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築 >> 現代,台灣 >> 同一屋簷下,日久生情,患得患失 >> 面具作者:謝璃 | 收藏本站
面具 第二章 作者:謝璃
    張明莉快速走進辦公室,手術袍還未卸下,她除去口罩,對坐在皮椅上等候多時的成揚飛氣嘟嘟拋下一句:「你沒瞧我這麼忙?叫你多駐診一天都不願意,真不給面子!我們是不是一塊長大的?」

    「我懶得伺候那些女人,麻煩!」他瞟了她一眼,平日見到她神態就自在疏懶的他多了幾分不耐。

    「你就願意伺候那些半夜會讓人作惡夢,體無完膚的病人啦?」她不以為然地啐了一口。

    「小心你的措辭,起碼他們真實。」他轉動著皮椅,透著些倦意。

    她走近他,認真的注視他,做了一個他最忌諱的動作——她輕拍他的頰,除去他的眼鏡,眨眨眼道:「你的臉也很真實啊!這麼好看的一張臉,老遮遮掩掩做什麼?」

    「別鬧了!」他拿回眼鏡戴上,眉毛擰起,「我有正事。」

    「最近還疼嗎?」她自顧自問下去,詳察他的神情。

    他不答,沉沉地面無表情。

    「我不問了。說吧!什麼事?」她脫去手術袍,她知道開他玩笑的底限。「不是你哪個女人要來我這做免費的整型手術吧?我可不想操刀。」

    「明莉,」他不理會她的揶揄,凝著表情。「方楠可不可以暫時住你那兒?」

    「方楠?」她吃驚,「她還在你那兒?她還沒復原嗎?」

    「恢復得差不多了,除了事發前兩、三個月的事不太有記憶,其它還好。」他看向她,努力找著措辭。「她出了事,說起來有一半是我造成的,那天如果不是太晚讓她回去,也許不會激怒她母親而發生那件事,這是我留下她療養的原因。不過,你也知道,長期下來,我那裡並不方便,在還沒想出萬全之策前,你可不可以先收留她?」

    張明莉抬眉,憋著笑意,「怎麼?好人只做一半吶?當初又何必招惹她?這就是我從不干涉病人意願的原因,只要是我有把握的手術,對方簽了字,什麼麻煩也沒有。老實說,走出這家醫院,病人的家務事不幹我的事,我可不是開慈善機構的。」

    「說到底,你就是不肯幫嘍?」他瞇著眼,面色冷淡下來。

    她不施脂粉但仍具艷色的臉趨近他,放輕語聲,「你怕你的女人到家裡頭,她會礙著你是吧?」她咯咯笑起來,歪著頭欣賞那一張沉下的俊顏。「好兄弟,我當然幫你,只要你答應每星期來我這兒駐診兩次,當我的活招牌,我就收留她,你說好不好?」

    成揚飛矯健地從椅子上彈跳起來,鼻孔不屑地哼兩聲氣出來,「明莉,方楠再怎麼樣,都比你那些要求個沒完沒了的客人好多了,對付她一個,絕對比對付一群女人容易,失陪了!」

    他擺擺手,頭也不回地踏出辦公室。

    她撇撇嘴,探頭出去對著他的背影揚聲道;「咱們走著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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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兩掌托腮,遮覆住大半個臉蛋,兩眼無神地垂視著躺在可樂杯和薯條中間的白紙黑字。

    紙上一個個字體都飄浮起來,串連不起意義,前方的男人不停歇的把唾沫星子噴在她臉上,說出來的話都在她耳邊滑過,腦海中不留一絲痕跡。

    「方楠,方楠?」男人終於發現自己在唱單口相聲,鼠目滴溜溜在她額上的紗布打轉。「我看你腦袋真的摔出問題了,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對不起,得化,我恍神了。」她拿了張紙巾抹去鼻尖上的唾沫,對小學時的同窗兼鄰居致歉,「你在說一遍吧!這次我會仔細聽。」

    劉得化翻翻白眼,大搖其頭,「我也不用跟你多費唇舌啦,總之不管你懂還是不懂,你最好買份壽險跟意外險,看看你這倒楣樣,如果你有保險,醫藥費也不必愁了,更不用看你媽臉色啦!你這麼一躺,家教工作也丟了,你說,找誰幫你?」

