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掌櫃的。」春聯百思不解地盯著他們遠比出門前更加疲憊的表情。
步千歲捶打著酸疼的兩腳,邊臉色難看地對他們警告,「下次不管我的臉色再怎麼難看,也不許再叫我出門。」
「我再也、再也不要踏出大門一步,你們聽見了沒有?」餘悸猶存的扶蘇,則是緊按著現在都還會腿軟發抖的兩腳,很認真地向這些太過關懷她,而害她出門逃難的人說明。
「你們。」夏威姨的眉心緊緊打結,「是去做了什麼事?」難得他們的火氣都這麼大,外頭的世界有這麼可怕嗎?
他們倆炮口一致地吼向她,「散步!」
到外頭和隔壁鄰居聞聊的武八郎,在一回來見到他們後,便興奮地趕快跑來扶蘇的面前向她報告。
「老闆,外頭有好多人在追步千歲,聽說步千歲到這附近來了。」他們的左鄰右舍統統暫時關門不做生意了,都要去找那身價極高的紫冠府通緝犯。
扶蘇聳聳香肩,「我知道。」
「我還特地也去拿了張繪像懸賞單,說不定我的運氣好可以逮到那個步千歲,為咱們賺進一筆意外之財。」也計畫好要去賺賞金來補貼家計的武八郎,不慌不忙地自袖中拿出一張懸賞單向他們展示。
一見到那張害他們兩人快跑斷四條腿的懸賞單,扶蘇和步千歲便不約而同地聯手出拳,閃電般地一起掄拳揍向他的臉。
「你們。」武八郎兩手捂著臉,眼中含淚地問:「為什麼要打我?」
步千歲甩甩拳頭,「抱歉,一時情難自禁。」意外之財?好,等一下他死定了。
扶蘇威脅地撂下話,「再讓我聽到懸賞這兩個宇,我會再揍你一拳。」還想懸賞?她今天是跑假的嗎?
「埃」撿起懸賞單的秋海糖,訝異地掩著嘴看著上頭的繪像,「這個人。」
其它人紛紛湊近她的身邊,一起看著懸賞單,不多久,在他們再度抬起頭時,存疑的目光皆一致地掃向那個大剌剌坐在椅上的步千歲。
「步千歲。」春聯先是念出懸賞單上的通緝犯大名,再狐疑地念著那個坐得四平八穩的掌櫃大名,「步萬歲?」好巧喔。
「只差一個字。」夏威姨的兩眼,已經綻出閃亮亮的金光。
「可是圖上畫的卻一筆也不差。」冬眠拿著畫像比對箸圖裡圖外的兩個人,發現坐在他們面前的男人,跟畫裡頭的人簡直就像得如出一轍。
轉瞬間,眾人擺著同樣肯定的眼神,將他們從沒仔仔細細看過的步千歲從頭打量了一番,而後再回過頭來,無聲地以眼神互相討論著。
步千歲不安地看著他們愈來愈明亮的眼眸,緩緩自椅上溜了下來,下意識地想避開他們這種見獵心喜的眼神。
「把他拿去換賞金!」在步千歲尚未走出一步時,他們便動作整齊地伸手指向他。
他氣結地上前撕碎那張懸賞單,並把這群認錢不認人的叛徒,各都加賞一記拳頭。
「你們這群叛徒!」一群沒良心的傢伙,為了區區幾兩銀子,居然都不惦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就這樣想出賣他。
「老闆!」夏威姨捂著被揍的頭,快樂的向扶蘇請示捉人,「紫冠府的賞金就在我們這裡!」
「誰敢把他捉去挨賞金,或是透露一絲絲口風,我立刻就開革那個人。」扶蘇交握著纖纖十指,冷意十足地開口,「你們若是想保住飯碗,那就都不許說出他是步千歲這件事。」
夏威姨不肯放棄,「為什麼你要包庇他?」她沒有說錯吧?這男人的身價那麼高,只要把他逮至紫冠府,那他們一輩子就都不愁吃喝了。
「誰教我是她的財神爺兼夥伴?」把扶蘇當成救命浮木的步千歲,忙跑回她的身邊,親暱地挽著她的手臂,「對不對?」
「對。」扶蘇帶著微笑接下他的話來。
