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做兼職的工作,舒偃打了電話過去和約定演出的單位說五個人的組合不能出演,一個人行嗎?邀演的單位不願意,一口咬定了「竹」違約。舒偃好言好語,說到邀演的單位答應讓他上台試試看,如果撐得下來,一個小時觀眾沒有意見,那就再說。舒偃負責找一組新的節目預備,如果觀眾的反應不好就立刻更換別人上台。藺霖幫舒偃做了原創幾首歌的編曲,趕了伴奏帶出來,原本「竹」從不用伴奏帶,都是現場演出,但是一個人演出只能這樣。舒偃沒有問藺霖為什麼不唱,藺霖也沒有解釋過。
「篤篤」兩聲輕響。
他房間裡放著剛做的編曲在試聽,一時沒有聽見,眼睛還看著電腦屏幕做網頁調整,一直到敲了兩次之後才聽見。他放下手頭的東西去開門,從來沒有人來找他,開門的時候心裡已經知道是誰——除了來過他這房間的人,沒有人會來這裡找他。
門口站的是林婧明,她遞給他一大包東西,是個打著緞帶花的禮包。
藺霖稍微愣了一下,「啊,怎麼過來了?」側身讓婧明進去,婧明手上還提著兩大包東西站在房間中間,板著一張臉。
藺霖關門,婧明遞給他的東西出乎意料的重,在手裡一掂就知道——「書?」
她板著一張臉,突然吐吐舌頭,「你看看。」
藺霖打開包裹,裡面是整整齊齊一疊的打印紙,上面打滿了字,仔細一看,一共分成三疊,第一份上印著三個大字:《我拒絕》。他有些錯愕地看了一眼婧明,低頭去翻第二疊,第二疊三個大字越發讓他觸目驚心:《長門賦》,第三疊翻起來是李琛的另外一篇網文《醉中罪》,「這是?」
「我送給你的。」她做了個鬼臉笑了起來,「喜歡嗎?」
喜歡……嗎?他說不出喜歡還是不喜歡,倒有一種觸目驚心的錯愕,這都是他很喜歡的文章,可是這些文章太過接近於靈魂,捧在手裡重得像鐵……而不能給人簡單快樂的感覺。是幸或不幸?望著婧明渴望他喜歡的表情,他不自覺笑笑,「謝謝。」
「我可以進去坐嗎?」
她又來這一句,他依舊無法拒絕,只能微笑,「當然可以。」
她舉起兩隻手,一隻手袋子裡是雪糕一隻手袋子裡是盒飯,「我搬了好多東西上來,可以吃兩個小時。」說著眉頭微揚,略略有絲挑釁的意思,不容藺霖拒絕,也知道他無法拒絕。
「千層雪?」藺霖把幾盒家庭裝的雪糕提去塞入冰箱,對婧明的突如其來表現得並不驚訝,依然禮貌而文雅地微笑,「你怎麼知道我還沒有吃飯?」
「我只不過忘記考慮你可能已經吃過飯而已。」她兩隻手的袋子都交出去了,聳聳肩,「沒有吃過最好了,一起吃吧,我餓死了。」
藺霖從沙發上丟了兩個軟墊下來,「我記得你喜歡坐地板。」
「你家地板和床一樣乾淨。」婧明簡單地說,「給你。」說著從袋子裡挑出一個盒飯,拆開筷子打算吃起來,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沒有開的電視——上次在藺霖家她也是這樣捧著飯盒看電視。
藺霖本來還有些僵硬,見狀不禁覺得有些好笑,指指床鋪,「遙控器在床上。」
她塞了一口紅燒茄子在嘴裡,抓過床頭的遙控器,隨便開了電視,依然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電視。
「想說什麼?」藺霖打開另一個盒飯,在她身邊坐下來陪她看足球比賽,「這麼晚過來,是妖精出了什麼事?」
她盯著電視屏幕,嘴裡吃著茄子,過了一會兒才說「妖精很好,回去的時候有點發燒,不過我打電話給她宿舍的同學,也交代了幾個和她關係挺好的男生,大家都注意著,應該沒事。」
「嗯……」藺霖等著她往下說,打開飯盒一看,怔了一下:婧明吃的是紅燒茄子和青菜,自己的這一份卻是紅燒茄子、青菜、煎蛋和排骨,外加兩塊炸雞翅。如此豪華的盒飯,他自己都很少買,抬頭看婧明,「你要不要吃這一份?」