    他一說完,她無神的眼皮忽然掀開,神智重回,她傾前搖搖他的手,「得化,等我找到新工作,我一定跟你買保險,你現在可不可以陪我做一件事?」

    「什麼事?」鼠目半閉起來,今天的業績看來又要掛零,他方纔的勁頭全沒了。

    「陪我回家一趟,我拿幾件衣服。你有車不是嗎?」

    「你那個媽……我看算了吧!」他縮起肩膀,打了個冷顫。

    小時候兩家為鄰的記憶猶新,方楠母親的潑辣遠近馳名,附近孩子很少有人敢上方楠家玩耍,他犯不著為了一張看不見蹤影的小保單活受罪。

    「劉得化——」她垮了臉,拿出撒手鑭,「我認識一些醫生,可以介紹給你作客戶,你陪不陪我去?」

    一雙鼠目不敢盡信地衡量著一文不名的她,「你從哪認識的醫生?看感冒的可不算,人家才不鳥你——」

    「我說有就有,不信拉倒!」她鼓著腮幫子走出速食店。

    「信、信、信,老同學了,為你兩肋插刀,在所不惜……」他趕忙追出去,決定為了業績冒一次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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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巷子附近繞了幾圈,才勉強在暗弄角落找到停車位,下車後,憑著記憶尋找造訪過唯一一次的老舊公寓。

    巷口路燈明滅不定,他頭一次搜索枯腸,編排著一些有力又合理的恫嚇之詞,讓那個張牙舞爪、歇斯底里的悍婦不敢動方楠一根寒毛,他好心安理得的將方楠送回家。

    心安理得?他真的為自己找了個麻煩了。張明莉說的沒錯,出了醫院,他不該涉入病人的隱私,這一次,他確實越了界線。

    靠近那扇搖搖欲墜的紅色大門,他伸手摁了鈴,大門卻在同一時刻「碰」一聲從裡頭被撞開,一名瘦小的年輕男子連滾帶爬到門邊,背後跟著灑落一准鍋碗瓢盆,男子嘴裡哀嚷著:「方媽媽,不干我的事,我不認識那個醫生啦!你別打我啦……」屋裡接連爆出孩子的驚懼哭聲。

    男子逃命似地奔出巷口;緊接著門口飛出一隻行李袋,裡頭的衣服掉落一地;跟著是踉蹌仆倒在門檻的方楠,和緊隨在後的尖嚷厲罵:「你還有臉回來啊?你害家裡害得不夠,還想害我啊?當年我真後悔聽你老爸的話,今天方家也不會到這步田地……」

    婦人抓起一把衣服把甩在方楠頭上,一隻腳就要踹往地上單薄的背脊;他快速彎身攙住方楠,斜目偏視婦人,「你敢動她試看看!」

    婦人愕楞,收住腳勢,顯然沒預料成揚飛會出現在家門口,一時反應不上。他將方楠扶穩站好,衣服一件件塞進行李袋,提在手上。方楠打著哆嗦,素面慘白,緊扼住他手腕,內心的驚駭經由肢體交會傳達給他;他鎮定地拍拍她,微笑,「沒事了,你回來前該和我說一聲的。」

    他的出現無異火上添油,婦人再度口不擇言,「還說沒關係?沒關係人家會找上門來?你再裝純潔啊!口口聲聲看不上人家林家大少,原來外頭早就有男人了——」

    「你是要自己閉嘴還是我讓你閉嘴?」他打斷婦人話頭,厭惡地皺起眉心,攬住腳步僵硬的方楠跨出門檻。

    「媽——」方楠忍不住回頭,「請你多照顧爸爸——」

    婦人怒瞪她,一字不吭將門甩上,隔絕了她的殷盼目光。

    她默然回過頭,從他手上拿回行李袋,輕輕頷首,「對不起,讓你看笑話了。謝謝你。」她自顧自往前走,說話明顯的中氣不足。

    他走上前,與她並肩齊步。「你回來是要證實我說的話?」

    她垂著臉,初見的淡漠又籠罩兩人。

    「你現在有什麼打算?」他問。

    她突然停下腳步,神情陌生又戒備,「成醫師,你來我家有什麼事?」

    他停頓,想了一下道:「你不在家,我想你大概回這裡……」他沒說出口,他其實是想好好打發她這燙手山芋。

    「成醫師,」她打岔,似乎並不在意他的理由。「謝謝你這陣子的照顧,麻煩你太多了,有機會我會多介紹幾個病人給您,謝謝。」

    她腳步虛乏地繼續走,到了巷口,對著經過的計程車招手,他不解地截住她手勢,「你幹什麼?」

    「找地方住啊!」她勉力一笑,不明他的干涉舉動。

    「你能上哪兒去?」她看起來瘦弱飄忽得快要消失在人間。

    「暫時找家旅館吧,明天再找同學幫忙。成醫師,你快回去吧,再見!」她別開臉,語氣冷漠得不近情理。

    他不加思索,奪回她的行李袋,往停車的方向走。「先回我那裡吧!不差這一晚。」顧不了越界這回事了,他多少涉足了這個事件,驟然撒手不管,晚上睡覺不會更安穩。

    「成醫師——」她駭然地追上去。「不用了,你不明白我的情形……」

    「我不需要明白,那是你的家務事。」他斜睨她,笑道,「舉手之勞罷了,不必覺得為難,醫生作久了,偶爾愛管閒事並不奇怪。」

    她漫踏在他背影裡,微張著嘴,掙扎了一會,終於出了聲,帶著自我厭棄,「成醫師,我剛才回家裡,看到我媽……」她嚥了嚥口水,「我——想起來了,每一件事,全都想起來了。我不能跟你回去,你不明白,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災星,我不想害了你。」

