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身旁的震動很驚人,原先糾纏她的一對手足倏地放開,身上的薄被掀離,軟床向另一瑞傾斜,她頓失擁抱,雙眼立掀,男人的裸背在右前方彎曲著,頭埋在掌心裡,背脊骨浮凸,明顯在竭力隱忍著不適。
她手掌搭在他背上,觸手一片濕液,全是冷汗。
「別碰!」他低吼,似受傷的獸。
她倏地坐直,低探他的臉,「你又疼了?我去拿藥!」她一骨碌翻身下床。
「不用,藥沒了!」抬起頭,美好的面部因疼痛而扭曲。
「藥沒了?」她楞住。
今天是乾熱的夜晚,他的疼痛在平日也會發作,那麼,已不是冰敷就可以解決得了。或許,在下一次,她就會看到明顯的變化,他的面孔逐漸邁向異化。
胸口一酸,她將他的頭摟向懷中,鎮靜道:「你等我,我到張醫師那裡拿藥。」
「太晚了,別去!」他揪住她,半喘著。
「才十二點,不會有事的。」她掙脫他。
她迅速換下睡衣,直奔樓下,拉開大門,投入漆黑的夜色中。
她雖勇氣十足,又焦灼萬分,恨不能承擔一半成揚飛的痛楚,但在夜燈照明不足的背景裡,猛然在雕花金屬門前看到一個白髮碧眼的落腮鬍胖子杵在那兒,措個大皮箱,笑嘻嘻地看著她,還是嚇得魂飛魄散,當場腳一顛,摔個眼冒金星。
「小姑娘,小心點,我等你開門呢!」
怪腔怪調的中文兜頭飛來,她腦袋混沌一片,以為看到肯德基爺爺了。
「快起來!我坐了一整天飛機了,屁股快開花了,讓我進去!」
聲若洪鐘的催促震耳,她忍痛攀著柵欄爬起來,仰頭打量天外飛來的老外。
「先生,你找錯地方了——」
「找錯什麼啊!這不是成醫師的房子嗎?兩年前我還來過,難道地震把房子位移了?」肯德基爺爺仰著粗短的脖子大笑。
她驚詫地半張嘴,手忙腳亂地開了門,匪夷所思問:「先生是——」
「我是他老爹啊!」老人拍拍她的頭,「去把他叫醒,告訴他,他爹地來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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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雖然知道紅膚碧眼的西洋人,要生出成揚飛和張明莉這對黑髮黃皮膚的異姓兄妹有點困難,但瞧人家一家三口相見歡,她也放下了諸多懷疑,禁不住替他們開心。
從接到電話就飛車而來的張明莉,一進門就摟著老人不放,吱吱喳喳用中英文摻雜著說個沒完;老人寵溺地隨她賴在啤酒肚上,嘴裡猛灌著一瓶海尼根。
「我不管,你明天就住到我那兒去,我不想天天塞車趕來看你。」張明莉頭倚在老人肩上,嬌滴滴說著,夜半卸了妝的容貌美麗絲毫不減。
「饒了我吧!我討厭住在罐頭大樓裡。這兒多好,空氣好,又安靜,別害我老在吹冷氣,我會過敏。」老人拍拍張明莉的頭,習慣性的安撫動作。
「爹地,你可不能住這兒,你是超大號夾心餅乾,揚飛可不方便了,要和女朋友卿卿我我還得避著你。」張明莉媚眼瞟了眼對角的成揚飛。
「少拿我打趣,老爹愛住哪我沒意見。方楠,走!」服了張明莉帶來的藥雖減緩了疼痛,胸口沉積的抑鬱卻化不去,他站起身,率先走開。
「咦?你是他女朋友啊?」老人一臉好奇,湊近手足無措的方楠,「不一樣啊!你滿十八了嗎?揚飛什麼時候喜歡未成年少女了?」
「哎呀!爹地,你老是看不準東方人的年紀,她今年二十幾了。」張明莉翻翻白眼。
老人有股熱力,逼得方楠直往後退,她從未接觸過這般朝陽型的長者,暖供烘的、沒有距離感的,她幾乎無法站直讓他瞧個乾脆,求援地看向成揚飛。