武八郎馬上有替代的方案,「我們不能捉他的話,可以把他踢出去讓別人追,這樣還是可以賺一筆通風報信的賞金。」
出拳甚快的步千歲,馬上又在他的頭上落下一記響拳,讓他的身高因此又往下矮了一截。
武八郎可憐兮兮地向扶蘇位訴,「嗚,他又打我。」
「是我的話,我也會打。」扶蘇完全同意步千歲的惡行,「你要是曾被追得那麼刻骨銘心,你就知道他為什麼要打你。」
「但是。」要他把到手的機會就這麼放過,實在是令他很遺憾心痛。
「你們摸著良心告訴我。」扶蘇忽然一改臉色,臉上寫滿了悲傷,試著對他動之以情,「這些年來,收留又照顧你們衣食無缺,也不必再流落街頭的人是誰?」
「你。」所有人都垂下頭來。
她又是一副甚是傷心的模樣,「我說的話,你們不願聽嗎?」
「聽。」雖然放過那筆龐大的賞金很難過,可是讓老闆傷心的事,他們是絕不會做的。
她又柔柔的請求著他們,「那就答應我,不要讓任何人把千歲捉走好嗎?」
「好。」所有人轉眼間就敗在她的柔情攻勢下。
臉上瞬間恢復笑意的扶蘇,得意地瞥了步千歲一眼。
「他們會答應你的。」步千歲看懂了她的眼色,馬上接手上場,「你累壤了,叫春聯扶你上去休息一下吧,由我來和他們談談。」
「嗯。」全身酸痛的扶蘇無法拒絕此刻這個誘人的提議。
就在春聯扶著她上樓,而樓上的門房一關後,步千歲立刻變了一張臉,帶著陰森又邪惡的笑,準備朝他們這群想出賣他的叛徒們算帳。
「萬。萬歲?」眾人害怕地看著他那張像會吃人的笑臉。
「哼哼。」步千歲扳著兩掌,眼神在他們的身上轉來轉去,「剛才是哪個人說要把我踢出去換賞金的呀?」
「他!」再一次背叛朋友的眾人,紛把指頭指向首當其衝的武八郎。
知道步千歲一定會找他們算帳的扶蘇,此時整個人趴倒在床榻上,無心也無力去解救他們,總覺得這一日下來,好像已耗盡了她身體裡所有的力氣。
「老闆,他真的是步千歲?」春聯體貼地為她梳著發,對於樓下那男人的身份,還是很懷疑。
「對。」扶蘇將臉埋在柔軟的被窩裡悶悶的應著。
春聯霎時停止了手邊的動作。
在扶蘇她的家家道尚未中落,而扶蘇也仍是個雙親疼寵的掌上明珠時,春聯就已在她身邊服侍扶蘇了,也因此,她比樓下任何一個人都還瞭解這個身為她的小姐和老闆的扶蘇,對於扶蘇不會在人前啟口的心事,多多少少也有些瞭解。
「我記得你曾對我說過,你暗戀某個人很久了。」春聯深吸了口氣,正經八百地問著她,「那個人,不就是他嗎?」
「是埃」扶蘇回答她的聲音裡,夾雜了些許煩惱。
「那你。」
「不要問我這類的問題,因為我全都不知該怎麼回答。」她翻過身來,無奈地睜開水盈的眸子。
「你要把他留在這裡多久?」春聯執起她一絡柔軟的發,慢條斯理地梳著,「他是紫冠府的人,不可能永遠都留在這裡的,總有一天,他還是會回去。」
扶蘇的水眸裡,滑過一絲心驚。
要把他留在這裡多久?這句話,她也在心中問過自己不下百次。
看著空氣裡被雪光映照得發亮的塵埃,悠悠的思緒,就像那些飄浮不知去處的塵埃那麼不確定;想知道與不想知道的心情,似窗外紛紛落下,累積迭綿的飛雪,重重地壓在她的心頭。
霜雪留不注歲月留不住,那麼人,是不是也留不住?
扶蘇反覆不斷地回想著這個問題,想著,在這個冬季裡,因為一個懸賞事件,讓一個原本遠不可能接近她的人來到了她的身邊,但任何冰霜厚雪也總有融化的一日,或許在明天,又或許在後天,那個此刻離她這麼近的人,一旦在達成了他的目的,得到了他所想要的後,他終將離開這暫且在冬日裡躲藏的地方,回到他該去之處。
任何人,任何事,總都會有到此為止的一天,不是嗎?