她臉上微微一紅,「我隨便打的,你吃吧,我也吃不下那麼多。」她剛才去買盒飯的時候本來要了兩個紅燒茄子,但轉念想想,萄霖那份多要了一個煎蛋,回頭再想想,再要一個排骨……如此,兩份飯就差得遙遠.她是吃不下那麼多的,但是藺霖是男生,自然不司。
「妖精沒事就好。」藺霖跟著她看歐洲杯的轉播.若無其事地開始吃那份豪華的盒飯.「排骨的味道很好。」
她終於轉過來看了他一眼,又吐了吐舌頭,「你家樓下對面那家『曹記』不好吃,告訴你,你多走兩步去賣冰淇淋的那個小巷口那家『好想你』,那家的盒飯味道不錯。」
「我這舌頭天生散漫。」藺霖說,「喂得太好它會變刁,以後『好想你』搬走了我怎麼辦?」他邊吃邊說,似乎很認真的樣子。
「我做給你吃。」她說.然後慢慢地說,「喂,藺霖……」
「嗯?」藺霖陪她看歐洲杯,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裡拚命奔跑的小小人影。
「我……我喜歡你。」她說,「我是不信愛情的,我不信兩個人可以愛一輩子甜甜蜜蜜,但是我現在很愛你……」停下筷子,她沒有接著吃那盒飯,也沒有看藺霖,也許是不敢,「你呢?你一直……沒有給我回答。」
「我……」藺霖也停下筷子,目不轉晴卻不知道有沒在看電視裡的足球,他的目光並不隨著電視裡球場內飛來飛去的足球走,「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她深吸一口氣,平靜地說,「你是——愛李琛的吧?」
藺霖微微一震,突然回過頭來看她。
那眼神嚇了她一跳——像一頭平靜的狐,突然被毒蛇咬了一口那樣的眼神——有種意料之中的平靜,又充滿了意料之外的恐懼。
他騙她他不愛李琛,他不肯承認他愛李琛,是因為假如承認他其實是愛李琛的那種痛苦會更深刻更劇烈吧?所以他寧願說不愛。她慢慢地說:「你愛李琛……你是愛李琛的,既然你可以愛李琛——應當也可以愛我——你和我一樣,不是不相信愛情本身,只是不相信它會有……不相信它總會有像人們想像的那種好結果……」
藺霖睜著他那雙無神的大眼晴看著她,這一刻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那眼底無邊的黑,和那名叫李琛的怪獸在他眼底掀起的無邊波瀾,那種黑水拍岸激越的痛苦——他在痛苦著——就好像她突然間揭掉了他一層皮一樣。
她不知道「你愛李琛」這種話能夠如此強烈地刺激藺霖,或者是藺霖那一層禮貌無心的面具本就在逐漸崩塌中,以至於無法承受這樣直接的衝擊。她和他都呆了半晌,藺霖才說:「愛……」
他這一個「愛」字如呵出一口氣,吐得雖輕那氣息卻徘徊了很久。「從心裡喜歡,就叫愛嗎?對李琛……」他皺眉幾乎是在苦苦思索著,最終還是呵出一口更沉重也縹緲的氣息,「對李琛我沒有付出過任何東西,甚至沒有讓別人知道我其實——覺得她不錯。」
「那是你不坦白,不是你不愛她。」她辯解說,「雖然她死了,可是既然你能愛第一個女生,為什麼不能愛第二個?」
「是嗎?」他還是笑笑,「我怕說這個,究竟要怎麼樣才相信自己真的『愛』一個人?我想不通……」
她把筷子戳在盒飯上,讓它立著,想了半天,最後歎了口氣。
「就像你和凱皚,就算一輩子都記住你對他的愧疚,記得你對不起他,你又怎麼知道讓你記住的是那份愧疚,還是那個人?」他慢慢地說,「我不知道我究竟愛沒愛過李琛,我只是永遠忘不了她。可能真的愛過,真的曾經愛過……」他緩緩眨了眨他烏黑的眼瞳,「有一天晚上她說:不管窗外下多大的雨……」
