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店後,黎祖馴不是住在店裡就是住在2503。他指著堆在床上的衣服說:「這都是以前江小君留在這裡的,你拿去送人好了,公司女同事很多吧,送給她們。還有這個……」
黎祖馴指著地上的紙箱。「裡面有咖啡機啊、花瓶啊、保養品啊、女孩子的用品啊什麼的,你看有沒有女生要,通通拿去。」
張天寶張望紙箱內的東西。「哥哥,你差不多一點好不好!」他拿出一罐面霜。「都五年了,這個早就過期了。還留著?」
「好,那個扔掉。」他搶走面霜,咚地丟進垃圾桶。看,說丟就丟多瀟灑!他往床沿坐下,點煙抽。
張天寶覷著他看。「這全都是江小君當初沒拿走的?」
「對。」
「決心要扔了?」
「決∼∼心要扔。」
張天寶看好友用力點了點頭,噴一口煙。他右腳踝跨在左膝蓋上,隨便抖晃著,像在掩飾心中的焦慮。
「喏,既然已經下決心,就絕對不要後悔,東西我幫你處理。」
「謝,兄弟。」黎祖馴用力按熄香煙。「我想通了,像你一直說的,我以後要為自己打算,留這些東西只會讓我看了不爽。而且……」又拿出一根煙點上,當只噴煙獸。「她要結婚了。」
「你知道?!」
「什麼叫我知道?」
突一陣安靜,兩個男人對望。一個眼神心虛,一個眼色犀利。
黎祖馴微瞇起眼。「難道……你早就知道了?」
張天寶急急解釋:「唉呀,因為美美前陣子跟小君碰面了嘛,所以……我不是故意瞞你,我是怕你傷心所以不敢講……」
「好了好了!」黎祖馴大手一揮,口氣豪邁。「無所謂。她過得好,我替她高興。你不是一直想幫我介紹女朋友,我下禮拜每天都有空,幫我約美女出來。」
「喔,哈哈哈∼∼那有什麼問題?憑你現在的條件,想交女朋友還怕沒機會?」現在的黎祖馴除了性格英俊,還因為二手店經營得不錯,偶爾販賣古董,賺了不少錢,要把妹太容易了。只要黎祖馴也覓得好歸宿,美美心中的梗也能釋懷了。
張天寶積極起來。「看你是喜歡長腿美眉,還是喜歡時髦辣妹,或是中意楚楚可憐的,我都有認識的,包在我身上。」
「嗯、嗯,好極了。」他直點頭。
張天寶清點紙箱的東西,黎祖馴若有所思地沈默一陣,問天寶:「你……有沒有看過江小君的未婚夫--」
「欸?」
「那個叫周德生的傢伙,看過嗎?」
「沒有,幹麼?」
「隨便問問。」
「喔。」
又靜了幾秒,張天寶繼續清理紙箱內的東西,黎祖馴又默默吸煙一陣。又問張天寶:「楊美美呢?美美有見過那個男人嗎?覺得他怎麼樣?」
張天寶望著好友,一陣心疼。好友眼色彷徨,神情頹廢,說不在乎,但一直問;說無所謂,但一直追究到底。
張天寶硬著頭皮挑明講:「你要徹底忘了她啊,幹麼管周德生怎麼樣的。」
「也對……」他恍惚,點點頭。「對……」煙熄滅,再點一根。
張天寶速速封起紙箱。「我現在就把這些東西帶走,你要開始新生活!掰啦∼∼」扛起紙箱,告辭,一步兩步三步到第四步時--
「等等!」黎祖馴追出來。
張天寶拔腿跑,不讓他追,黎祖馴吼:「等一下,我叫你等一下∼∼」
張天寶捧著紙箱跑。「這東西留著對你不好,不要猶豫了。」