「別動,你的臉——」老人用指腹按了下疤痕,瞄下張明莉,「寶貝,這是你的傑作啊?」成揚飛放在心上的人,是無法親自操刀的。
「是啊!怎麼樣?」張明莉也跳過來,趨前看,「不錯吧?」
「嗯!」老人贊許地點頭,「進步多了。小女孩,別擔心,再過陣子就看不出來,又能漂漂亮亮了。」
「哎呀!跟你說了,她不是小女孩,你瞧她胸部像是沒發育的樣子嗎?」張明莉勾住老人的肩。
「夠了吧!你們父女倆。」成揚飛忍無可忍,回頭拽住方楠,「老爹,請自便,我明天還有兩台手術,先休息了。」兩雙腳步輕重不一的上樓去了。
老人不解地搔搔頭,對張明莉眨眨眼,「他在生氣嗎?」
她撇嘴聳肩。「怪傢伙一個,大概又疼得睡不好了,真同情方楠。」
「很疼是嗎?」他捻捻鬍鬚,又點頭又搖頭,「好、好。」
「好?」張明莉瞪著大眼,「爹地,怎麼會好?他情緒壞得都不來我醫院幫我消化過剩的病人了,我可不敢勉強他,萬一他看我病人不順眼,把人家的臉縫成十字鐵道就完了。」
老人哈哈大笑,輕拍她的臉,「再過陣子,再過陣子,忍耐點!要相信我!」粗肥的手掌揮一揮,「回去,回去,去找你的警官男友,我要休息了。」
「爹地,你真的有辦法?」張明莉壓著嗓子,「他近來疼得很厲害,我擔心排斥現象——」
「不會的!」老人突然面色一整,「這項技術我的團隊早了業界幾年做出來,後果我都想過了,你不用擔心!我在其它國家做的案例都沒有出現後遺症,等時候到了,就可以發表結果,讓相同的患者有機會回復正常。」
她昂奮地點頭如搗蒜,「到時候,你可得先照顧我,傳給我獨家手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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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了一頁,那雙眼睛就跟著他的手左右移動,他看了十幾頁了,那兩道直勾勾的目光威力沒有減弱,逼得他如坐針氈,他放下雜誌,與眼睛的主人對視。
「你什麼時候這麼迷戀我的臉了?」他作勢垮下臉,「做愛的時候你從沒認真看過我的臉。」
她為之語塞,耳根熱得似發燒。「你——」
「開玩笑的,認真什麼!」他手一勾,將她攬近,坐在他大腿上。「你想知道我和老爹的關係是吧?」
她眨巴著大眼,算默認了。
他略微垂睫,抿嘴沉吟,並非為難,是在思索說法,以及能說的範圍。他咬咬牙,終於啟了端,「我和明莉,都是他收養的孩子。」
她凝起表情,是意外兼震驚。
「二十三年前,他和多年不孕的妻子到台灣來,透過安排和教會附設的育幼院院長見了面,收養了一男一女,我當時七歲,明莉五歲,早己懂了人事,就這樣跟著他們到了美國。」
他語氣和緩,微含笑。「當時夫妻倆四十歲,都是老好人,跟多數收養異國子女的白人父母一樣,他們沒讓我們忘了自己的姓名和語言,盡全力撫養我們。老爹是個傑出的整型外科手術醫師兼教授,因為耳濡目染的關係,我和明莉都選了這一科作為志向。老爹這幾年多在做研究工作,老媽五年前病逝後,他偶爾到世界各地參與一些特殊病歷研討,很少在家鄉好好待著。」
她「啊」了聲,綻開喜笑,是欣羨,「真好啊!你是這麼幸運的人,我早就猜到,你這麼優秀,一定有對很棒的父母,在美國的日子,一定很快樂吧!」
他眉尖輕攬,放鬆後,笑而不答。
她不以為意,續問:「為什麼回台灣呢?」
這次他收了笑,定定看著地上,動了幾次唇,欲言又止。「老媽不在了!老爹也覺得我們該回自己的家鄉行醫,順道找自己的親人,他好到處跑,遊歷世界。」