但在那天來臨之前,她不去想,不去預測到時她將有什麼心情,因為在她堅強的靈魂背面,是那麼的膽怯。
「那就等時候到了再說。」她翻過身,將小臉藏在軟被裡,彷彿這樣就可以翻過一切,都可以不必面對。
「你可以帶著他上紫冠府埃」春聯不知她內心的翻騰,仍興高采烈的向她提議,「懸賞單上也寫了,只要能捉到他帶回紫冠府的人,就可以和他成親。」如此一來,她的暗戀就會開花結果了。
「我不要那種強迫式的婚姻,我也不想用這方式來綁住一個人。」她悠悠輕歎,歎息地掩著小臉,「我若真的要,我要的是他的心,不是名、不是利,也不是那種婚姻,不要把我看成其它人一樣。」
「老闆。」再這樣躲躲藏藏下去,最終她能得到個什麼呢?
扶蘇自床榻上坐起,深吐出口氣,轉眼朝她正色的叮嚀。
「口風緊一點,這事別讓他知道。」難得她已經這ど久沒再想起這回事了,而這事,只有她們倆知道就好,她可不想把自己的心事攤露出來給第三者知情。
春聯覺得很可惜,「為什麼?」如果是她的話,她早就跑去告訴步千歲了。
「我和他還要合做生意,我不希望因我的私事,而讓我們往後連相處都會變得困難。」公與私之間,她分得很清楚,而她也不願模糊了他們之間目前所處的地位,而讓一切失序。
「好。吧。」
打發完樓下的人後,就一直靠站在門外偷聽的步千歲,在房裡對談的聲音沉寂下來後,他的嘴角,緩緩逸出一抹微笑。
「這樣啊。」他終於知道,她會對他臉紅的原因了。
「他睡了?」
望著隔鄰帳房掩熄的燈火,仍坐在帳桌前奮鬥的扶蘇,很意外地發現向來睡得比她遲的步千歲,在經過一日劇烈的追逐戰後,破天荒的扔下工作,在這夜早早就寢安眠。
揉揉還是很酸的兩腿,感覺瞌睡蟲也要冒出來的扶蘇,在自己可能又會在桌前打起盹來時,趕緊來到妝台的水盆前掬水洗臉,讓冷意上心頭的清水驅逐掉體內一再泛起的睡蟲,因為,她若是又在帳桌上睡著的話,這回可不會有人體貼的把她帶回床上去睡。
甩去一臉的冷意,扶蘇取來綾巾拭淨臉上的水珠,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停留在那張今日曾與步千歲接觸過的芳唇上。
望著銅鏡裡自己嫣紅如雲的臉龐,她忙捂著雙耳對自己催眠。
「不要想起來、不要想起來。」為什麼她整個白日裡都沒想起那個吻,偏偏在這個時候它又要冒出來?
帶著微微的熱,略有甜意且讓她全身血液快速流竄的吻,不受控制地在她的腦海裡回想泛起,今早步千歲停留在她臉上的氣息,此刻彷彿還停留在她的臉上般。
她對著銅鏡低叫,「那只是個意外!」
真的只是意外嗎?鏡裡的她,好似在問著鏡外有點沾沾自喜,心房籠罩了散不去歡欣的她。
第一次或許可說是意外,但接下來的呢?他的那句「我想」呢?那也是意外?
「不是意外。」她撫著發燙的臉坐下,將額垂靠在妝台的桌面上,老實的對自己承認。
不可否認的,在暗戀多年後,能夠自他的口中聽見那句話,她的心底,其實是很雀躍、很快樂。
但,她怎麼會暗戀一個男人?