「我沒猶豫,我是想自己處理掉。」
張天寶咆哮:「騙人,你捨不得,我幫你扔!」
黎祖馴吼:「給我等一等!」
追到電梯前,黎祖馴長腿一伸,絆倒張天寶。
「啊∼∼」天寶撲地,紙箱摔落。
黎祖馴一個助跑,整箱攬進懷裡,人重重摔在地,可紙箱的東西安安穩穩留在紙箱裡。兩人狼狽地癱坐在地,因為追逐,都大口喘著氣。
天寶罵:「你怎麼變得這麼婆媽!整個人遜掉了你!」
「跑什麼跑?我只是想到這東西畢竟是她的,我沒資格扔,叫你等一等∼∼」
「馬的咧,人家都要結婚了,還會在乎這些爛東西?你神智不清了你,我看你根本沒想通,還叫我幫你約美女?X!我看你也只是約來做樣子,根本不是真的想交女朋友!」
黎祖馴傻抱著紙箱,忽地眼尖發現了什麼,啊的一聲,搜出一件白T恤,激動地指著領口。「怎麼黃掉了?馬的,放太久,要用漂白水洗了。」
啊咧∼∼張天寶張大嘴,瞧著一向以瀟灑性格橫行江湖,讓他崇拜佩服的拜把兄弟,竟然揪著一件泛黃的女性白T恤,惶恐如世界末日降臨,
天寶搖頭歎:「沒藥救了你∼∼」
「唉……」黎祖馴垂下肩膀,放下男兒氣概。他歎氣,撫額,苦笑。「說得對,別介紹美女給我了。」少造孽了,認識再多美女也沒用,只是浪費時間,他還不能忘情,他還是不出小君的天地……他忘不了。
「黎祖馴……」張天寶看他難過的樣子,覺得自己把話說重了,他也難過了。
「你回去,我一個人靜一靜。」拽起紙箱,他落寞地回去2503。關門,躺在床上,好難過。他愛過的女人,如今好冷漠。
他難過地想著--
可不可以,再像以前?像貓兒軟軟賴在我懷裡撒嬌,像貓兒在我耳邊說悄悄話,像無助的貓兒睜著無辜的大眼睛等我作主決定所有事,跟著我,一路悄悄地跟著我,說著要跟著我,說著去哪都行。我們像以前那樣行不行?
他真心這麼希望著,一直真心這麼期望著。
我不會再說那種什麼狗屁話什麼未來很重要要先去唸書,我不會再故作清高地放妳離開。可不可以再給我一次機會?
但時間繼續走,不控制愛的方向。
她要當別人的新娘,他像墮入個不醒的黑暗惡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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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小時的教南誠品書店,是不睡的台北人心愛的遊樂場。有可以盡情翻閱的書籍雜誌,有通宵營業的咖啡館。這地方是文藝青年娛樂圈入夜間工作者的好地方,廣告看板張貼各種表演展覽活動,空間瀰漫濃濃的人文氣息。
那邊坐在原木地板的男女在討論新書,鄰桌品嚐蛋糕咖啡和朋友高談出版消息的是某知名暢銷書作者,這邊……這邊氣氛陰鬱,籠罩低氣壓,擺在桌上的玫瑰花垂頭喪氣、奄奄一息。
「妳知道嗎黎祖馴訂婚了?」江小君急切地跟美美說。
美美聽了很驚訝。「是嗎?我不知道……妳聽誰說的?」根本不可能。
「黎祖馴。」
美美臉色剛白,他們見面了?但小君好像還不知道那封信。黎祖馴為什麼騙小君訂婚了?