    隔著那副框住他美目的眼鏡,她捕捉到了流過他眼波的荒謬之意,他輕執起她尖下巴,淡淡撇唇道:「害我?就憑你?」

    他鬆了手,昂首縱笑兩聲,回身踏步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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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餐吃了半個鐘頭了,除了在附近摸摸弄弄的張嫂,屋子裡沒有其他人活動的跡象,他忍不住提問:「方小姐呢?」

    張嫂停下擦拭動作,微露疑惑,「方小姐上學了啊!已經三天了。」

    他放下碗筷,沉吟起來。

    方楠在這棟屋子裡隱形得可真徹底,從帶她回來那晚開始,他再也沒有和她打過照面;她早出晚歸,白天上學,晚上兼家教,步履輕緩,沉默寡言,幾乎可謂消聲匿跡,彷彿沒有存在過。原以為她會造成他居家習慣的不便,看來他是多慮了。

    「對了,成醫師,這個月的家用你給太多了,是不是還要買什麼東西?」張嫂從懷裡掏出鈔票。

    他做個阻止的手勢,「多了一個人吃飯,不該多買些菜嗎?」

    張嫂莞爾,禁不住調侃道:「她那小貓食量,有吃跟沒吃一樣,瘦得我吹一口氣就可以把她吹到門外,多買那些菜是浪費啦!」

    「她不滿意你的煮食嗎?」她營養長期不均衡,挑食是最糟的習慣。

    「我煮的菜,誰敢說不滿意?」張嫂一臉奇恥大辱,接著走到桌沿,低頭探問道:「成醫師,你要留她留多久?」

    他偏頭看她,「怎麼來家裡的女人不只她一個,你卻問起她來了?」

    張嫂不理會他的打趣,自顧自說下去,「我打掃過她的房間,她每一樣東西都收拾得整整齊齊,除了那張床和衣櫃,原有的東西連碰都不碰;行李袋就放在床邊,好像隨時準備要跑路一樣。而且,她還記帳呢!」

    「記帳?」

    「是啊!」張嫂表情奇趣,熱心地報告,「她每吃一餐就在一個本子裡記下五十塊,她說和在外頭吃自助餐差不多價錢,我瞧她不敢多吃也是這個原因,大概怕以後走時還不起。我發現她也不在家裡洗澡,浴室地板幹幹的,一滴水也沒有,她回來這裡就只是窩著睡覺,真是滿怪的女孩子。」

    他點點頭。

    這個方楠,把他當刻薄的旅館老闆了!她無時不刻想走,他並無意見,只要她找到地方安頓就行;但與他算起帳來,他可就不以為然了,人與人之間的交會,豈是這些數字可劃清分割的?

    「從今天開始,她如果吃半碗飯,你就讓她吃一碗飯,菜量也增倍。如果她不吃,一餐算她一百塊,她記什麼,你也一道記帳,就這樣。」他推開椅子,面色依舊,但語調沉沉,多了幾分不悅。

    「這樣啊!」張嫂為難地搓搓兩掌,「可是,那住一晚算多少錢?我看她是用最便宜的休息賓館價錢記的——六佰塊錢,如果她不使用浴缸,是不是要算她一仟?」

    成揚飛莫名地收留了一個怪怪女孩,彼此當對方是空氣,她幾乎以為成揚飛忘了有這麼一個人住在家裡了,此時又想出這麼一個方法讓方楠就範,照看也不是漠不關心,她在這幫傭兩年了,還是摸不準他的心思。

    他似笑非笑地瞟她一眼,「張嫂,你很有頭腦,沒唸書太可惜了,就這麼辦吧!」

    也不管那贊語是否出真心,成揚飛暖性的聲調讓步入中年的她頓覺心花怒放,渾身充滿了幹勁。瞥見餐桌上遺留的眼鏡,她順手一抓追上前去,「成醫師,你的眼鏡,戴上吧!別讓醫院那些小護士魂都掉了。」

    他轉頭拿起戴上,美目光芒銳減,眼鏡是他的面具,缺它不可!

