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如滿月,夜夜減輕輝。
思君如孤燈,一夜一心死。
思君如百草,繚亂逐春生。
春城的春日總是來得很早,伴著淅淅瀝瀝的雨。
今早醒來的時候,已經聞到濕潤的花香,推開窗子看去,果然已是滿城梨花荼靡。我在城中高處,遠遠望去,大片粉白的花像浮在半空的雲。
我的院中也種滿了梨花。
看著它們或初開,或盡放,或凋零,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十三年……
小時候,並不知道自己與其他人是不同的。
樓中的下人一批換過一批,往往還沒記住名字,就又被換走,對哪個人有好感,與他多說了幾句,明日那人就再不見蹤影。
無人說話,無人記得,無人知曉……久而久之,明明身邊有很多人,可是總覺得就像一個人活著似的。
被拘在這小小的樓裡,我曾以為這裡就是世間的全部。
連人有父親母親,都是後來從書本中得知。
書成了我得知外面一切知識的唯一來源,我才知道,原來除了白的花外,還有紅的花;原來除了自己這樣的男子之外,還有女子。
慢慢的大了,會想,是誰把自己關在這裡,又究竟是為了什麼原因?
我出生在春日,被取名為凌箏。
——據說是城主賜的名。
城主名林逐雲,聽說他姿容絕世,聽說他慣穿紅衣,聽說他創建了春城並一直守護至今。在我身邊,總是會有人談起他,彷彿只有他的名字,是不被禁止的。
這個傳說中的人物,在我的意識中,像是浮雲般的梨花,親切熟悉卻又遠在天邊。
十四歲生日的前晚,下人們說,明日城主會來看我。
他們欣喜而熱情的準備著,我則靜靜坐在窗邊翻動著書頁……
今夜,月華流照,映得梨花晶瑩如灼。
院中梨花深處,不知何時已經多出一個清冷的身影。那人背對著窗立著,手中撐一把紅色紙傘,暗紅衣衫拖地,黑色長髮流泉般傾瀉在衣裙上。
林中暗香浮動,若有似無,夜風過處,和雨降落,花零如雪。
他伸出蒼白的手,接住幾瓣粉色梨花,輕聲歎息。
「思君如流水……又到了花落的時候……」
我心頭一跳,好像有什麼呼之欲出。
這個人,這花下的身影,我似乎見過。
在哪裡?
是在哪裡?
不知不覺,我下了樓,出了門,來到他背後。
他放開手中的花瓣,慢慢轉過身來。
春雨綿如針,瞬間散在我的臉上、心間。
眼前的人,有一雙極哀傷的眼,抬眼的瞬間,湮滅了紅塵。看著我,他暗紅的唇畔浮起一朵笑容:「箏……」
絕美如斯。
他仍然笑著,哀傷的眼眸竟染上欣喜,把手中的紙傘遮在我頭上。
細雨立即浸濕了他的長髮,他全然不覺,「……我等了你好久。」
輕輕低低的語調裡竟有哽咽的味道,這是否只是我春日花間的一場夢?