說來或許可笑,但,那種曖昧不明、只能獨自快樂在心底的感情,是已經存在她心底很多年了。
有時,她會認為,她瘋了。
就只是因為緣見一面,只因為步千歲多年前與她曾在街頭錯身而過,他那不經意的回首一笑,她就記得那抹笑意至今,像是在心頭上烙上了個印子般,怎ど也抹不去,於是,某種不請自來的情愫,便在她的心坎上漸漸堆積,直到她回過神來時,她才發現那份本是微小的情感,已經累積壯大到了她無法忽視的地步。
那種情感,叫暗戀。
初時,當她處在這種措手不及的情感下時,她曾做過許多瘋狂且匪夷所思的舉動。
即使只要步千歲出門洽商,她能躲在遠處偷偷的看他一眼,她的心情便能好上一整天,並持續到下回再見到他的那一刻;即使只能與他同坐在一個茶摟裡,坐在遠處觀察他的一舉一動,看他在開懷時的揚眉而笑,沉思時的輕擰眉心,或是瀟灑道別後的背影,她便能在心底暗自複習上千百遍;哪怕是只能與他曾握過的一隻杯子短暫輕觸,或是曾與他呼吸過同一處的空氣,對她而言,那都是種收穫,是種會讓她唇角微翹的小小幸福。
那種幸福,是可以一直收藏在心底久久不散的,雖然,它只是一條單行的道路,只要她不出聲、只要她沒有勇氣打破一切,這條道路,永遠也不會通抵他的身邊,它只存在她的心底,在午夜夢迴的時分,或是在她不會輕易洩漏出來的眼神裡。
這樣不明不白的走上的暗戀路,若說出去的話,怕誰也不會信,或是當個笑話聽聽便算了,可是因為步千歲那抹讓他們有過交集的微笑,讓她注意到他,讓她在家道中落無所依恃不知所措之時,有了一線光明。
一直以來,步千歲這三個字,在她的心中是個很遙遠而不可能相連的心情,但同時也是支持著她走下去的一個方向。
若不是他,她不會在失去一切後,將自己關鎖在帳房裡向府裡未走的帳師請教,開始接觸他所曾接觸過的一切,學習如何展開另一個新的生活,走出千金小姐的過往,重新從一個學習和模仿者的角度出發,並在帳師離開後,自己主動接觸商事,一步一步的,走出她以前的世界,找到了她從前不曾開發過的經商天分,緩緩靠近他那個還像是在雲端的商業天際的頂端。
透過管道,經過眾人口中的轉述,在不知不覺中,她愈來愈像他,愈是向他學習,她便發覺她已開始在模仿他。她會模仿他握筆的姿勢,他談生意的技巧,他在商事上的應對心態,他那不怎麼好的人格,他在人前暴露出來為人所知的一切。可是她唯一模仿不來的,就是他的那顆心。
她試過努力揣摩步千歲的心思,但她不但沒成功,反而只會讓自己更迷惘。
愈是瞭解他,她就愈不像她自己,或許,該說是她是一塊未經塑造的泥,正等待一個模型來讓她安定,而步千歲就如同一個模子般,朝她罩了下來,讓她有了個安定的出路,可是她仍舊只是一個空殼而已,少了一顆心,什麼都是空的。
暗戀所帶來的寂寞,是很透明的,透明得宛如脆弱的泡沫般,隨時都有破滅的危險,只消輕輕的風雨吹來,它就散了、破了,而後宣告結束,必須告訴自己得死心。
這些年來,步千歲是否有婚配,是否有心儀的對象,都是讓她提心吊膽、心情風濤迭起的原因,沉陷泥淖的她,是那樣迷惑和害怕,很怕她的愛情泡泡,會在轉眼間就消逝,會來不及讓他知曉。
曾經,因為他,她無依的生命裡點燃了一盞照亮人生之路的燈火,讓她整個人生都明亮了起來,但她的燈火很微弱、很遙遠,遠得他看不到也察覺不到她的存在,若是他沒有淪落至此,恐怕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在這世上,有個將自己複製成另一個他,可是卻找不到她自己該有的那顆心的女人。
「停。」扶蘇緊掩著臉龐,試圖叫停滿腦子的思緒,「停停停。」
不能再想了,往事歸往事,現今歸現今,現在的她,不是多年前那個追逐步千歲腳步的人,除了在心境之外,現在她的地位是和他一樣的,他和她都是個唯利是圖的商人,都是個在工作裡打滾的夥伴,她得收拾好心情過日子,再不把它壓回心底而繼續想下去,她還要不要和他同處一個屋簷下?