    他下意識摸摸面頰,驀地隱隱作疼。

    他抬頭看看天色,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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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手裡拿著紙袋,朝對街的紅衣長髮女孩招手吶喊;女孩轉過頭,長髮在風中翻飛,笑意盈燦,穿過斑馬線,欲奔向她。那一刻,右手邊一輛疾駛的賓士跑車無視紅燈警示,直衝向女孩——

    她張嘴驚喊,發現聲帶啞了、耳也聾了,跑車撞擊前一秒,她閉上眼睛,撕心裂肺的痛感襲遍全身,她軟弱得再也呼吸不了。

    當最後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來時,她迅速睜眼,大口大口呼吸著,讓擂鼓般心跳平緩下來後,她手一摸前額,觸手冰涼淌濕一片,全是冷汗。

    是夢魘!

    次數多了,她已訓練有素到可以在關鍵時刻讓自己醒過來,終止最後畫面的精神凌遲。

    她吞了一下乾澀刺痛的喉頭,不喝杯水是不行了;汗浸濕了棉衣,她再也無法安然入睡。三月天,氣溫忽冷忽熱,沒有置身空調中,就算不作惡夢,也難以安眠吧?

    她下了床,在微光中,摸索出房間,在漆黑的廊道間輕聲行走。

    她從未在黑夜中漫遊在這棟房子裡,連夜燈開關在哪也不清楚。她在淡淡月光指引中穿過客廳,赤足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響,因此,當那屬於男女旖旎的喘息調笑聲突兀地傳進耳裡時,她著實楞了一下。

    她直覺朝聲源處望去,二樓有暈黃的光從一扇微啟的門縫中流洩出,她靜聽了一下,那無需揣想便能瞭然於胸的纏綿想必正在上演,陌生女人的床第歡吟在市郊的靜夜中異常清晰。

    事不關己,她面色一整,重拾腳步,鎮定地走進廚房,打開冰箱,張嫂準備好的冰水壺就放在最下層。

    她隨意將冰水壺從角落裡拖出,沒估量到它是滿滿一壺,急急往杯中一倒,壺蓋被大量的水沖脫,鏗鏗鏘鏘在地板上滾了一圈,她嚇得咋舌,上半截衣衫已被溢出的冰水滲透。她呆站了幾秒,回神後,動作迅速的撿起壺蓋,拿起抹布,蹲在地上抹乾一方濕地。

    擦抹到一半,氣喘吁吁間,四周忽然光明籠罩,廚房的燈竟亮起。

    「我以為是小偷呢!你三更半夜不睡覺,在這裡做什麼?」

    成揚飛聲音不疾不徐,半帶揶揄意味,在靜夜中仍嚇得她驚彈起。她背抵流理台,驚愕地看著無聲無息出現的男人。

    他斜倚在門邊,上半身赤裸,下著寬鬆的居家長褲,頭髮蓬鬆微亂,赤著腳,精雕般的臉上沒有掛著鏡片,堅實有形的胸膛還有濡濕的汗意,靠近鎖骨處有兩道紅痕,似是被長指甲刮過。

    這個男人無疑才歡愛過,竟可以這麼從容自在、毫不掩飾地面對她!在手足無措的尷尬中,她無端起了惱意,匆匆挪開視線,將水壺放回冰箱,悶聲道:「我口渴,找水喝。」

    他難得與她在如此私密的時間打照面,好奇地打量了她一回。

    她凌亂的長髮垂肩,幾縷濕發貼在頸項,額前鼻頭都是汗珠,臉色慵懶蒼白,濕透的前胸隱約看得出起伏的渾圓胸形,想起了前兩日張嫂所言,他哼笑道:「你連冷氣也不開,喝一壺水也不夠。你放心,我不會跟你額外算水電資的,全都包在你記的食宿帳上,就算是旅館也不會向客人要水電費,你大可放心的洗澡、吃飯,不必在小地方上太過在意。」

    她乍聽,熱潮湧上細膩的頸腮,指節握緊冰箱把手,她咬出一排唇印,生硬地迸出話:「我在學校是游泳社的,我通常游泳後淋浴過才回來的。」

    他嗤一聲,故作驚訝,「喔?真不容易,你一天吃沒兩碗飯,還有力氣游泳?」

    她覷看他一眼,決定不再追加解釋——游泳社提供給社員的點心豐富又營養,補足了她近日攝取量的不足。當然,這個代價是,她每天得找時間到學校練習一小時,表現出熱心參與大專杯泳賽初選的意願,去除白吃白喝之嫌。