我已無法辨別,只覺得心隨著他的話抽痛起來,不由自主的開口:「……對不起……」
他還是笑著,搖搖頭,眼中的喜悅卻淡下去,愁與怨更濃,久久才道:「……我等的不是這三個字。」
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眼看他把紙傘塞入我手中,轉身步入煙雨。我無法動彈,只能看他漸漸走遠,消失在繁花深處……
我在梨花林中站了整夜,直到清晨下人們才發現我。
那日城主並沒有來,我卻病了,大概是受了風寒。病得並不重,只是咳嗽,每日要喝苦澀的藥汁,又被禁足,不許下榻。我覺得這是小題大作,他們卻是誠惶誠恐,彷彿我得了什麼絕症。
讀書的間歇,我總是習慣看著那把紅色的紙傘,撫著那支離的傘骨,我才能確定那晚的一切並不是一個離奇的美夢。
那暗紅的身影,並不是我的幻覺。
這病勢卻十分纏綿,一直拖到夏初,一夜渾身燥熱,手腳無力,想拿床頭的水潤潤喉嚨,一時沒有拿穩,全數打翻在地上。
隨後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了,只是朦朧間聽見許多動靜,人來人去,鬧騰了很久。一個特別好聽的聲音在我耳邊不停低語,聽不清他說些什麼,只是覺得他好像十分傷心,幾點溫暖的水滴落在我的臉頰上。
不要難過……
不要為我這樣難過。
我想這樣告訴他,卻連睜眼的氣力也沒有。
***
我又回到了自出生起便作的那個夢。
穿梭在大片的楓林中,陽光被吸入金紅的葉片,整個樹林似乎都在燃燒,那樣的刺眼,阻擋著我的視線。
就在那裡,就要找到了。
看清的瞬間,風驟然大起來,無數的楓葉湧過來,血海一般在四周蔓延,我被擁在中央,慢慢陷入,無法呼吸,不能動彈,直到什麼都看不見……
醒來時,窗外梨花已經落盡,錯過了落花繽紛的時節。
我微微歎息,稍稍一動,卻驚醒了懷中淺眠的人。
穿著暗紅單衣的人偎依在我的懷裡,卻沒有立即動作,只是突然摟緊了我,柔韌的手臂勒得我胸口發疼,臉孔埋在我懷中。我只覺得襟口的衣物慢慢的被浸濕。
我聽見他模糊的語聲:「箏,還好你沒事……」
「你……」我開口,卻發覺自己嗓子啞得厲害。
他急忙離開我的身體,坐起身來,端過一旁的玉盞,扶起我,餵我喝下。
冰爽而甜,彷彿是加了薄荷的梨湯,十分潤喉。
我卻顧不得感覺這些,只知道眼前的人,彷彿是花中的夢影。
看他餵我喝完,我急忙捉住他的手,怎樣也不願放他離開。
「不要走,不要飛走。」我急切的說。
晨色中,光影斑駁,連日光也帶著霧氣,有關於他的一切都朦朧起來。握在手心的指尖溫暖而柔軟,可我只覺得他是一縷青煙,或是一隻蝴蝶,只要我稍稍鬆手便會馬上不見了。
不願放手。
怎樣也不願再放手。
要這麼緊緊的抓住你。
玉盞掉落在地上,我把他拉進懷裡,牢牢的捉住,急切的吻上去。
「……逐雲,我的逐雲……」
我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只是喃喃的在他唇邊呢喃著,小心的吻著他暗紅的唇瓣。他沒有拒絕我,只是緊緊的拽住我的頭髮,我只覺得他渾身都繃緊了。
這樣清甜的滋味,這樣綿綿的親吻,我只覺得自己等了很久很久。
彷彿是一生一世。
——三千紅塵變,不團圓終不團圓。
恍惚的片刻,我已經被狠狠的推開。
那人立在床頭冷淡的看我,我茫然上前執住他的手。
「喜歡你……」幾個字脫口而出。
說出的瞬間心口的悒鬱一清,舒適卻酸楚的感覺緩緩從心底漫開。——也許這一生就是為了說出這句話才來的吧,我默默的想。心中一鬆,眩暈的感覺又浮了上來,昏睡之前只見那人還是冷淡的笑著,沉沉的黑色瀰漫在他眼底。
「你又騙我。」他這樣說。
我只是握住他的手,陷入沉睡。
再不願放開。
***
病來得蹊蹺,去得也快。
我病好時,隨城主人住離砉居。
這時我才知道,那個梨花樹下紅衣黑髮的人,正是春城城主林逐雲,他居住的地方,便叫離雪居。聽說離雪居原本種著大片的楓樹,後來城主不喜,改種色彩清麗的梨花樹,細算來,已有幾十年了。
對那日我的冒犯,城主並未說些什麼。
我總是想,或者是夢吧,也許楓林中的尋找是個夢,也許花下的相逢是個夢,也許纏綿的一吻是個夢,也許連這一生也都是個夢。
或者我只是想與他糾纏,於是就做了這樣一個美夢。
他是我夢中的蝴蝶,我也只在他的夢中。
——撲火化蝶,只願生生世世,與你,糾纏。
這麼想,卻有些好笑了。
原來我已經這麼愛他,所以生出種種奇怪的心思,只因為,於我而言,他是雲端上的人,可望而不可及,與之相較,海角天涯卻是近了。
這愛像是與生俱來,這樣深厚,連我自己都不相信這短短的幾日,能積累起這樣綿長的愛戀。
那日我無端叫出了他的名字,是否注定我們有緣?
想過又笑自己,真是癡心妄想!