「這樣啊!」她輕歎一聲,高興地摟住他脖子,吻他的唇,「謝謝你。」
「謝什麼?」他好笑地回吻她。
「謝謝你回來啊!」她再吻他,嘗他清涼的味道。「我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快樂。」
他眼眶微潮,抑緊的心鬆開了。「我才該謝謝你。」大掌托住她後腦勺,深深吻她,比以往都不節制力道。她全心回應著,用所有的熾情,緊緊纏抱他的肩,藉由肌膚的擠壓,確定這一刻的真實——她擁有他,完整的。
他指掌往上摸索,解開她衣扣,滑進她衣衫,覆蓋她的胸房;她輕輕一顫,沒有拒絕,感受他帶著愛意的撫觸,咬著唇不出聲。
他抱起她,放倒在床上,卸去她所有的束縛,愛憐地詳視她每一寸雪膚和線條。她急促地呼吸著,胸連綿起伏,眩目難移,她眼睛不再閉上,鼓起勇氣,承接他的注視;他神情有些變化,深抑難解,半晌,騰出一隻手掌,遮覆她的眼,在她耳邊低語,「別看,用感受的。」
他還是介意,她看到的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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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兩手背在身後,緊張地手指頭互絞,小小步朝在樹下做著伸展運動的老人走去。
她小心翼翼的姿態很容易就惹人注意,他大嘴咧開,發出震耳的笑聲,「嗨!小美人,起來啦!過來,你一副怕我吃了你的樣子!」
她紅著兩頰,欠身施禮,細聲道:「先生早。」
他一隻手豎在耳邊,做傾聽狀,「你在叫我嗎?我不是叫老爹嗎?」
她含羞帶笑地喊:「老爹。」
「這就對了,揚飛的朋友我都當自己的孩子看,更何況,你是他的蜂蜜啊!」他四肢雖渾圓,動作倒挺輕巧,一抬腿、一彎腰都不含糊。
「蜂蜜?」她懷疑自己的聽力。
「honey啊!」他完成最後一個早操動作,碧眼炯炯有神看住她。
她會意地笑出聲,「老爹,揚飛很幸運,遇見了你。」
他大點其頭,「他是個好孩子,明莉也是,他們……」聲音模糊了,他抬頭朝木棉樹的枝啞觀看著,碧眼澄清,卻不可測。「這世界就是這樣的,完美的,總不長久;不完美的,才能留存下來。第一眼見到那三個孩子,我心裡想,這麼漂亮的三個孩子,誰忍心丟下他們,讓我撿到了寶貝。」
「三個?」她驚疑,伸出三隻指頭,老人見狀,點頭確認,他沒說錯。
「三個,還有揚飛的哥哥,展飛。」他閉了一下眼,再睜開,肉臉沉寂了,表情不再逗趣。「他還是沒告訴你嗎?回台灣五年了,他還是忘不了啊!這孩子,我最擔心的就是這件事。從小,他原本是最開朗樂觀的一個,什麼頑皮事都少不了他,替他們請的中文老師,是我的中國好朋友,常被揚飛整得吹鬍子瞪眼的。」他扯著喉嚨呵笑,笑完從口袋掏出手帕拭一下眼角。
「展飛呢?」她大著膽子問。成揚飛為何連提都不提?
「展飛啊?」他仰望著藍天,聲音變得濁重,「我從沒見過有這麼完美的孩子,他大揚飛一歲,長得迷人極了,不是出生尊貴,舉止卻有教養,求學時代,沒拿過A以下的成績,運動也出類拔萃,女生都圍著他團團轉,說他是東方來的王子。」
他喉頭上下滑動,往嚥著口水;她揪緊衣角,屏氣不吭。
「他們兩兄弟擅長的領域不同,展飛朝航太科技發展,但是平日都有共同的興趣——攀巖和爬山。」
攀巖?爬山?她瞬間抓住了一個畫面——那張遺失照片中的男子,背對著知名的大峽谷,那名男子是成展飛?熟悉的原因竟在於血緣關係?