「不管窗外下多大的雨,有我在黑夜裡陪你。」婧明眼晴眨也不眨地說。
藺霖微微怔了一下,他沒有回過神來,就這麼怔怔地看著婧明。那一刻她發誓他以為他看見了李琛的鬼魂,「這句話我在李琛的散文裡看見過,」她幽幽地說,「兩年前五月十五日的日記,在她的留言板裡還留著,你要看嗎?她說……」
「不看。」他打斷她的話,那不像他平時的模樣,倉促得差點讓人覺得他在逃避而不是在對話,似乎想說什麼,終於還是忍下沒說。藺霖的為人很柔韌,能夠隱忍一些別人不能理解的痛苦,甚至包括他自己的感情他都這麼隱忍了。
她深吸一口氣,「她說她沒有辦法不愛你,尤其是當你寫詩問說『寒夜、黑雨、白月.別離:有誰.願意.伴我.如衣?』她說她衝口而出她陪你……」
「那天是我媽媽的忌日。」他輕聲說,放下盒飯雙手合十,他把頭抵在兩個大拇指上,「我不是故意寫的……」
「我只是想說——李琛的心情和我現在的心情一樣,」婧明也跟著輕聲起來,「不管窗外下多大的雨,有我在黑夜裡陪你。我再加一句:我會陪你,可是你卻不要我安慰。」她抬起視線,先看藺霖的手肘,然後看他的頸項,最後看他眼晴,「你不要任何人安慰,你想要一個人站起來,你其實討厭著很多東西,卻一直努力保持平靜的表象。藺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喜歡誰討厭誰都說出來吧?開心也好不開心也好,我希望你都說出來。你壓在心裡沒人知道,那樣會讓你覺得比較好嗎?比起對每個人都好的藺霖,我更希望你變真心,不要……不要總是帶著那種烏龜的……硬殼好不好?為什麼要防人?為什麼不讓別人看見你的心?為什麼?關心你的人很多很多……」她說,「我知道在你身上發生了很多不幸的事,可是如果只有自己一個人承擔,怎麼會承擔得起來呢?那麼多……那麼多——」她簡直是歇斯底里喊出來了,「那麼多不可原諒的事啊?如果沒有人分擔……你一個人怎麼扛得下來……」
「啪嗒」一聲她手裡的筷子跌在地上,婧明呆呆地看著那雙筷子,突然回過神來,乾笑了一聲,「我……很討厭,對嗎?」
他勾起嘴角笑笑,笑得有點無奈、有點苦,「你想要我說你不討厭嗎?」
她站起來去拿紙巾擦地板,擦了地板拿洗潔精擦油漬,擦完油漬拿拖把再拖,拖完了「嘎啦」一聲把拖把放回門口,「我陪你好不好?就算沒有李琛,我陪你好不好?」她驀然回首,「如果我不那麼讓人討厭,我陪你好不好?」
「你……」他在極力地自制,婧明那一句「那麼多不可原諒的事
如果沒有人分擔你一個人怎麼扛得下來」在他耳邊震響,充滿了蠶食般的誘惑力,可是不行的……他寧願一個人,他喜歡一個人,他必須要是一個人……否則身邊的人總是因為各種各樣奇怪的理由死掉,他已經……快要受不了了你知道嗎?不要任何人再介入他的生活,不要……如果介入的結果都是或多或少因為他而死,為什麼要有人陪他?他只不過是——他只不過是軟弱的時候想要人陪,可是他大部分的時候……白天的時候都還是堅強的……
他說了那一個「你」字就沒有下文,甚至她都看見他屏息了好久,才露出微微一笑。那微笑笑得太艱澀太虛幻,他抑制住了他眼底洶湧的脈動,簡單地說了兩個字:「不好。」
她剛剛放開拖把柄的手在顫抖在冒汗,她鼓了多大的勇氣來問這一句「我陪你好不好」?他以那麼痛苦才能做出的玩笑的態度,微微一笑說「不好」,拒她於千里之外,連一絲縫隙都不願給她——她想起來這個人曾經說只要有準備人什麼事都可以做到,這就是他有心理準備而鑄起來的心牆?那個晚上,沒有燈光的黑夜裡……那個藺霖是意外,燈光下有他人在的藺霖永遠能這樣冷靜高貴,無論是生活還是感情都信奉自生自滅,不要任何人管。
你明明……就是很脆弱的……
為什麼——堅持不肯要別人關心你?