他不是已經親口拒絕?沒有治罪已是萬幸,難道真嫌自己活得太長不成?
這樣看著他就夠了吧。
出了小樓的日子並沒什麼不同,我不太願意出去走動,常年不太與人親近,也不知該如何交往,只是每日讀書,有時臨字畫畫,生活倒也過得愜意。
離雪居後是一片廣闊的花園,卻是閒花野草,似久無人經營。我在其中一角開闢了一個小小的花圃,求人帶來花種,細心的種上,每日澆灌松土,算是為自己另尋一件樂趣。
我與城主的居室並不比鄰,他住前,我住後,有時一個月也見不上一面。
偶爾他來看我,卻常常是喝了酒,神智朦朧,身上染著花粉香味,細白的頸項上有時輝余留一抹紅痕。
從一來就聽說他侍臣侍妾眾多,也聽說他向來不曾留心過,往往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我不知是該欣喜,還是該難過?
欣喜他沒有愛上任何人,難過自己也是眾多中的一個。
無論怎麼想,卻只能絞了熱手巾為他敷上,再來一杯清茶,作為醒酒之用。
每當這時,我分明看見他眼中的渴望,卻被硬生生的扼住,他把頭埋在我的頸側,總是輕聲的念叨,像是告誡自己:「假的、假的、假的……他是騙你的……」然後毫不留情的把我推開。
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也無從知曉,不過只要他還願意來,便已經很高興了。
我在花圃種了一種十分美麗的花,花朵大而艷麗,雙層的花瓣簇擁著黑色花心黃色蕊,宛如燃心的紅燭,花盞鮮紅欲滴,三日即謝。
總覺得這花有些像他,於是格外的小心呵護。
望著那花的細長的莖,輕輕用指尖劃過,時常一坐就是一整天。雨來時,就為它撐傘;想對著它說說心事,卻覺得不好意思便打消了念頭。
這樣的日子又是一年,園中的花開了又謝,去年凋零的又重開。
四季有它們相伴,我甚至會想……也許這樣的日子就是一生了。
***
那日城主來看我,下人們在院中尋了我良久,等我隨他們一同回去,他已經喝完第三壺酒。
一見他陰沉的神色,所有人十分識趣的退下,只留我和他。
我並不覺得害怕,只是走過去拿下他手中的酒杯,將他的手握在手心:「別喝了,酒最傷身。」他的手柔滑纖長,我捨不得放開,卻又怕他不快。
剛想鬆開,手指卻被他絞緊,十指糾纏。
「你去哪裡了?讓我等這麼久。」他眼中暗潮洶湧,「難道……難道是有了心儀的人?」
我看著他,一遍又一遍的描繪這張動人的容顏,心中卻滿是苦澀,卻只能點頭:「是,我喜歡他。」
一瞬間只覺得手指生疼,他臉色立時慘白,卻偏偏笑了,暗紅的唇扯動,像一片慘白中拉出的赤色傷口,張開時只見血肉模糊。
我聽見他的聲音微微顫抖著:「是誰?……告訴我,是誰?」
我不能說,惟有沉默。
他固執的笑著,站起來抱緊我,「箏,跟我說,你不會再喜歡他。」
我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他抱住我的手臂用力得近乎痙攣,緊緊的咬住唇像要哭出來,眼中是一片嗜人的黑,隱約帶著躁動的狂亂,似懇求又似哀傷的看著我。
這樣的城主我從沒有見過,卻又莫名的熟悉。
——脆弱又瘋狂的他。
「城主你……」我暗自心驚。
他卻在我說完之前大笑起來:「你又在想什麼,他怎麼會喜歡你?你又在癡心妄想,又在做白日夢,怎麼就不知道長進?!」
笑完後眼中已是一片冰涼。
隨後,一切崩潰。
之後的事情我並沒有確切的記憶。
只是醒來後全身鮮明的痛楚,任何動作都會牽動身上的傷口,每日昏昏沉沉,熱得厲害。
清醒時,他往往不在身邊,我想他大概不太在意這件事,也許因為承歡的人已經過了少年鮮花初綻般的年紀,得不到太多的愉快吧。
又是日日無所事事,我便偷偷找出那把傘,靜靜摩挲。
等到稍微能起床的時候,再去花圃。
這幾日沒有了我的照顧,果然都看起來憔悴異常。我先除過草,又挑來水,一瓢一瓢的澆在花根下。忙完的時候,有些眩暈,只好靠在樹幹上休息片刻。
以前我都不知道,原來自己這樣容易生病,體力也這樣不好。
時日慢慢流過,又是一個月,他卻還是沒來。
聽說他喜歡上一個美麗的少年,料想這次是動了真情,寶貝他寶貝得厲害,總是不停的問他是否喜歡自己?那少年一答「是」,他便十分高興,兩人一番情濃,旁人一眼便能看清。
我應該是為他高興的。
喜歡的人終於有了喜歡的人,他的心終於有了歸宿。
相逢便是有緣,何況是兩廂情悅?