    「我找到房子了,這個月底領了薪水,就可以搬出去了。謝謝成醫師,打擾你這麼久。」她頷首為禮。

    明知不該對困厄時施予援手的男人如此疏冷,然而,在此曖昧詭奇的狀態下共處一室總是不合宜的;再者,她並不打算與他熟絡,這一段邂逅,她會把它遠遠的拋到腦後,不再回顧,像她所有不堪回首的過往,一筆抹殺。

    她疾步越過廚房,還未走近他,腳板在半濕的磁磚地上打滑,快得讓她猝不及防,命運總是與她的想望背道而馳——她想保持距離的男人,此刻已在她上方忍俊不住地俯視她。

    她滑倒了!背部一股鈍痛蔓延,她眼眶含淚,冷汗直冒,倔強地咬牙不哼出半點痛吟。她兩肘想撐起上身,一時半刻竟起不來,如果現在有地洞,她一定立刻蒙頭鑽進去,再也不出來丟人現眼。

    他搖搖頭,半蹲半跪地倚近她,右臂穿過她後頸,左臂穿過她腿彎,稍一用勁,便輕鬆將她打橫抱起。

    他這般與她貼黏,身上混合著他原有的薄荷冷冽香味和陌生女人的甜香,清俊無瑕的五官如此俯近,胸膛的汗液與她手臂的肌膚交融,她起了異樣感,惶亂地晃動小腿,急嚷著:「快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你好像摔得不輕,站得起來嗎?」他不以為然地瞪著躁動的她,轉身走出廚房。

    「我可以走,你別碰我——」她驚慌地擊拍他的裸胸,不顧一切激烈地扭動己轉為麻痛的身軀。他疑惑不己,他並非第一次接觸她,為何似被登徒子冒犯一樣反應強烈?任她躺在廚房自行起身才叫不失禮嗎?

    「成揚飛,你在搞什麼?她是誰?」

    尖昂的嗓音從二樓樓梯口飆過來。她意識到了什麼,趁他不備之際,滾下他的懷抱,忍著不適,在沙發間沖衝撞撞後爬回到房裡。

    隔著門板,她聽到了女人的嬌喝怨責,樓梯上上下下的奔跑足音,以及房門劇烈的關碰迴響;接著,一樓大門被重重闔上,車庫傳來引擎發動聲。有人離開了,當然,那人不會是成揚飛,他從頭到尾沒有說過半句話。

    在黑暗中,她眨眨眼——她闖禍了,她果然是災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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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拿出備用鑰匙,插進雕花鐵門的鎖孔,左轉右轉也聽不見「喀喇」的聲響,背後忽然有手指敲兩下她的右肩。

    「我來吧!鎖孔有些生繡了,要用點技巧才能打開。」

    她狐疑地望向穿著空姐制服、手拿蛋糕盒的高挑女人。女人隨手拿過她的鑰匙,姿態隨和大方,但免不了打量了她好幾眼,眼神裡的不解程度與她相當。

    依著制服女人對開門的熟稔程度和她的第六感判斷,這女人和成揚飛關係匪淺,當然,絕不會是手足親人那一類的。

    「我沒見過你,你是揚飛的——」兩人並行走在花園石徑上,女人反客為主詢問,但語氣極為溫和,和前天夜晚出現在屋裡的女人差異極大,溫言傾思的神態閃過一抹熟悉感。

    好感在剎那間興起,對陌生人的排拒大減,她微笑了,對著眼前面目清麗的女人,她想了個沒有後遺症的回答,「我是他的遠房親戚,在台北唸書,臨時沒地方住,暫時在這待一陣子。」

    這個答案不具任何破壞性,女人很快的釋然,笑得更由衷。「我沒聽他提過,他從不說他家人的事,待會你得好好告訴我。」

    「嗄?」她楞然。

    女人親熱地拉著她走進客廳,對著廚房揚聲喊:「張嫂,張嫂——」

    張嫂端出一盤菜,布上桌後,堆滿笑,「鍾小姐,您來得真快。照您吩咐的,我做了六樣大菜,都是成醫師喜歡的,他還不知道呢!咦,方楠,你今晚沒家教啊?」

    她趕緊點頭,正要溜進臥房,女人又拉住她,「你叫方楠啊?我叫鍾怡,今晚一道吃吧!今天可是揚飛生日呢!他很不愛搞這些,是我看到他護照才發現他生日的,特地趕回來幫他慶生。你是他的親人,知不知道他有哪些家族趣事?」

    這可糟了!她開啟了一個尾大不掉的謊言。張嫂正自起疑,她眨了兩下眼,很快地在身側悄悄擺手示意,張嫂領會,咧嘴笑道:「鍾小姐,先讓方楠換件衣服吧!你進來嘗嘗我煮的佛跳牆功力如何。」