「他們常結伴一起去?」她聲言變得細又輕,微顫著。
某些東西的輪廓慢慢浮現,令她起了莫名的涼意。成展飛是個實體存在的人,成揚飛不會無故略去兄弟不談;然而,家中甚至沒有他正式的相片出現過,他是個被刻意抹去的人。
「嗯,爬遍了各種類型的山。他們還曾計畫揚飛醫學院畢業那個月,到歐洲去攀巖。」碧眼不由自主眨動著。
「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他們沒去成?」她小心翼翼問,「我能知道嗎?」
他再次擦拭眼角,沉默了數秒,鼻音轉重,凝視著她。「我看得出來,揚飛對你不同,如果可以,希望你能讓他好好面對自己。」
她不是很明瞭老人的語意,僅屏息以待。
「孩子啊,該來的終究會來,擋也擋不了。去歐洲前,他們一群夥伴進行一項體能訓練,那不過是一座困難度不高、普通的山巖,他們一群孩子平時經常去的,誰知道呢,一個環結出了錯,樁釘連續脫落,繩索斷裂,上面的兩個同伴直墜下來,把展飛兩兄弟一道壓墜谷底,五個人只活了兩個。」
她搗住嘴,怕叫出聲,一動也不動。
「其中一個是揚飛,他被發現時,面目全非,臉骨都裂了,身體因為展飛在底下作了墊背,完好無恙。」他用力清了清喉嚨,勉強一笑,「很久沒說這麼多中文了,真不容易,我那中國朋友應該感到安慰了,把我這老美教得這般厲害。」
她跟著笑了,面上卻有酥癢感,手一摸,是下滑的濕淚。
「展飛那孩子,臉上一點傷痕都沒有,平靜完美得像睡著一樣,體內的骨頭,卻沒有幾塊是完整的,送到醫院沒多久,就走了。揚飛的臉,修復了很久,等能見人了,整個人都變了,從前的開朗消失了。我太太,就是他們的老媽,承受不了展飛的死,當年也病逝了。揚飛不想留在少了展飛的土地上,決定回台灣;明莉聯絡上了她親生母親,也決定跟著揚飛回來。」他一口氣說完,釋出了大部分遺憾,面向她道:「這些,是我能告訴你的,其它的,屬於他自己內心的,就由他告訴你吧!」
她抹去滂沱不絕的淚——成揚飛只願意面對顏面傷殘病患,而不願踏入美容整型領域,是因為他曾有過一張破碎的臉。他說過,星星再高,終會殞落,說的正是他自己;而這張修復的臉,多年後卻出現了後遺症,比起來,她這疤痕,根本算不上什麼。
她聲線顫抖,極力保持鎮靜,「老爹,我只想知道,你有沒有辦法,讓他的臉,保持現狀,永不損毀。你醫術好,一定有辦法,他這麼疼,我很擔心,萬一再面目全非,他——」
「小姑娘,誰告訴你他的臉會損毀的?」他陡地大聲冒出了英文,是被冒犯的神情。「他的臉好得很!疼痛是服了我的新藥的必經過程,過陣子,等完全復原了,自然不疼了,真是小看了我的醫術!這小子,我就是不想太早告訴他真相,他一點也不珍惜這張得之不易的臉,出了門老戴副眼鏡遮遮掩掩,我就讓他緊張緊張,沒了臉還能得意多久?」
連珠炮一串英文聽得她目瞪口呆,他捏捏她的腮,歉然道:「我說太決了?」
「不必再說一遍。」她擺手,「只要告訴我,他的臉不會有事,就行了。」她兩手緊握,聚精會神的等待著。
「當然不會有事!」他瞬間恢復了精氣神,得意地仰高圓團臉,「我——就是你們中國人所說的——華陀再世!聽清楚了沒?」
得到了千金不易的保證,她興奮地躍起,攬住他的脖子,在臉上用力啄吻了數下,「謝謝!謝謝老爹!」
她雀躍無比地轉著圈,繞著舞步奔向大門,她要到醫院去,告訴成揚飛,他的臉不會有事,他到老都能這麼迷人,他還是天上的星,他的追逐者不會消失,他的……
她的步伐慢了下來,啃著拇指指甲,小臉稍黯,嘴角微垂。
她忘了,星星重掛天上,還能永遠保有對她的垂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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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動作很大,每一次將書架上的書清出推疊地上,都帶著極易察覺的憤怒,摜在四周。她跟在後面收拾,好不容易排放整齊,他經過時腳一踹,全數倒塌,書房轉眼間似掩埋場。
「別收拾了!不關你的事!」他皺著臉,將一疊找到的資料摔在書桌上。
「張嫂今天休假,沒有人幫忙。」她重新將書本排放好。
「我說你別收拾了,聽不懂嗎?」他暴怒地拽起她,瞠目而視,兩眼泛紅。
「很疼嗎?」她不以為惱地輕觸他的臉,「我去拿藥。」
