,搞得氣氛非常凝重,人人都不敢吭聲。
除了女主角以外。
「哎喲,我很累了,收工好不好?」於妙萱又在發脾氣了,聲音已經不再甜美,反而尖銳得令人感到刺耳。
「收什麼工?一個鏡頭拍五十次還不成,她到底是混哪一行的?路人嗎?」遠遠地聽見了,狄御亮毫不客氣地對攝影師說。
「人家不要跳、不想拍了啦!」大小姐又有新花樣,她臭著一張化著濃妝的臉,賭氣坐在一旁,怎樣都不肯站起來。
所有工作人員都眼巴巴地看著她,不想也不知道還能怎麼安撫了,他們已經用完了所有的招數。
「于小姐,你只要配合音樂把這四個小節跳完,舞都排過那麼多次了,應該不會太困難,再試試看好不好?」副導苦口婆心地勸著。
「不要!」於妙萱把頭一撇,嬌蠻拒絕。
現場氣氛又僵住了。
「不然這樣,陶老師,你來!」副導已經受夠了大小姐的脾氣,她突發奇想。「這段你幫忙拍一下,怎麼樣?」
在旁邊待命的陶以彤,聞言大吃一驚。
她是晚上被臨時急召過來拍片現場的,因為於妙萱一直忘記舞步,導致無法順利拍攝,只好把負責排舞、教舞的陶以彤請到現場,臨時惡補。
沒想到一來就待了好幾個小時,無法脫身。
「可是……」
「反正你們身高差不多,你就當一下替身。」副導轉頭看看導演,狄御亮也點了頭。
大概大家都累瘋了,也在場邊清楚看到,陶以彤的舞實在跳得比於妙萱好上千倍萬倍,那樣簡單的四個小節、幾句歌詞,大概十五分鐘就可以拍完了。
「對啊,反正她是舞女,讓她跳沒關係,不要帶到臉就好了,」於妙萱已經把腳蹺起來,讓薛姊按摩著小腿,還一面指著陶以彤,語氣尖酸刻薄地說。
陶以彤聽了,一口氣堵在喉頭,她深呼吸,試圖要壓抑。
舞女?
不要帶到臉?
她只是個舞蹈老師,為什麼要受這種氣?
而狄御亮居然也沒有開口多說,他只是撇了撇嘴角,淡淡說:「也好,你來幫她拍這兩個鏡頭,看能不能早點收工,大家都受夠了。」
這算什麼?
說真的,陶以彤很想轉頭就走,可是這家唱片公司旗下的歌手幾乎都是她的學生,收入的一部分要靠他們,實在得罪不起。
於妙萱就算了,她身旁的薛姊才是掌握大權的角色,連薛姊都過來拜託了,陶以彤咬著牙,也只能點頭。
現場頓時動了起來,化妝師、服裝都過來幫忙,機器準備開動,導演走過來,跟陶以彤講解注意事項。
等到準備就緒,陶以彤換下便裝,穿上偶像的衣服--金光閃爍的緊身上衣、迷你裙,配上細高跟靴子,襯托出她長年練舞的動人身材,狂野中帶點甜美的陸感;加上她化了妝,燈光一打,強調出她的大眼睛和菱形飽滿的唇……
她走到場中地板上已經用膠帶標出的位置,手一舉,一回身,突然現場安靜了下來。
舞者的姿態與氣度,曼妙的身材與搶眼的五官,在強烈燈光下,緊緊抓住每一個人的視線。
包括站在最遠的角落,已經震驚到目瞪口呆的狄御明。
讓他震驚的原因有很多,包括他弟弟居然會用「車子壞掉,來接我」這種爛借口騙他過來;而他自己,居然在忙了一天,還加班開會到接近半夜之後,開車繞過大半個台北市,來到拍片的現場。
最驚人的是,他像是被粘住了,走不了。
眾人眼光的焦點、聚光燈投射中心的人影……真的是那個長得像猴子、一哭起來就整張臉皺著像小籠包、又醜又愛撒嬌的討厭鬼嗎?
音樂一起,陶以彤跟著節奏舞動起來。熱鬧華麗的節奏,立刻打破了凌晨的寂靜空氣。轉身、扭腰、踏腿……都充滿爆發力與美感,一股性感火辣的烈焰,直燒到每個人的面前、眼底。
「OK了。」前後不到半小時,磨了一個晚上毫無所獲的鏡頭就大功告成,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早叫她跳就好了嘛。」在旁邊已經喝了飲料,吃了消夜水果、兩腿都被好好按摩過的於妙萱,還要搶點鏡頭。她甜甜地對狄御亮說:「狄導演,那以後都讓她當我的替身,跳舞的地方都讓她拍,特寫再拍我就好了,這樣大家都輕鬆。」
「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這麼不敬業的明星,難怪是偶像。」狄御亮似笑非笑、半真半假地說。
「導演,你好討厭喔,幹嘛笑人家啦!」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沒聽懂,於妙萱咯咯笑著,天真無邪地推了狄御亮一下。
然後,很技巧地把舞出了一身汗,吸引了全場注意的陶以彤擠到旁邊,隔開她與狄御亮之間的距離。
陶以彤很識相地離開場地中央,她退到旁邊,找到毛巾擦汗,另一手按住心口,不斷深呼吸,試圖平息她的暈眩感,和太過猛烈的心跳。
當然不是因為短短幾個小節的舞而已。她跳了多少年的舞,這點運動量對她而言,根本像是去公園散步一樣。
那灼人的眼神又來了。
即使有鏡頭對著她、全場都在密切注意、拍攝她的舉手投足時,她都沒有這樣的緊張感。
可是,某個眼神卻讓她緊張得幾乎無法呼吸。
他為什麼會來?