    「噢!說得也是。」鍾怡注意力成功地被轉移,跟著進了廚房。她急忙閃進房裡,懊惱得直跺腳。

    她該留在圖書館準備期中考的,一念之差,惹了個不大不小的麻煩。鍾怡雖討喜,她卻無心應付對方,她得謹守分際,不再出房門一步。

    她將考試用書攤開桌前,將心思收回,投注在字裡行間裡。平時家教佔用了太多溫習時間,她每分每秒都得把握。

    專注不到十分鐘,有人敲了門,她哀歎口氣,對著門喊:「請進。」

    鍾怡大方的走進來,神色愉悅中帶著層層心思,彎腰看了眼桌上的書,禮貌地問:「我不會打擾你吧?」

    「不——不會。」她能說會嗎?

    「方楠,我一見你就對你有好感,我說話坦白,你不會介意吧?」鍾恰握住她的手,白皙的手掌綿軟,淡淡的清香飄漾在肌膚上。

    「不會。」她笑著搖頭,暗自祈禱這場對話五分鐘之內能結束。

    「你可能不知道,我和揚飛認識不到半年,可是,我們是很親密的,我——很把他放在心上的。」鍾怡眼波耀采,濃濃的情思不言可喻。

    「看得出來。」她不自在地搭腔,心裡想的是——我很同情你,愛上那個不安於室的男人不是一件好事吧?

    「他對我不是不好,就是——」鍾怡欲言又止,尋思該如何精準的形容。

    「就是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他是否一樣愛你。」她忍不住續尾。她沒談過戀愛,但是她生命中最親愛的人談戀愛時就是這番模樣。

    「對極了!我想的就是這樣。」鍾怡如碰到知己般興奮,接著壓低嗓音:「我很清楚,不會只有我一個人喜歡他。我的工作時間很不定,常飛國外,管不到他;張嫂每天傍晚就離開了。你這陣子住在這,有沒有發現——別的女人來過家裡?」

    她頓時錯愕,左瞟右轉的服珠洩了底,鍾怡亮目黯下,識趣地不再追問答案。「不要緊,你不說沒關係,我猜得到。這陣子,他一通電話也沒給我,今天他還不知道我回台北呢!我總是想,只要我不放棄,他一定會把心定下……」

    「這樣不辛苦嗎?」她匪夷所思,在愛情裡,她連幼稚園級都算不上,她的年少青春在那陰暗的家消耗殆盡,根本無暇思索情愛。鍾怡的癡纏,讓她心生不安,她想起了另一個人。「你很漂亮,一定還有人喜歡你啊!」

    「你還年輕,以後你就懂了。」鍾怡苦笑,從口袋裡掏出一支未拆封的名牌唇膏,塞進她手裡,俯首耳語時芳香撲鼻。「方楠,下次從國外回來,我再帶包包給你。請你幫我一個忙,如果以後你看見了什麼,打個電話給我,我會好好謝謝你的。」

    「不,我幫不到你,再過一陣子,我就要搬出去了……」這太荒謬了,縱使她長住這兒,也絕不涉入成揚飛的私人領域,他對她而言,意義僅局限於萍水相逢,不能再擴大範圍。

    「方楠——」鍾怡眼眸潮濕,哀婉動人,那雙眼睛會替主人說話。「再多留一段時間,好嗎?我想和他有個明朗的結果。你知道嗎?在國外,看不到他,想著想著,我都沒有力氣工作了。我沒什麼企圖,只想確定,我在他心中有多少份量;我要他親口證實,他到底愛不愛我,一個明確的答案,總比這樣懸著好多了。」

    她最敵不過的就是這一招——哀兵姿態。從前,為了親愛的家人,她可以受點小委屈,當跑腿報馬的,好處沒有她,壞處少不了她,她心腸軟,毫無拒絕能力。直到她孑然一身,有家歸不得,她再也不想無止盡付出,她承受不起付出之後的幻滅,如果漠然可以減少麻煩,她不介意被視作不近人情。

    「我……盡量,但不保證。」她轉頭避開那雙眼,她該把持原則的。

    「這樣就行了。你是他親戚,要你這麼做是難為你,謝謝你,這是我的電話。」鍾怡將名片放在桌上,聲音恢復嬌甜。「待會一道出來吃飯吧!」

    她托著腮,發了一晌呆,直到客廳傳來鍾怡的嬌呼聲,她才意識到,天黑了,成揚飛也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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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默編了一套言之成理的藉口,因此當敲門聲又起,她一派從容地開了門,視線卻與男人的喉結齊平……是成揚飛,不是鍾怡。