「妳跟他平時有聯絡嗎?」
「我……我大部分都跟張天寶聯絡。」
「張天寶沒跟妳說嗎?黎祖馴跟誰訂婚?妳知道他有女朋友嗎?」
「我……我不知道。」
「他什麼時候交女朋友?交往多久?會不會是跟我交往的時候就和別的女人來往了?」這是她最在意的。
「不會吧∼∼」
「那時候本來還很愛我的,忽然可以拿走我媽的錢拋下我,我越想越覺得奇怪,搞不好那時候他就認識現在的訂婚對象,因為覺得她比我好,所以才……」
小君的反應太歇斯底里,美美脫口而出:「妳不是要結婚了嗎?」
小君怔住,口氣一下虛了。「我是要結婚,當然要結婚。」
「那還想這些幹麼?他跟誰訂婚都跟妳沒關係了不是嗎?」除非……
「我只是想弄清楚……」小君傻傻地看著好友,眼色淒惶。
「弄清楚什麼?」
弄清楚什麼?弄清楚他怎麼能那樣狠心?弄清楚是誰讓他願意訂婚?弄清楚對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弄清楚……急於弄清楚,但自己的心態卻越來越不清楚。
「弄清楚以後呢?弄清楚這些能幹麼?。」
小君凜著臉,不吭聲。
美美握住小君的手。「還是碰到他後,妳就不想結婚了?我問妳,假如黎祖馴沒訂婚,假如他說他還愛妳,妳會怎樣?妳還會愛他嗎?會為了他悔婚嗎?妳告訴我實話。」黎祖馴八成是賭氣才這樣騙小君的,看樣子他們也都還不知道那封信的事,美美考慮著要講出實情。
只要小君最愛的仍是黎祖馴,她該把真相說出來,即使會被苛責一輩子……但如果小君不愛他了,也不打算為他悔婚,實話只會傷害他們,於事無補,還會毀了她跟小君的友誼。
小君笑著說:「我怎麼可能悔婚?我已經不愛黎祖馴了,我愛的是德生。」說著,拾起玫瑰花。「妳看,他送我的,對我真好。」
是嗎?真的嗎?美美望著小君,看她捧著艷紅色玫瑰,怎麼看都覺得她的面色太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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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點,兩個傻瓜不回家,賴在PUB,心裡受著煎熬。
「我很痛苦,好痛苦……」美美趴在吧檯,旁邊已擱著一堆空酒瓶。
「我也很痛苦∼∼」張天寶靠著美美肩膀,也喝得醉醺醺。
從各自約會解散,他們在PUB碰頭,分別報告小君和黎祖馴的狀況,這兩個人好似還沒真的斷了緣分,真糟糕,碰在一起,麻煩就來了,都想打聽對方的感情事。
「天寶,你覺得祖馴會忘記小君嗎?」
「我看還沒辦法。小君呢?她不是要結婚了?不是很恨祖馴嗎?幹麼還問那麼多?」
「你覺得江小君愛那個周德生嗎?」
「不愛怎麼會跟他結婚。」
「那你覺得江小君比較愛周德生還是黎祖馴?」
「如果那句話說的是真的,嗝--」他打了一個酒嗝。「那恐怕小君比較愛的是黎祖馴。」
「什麼話?」
「聽說女人會忘不了能讓她哭的男人。」
「死定了……」美美蒙住臉,苦苦呻吟。「完蛋了,江小君當年一定為了黎祖馴哭慘了,那不就是比較愛黎祖馴?」
張天寶拉下美美的手,望著楊美美,開始大舌頭:「美……美美……美美……」
「幹麼啦!」
「妳……妳……妳會因為我哭嗎?」
不,當初讓她哭的人是黎祖馴。自從跟祖馴示愛被婉拒,後來就跟黎祖馴疏遠了,因為尷尬也因為死心。
美美沒搭話,張天寶氣餒地說:「我看我是沒辦法把妳弄哭,我沒那個本事,我知道妳只喜歡黎祖馴,每個女人都喜歡他。」
張天寶沒本事讓美美為他哭,反而是他讓美美弄哭了,他趴在桌上,很娘地哽咽了。
「小妞,你哭什麼啊?」美美搖他。
「不要叫我小妞!」他生氣地抗議。
「那你就不要像個小妞哭啊!」
「我有什麼辦法,我喜歡妳啊!」
「唉,我這麼壞,你喜歡個屁啊?」美美微笑,頭靠著他的頭,眼睛濕濕的。
「我就就就愛壞壞的……」他又結巴了。
美美眨眨眼,眨出淚水幾滴,她搖搖天寶,指著眼角給他看。「好啦,我哭了行了吧?小妞。」
張天寶笑了。「不要叫我小妞……」他一定是因為喝醉膽子變大了,竟然好膽地捧住美美的臉,吻了楊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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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蠢!