不要想他的過去,也不要想他在未來將會何時離開,不要讓她不習慣分散的心思更紊亂,因為他好不容易才能來到她的生命裡,她若是不好好把握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時光,在她往後的回憶裡,又要只剩下寂寞和孤單,趁他還沒離開前,能夠填滿她那顆空的心多少,就填滿多少,明日是若有愁,就留待明日去憂。
扶蘇側轉過臉龐,落寞地看著案桌上紅融溫暖的燭火,憂喜夾雜地閉上眼眸。
靜夜裡,鄰房的燭光穿透暗牆的畫,白皙的畫捲上光影跳動,模糊地左右搖擺不定,遠看,猶如焚星灼灼,平板單調畫軸上,因為光芒,而有了生命、有了舞動跳躍的光彩。
「還不睡?」隔著暗門,步千歲坐在床上看著隔鄰的燈光訥悶著。
經過一天的運動,扶蘇那個弱不禁風的姑娘家,應當是累得睡著了才是,怎麼他等了那麼久,就是不見她的燭火熄滅?
該不會。她又在桌上打盹了吧?
步千歲跳下床榻,躡手躡腳地走至暗門邊揭開畫軸一隅,在她滿室的燭火下,發現他的猜測果然沒錯。
他無聲地走至已在案桌上熟睡的扶蘇身邊,拉了張椅子靠在她身邊坐下,就著扶疏的燈影,細看著她那張他不知看過幾回,常令他心笙動搖的面容。
在他待在幽暗中等待她入睡的時間裡,他都一直試著想瞭解暗戀的心理,和暗戀一個人的感受。
暗戀的心理他無從得知,而暗戀一個人的感受,他則大略可以明白,但自春聯的口中聽見這回事時,他有種受寵若驚的驚訝和滿足感,某種像是被解放般的朦朧快樂,不必再只有他單方面的煎熬而已。
若不是偷聽到她們兩個的對談,或許他永遠也不會發覺,也無法讓扶蘇親自把這件事告訴他。
是她掩藏得太好了嗎?那麼愛看她笑顏的他,怎麼就從來沒發現過,在她許許多多不同的笑意裡,還有種藏有情意的笑?是他太過遲鈍了嗎?所以才會如此後知後覺?
不,他是根本就知道,而卻沒有去證實。
早在扶蘇第一次開口分析他這個人,說出她對他的瞭解有多深時,他就在猜,她是不是在暗戀他,他該早點來證實心底的假設的,而不是得等到偷聽了她們的話,才恍然大悟得那麼遲。
在今日扶蘇臉上出現那個紅暈之前,在她第一次主動帶著笑意偎進他懷裡打盹時,他就該明白,那就是她所露出來的破綻,那就是這個偽裝得極好的女人,最真實的模樣。
可是她這般壓抑,努力不露痕跡,會不會很累?她的心把理智和戀慕區隔得很明白,所以她才能那麼從容的面對他,不露心跡、維持表面,與他和睦相處,甚至攜手共事,讓他完完全全不曉得,在暗地裡,正有著一椿情事在發生中。
暗戀這種那麼艱辛而又不能啟口的事,她做得到,但若是立場互換了,他卻做不到,他從不是個能夠掩藏自己那麼久的人。
他伸指輕輕描繪著她的唇形,想起了今早吻她時她的不拒絕,想起了她無聲閉上眼的同意,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等待著他來靠近她?是不是在等著他來揭開她說不出口的秘密?