    「出來一道吃飯吧!不差你一副碗筷。」他不準備婉言相勸,方楠不吃這一套,直來直往還有可能說得動她。

    「我要準備考試,不必費心了。」她門半掩,一副敬謝不敏的戒惶樣。

    「小姐,」他盤著胸,隱忍又耐性地說下去。「你自稱是我親戚,今天是我生日,你不出去捧個場能說服得了誰?吃碗飯浪費不了你多少時間。我今天在醫院動了六個小時手術,很累,沒空應付女人,你要是不想出去,我直截了當告訴她實話,你是我撿回來的女人,讓她不必等你出去切生日蛋糕了,你覺得怎樣?」

    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那溫暖的聲線,明明不是刻薄寡恩之人,說出來的話卻如此涼薄,她突然覺得自己不算太倒楣,起碼鍾怡的煩惱她就不必親自領會。

    「成醫師,鍾小姐是好人,你是不是該——對她專心一些。」她忍不住迸了兩句。

    他揚眉,微訝,「咦?難得你對別人會有意見,真稀奇,我以為你巴不得我是一道牆,每天裝作沒看見。」

    她不能再聽他嘲諷下去,否則被激起的怪異臉色瞞不過鍾怡。她對鍾怡沒有盡道義的必要,可因她而引發軒然大波並不是好事。

    她慢吞吞走出去,在鍾怡的嫣然笑語中入座。

    張嫂的手藝並非吹噓,一道道大菜全是叫得出名堂的。鍾怡開了客廳的水晶吊燈,只餘餐桌上的兩盞垂燈,暈暖的光澤下,這該是屬於有情人的二人世界。張嫂早已退席回家;鍾怡為了拉攏她,竟不惜讓她作電燈泡!她暗下決定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掃完這碗飯,省去各懷心思、言不及義的對話。

    「方楠,喝杯酒不礙事吧?一道敬揚飛生日快樂吧!」鍾怡不等她反應,斟滿了葡萄酒遞給她。

    誰拒絕得了愛意滿滿的美女?

    鍾怡不必酒醺,雙頰已酡紅,她快樂得暢飲一杯又一杯酒,湊近成揚飛,嬌憨道:「我祝成醫師——」朱唇附上他耳際,悄悄說了些方楠聽不見的綺語。成揚飛但笑不語,表情沒多大變化,逕自啜著酒。

    方楠垂下眼,面不改色地扒飯,在限制級畫面出現前,她就要打退堂鼓。

    「方楠,換你啦!」鍾怡頭枕在成揚飛肩上,笑著提醒。「你也說句話啊!」

    「噢——」她行禮如儀地拿起酒杯,僵硬地扯了兩句,「祝成醫師——德術兼備,鍾小姐——情有所歸。」

    她不認為自己有說笑話的潛質,更何況她說的是真心話,但成揚飛卻仰起臉大笑起來,手上的酒灑了半杯出來,直盯著她不放。鍾怡不覺有異,開心地又多喝了一杯。

    她低頭繼續加快動作——吃著白飯,面對美食,卻勾不起一點食慾。

    手機鈴響,成揚飛接起,鍾怡摟住他的腰,嘟著嘴湊近他,想一道聽來電者語聲。成揚飛拉遠距離,嘴理應著,「在吃飯呢……不了,今天很累……我不過生日的……乖,下次再說吧……可以,我再打電話給你……好好玩……小心一點……」

    任何人再遲鈍,也聽得出不會是男性來電,成揚飛毫不掩飾他的作為。鍾怡緩緩從他身上撤離,甜笑陡失,默然喝著酒。

    方楠驚覺,他從未想應付任何女人,他帶著倦意參與鍾怡盛情張羅的生日宴,而沒有拂袖而去,已是他最大限度的耐性。他也許並未期待任何人為他做這件事,因此也沒有表現驚喜,她為鍾怡感到難過,這恐怕不是努力就有結果的一場愛戀。