記憶中的他只是個大男孩,而現在,他是個完全成熟的男人了。
她始終不敢正眼看他。有太多複雜的,莫名的情緒,讓她只想再度逃開,躲得遠遠的,最好永遠不要再見面。
為什麼呢?明明面對狄御亮時,是毫無困難的重續舊緣,兩人好自然好開心地聊起過去,一點尷尬或彆扭都沒有啊!
來不及多想,陶以彤火速換掉衣服交給服裝小姐,連妝都來不及卸,就拿了自己的包包,準備趁亂溜走。
工作人員熱鬧談笑著,正準備去吃消夜,一片嘈雜聲中,狄御亮在片場帶點權威感的嗓音突然追了過來,「陶老師,你要走了?」
陶以彤背脊一涼。
糟了!他不是要多生枝節吧?
萬一要留她吃消夜,或是要找人送她回去……她實在不願意面對重新吸引太多注意力的場景。
「對啊,我先走了。」她連頭都不太敢回,只是含糊響應,「不用麻煩……」
「那妳慢走,路上小心。」沒想到狄御亮根本連留都沒留,隨口說了一句,就轉頭繼續和副導、於妙萱等人說笑。
陶以彤有點呆住。
好吧,慢走就慢走。她出了片場,走在漆黑的夜色裡,一面盤算著,身上錢不多,叫出租車太浪費了,這種時間也沒有公車……
「我車子在前面。」突然,她身邊冒出了低沉而帶點怒氣的男性嗓音,讓她很狠地嚇了一大跳。
「你……你……」臉色褪成慘白,她下意識地倒退好幾步。
還是逃不過!
狄御明雙手插在長褲口袋裡,黑暗中,只見他炯炯的眼眸緊盯著她,英俊得令人屏息的臉龐,看不出任何表情。
陶以彤的心跳像是在練了數小時激烈舞蹈之後,跳得又猛又急,幾乎無法呼吸。
兩人僵持了幾秒鐘,陶以彤才結結巴巴的說:「不、不用麻煩,我先……」
她又轉頭想逃,卻快不過狄御明,他的手如閃電般探出,箝制住她的上臂。
好像拎小雞一樣,陶以彤被拎著上了他的奔馳房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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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除了問清楚她的地址之外,狄御明都沒有開口。他冷著臉,一言不發。
陶以彤偷看他了好幾眼。
他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凡事帶點輕微的不耐煩,卻像保母、奶爸一樣跟在後面照顧她的御明哥哥了,此刻坐在她身邊的,是一個陌生的男人。
而且,是個很英俊,很有壓迫感的男人。
很有壓迫戚這件事,倒是從小到大都沒有改變過……
陶以彤是學跳舞的人,對於肢體動作非常敏感,她現在便清楚讀出,狄御明其實很不愉快。
她侷促地動了動身子。柔軟舒適的皮椅,讓她坐起來簡直像是刑台一樣,還下意識地擺出防禦姿態,把雙臂抱在胸前。
狄御明完全沒有忽略這樣細微的動作。他瞄她一眼,然後伸手把冷氣關掉。
「我不是……我不會冷。」陶以彤趕快解釋。
「不會嗎?」他終於開金口了,不過,嗓音冷得讓人能打寒顫。「穿那麼少,怎麼可能不冷?」
語氣中的譴責之意,讓陶以彤的脊背挺直了。她用力咬住下唇,忍耐著想要反駁的慾望。
她穿得哪裡少?剛剛拍MV時穿的可不是她自己的衣服!現在身上是一件T恤--雖然又緊身又短,還露出一小截腰肢,可那是因為這件衣服穿了許多年,早就縮水變小--和牛仔褲,這哪裡算少了?
「你像這樣跳舞有多久了?」狄御明的語氣,有著毫不掩飾的責備與不贊同。
陶以彤窒了窒,這才開口回答,「我從小就學舞,你應該知道啊。」
「小時候學的是正正經經的芭蕾舞,不是這種艷舞!」
陶以彤終於忍不住了。
多年不見,再次相遇時,沒有敘舊、沒有詢問雙方家人好不好、沒有閒聊舊時光景……一出現就是板著臉教訓人,他以為他是誰!
她非反駁不可!
「我跳、跳的不、不是艷舞……」
話才出口,陶以彤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到底是怎麼回事,都二十五歲了,社會歷練也不能說沒有,她獨自面對過多少考驗與風浪,但在狄御明面前,卻退化成一個十歲不到的小女生,連話都說不好!