為什麼拒絕別人的嘗試?
為什麼不要別人理解?
因為你身上那變異了的病毒嗎?
她的手極用力地去握剛剛被她放開的拖把柄,「為什麼不好?因為你的乙肝?可是我們都打疫苗,那不是人人都會被你傳染,乙肝又怎麼樣?又不是什麼怪病——是你自己把它當做怪病,我從來沒有看不起你,妖精舒偃他們哪個又看不起你了?你這種人真的很討厭啊!」
「你去找過兼職沒有?」他沒生氣,那語調聽起來越發虛幻,嘴角依然勾起來在微笑,「十家公司有十家會因為你的乙肝而選擇別人:如果你要結婚,醫生會告訴當父親的表面抗原和e抗原都呈陽性的時候,嬰兒感染HBV—DNA的可能在80%。雖然很多人不會歧視你,但是……他們會避開你,或者後悔聘請你,或者後悔和你結婚,因為很可能會生出不健康的孩子。婧明你知道嗎?大部分人不歧視你,他們只是削減你工作的機會和對你有點戒心,他們也會覺得抱歉,但是他們不讓你進入他們的世界,因為你不安全。」他慢慢地說,「當然,大部分的乙肝攜帶者都不會像我這樣……害怕……不管有沒有歧視,總會有人關心總會有更多人不在乎那些。可是我不一樣。」他怔怔地看著婧明,然後目光移到婧明手上那把拖把上,「你知道正常肝病發作的階段嗎?就算是爆發性肝炎,病人多數應該先發生黃疸、有出血傾向,然後發生肝功能衰竭——多數病人死於肝功能衰竭或者因為循環障礙引起的腎功能衰竭……幾乎沒有人會先於明顯肝功能障礙而出現肝性腦病的症狀,因為腦病本來是肝功能衰竭引起的後期症狀,到那一步病人早應該住院治療了……」他自嘲地笑笑,「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自己身上帶的是什麼病毒……」
她一點也聽不懂,以異樣的目光看著藺霖,「所以你就把自己關起來?準備關自己一輩子嗎?這一輩子不和任何人接觸?不要任何人踩進你這間房子?那樣就不會有人在你身邊死掉,因為你身邊永遠沒人?可是藺、霖、同、學!」她一字一頓地說,「你要是真的準備把自己關起來一輩子,那麼請不要那麼優秀好不好?」
藺霖眨了一下眼晴,婧明徼徼低頭看坐在地上的藺霖,一字一字低聲地說:「人長得漂亮、會做事、氣質好不是你的錯,但是出來招搖引得好多人往你這個無底坑跳,那就是你的錯!」
他很錯愕從來沒有聽過這種謬論,「什麼……」
「這世界上又不是你想把自己關起來就能關好,你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做不速之客嗎?」她說,「你只能把自己關起來卻管不了別人要闖進來——我知道你不願意和不認識的人打交道,甚至連過去的朋友都想拋棄,你想抱著你爸爸你媽媽李琛還有競蘭的那道傷疤一直到死——一直到死都是一個人!我知道你。怕朋友被你傷害、怕傳染病毒給別人,可是藺霖同學,」她一宇一宇地說,「要拒絕別人侵入你的生活,你首先要做到無情無義——至少在有人給你說『我可以進去坐嗎』的時候你要能說不——可是你不能!」她昂著頭看藺霖,「不能就是你軟弱你希望別人陪你,你沒有決心一個人,是不是?」
藺霖慢慢地搖頭,頓了一會兒,再慢慢地搖頭,他卻沒有說話。
「我陪你好嗎?」她低聲說,在他對面坐下來,伸手攬住他的頸項,把額頭抵在他左肩上,「我不知道結果會怎麼樣……也不知道究竟是對是錯,可是為什麼人總要喜歡別人?不喜歡別人不行嗎?為什麼總要喜歡別人而別人不喜歡你?藺霖……」她眼神迷離地抬起頭.「我不知道你剛才說的那些理由有什麼樣的道理。我知道現在我想和你在一起,想知道你的事想讓你高興,想你和我說真心話……我真的……不想其他的東西……真的……」她的手抓著藺霖的肩頭,手指用力地往下掐,那是用語言無法述說的深刻,那是想付出卻無法表達的痛苦——透過婧明那雙手掐出來的痛苦,就像她和他呼吸相融一樣傳進他心裡,那比……手裡這盒飯還熱。心頭在顫抖,他微微張開唇想說什麼,呵出氣和婧明抬起的臉龐相沖,她的膚質雪白漂亮,一張因為青春而青澀因為純淨而嬌柔的臉,還有那種帶著心跳的吐氣。他忘了自己究竟要說什麼,對著那紅潤的嘴唇,緩緩地伏下臉去。