只是緩幾日便好了,若是晚上幾日遇見這少年,他大概還會來看看我。
我要的並不多,只是現在想起來,卻是十分難了。
整夜的睡不著,只好看著窗外的梨花。
那日在梨花樹下的相逢,應該也算是有緣吧。眼前一夢卻也是難得,竟連夢裡的緣分也沒有了。
下人們都十分著急,人人憂心忡忡的看我,頓頓人參燕窩,處處更加小心翼翼的伺候。我卻不懂得該怎麼安慰他們,都是我的錯,不然他們會舒心很多。
我還是每天去看我的花,有時候沒力氣澆水,便只是看看,這樣也是好的。
我想自己快要離開了。
啊……沒有父母,沒有朋友,沒有任何人,算不得離開,原本只是暫留。
熟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醒來,床畔的侍女正睡著。
又是月光。
又是梨花。
點點吹落進來。
我用盡氣力,攤開手,讓它們落入掌心。
春城的飛花總是帶些涼意,如今握人掌中,卻暖了我的手。彷彿握入了溫雪,是它溫暖了我,還是我融化了它?
或者,都沒有。
一切又是我的夢。
當我以為自己要睡去的時候,其實正要醒來。
當我醒來的時候,其實已經睡去。
於是我安心的閉上眼,想要睡了……
閉眼的瞬間,被人狠狠抓緊了心口。驟然的疼痛傳來,我驚覺自己並不是在做夢。
那人長長的黑髮鋪在我的肩上,清甜的氣息迅速的瀰漫在我周圍,引他的到來,梨花被染作暗紅。
他抓住我心臟的位置,眼睛在月光下幽幽的亮著:「我不放,箏,我不會放,你不要離開我!」
……是你不要我。
我沒有力氣開口,只能看著他無奈的笑。
一見我笑,他又像突然受了驚嚇似的鬆手,小心翼翼的看著我:「箏,我不知道,他們只說你病了。我不知道……我怕你怪我,所以一直沒有來。」
我不怪你,真的。
因為你不是我的。
我看見黑夜驟然明亮起來,他招來無數人點亮了所有的蠟燭,才睡下不久的大夫又被叫醒,重新為我診治。
他抱住我的手,箍得我生疼。
我聽見他喃喃說:「箏,不要走,不要飛走。」
原來,我也是你的蝴蝶。
***
從此後,他天天都來看我,有時就睡我的懷裡。
兩人同床的時候,他總是緊緊的捉住我的手,睡得再熟也不願鬆手,身體更是分分毫毫的貼住我,以此確定我不會離開。那天的樣子似乎嚇壞了他,每次一來若是看不見我,他就會露出恐懼的神色。
於是漸漸的,我不再去花圃。
他日日陪在我身邊,哪裡也不去,前些日子得寵的少年,再沒有人提起。
這樣的他,與以往都不一樣,我卻感覺再熟悉不過。
我猜他會不會喜歡我,卻又不敢想。
自從與他在一起,那個小時候一直糾纏我的夢便再也不見,而一直睡在我身邊的他,卻總是噩夢連連。
他在夢中也是難過的,有時還會哭著醒來,於是就整夜的看著我,再不敢閉眼。
我只能抱住他,把所有的溫暖都給他。
看著這樣的他,心中第一次有了渴望。
渴求今生,讓我永遠同他一起。
不再放他一個人,不再離開他,無論他究竟愛與不愛我,不會有任何改變。
我也想過這樣的感情是否太過痛苦,遺忘是否對兩人才好,但就算遺忘,那也是來世的事情了。他卻總說無論過多久也不會忘卻。
我不信來世。
所以只求今生。
——逐雲,今生至愛,惟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