她竟站在這裡!
從下午到現在,從天亮到天黑。看看表,都晚上十一點了。八個小時?八個小時!她竟然什麼都沒做,只是站在這裡。不吃不喝、連廁所都不敢去上,只是緊張兮兮地站在這裡?
這八個小時她不斷問自己、重複地問著自己--「我在幹麼?我到底在幹麼?!」
愚蠢!立刻走!可是一小時過去、三小時過去、八小時過去了,她仍是站在這裡,站在黎祖馴的店旁,隔壁住戶的大門入口處。
我一定是瘋了!江小君腦袋發燙,身體發熱,血液沸騰。她什麼都不顧,就只想看一看他的訂婚對象。親眼看看她的模樣、他們的互動,她只是好奇喔,絕對沒有別的意思,沒有嫉妒,也不是因為愛,只是好奇地想看看。
她一邊質疑自己發瘋了,一邊又安撫自己這沒什麼,畢竟大家曾經熱戀過,當然會好奇他現在的女朋友是什麼樣子吧!
突然,小君倒抽口氣,黎祖馴出來了!他打開路旁一輛黑色轎車,發動,駛離。
她立刻攔了計程車,殺氣騰騰下命令:「跟蹤他!」
「小姐,妳這樣說我怎麼知道他是誰?跟蹤誰啊?」司機問。
小君跺腳,激動地指著前方,「那輛黑色轎車啊!快啊,快不見了……」
「厚啦厚啦,抓奸呴?」司機嘿嘿笑。
車子一路緊追,最後停在火車站。黎祖馴下車,走向火車站。
小君心中一涼,該不會還要搭火車追吧?嗚嗚∼∼幸好他只是繞過火車站,走上旁邊的天橋,到對面馬路。
他腳程快,小君沒頭沒腦地追,還要注意不被發現,有夠艱難啊!終於他停下腳步,小君急急左看右看--那女人在哪?他新歡在哪?
到處黑壓壓的人,這裡太熱鬧,小君心驚膽戰地搜尋,是那穿紅洋裝的?還是那個穿白套裝的?還是……等等,看著看著她覺得詭異,抬頭,這街牌,這氣氛,這鬧哄哄人潮,這光彩照天的夜市--
這是饒河夜市啊!
她來過的啊,幾個夜晚,他們攜手遊玩過。小君看著那熟悉的背影,往一處攤位前進,隱身在人潮後頭,看他排在一行人龍後,他等著買胡椒餅。買完胡椒餅,他坐在廟口階梯,他們一起坐過的位置,他一個人默默捧著胡椒餅吃。沒有誰來赴約,他一個人。那身影在人潮兇猛裡,顯得淒涼孤獨。這邊,跟蹤舊情人的江小君,面色淒惶,有種走投無路的感慨。
等他吃完胡椒餅,繼續跟他漫遊,隨他走進唱片行,發現他買了--張CD,「鋼琴師的情人」電影原聲帶。再跟下去,他回到車內,離開。
小君又攔車,想知道他是不是跟誰同居。
他跟很多人同居,原來他仍住在當初的老旅館。他還住2503嗎?為什麼他的身影那麼孤獨?為什麼買那張CD?因為她把原來彈奏的那張卡帶要回去的關係嗎?他為何在意?他真的有訂婚對像?但為什麼看起來那麼寂寥?為什麼還去吃他們愛吃的胡椒餅?為什麼坐在老地方,吃相那麼憂鬱?他的店為什麼會有她最愛的那一款貓杯?他特地去找來的嗎?為什麼?
小君幸幸然離開,她聽見風吹路樹的沙沙聲,眼前只看見漆黑的路面,一路上的路燈閃過她落寞的臉容。走著走著,隻身在夜裡遊蕩,感覺像迷了路。
她不想回家,也不想去找男朋友。無心逛街,整天沒吃也不覺餓,像失心瘋,恍恍惚惚,滿腦子想著黎祖馴。
這到底怎麼回事?