婧明……
婧明啊……
婧明……什麼都不懂的婧明啊……
他的眼睫微微眨動了一下,帶著無以言喻的潤澤和迷惑的神情,緩緩地往婧明的紅唇吻了下去。
她往後坐倒,在藺霖的氣息堪堪呵到她臉上的時候,手指往後一撐,「登」的一聲她的手指拂到了藺霖那架古箏的琴弦。
那一聲弦響像一聲驚歎,藺霖和婧明的唇相差一線沒有觸及,他的眼睛依然明澈烏黑,怔怔地看著婧明的嘴唇。她依然唇齒微張,眼神由被蠱惑變為茫然,繼而不解。他沒有吻下去,深深地吸一口氣,放開了婧明,他的手顫抖以至於盒飯差一點翻倒,用雙手捧住才能控制,「我……」
「你要人陪你,不是嗎?」她也深吸一口氣低聲說,「對我說真心話,我想要和真正的藺霖在一起,我想要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為什麼不吻我?」她輕聲問,「你不知道——拒絕別人的好意也一樣是傷害,不吻我也是——」眼睫微微向上揚起,她低柔地吐氣,「不想吻我就不要做出要吻我的樣子,不想要別人關心你,你就讓我討厭你吧——或者,讓我恨你?」
他的唇型長得很孩子氣,不管是抿起來還是張開。他現在抿著嘴,抿得很緊,有濃重的痛苦的味道,突然他開口說話,聲音是啞的「我不能……」
「沒有什麼能不能,」她打斷他,「只有你要不要?」
「我不能。」他終於還是那樣冷靜地往後退,那麼大的眼瞳黯淡無光,以至於都顯出了一種枯澀的顏色,「我不能,而不是我不要。」他輕聲說,「婧明,我知道你喜歡我,可是有很多事應該想得遠點,現在的喜歡都是沒有結果的。你喜歡我……那又怎麼樣呢?幾年以後你就會覺得今天晚上這件事是年少輕狂,甚至讓你難為情,不是嗎?以後你可以愛上很多更優秀更溫柔體貼的人,你一直都很優
你有很好的前途,不要為了我……」「你看過李碧華的《橘子不哭》嗎?」她打斷他的話,「『生命無常,可思念永恆,灰飛煙滅的時候,你最想和誰在一起?』」凝視著藺霖,她慢慢地說,「我想過了,如果有一天世界或者我灰飛煙滅,那時候我當然已經不和你在一起,但是至少有一些東西……能有一些東西讓我不後悔……」
「婧明……」
「反正——」她笑得有點自嘲,有點輕鬆,「反正我已經在身敗名裂中,藺霖,我也從來沒有想過我們在一起會有好結果,但是至少——愛我兩年吧。」她說,「從現在——一直到畢業,給我兩年時間來討厭你,好不好?」
藺霖張開嘴唇要說什麼,她湊上唇來吻住,把他壓倒在地上——藺霖驚惶地穩住手裡的盒飯,再驚惶地看著雙手把他壓在地上的婧明,看著她先是詫異、然後有點奇異的眼神看他,最後突然領悟過來大笑起來,「剛才那個——是你的初吻?」
藺霖難得露出尷尬的表情,她撐在他肩頭仔細地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愛我兩年,給我兩年時間來討厭你,或者恨你,好嗎?」
他的心跳通過她灼熱的手掌都能清晰地感覺到,她伏下身繼續去吻他那因為心跳而顯得越發紅潤的唇。氣息相呵髮絲相觸的時候,他吐出一口全是溫暖的氣息,在婧明吻他的時候感覺到他唇線微微地變化,他說:「嗯……」
背後的電視響起終場的哨聲,她伏在他身上,感覺著彼此脫韁的心跳,「我很討厭,是嗎?」她輕聲說,髮絲和語氣都輕輕觸著藺霖的臉頰。
他望著天花板,「嗯……你很討厭……」
「我真的很討厭嗎?」
「你真的真的很討厭……」
你給我兩年幸福,而我用兩年時間去恨你,暫時……就這樣吧……
「藺霖,你現在心裡在想什麼?」