步千歲的指尖滑下她的面容,將已然睡熟的扶蘇習慣性地攬進懷裡,把臉頰偎靠在她的髮梢上,愉快地在唇邊露出一抹掩不住的笑意。
「愛面子的女人,你早該告訴我的,居然連這種事也騙著我?」他半抱怨地吻著她的眉心,而後將她擁得更緊,「這輩子,就你騙我騙得最多。」
一切,都變得異樣。
從那日以後,扶蘇總覺得她和步千歲之間的氣氛變了,尤其是他看著她的眼神,更是格外令她猜不透。
重拾回工作軌道上後,在一如往昔的挑燈夜戰時分,扶蘇手裡拿著好不容易才整理出來的卷宗,對趴在她面前的步千歲報告。
「紫冠府已有六成的生意全都在我們的手上。」辛苦了這麼久,總算是看到成績了。
「嗯。」步千歲一手撐著臉頰,偏首凝望著她。
「只要在年關之前再加把勁,我想應該可以達到八成這個目標。」她自桌上拿來另一迭卷宗,把裡頭的計畫攤在他面前給他看。
「嗯。」他的兩眼沒有移動分亳,依舊是停佇在她柔美的臉龐上。
「你心不在焉是不是?」扶蘇完全不必抬起頭來,光是聽他這單調的應和聲,她就知道這個最近常不知在想什麼的盟友,又不知神遊到哪裡去了。
他還是淡淡輕哼,「嗯。」
「千歲,你有把我剛才說的話聽進去嗎?」她無奈地伸手拍拍他的面頰,要他這個木頭人快點醒過來。
「嗯。」他一個宇也沒聽進去。
「算了,你繼續嗯下去好了,不打擾你。」她沒好氣地睨他一眼,收拾起桌上所有的卷宗,打算不理會他的怪樣,獨自去把這些未完成的工作完成。
步千歲伸出一掌,以掌心壓下她想抱走的卷宗,當她疑惑地抬首迎向他的眼眸時,他便將她摟來膝上坐著,還幫她按摩起她疲澀的頸項。
他用一種飽含磁性的語調在她耳畔低語,「累了就別做了,去睡吧。」
扶蘇懷疑地在他懷裡坐正,回首盯著他此刻看來溫柔款款的眼眸。
他的聲音變了、雙眼變了,他連看她的模樣,碰觸她的方式也都變了,他變成了一個她不熱識的人,而那眼神,令她心慌。
「我還沒做完。」她猶豫地按著他的胸膛,稍稍拉開與他的距離。
「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我幫你做完。」步千歲在她想試著不著痕跡離開他時,一手勾回她的腰肢,氣定神閒地朝她咧笑著。
她訝然地揚高黛眉,「你要幫我?」
步千歲流利地編著謊言,「多幫你搶一點,那我回去時正好可以少做一點,何樂而不為?」
「之前你不是還在跟我抱怨我把工作都推給你,害你累得忙不過來?」這實在是太可疑了,一個總是在她耳邊抱怨工作量太多的人,怎能突然之間轉變這度大?
他又露出一抹理不清的微笑,「我現在累得很心甘情願。」
「千歲,」扶蘇的眼眸頓時盛滿憂慮,小手輕撫上他的額際,「你病了嗎?」
「是病了。」他拉下她的小手,將她的掌心拉至唇邊印下一吻。
扶蘇飛快地抽回手,兩眼不確定地看著他,一種警鐘似的音律,飛快地在她的腦海裡緩緩響起。
他,知道了嗎?還是他看出了什麼嗎?
她按著開始疾跳的心房,默默在心底說服自己,她一向都掩飾得很好,他不可能看出什麼來的,他更無從得知她的心事的,因為向來都只有她瞭解他,而他卻不懂她的,他不會去在意,她的心裡在想些什麼。
但,他若是在意呢?若他這個精明狡猾如狐狸的男人,有那份心思去瞭解她呢?在工作上,那麼會剖析一切洞悉所有的他,如果真要定下心來想看穿她,在他那總能把事情弄得清楚明白、水落石出的雙眼下,她真能藏得住什麼嗎?
「我去找大夫。」她深吸口氣,決定先逃避,免得會在他的雙眼下洩漏出半點心事。
「不用了。」步千歲在她轉身欲走時,自她的身後圈住她的腰肢,緩慢地將她拉回懷裡來。
她低首看著他緊握不放的雙手問:「你在做什麼?」
他將下頜擱在她的香肩上,閉上眼輕嗅著她一身淡雅的香氣,在感覺到她像是想要掙扎的動作時,又刻意收緊了雙手。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他漫不經心地靠在她耳邊說著,並微側著臉,睨看著她表情的變化。
「什麼事?」扶蘇盡力維持住正常的語調,知道他在觀察著她,於是她的杏眸便故意直看著前方,而不回首面對。
「這件事。」他的手伸至她的面前,準確地撫上她的唇,提醒她那日的吻。
她忍不住顫縮了一下,感覺那份她極力不在他面前回想起,而使她不敢正對他的回憶,又不由自主地躍進她的腦海裡,令她的雙頰微微地泛紅。
「那是。意外。」苦苦思索了許久,她終於找到了個不會被他推翻掉的借口。
「那是因為我想。」但早有準備的步千歲,立刻回絕掉她的這個藉口,「我曾跟你說得很清楚,記得嗎?」
「不記得。」她飛快地否認,並動手試著扳開他箝制不放的大掌。
老實說,他很討厭她仍繼續這麼騙著他,想裝作不知一切地粉飾太平,雖然說女孩家總是比較愛顧忌顏面,不愛讓人拆穿她們的心事,可是她已經欺瞞夠久了,她騙的不只是他,她還要騙她自己,何苦呢?