隱約覺得不對勁,她走了好遠的路,仍不平靜。想到很多往事,那些原本因憤怒而忘記的美好事。
那年夏天,黎祖馴跟育幼院院童玩鬧的身影,他爽朗的笑聲,院童纏著他的開心表情……這是一個大壞蛋會做的事嗎?
那年夏天,他那種對任何事都沒所謂的無賴樣,那種對事業沒野心,人緣超棒的黎祖馴,他是壞人嗎?他會因為想得到兩百萬就出賣女朋友嗎?
小君又想到,為了保護她,他一直沒有真的佔有她,說要等到她真的很篤定他們的未來很明朗時,才要與她發生關係,他認為這樣對她最好。好幾個夜晚他亢奮地挨著她身體,她能感覺到他在苦苦壓抑自己的慾望,但他不因為慾望就沖昏頭,他比她理智,他是這樣為她打算,這樣的顧慮著她的前途。
這樣的人,會是自私的嗎?
幫她把破碎的貓杯,一片一片拼好,就怕她生氣難過,他不在乎她?
手機在口袋震著,小君接聽電話。
「我好想妳……」是周德生。
「喔。」
「妳在哪?」
「在……」她忽然不知身在何處,原來走到了陌生的街道。「我在逛街。」
「在外面啊,那正好我接妳回家,順便帶妳去吃宵夜。」
「我想回去休息了,改天吧!」
「喔,那我去載妳。」
「我想自己回家。」
「喔……」他失望,沈默了會,提醒她:「明天晚上要挑喜餅,別忘了。」
「嗯。」
回到家,小君陪媽媽看一會電視。洗完澡,躺在床上,她把玩黎祖馴歸還的手錶。表帶褪色,皮面磨出裂痕,表面好多刮痕,它蒼老,一副歷經風霜的樣子。主人時刻不離身地戴著嗎?
將手錶繫在左腕,表帶貼著手腕皮膚,她心悸,落淚。心裡無聲地問著--
你心裡在想什麼?坐在老地方吃胡椒餅的時候,你在想什麼?夜深人靜住2503你有什麼感覺?我不明白……黎祖馴,你讓我不明白。
一顆兩顆,晶瑩的淚珠,濡濕表面。
不覺得你真的可惡,但憎你一再讓我失控,令我六神無主,只要看到你這人,我就管不住自己。犯錯,失控,糊糊塗塗,恍惚迷惘。
為什麼你老是給我這種感受?讓我討厭這樣失控的自己,恨五年過去,依然受囚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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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一個小時,就要跟周德生去挑喜餅。
她還坐在這裡,在咖啡廳雅座,她已經這樣傻傻地坐了一下午。桌上,煙灰缸,堆滿煙蒂,她重複點煙的動作,她重複劃火柴點燃一根根香煙,看它燃燒,噴煙,死亡,再點下一根……她心中有個結,沒得解。
恍惚的眼神,隨時間過去逐漸冰冷,漸漸浮現的是一種篤定的眼色。
忽然起身,她推開店門,走入金色夕光中,走向路旁黎祖馴的店,走下階梯,眼角瞥看見他,他和員工站在櫃檯內。
黎祖馴也看見她了,他凜容,注視她。
她不理會,帶著冷漠的臉色,走到藝品區,取下櫃子內的貓杯,轉身,回櫃檯前,貓杯遞向他。
「這貓杯哪來的?」不顧旁邊有客人,她冷著臉問。
不怕出醜,今日就是來興師問罪的,她不要自尊了,她受不了心結的折磨。不怕他笑她還介意過去的感情,早五年前,她不會做到這樣難堪,那時她很會替別人想,受委屈也不敢大聲嚷,但現在不同了,她很愛過被傷過就恨起來,恨著時,沒理智。
隔著櫃檯,他與她對望。因為江小君不尋常的舉措,旁人都靜下來,打量著他們。
既然她敢問,他目光一凜,回答她:「我去奧地利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買的。」
小君美麗的眼睛,因生氣而異常燦亮。「你故意去找的?這杯子要賣多少錢?兩百?五百?一千?」
小君憎他聽ThePromise,憎他買貓杯,憎他店名取PROMISE,憎他拋棄她卻還戴著她送的表,憎他去老地方吃胡椒餅,憎他住2503,憎他和別人訂婚了卻做這些擾亂她心的事。