「沒什麼……在想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因為我是林婧明。」
「你不怕傳染?」他微微側過身看著她的側臉,現在婧明和他並肩躺在地上看天花板,那側臉溫軟細膩得像上好的布丁。他微微張嘴,很想湊上去咬一口,心跳得好快。
「我不信我會那麼倒霉。」她答,「人家說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
他勾起嘴角笑笑,怎麼會那麼想擁抱身邊的這個人?喜歡?也許是喜歡吧……總覺得語言沒法完全表達,想要去咬她去抓住她去抱著她,只有肌膚相貼才能抒發那種想要親近的感覺,可是他不敢,「看過日劇《神,只是多一點時間》嗎?」
「嗯,深田恭子和金城武演的那片?演得很美。」
「誰說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深田恭子演的Masaki不是死了嗎?」他繼續在似笑似嘲地勾著嘴角。
「那是電視劇!」
「連電視劇都演不到愛情發生奇跡,何況現實?」他將了她一軍。
她躺在地上看天花板,天花板的燈被藺霖擦得很亮,「我很喜歡Masaki要生下孩子的時候,對要去美國的Keigo說:『我們是有未來的。』就算沒有奇跡——」她側頭看了藺霖一眼,發現他也在看她——於是四目凝視。她說:「就算沒有奇跡——有那麼幸福的一瞬間,有那種信仰,有那麼快樂,都是很美的。」
「呵呵,我還是覺得,愛情…?痛苦比較多……越簡單越快樂……」
她同意,「如果我不愛你,也許會比現在快樂,蛾子要撲火,不過是無可奈何……」
他一笑,「我如果堅持不答應你,也許也會比較快樂。」
「也許吧……可是你愛我,我知道你愛我。」
「是嗎?」他不置可否,躺在地上看天花板,突然覺得很滿足,有一個人信誓旦旦地說愛他,並且一口咬定他也愛她,那聽起來有一種安全感……很久很久都沒有體驗過的安全感,隱隱約約有一個人可以依靠。他像飄浮在海上的一塊浮木,在無邊黑暗裡飄著,黑水底下有怪獸,他懷著和黑暗一樣無邊的恐懼飄著,終於有一個人在被他再拒絕之後,一把抓住他說:「我知道你愛我。」這種安全感或者來得很自私,或者根本只是因為自己害怕付出卻能不勞而獲的喜悅,或者根本就是一種幻覺,但是剎那問他真的覺得自己抓住了一點點幸福,像身邊這個躺得比他還肆意的女孩,真的能給他些什麼似的。
「喂,藺霖。」她雙手平攤躺在地上,「你現在心裡在想什麼?」
「怎麼老問?」他笑笑,「沒什麼。」
「我想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我想知道你以前在想什麼。」她仍然睜著眼睛看天花板,「我從來沒有對你說謊,我希望有天你也能像我對你一樣對我……只不過是那樣而已,你不用理我,我知道仗著自已對別人付出很多就要求別人一樣對你是很過分的事。」
「我從來沒有騙過你…」他才說一句話,「叮咚」一聲門鈴突然響了。
婧明怔了一怔,現在已經十一點了,還有人來找藺霖嗎?她爬起要開門,突然想起來:自己孤身一個女生在男生宿舍裡,她沒去開門一溜煙地躲進了浴室。藺霖去開門,她從浴室門縫裡隱約看到按門鈴的是個個子高挑的中年人,頭髮烏黑,樣子被藺霖擋住看不清楚,依稀長得很清爽挺拔,那是誰?
過了會兒藺霖關上門回來,她從浴室探出頭來,「誰?」
他微笑,「走錯門了。」
她用了整整一年去回想那天,才想起來——藺霖的房間是走廊的盡頭,再過去就沒有房間,怎麼可能會走錯?可是她似乎從來沒有偵探頭腦,常常是有人那麼篤定地說著,她就毫無懷疑地相信,一點也沒有想過當人那麼沉靜地微笑時,還有可能會騙人。
那天晚上她戀愛了,以為全世界都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