步千歲無奈地輕歎,「你的性格很彆扭,你知道嗎?」
「有嗎?」離不開他的雙掌,她只好站在原地繼續否認,「我怎ど都不覺得?」
「說話總是這麼不老實,難怪你會永遠都跨不出第一步。」就連對他也不說實話,難怪她會處於暗戀而走不出來,她真想再這樣一路暗下去嗎?他可一點也不想當她的地下戀情。
聆聽著他虛虛實實的話,扶蘇有點明白他似有若無的話意,但也有點不懂他真正在指的是什麼。
「跨出什麼第一步?」她沉斂著氣息,強迫自己別那麼急著想躲,先把他已探知多少的部分弄清楚。
「別裝了,還是你要繼續瞞我?」步千歲將她轉過身來,低下頭,深深看進她游移不定的眼瞳裡。
她的氣息有些緊縮,「你到底在暗示些什麼?」
「這樣吧。」他馬上改另一個方式,「那就不暗示,我給你一個明示。」好,彎彎曲曲的方法她不理,那就只好採取直接手段了。
「明示?」這次不是她裝不懂,她是真的聽不懂。
「下次你想和春聯說悄悄話時,最好要記祝」他將她拉進懷裡,轉過她的芳容,與她一齊看著那片容易偷聽的牆,「這裡的牆壁是很薄的。」
牆壁很薄?
遲愣了片刻的扶蘇,在領悟了他的話意後,美麗的小臉霎時變得更加酌紅似酒,終於明白了這陣子來,他為何總對她露出那種特異且會讓她心悸的笑容。
他根本早就知道了。
「暗戀我?」步千歲愛憐地撫著她的面頰,緩緩印上她的唇瓣輕聲低吟,「嗯?」
在他的唇方沾上她的唇瓣,下一刻,扶蘇便使出全力地推開他,他怔了怔,而她也不解地看著自己的雙手,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在做些什麼,只是那股被看透的心虛,和赤裸裸無法藏秘的感覺,讓她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半晌過後,不假思索的,她選擇了逃跑,逃避他再明白不過的眼眸。
「扶蘇!」他站在原地,沒來得及拉住她。
跑了?她居然。跑了?
步千歲佇立在房裡,定看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門外黑暗的樓欄邊,她那淺細急促的腳步聲,在迴廊上清脆地迴響著,而後愈行愈遠,幾乎就快聽不見。
「膽小鬼。」他沒好氣的低喃,不久,也拔足追出去。
深夜裡的曉霜齋,分外幽冷黑暗,追至樓下的步千歲,在黑暗的大廳裡見不著一絲人影,他大步大步地,一一打開主院大宅的每道房門,一一點亮大宅裡的每盞燈火,但仍是沒她的芳蹤。
愈是要逃,便愈要追,在這夜,他明白了那些追索他的人們的心情,因為,此刻的他,也是個追逐者,深深地體會到了那份求之不得的感覺,那份非要手到擒來的渴望。
他搜索的範圍移至外頭院落,也不管是否會吵醒眾人,逐院逐戶的拍啟房門,驚起好夢正甜的許多人。
「萬歲?」
被聲響吵醒,拿著燭台走出房外的春聯,不解地看著他的舉動,但他卻沒理會她,也沒理會其它也走出來探看的人,一心只想找到那個生平第一個跑給他追的女人,那個他非要追到手的女人。
踩著地上濕冷的細雪,扶蘇飛快地奔跑著,心跳聲轟隆隆地在她的耳際迴響著,逼她把自己投入黑暗裡,好能藏住那些本來就是在暗地裡的東西。
她不要在步千歲的面前揭下面具,她不要她的自尊千瘡百孔,那些私藏在她心底的問號,她還沒準備好來面對它們,就算那份不願啟口的感情將會在歲月中寂寂度過,或是永遠也不會得到個令她雀躍或是心碎的答案,但那也都是她自己選的呀,是她自己情願如此的,她甘心這樣。