「這杯子是非賣品。」
「為什麼?」
「妳知道為什麼。」
「我不知道。」
一改往昔愛開玩笑戲謔的表情,她尖銳冰冷地提問,讓黎祖馴也異常嚴肅地回答問題。說這些話的同時,他的心很痛,就像一個被判了死刑的人犯,還遭劊子手凌遲。
她裝不懂嗎?她非要看他痛苦出醜嗎?好啊!他索性不再驕傲地遮遮掩掩,不再武裝出不在意她的樣子,她想聽真心話,想嘲笑他的癡情,好,行,反正他看開了,他已經沒有什麼好失去了。
於是他說:「我曾經想……將來見面……要送給妳。」
她笑了,淚光閃爍。他真說得出口?在對她做了那些殘酷的事後,他說得出口?她鬆手,一聲脆響,貓杯四分五裂,破碎在地。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有動作,大家都被這一幕驚駭到,都好奇地打量著對峙的他們。
黎祖馴盯著小君,同時跟張芳梅說:「今天提早打烊。」
「可是……」張芳梅還想說什麼。
祖馴喝叱:「現在!」
不消半刻,人走光,張芳梅嗅到不尋常訊息,也溜了,店裡只剩祖馴跟江小君。
「為什麼?」黎祖馴深邃的黑眼睛,傷心又憤怒。變心的是她,跟別人結婚的是她,現在為什麼一副忿忿不平很受傷的樣子,她憑什麼用這種態度對他?他已經夠難受了,她還要來踹一腳才甘心嗎?
「你敢問為什麼?你會不知道?提早打烊,把人都支開,怕我說了什麼讓你丟臉嗎?你了不起,開店了,拿我媽的錢開店,你很聰明啊黎祖馴,你晚上睡得著嗎?跟別人訂婚不慚愧嗎?我不提你還真的裝沒事?還有臉說貓杯要送我,怎麼?感謝我讓你賺大錢嗎?你讓我很噁心!」
靜靜聽完她的指控,黎祖馴胸口劇烈起伏,火大,咆回去:「這跟我開店有什麼關係?我信裡寫得很清楚,我說把錢捐給育幼院,我也說妳們不想的話可以止付,但妳們沒有。現在捨不得那筆錢了?想討回去嗎?可以,要不要馬上開支票給妳?當作是妳的結婚禮金!」
什麼信?小君震住,沒聽懂他話裡的意思。但她看得很清楚,聽得很清楚,他受傷的表情,他痛苦的口吻。在那野獸般憤怒的咆哮聲中,她震驚困惑,嚇出淚了。
「妳哭?哭什麼?不准哭!」他衝過來,雙手猛地揪住她肩膀,氣得用力搖晃她,咒罵她--
「我最討厭妳這種表情,少給我裝無辜,有什麼資格哭?有什麼資格用這種表情看我?怎麼?江小姐,我說我跟別人訂婚,妳受不了嗎?妳搞清楚,妳要去跟別人結婚,有什麼資格怪我?去年在2503等妳,妳知道我多失望?把我從國外找來的貓杯砸碎,幹什麼?妳有毛病啊?妳不要我,也不想我跟別人交往嗎?妳會不會太過分了?!」
她被吼得耳朵嗡嗡作響,他劇烈的搖晃她令她頭昏,她面色蒼白,顫著聲問:「什麼信?你為什麼在2503等我?」
他駭住,這劇烈的爭吵變成莫名其妙的問答,這中間有一大段落差。她表情困惑,黎祖馴很震驚,難道……他鬆手了。
「妳沒收到信?我拜託美美交給妳。」他問。
「沒有……」她搖頭,哽咽了。「沒有,我不知道什麼信。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等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把錢捐給育幼院……」
「但是美美說,她親手把信交給妳。」
他們怔望彼此,都心跳劇烈,都血液沸騰,都頭昏目眩,一起恍惚了。在這沈默注視中,小君的手機響了,她沒接,讓鈴聲去響,她知道是周德生打來的,她不想接。
顫抖著,她問:「所以……你等我?」
「一直等妳完成學業。」
「可是你訂婚了……」
「騙妳的。」
「為什麼?」她淚兇猛,不斷湧,濕透臉龐。
他亦紅了眼眶,聲音沙啞:「因為妳要結婚,我生氣。」
太荒謬了!她笑了,笑得淒楚。
他忽然醒悟,懷抱希望,問:「妳結婚也是騙我的?」為了賭氣,因為誤會,所以做戲氣他嗎?