「穿那麼短的裙子,在男人面前扭屁股,那不叫艷舞,叫什麼?」狄御明顯然不是隨口說說,他的語氣蘊含怒意,開始批判,「賺這種錢,你不難受嗎?讓所有男人對著你流口水、幻想、意淫……還沾沾自喜?誰讓你變成這個樣子的!」
一字一句,都像根根尖銳的釘子,直刺進陶以彤佯裝堅強,實則脆弱的胸口。
誰讓她變成這個樣子?
能怪生活、怪命運嗎?
排山倒海而來的怒意,和自己都不願面對的羞慚,煎熬著她,讓她手腳發冷,胸腔中卻有熊熊的怒火。
最可恨的是,自己的無能與軟弱!面對這樣的扭曲與指責,她卻被他的氣勢壓得死死的,連反駁回嘴都做不到!
誰教他在她心目中,已經根深柢固地建立了「嚴格管教者」的地位。
一直送到她家門口了,狄御明還在教訓她。
她的唇都咬出血絲,雙手緊緊握拳,緊得全身都在顫抖。等他車一停,她迅速想開車門,下車逃逸。
要哭,也不會在他面前哭。她已經多少年沒有讓別人看過她的眼淚,今天當然也不會破例。
沒想到狄御明不愧是看著她長大的,才一動,就洞悉她的意向。他立刻把車門上鎖,那細微的聲響,清楚傳到陶以彤耳中,讓她扭身開門的姿勢僵在那兒。
「我還沒說完。」他那張俊臉依然板得跟鐵塊一樣。「你年紀輕,愛玩、愛漂亮是無可厚非。不過你也要想想,撒嬌、裝可愛可以過一輩子嗎?這麼多年了,你還是一點都沒長大,不會多想一點……」
「你……你……一點都沒變、沒長大的,是、是你!」
終於爆發出來的一句控訴,打斷了狄御明的話。
狄御明呆掉了。
自小到大,從學校到工作,沒有人,真的沒有人敢這樣對他說話。
這就像是被可愛的小貓咪或小狗狠狠咬了一口一樣,還來不及覺得痛,而是大大的震驚了。
陶以彤扭頭瞪著他,一雙貓般的圓眸滿溢著晶瑩的水光,和憤恨的怒火。她的小嘴咬得發紅,臉蛋也紅紅的,整個人像是被一把火燃燒著。
她真的像是一把火。從身材到長相,從表情到言語,都像可以燙傷人似的。
而到這一刻,狄御明才清清楚楚認清,她和記憶中那個醜醜小女孩,已經完完全全沒有任何連結與關係了。
因為怒氣的關係,她不斷深呼吸,緊身T恤下,胸口起伏著。
線條、弧度如此優美,配上那纖細的小蠻腰和長長的美腿,還有她全身上下,彷彿被蜜泡過的年輕光滑肌膚……
一種接近亂倫的罪惡感重重鞭笞著狄御明,他對於產生悸動的自己感到一陣嗯心與排斥。
這是陶以彤!他看過她剛出生的樣子、小時候餵過她吃飯、幫她換過衣服、哄過她睡覺的陶以彤!
兩人之間的氣氛,不知道怎麼回事,轉變成如此緊繃,令人喘不過氣來。
「請你……開門。」她努力提醒自己要呼吸,半晌,困難地要求。「我要、要回家,我媽會等、等我。」
「胡阿姨好嗎?」狄御明終於也開口,他一面放緩聲調試圖寒暄,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一面依言開了門鎖。「還有陶叔叔……」
「我媽還好。」陶以彤立刻打開車門,竄逃下車,丟下一句:「我爸已經死了,很多年了。今天謝謝你送我,再見!」
「彤彤!」狄御明探過身,忍不住叫住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叫住她,只是看她驚慌逃開的樣子,胸口就忍不住一陣緊繃,想做點什麼。
她停住了,卻沒有轉身。
夜風揚起她的短髮,在路燈照映下,可以看得出她窈窕的曲線,有多麼動人……
以及繃得有多麼緊,她整個人都處在備戰的狀態中。
如果他要道歉,她一定會狠狠罵回去,踩在他頭上,風水總會輪流轉,他也該嘗嘗被教訓的滋味。
她要罵他可惡、古板、冷血、嚴肅、傲慢、偏見……
用文學名著譯名罵人好像沒什麼爆發力,陶以彤繼續搜索枯腸,試圖找出比較嚴厲刻薄的語詞……
「我說真的,你聽哥哥的話。」狄御明開口了,語氣還是硬得跟石板一樣。「女孩子自己檢點一點,不要再這樣胡鬧下去了。」
聞言,她慢慢回頭,不敢置信地瞪著那張帶點痛心疾首的俊臉。
這個人的腦筋,是灌了水泥嗎?
以為小時候和她當過幾年的鄰居、照顧過她,就有權利這樣教訓、批判她?
「我檢不檢點,好像……不關你的事。」雖然嗓音不斷顫抖,她還是找回了完整說完一句話的能力。「你……根本不是我哥哥!」
說完,她轉頭就走,再也沒有回頭。
留下狄御明在車子裡,一動也不動地瞇著眼,眼神複雜而銳利,望著她窈窕有致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