「我不吃!」他甩開她,洩恨似地將書踢散一地。「沒事耍了我這麼久,讓我提心吊膽的過日子,他可好,悠哉悠哉的游泳、曬太陽,我的麻煩還不夠多嗎?還要整我整得慘兮兮他才開心!小時候就是這樣,他老和展飛一起騙我編得團團轉,害我——」他霎時噤口,僵住不動。
從方楠口中得知他的臉不會有後遺症後,成展飛不再是禁忌話題,但隨口提起,仍是難掩激動。他明知老人有意讓他誠實面對過去,重拾開朗的生活態度,卻因疼痛加上被設計的憤怒爆發,無法對老人宣洩,只能關在書房裡摔書出怨氣。
「老爹不是耍你,他只是要你珍惜你的臉——」
「你懂什麼!」他大吼,聲量貫耳,她驀地一震。「老是提這張臉,你和那些女人一樣,沒了這張臉,跑得比誰都快!口口聲聲不怕我失去這張臉,卻暗自找老爹求援,老實說,你真的不在乎嗎?你愛的我,和這張臉一點關係都沒有嗎?」
她臉色刷白,難以置信道:「你疼得口不擇言了,我怎麼會因為……」
他冷哼,「等你看見一張面無完膚的臉就不會這麼有自信了。我看過那種驚恐的表情,再多年的感情,都敵不過一張被毀壞的臉。現在什麼好聽的誓言說出口都很容易,因為不會有你害怕的結果出現了。」
她發著呆,難以消化那一串夾帶怨懟的責備,她搖晃地站起來,扶著牆,步履虛乏地走出書房。
「你去哪?」他語氣嚴冷的喊住她。
「我到樓下去,你靜一靜,我不吵你了。」
她想得過於簡單了,她以為努力保有對方的一切就是愛,現在在他眼裡,她也是膚淺的吧?或許他說的並沒有錯,嘴裡說不在乎不代表真的就不在乎,然而她如何證明這一切?她寧願他一輩子健康完好而對她心存懷疑,也不願見到他殘缺來證明自己的誓言,對於永遠擁有他的信任和愛,她是從不敢奢望的。
走到客廳,張明莉正走進來,手裡拿著大包小包的購物成果,見到她,大聲嚷嚷著:「快過來幫忙,重死了。」
她兩手分擔了一半,羅列在茶几上,疑惑道:「怎麼買了這麼多東西?」
「下星期三我要借揚飛這裡開舞會,趁老爹在這,我要把生日舞會搞得熱熱鬧鬧。很久沒這麼開心了,到時候你會看到一大群俊男美女,有些五官是我的傑作喔!來!我替你買了件小禮服,試試看,不合可以修改。」張明莉從盒子裡取出一件粉紫色細肩帶雪紡紗小蓬裙,在她身上比畫著。
「張醫師,我想我不能參加,我的臉——」她推拒著。
「那有什麼要緊,我替你化妝,包準看不到一點痕跡!」張明莉自信滿滿。「咦?揚飛呢?」
她指指樓上,「在上頭,發著脾氣呢!」
張明莉翻翻白眼,「別理他,等他不疼了,就人模人樣了。老爹呢?」
「在後面游泳呢!」
「我去找他,有事找他商量。方楠,記得要試穿喔!」邊走邊叮嚀著。
她怔眼瞧著如夢似幻的紗裙,掌心輕拂過柔軟的裙擺,穿上它,任誰都會變成一個仙子。她曾經無數次看過方薇為了林庭軒穿上這樣的小禮服,在穿衣鏡前試裝,喜不自勝的嬌態,歷歷在目。
為了愛人投射的目光穿上,會是女人最幸福的事;而她,或許不會有這樣的好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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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縫關得嚴嚴密密的,仍然阻擋不了華麗的華爾滋舞曲流瀉進房裡。
她兩手托著腮,在梳妝鏡前瞪著自己。
明莉有雙手術的巧手,和化妝的魔手,她幾乎要認不出鏡子裡的女人了。
束高而捲曲的馬尾,緞帶在其中捲繞著,翠眉微揚,眼梢輕翹,粉唇淡抹,右頰上的疤痕,在腮紅的遮掩下,隱隱約約,用放大鏡才能看得真切。
門外響起了哄笑聲,又有更多年輕來客加入了。剛才她到廚房取水,稍微瞥了眼客廳,除了衣香鬢影、綵帶環繞外,無數顆粉紅色氣球在半空中飄浮著,她不禁泛起微笑。張明莉如此精明能幹,卻熱愛粉紅色,身上一襲粉紅色蛋糕裙,襯得鮮明的五官更加懾人,似被寵溺的小公主,修長的四肢,穿梭在群客中,奪走了所有的矚目。她也瞧見了搭救過她的高大警官,輕擁著張明莉,兩人外型如此協調悅目,張明莉是幸運的。
只有在這個時刻,她才會稍稍渴望有張無瑕的臉蛋,能神采飛揚地加入其中,盡情歡舞。
但今夜,不會有人邀舞了;就算有,不會是她等待多日的人。
她和成揚飛從那日起,就沒再碰面了,他早出晚歸,夜晚也不再敲她的房門,一起過夜,他在避開彼此交會的機會。
算一算,今天第四天了!