    「揚飛,生日快樂。」半晌,鍾怡拿出一個精緻的方盒,打開盒蓋,推到他面前。

    自小捉襟見肘的方楠並不識貨,不知盒裡那支閃著冷輝、設計新穎的香檳色男表有何名堂,但瞎子也猜得出必然價值不菲,鍾怡的情意勝過表價數倍。

    「謝謝,讓你破費了。」他撫摸了表殼一下,沒有戴上的慾望。

    「剛才——打來的是誰?」鍾怡柔聲問,嘴角垂下,酒精揮發出她的勇氣,她不想再隱忍。「她知道你生日?」

    「朋友。」他淡淡說著,看不出情緒。

    「揚飛,你愛我嗎?」鍾怡伸長脖子,面孔貼近他。「還是,你愛的另有其人?」

    「你喝醉了。」他輕聲答,沒有溫度的瞳孔裡逐漸缺乏耐性。「今天不是我生日嗎?」

    「是啊,我以為只有我知道你生日,看來還有人牽掛著你。你說,我是不是傻瓜?一下飛機家都不回一下,心裡只想到你。」

    他靜默不答,女人的攤牌讓空氣凝成一團冷氣。對桌的方楠擱下最後一口飯,準備腳底抹油,退出莫名興起的冷戰場。

    「你不敢說,對吧?」鍾怡冷笑,「你老是不冷不熱,把我的心懸在半空中,你既不想愛我,當初就不該接受我。你今天就坦白說,你心裡是怎麼想我的?」

    「鍾怡,你這樣很失態,有話以後再說,先吃飯吧!」他拿起飯碗,夾起一道菜,視線始終不和鍾怡交會。

    「失態?你不回答我才是失態,你欺騙我才是失態!方楠,你老實說,我不在時,來這裡的女人是誰?」

    箭靶轉至她身上,她驚愕又尷尬,成揚飛冷眸帶著疑問望向她,她慌亂站起身,支吾著:「我不知道,我沒看清楚……不,是沒看到,我真的沒看到……」該死,偏在此時語無倫次!

    成揚飛抬眉,面罩寒氣,那是動怒的前兆,他的耐性在醫院用光了。他原本只想好好休息一晚,鬆弛工作時緊繃的神經的,眼前這一切,都不是他現在有多餘心思面對的。

    「鍾怡,何必生氣?你既然想知道,我就告訴你。」他蹙眉,不耐地閉了閉眼。如果今天鐘怡不來慶生這一招,他們的交往是可以延續下去的。

    鍾怡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男人的表情告訴她,已無轉圜餘地,沉不住氣的後果,也許就是斷滅的開始。然而她就是迫不及待想知道,鵲占鳩巢者,到底是誰?她想試看看,她是否全無令他留戀的餘地?

    「你們……慢慢談,我……不打擾了。」方楠挪動腳步,不忍看鍾怡脹紅的臉,她垂著視線,匆匆離開座位。

    經過成揚飛身畔,他有力的掌猛然攫住她纖臂,往懷裡一扯,她兩腿交絆,重心不穩地栽倒在他大腿上。他左手扣住她的腰,右掌捧住她後腦勺,在她還搞不清楚怎麼一回事前,他張嘴含住她的唇,熱烈地吮吻她。

    整個動作在短短幾秒內完成,快得她腦袋充塞錯亂的指令,不知因何置身於此荒謬情境。他的氣味盈滿整個鼻腔,嫻熟的吻技施虐在她無防備的口中,她意識不清承受了突襲的吻有多久,才奮力別開臉,兩掌一推,從他懷裡跳開,驚楞地搗住腫熱的唇,不知所以地望著肇禍的男人。

    「這就是答案,她就是住在這裡的女人,不是什麼遠房親戚,你滿意了嗎?」他回復了冷淡的表情,彷彿剛才那一吻不曾發生過。

    鍾怡不可置信地環視前方,說不出半個字叱責不留情的男人和身份詭異的女人,她想像力再豐富,也想不到會是這個答案。

    成揚飛的話倒是令方楠徹底回了神,遲來的惱怒潮湧而來,她揚起右手,揮向他左頰,清脆響亮的耳光震懾了三個人。「說對不起,你不能這樣對鍾小姐。」她胸口一起一伏,手掌熱辣辣發麻。

    他指尖輕觸一下染上紅印的耳腮,表情半是驚詫、半是新奇。好半天,他嘴抿成一彎新月,噙著笑,起身托起她的下巴,俯視她;她肩微縮,屏著氣,緊緊閉著眼,等他嚴厲地降責。他看了她好一會兒,竟放開她,笑了兩聲,轉身慢慢踱步上樓。

    「你——你竟敢——」男人身影消失後,鍾怡抖著朱唇,「你敢這樣打他?他最恨人家碰他的臉,你到底是他的誰?」

    「他——自找的。」她先前撒的謊和成揚飛唐突的襲吻,令她百口莫辯。

    心跳狠狠擂動著,他的混合了醫院消毒藥水、葡萄酒香的體味,還附著在她身上,因他而濡濕的唇尚未干。她移動鈍重的步伐,歉疚地拋下一句,「鍾小姐,對不起,我幫不了你。」

    她恐怕一時弄不清楚,是她又一次無意中破壞了成揚飛的男女關係,還是成揚飛破壞了她的原則——她的初吻,應該獻給互有情意的愛慕對象,而非配合他那一場戲而廉價的玩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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