「是真的。」她說,斬斷他的希望。
「真可笑……真可笑……」他的眼色瞬間暗下,苦笑,抬頭望天花板,忍住快要湧出的男兒淚。
電話鈴聲刺耳,持續響著,心弦緊繃,她淚如雨下。
「如果知道你等我,我不會……我不會跟別人交往……」
他轉身,不看她,他頹喪,手撐在櫃檯上,他沒話說了,還能說什麼?他不知道。
「祖馴……」見到他因傷心繃緊的身子,她走上前,想擁抱他。
他回頭,斜覷著她,低聲制止,用一種壓抑冷漠的口吻,恨恨地說:「不要過來,去找妳的男人。」
他看見她面色刷白,震住靠近的腳步,他看見,她眼眶盈滿淚水,知道她也傷心。他知道不能怪她,知道這是無奈,但,還是忍不住衝口說出傷她的話。
他愛有多深,失望就多重。他憎這種錯過,知道她沒錯仍然恨,如果她相信他,如果她多些理性,她該知道他不是那種人。她竟然一直認定他會拿那筆錢?她這樣看他的嗎?她愛別人,並決心結婚。
是,他活該,他當初不該顧慮太多,是他愚蠢,也不該認為楊美美是她好友就把信拜託她,他氣自己笨,又恨她傻。他心情太亂,他全身發熱,他不知道這兇猛的恨要拿什麼發洩……
小君傷心地望著他,接電話,來自一把她此刻最不想聽的聲音。
「妳在哪?怎麼響那麼久?」
她盯著黎祖馴,回答周德生:「我在師大附近。」
「快七點了,我約了三家店挑喜餅,我現在過去接妳,在師大門口?」
「嗯,」關手機,轉身,她離開。
她走了,真去找她的男人了!
黎祖馴重擊櫃檯,踹翻書櫃,成迭舊書摔落,通通砸在地上,埋沒貓杯的碎片。
他瞪著一地混亂,蹲下,掃開書堆,瞪著碎片,想到當初,那個怕她生氣,急著外出買三秒膠,熬夜拼回碎片的自己。
這次碎得太厲害,這次拼不回來……怎麼會這樣?只一個關鍵出錯,兩人不再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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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君大步趕往師大,邊拿出手機,打給楊美美。
「黎祖馴寫的信呢?」
「小君?!」
「信呢?寫什麼?寫了什麼?!」她失控怒吼,不顧旁人側目,在大街咆哮,「念給我聽,現在!」
楊美美嚇到了。「我去拿信、我馬上念……」
美美逐字逐句念給小君聽。隨著信件內容,小君的腳程越來越慢,最後繞進街旁小巷,窩在水泥牆痛哭失聲,趴在牆前,站不穩,幾近崩潰。
原來把錢捐出去了,原來暫時從他們的愛情離場,他是為了讓她可以專心自己的前途,可以冷靜地好好求學,也能夠不跟媽媽撕破臉,就怕她將來會後悔,後悔一身琴技半途而廢。黎祖馴自以為這是對她最好的抉擇,同時為他們的愛留下伏筆,只要江小君學成歸國還願意跟他相聚,他會在四年後中秋節老地方等待。
她缺席,去年中秋她在做什麼?