她不很明白,為什麼快樂消失如此迅速,才達到高峰未久,就開始下滑。她很想面對面問明,卻沒有勇氣承受他可能會有的冷淡。
她一直在等待,等待自己的運氣轉化的一刻,等待相信自己是有資格擁有幸福的,等待女人渴盼的目光降臨。
她倏然站起身,兩手微張,在鏡前旋轉一圈,紫紗掀揚,她像只紫蝴蝶,美麗卻孤單。她想像自己走出去,在樂聲中,在情人懷中旋舞。
她搖搖頭,很快抹去了畫面,在幻境中耽溺久了,就很難脫身了,以後,要平心靜氣面對貧乏的日子會有困難。
另一波歡笑聲湧進房內,外頭更熱鬧了。她看了一下時間,客人應大半到齊了,生日舞會就要正式開始,待會,可能有人會敲門,可能不會,但終究,她不能再等了,真可惜,她的時間有限。
她取了兩張面紙,將臉上的彩粕用力抹去,手伸到腰後,拉開背上的拉鏈,紗裙隨即墜地。她拿起椅背上的T恤、牛仔褲,匆匆換上;從衣櫃拖出一個行李袋,隨意塞進幾件換洗衣物及早已準備好的雜物;打開窗子,測量一下高度後,兩手一撐,她攀上窗台,屈膝跳下,快步投入夜色中。
樂音在背後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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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香檳軟木塞「剝」一聲彈出,酒液飛射湧出墨綠色瓶口時,他走出了房門,俯看那擠滿了著華服的年輕男女的舞池。
每個人手持酒杯對飲,玩笑性質的生日祝言此起彼落;外燴皆已送達,整齊美觀的布上長桌,食物與脂粉香水味交織在空氣中。
他微縮雙目,仔細巡視幾遍會場,他幾乎可以確認,並沒有他熟悉的身影在內。他疑惑地步下樓,面無表情的穿越舞池,與他人迥異的休閒穿著、冷淡卻出眾的面孔,使他吸引不少異樣的注意。
他走到餐桌旁正朗聲談笑的女人背後,拍拍她的香肩道:「明莉。」
張明莉訝異地轉身,瞄了他全身一遍,嘟起朱唇,「你可真不捧場,你以為送條項鏈就打發我了!切生日蛋糕時也不現身,你不會想穿這樣跳舞吧?」
不理會她的調侃,心不在焉問:「老爹呢?」
她努努唇道:「在泳池旁喝啤哂呢!他怕吵。」
他點個頭,也不走開,眼睛不時探專著走過的女性身影,一臉有口難言。
她呵口氣,瞅著他道:「想問就問吧!現在想到人家啦?方楠不在這,我怕她不自在,沒喚她出來,現在房裡漂漂亮亮等著你呢!」
被揶揄幾句,他板著臉,反身走向通往客房的走道。
他出來得晚了些,方楠氣著了吧?他長考了幾天,仍難以決定如何讓她面對那諱莫如深的私密,這個私密曾經影響了他面對自己的態度,引發了多年的矛盾,以及始終無法維持長期的男女關係,如今要坦誠一切,並不容易。
他該試一試的,那天他一時失控,把她嚇著了,她會怎麼想他?
邀她跳舞吧!女人都喜歡被情人邀舞的,那天他無意間看見她愛不釋手地撫摸那件小禮服,她應該很期待這個舞會吧?始終是個小女人啊!
他輕敲門,等了等,沒有反應。
再敲一次,還是無動靜,他順手轉動門把,門竟然輕鬆開了。
他跨進門內,欲喚名字,窄小的室內很快便看清沒有人影存在,腳前地板上有一團褪下的紫衣裙,衣櫃門敞開一半,零零落落剩兩件衣服掛著。
一陣對流的風拂過他的臉,他警覺地抬起頭,望向推開的窗子,一顆心提到胸口——紗窗一道被推開了,窗外是前院的草地,有人從這個路徑走了。
「方楠……」他握緊指頭,懊悔臨身。
他慢了一步,方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