不要揭開來,不要把她所掩飾的一切掀起來,這樣,她就是只仍有個保護殼的蝸牛,永遠都會有一個雖然脆弱,可是可以避風雨的避難所。
猛然地,一雙大掌無聲無息地攀上她的腰肢,強行的將她自寒冷的戶外拖抱至別院一間沒掌燈的房裡,可一到房裡,在他關門之際,像條魚兒般滑溜的扶蘇,又溜出他的掌心,躲到房裡的暗處。
「你這彆扭的女人。」步千歲氣結地掌燈讓室內大放光明,「承認就承認,有什麼好躲的?」
在瑩瑩明亮的燈火下,無處可躲的扶蘇,將身子緊抵著窗,眼看著唯一的出口大門被他抵在身後,才轉身打開窗想攀窗時,他卻動作飛快地來到她的身後,一把將窗扇合上。
「還跑?」他將面孔逼至她的眼前,急促雜亂的氣息紛紛吹拂在她的臉龐上。
扶蘇紅著臉撇過首,「這是我的私事,我愛躲就躲,想逃就逃,你管不著。」
「你暗戀的對象是我,那也是我的私事。」他將她的下額勾回來,徐徐說明這可不是她可以一人獨攬的一件事。
「我。」
她張開嘴,還未將話說出口,他卻已急切地覆蓋她的唇,像接續一個美夢似的,讓那多日以來一直纏繞在他心頭的那個吻,變得真實,變得溫暖如初,讓他盼念已久的渴望全都再次重現。
仗著身材的優勢,他逐漸將身子壓向她,逼得扶蘇不得不雙手攀上他的頸背以求平衡,但在同時,他也漸吻漸深,不顧是否會嚇著了她,直向她索求泛滿香氣卻又生澀的吻,迷誘著她的反應,催促著她的加入。
他以額頂著她的額際,低啞的啟口,「別躲了,該是面對的時候了。」
「一定要嗎?」她靠在他的胸前邊換氣邊問。
「要的。」他固執地捧起她的臉龐,「告訴我,為什麼不讓我知道?」
扶蘇緊閉著小嘴,不置一詞。
他挑挑眉,「不能講?」
「不講。」這種事,有哪個人會對被暗戀的人說出口的?萬一被他說是她不要臉的自己主動貼上他怎麼辦?
步千歲以指輕點著她的唇瓣警告,「再不說的話,我會用我的方式把答案逼出來,你最好是老實點。」
她猶豫了一會,畏畏縮縮地吐出一丁點實話。
「我不想讓你太有優越感。」知道她私底下和表面上不是那麼一回事,他一定是在心底暗樂得很。
「好吧,我盡量不要把我的偷笑露出來。」其實本來就暗暗歡心雀躍很久的步千歲,馬上識相的繃緊臉上的肌肉,免得會傷害到她敏感的自尊心。
見他那麼合作,知道自己橫豎躲不掉他的扶蘇,立刻加上一條規定給他。「不可以問我暗戀你的理由。」這件事的原因,她要永遠自己保留,就算他再怎ど問,她也不說。
他又再配合,「好,不問。」
「也不可以把這件事說給別人知道。」萬一別人知道她暗戀一個男人要怎ど辦?好糗,她不要日後有人拿這件事來取笑她。
「好,不說。」看著她扭扭捏捏,又臉紅害羞的模樣,很想笑的步千歲,已經漸漸忍不住臉上僵硬的肌肉。
想愛不敢愛,想說又不敢說,這就是暗戀的滋味?
看著她的步千歲,現在知道暗戀的心態了,也明白了為了顧全顏面和自尊的她會跑的原因,而他也明白了他會追著她跑的理由,一時之間,泛滿心頭的百感和千情,將他胸臆佔得滿滿的,讓他覺得他的心房如此充實過。
「還有。」怎ど辦,她突然發現她有好多條規定要他記著,一時數也數不清。
「你的話太多了。」他含笑地抬高她的下頜,將她的話都收納至他的唇裡,改用他不用說出口的語言取代。
在房內失去音息的時候,躲在門外窺看已久的眾人,臉上皆紛紛露出一模一樣樂見其成的笑意。
「那個。」看得目不轉睛的武八郎,咧大了笑容問:「誰有空拿串鞭炮到外頭去放一下?」
春聯卻將他們都拉離門邊,並把房門關緊,「別看了,我們都一塊去放鞭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