她努力地回想,對了,那天她和母親還有周德生在唐人街吃飯,慶祝中秋。祖馴呢?他剛剛怎麼說?他說他一直在等,從滿懷希望等到失望。淚水失控,她蹲下,抱住自己,光天化日,痛哭失聲。
她應該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她對愛缺乏信心,捕風捉影,誤信眼睛看見的、耳朵聽見的,卻沒用心細想。當初她年輕,思慮不周,真的是被愛沖昏頭,不管家人、不顧學業,只想和他天天戀愛。可是其實她心中有惶恐,有疑慮,怕不及時抓緊他,他就會跑掉。
黎祖馴一定是看見了她內心的那種焦慮,所以強幫她拉出迷惘的不真實的夢幻世界,推她去面對真實人生,屬於她的人生。
他為她著想,她卻一直在否定他。
他一直在等她,她卻因為對愛失望,就投入另一個不費力的、方便的懷抱找溫暖,還誤以為這樣的愛情才是真愛。熱淚不斷流淌,心卻越來越清澈。
那不是愛情,貪圖輕鬆,選擇容易的,能保全住完整的自己,佔盡便宜,不會受影響,不會失控,不怕被擺佈,那不是愛情。
像此刻這樣,心中劇烈拉扯,又痛又哭的才是愛情。高興時可以像在飛,傷心時像有刀在剜,這才是愛情,能痛哭,心悸,這才是愛情,全身發熱,激動戰慄,這才是愛情。
不愛周德生,她愛黎祖馴。
她驟然起身,往愛的方向跑。
她忘了要去挑選喜餅,忘了她有未婚夫,忘了時機不正確,忘記理智在警告了,她衝動,失控,熱烈地往愛的方向奔。她不能作主,不能控制雙腳,很可怕,像著魔,但也很快樂……
她要見他。
穿過人群,穿過十字路口,闖了一個紅燈,停在PROMISE店前,瞪著招牌,衝下樓。
黎祖馴頹坐在地,失魂落魄的盯著破碎的貓杯。聽見下樓的腳步聲,回過頭,一個熱呼呼的身子撲進懷裡。
「我愛你!」她嚷,又哭了。
黎祖馴立刻摟住她,埋在她的肩頸處,激動得不能言語。大大的右手掌撫著她的後腦,將她緊按在懷,心對心,感應彼此心跳和熱的皮膚,都心悸,熱淚盈眶,心跳劇烈,都為這失而復得的愛情戰慄,激動著,都哭。
幽暗地下室,堆著舊書CD雜誌木櫃、陳舊物品,它們呼吸著,散髮帶木頭又混著泥味的氣息。舊情,也在這些被主人遺棄的舊物堆裡還魂。黎祖馴緊抱小君,她被那炙熱的體溫烘暖著,這幾日的不安,劇烈起伏的情緒,都在被他抱住的剎那,變得軟綿綿,很安心。
這溫情的懷抱,給予她強烈的歸屬感,這瞬間外面現實世界都變得遙遠了,儘管手機,正在外套口袋裡,閃爍,呼叫。她不理會,只管著賴在這溫情的懷抱裡陶醉。
時光倒流,溫情的回憶,一幕幕送至眼前。
金色流光中,她領第一份薪水,騎著機車,是怎樣急切又興奮地帶禮物給他。
藍天白雲,夏日海邊,浪花前,他掌控滑板,一聲喝令,她踏上滑板,興奮尖叫,乘風破浪,多澎湃的心情!
而他看她賭氣地為他離家出走,是怎麼感動了?同時又覺得責任重大了起來?他曾經好幾個暗夜抱著這可人兒,教她初嘗情慾的甜蜜,讓她體會高潮,而自己抱著壓抑的慾望,享受這甜蜜的折磨?
相愛畫面,同看過的風景,一幕幕全回來。他們一擁抱,就熱得融化。不管誰的手機一直呼喊,一直催促,他們緊抱,不肯放開彼此。一直到那干擾他們的鈴聲漸漸虛弱,直到沒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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