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僑生醫生語錄之一:男人分兩種,一種壞,另外一種要貼身服侍,世上沒有好男人這口事。
兩種都叫余芒吃不消。
不過看得這樣透徹的方醫生此刻自身難保。
余芒動身到工程學院去,她想知得更多。
學院背山面海,風景瑰麗。
不消多久,余芒便找到那道欄杆。
她獨自倚欄抬起頭問:「思慧,現在又怎麼樣?」
然後靜靜等待這特殊的心靈感應為她帶來下文,現在,知道得最多的人不是故事裡任何一個角色,而是余芒。
半晌不見回音,她轉過身子,小徑另一邊是幢五層樓高的建築物,每一戶都擁有寬大露台,一看就知道是高級職員宿舍。
余芒信步走過去。
一隻皮球滾過來。
余芒順手拾起,球的主人是一個五六歲小男孩。
孩子抬起頭,「阿姨請把球還我。」
余芒笑笑把球交出。
小男孩問:「阿姨你也來畫畫?」
余芒立刻聽出苗頭來,不動聲色,點點頭,成年人是好的多。
「你也認識張叔叔?」
余芒只是笑,她已經知道,這個重要的角色姓張。
小男孩奔遠,余芒緩緩走近宿舍,見雜工淋花,因問:「張先生住哪一間?」
雜工以為她是女生之一,笑問:「老張還是小張?」
「年輕的張先生。」
「張教授住三樓甲座,今天下午沒課,出去了。」
余芒道謝。
她趕下一班火車回到市區。
余芒是導演,擅於安排情節,這位工程學院的張教授,究竟在什麼時間在文思慧的生命中出現?
他是思慧的一個秘密。
文太太、許仲開、於世保,均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
唯一的線索自世真而來。
假設世真比思慧認識他在先,然後介紹他給思慧,然後他眼中只剩思慧,至此思慧也不再看得到別人。
感情在哪個階段發生?
彼時仲開與世保已雙雙放棄思慧,也不關心她淪落到什麼地步,思慧的身邊只有他,是他照顧她,最後由他把思慧送人醫院。
他姓張。
思慧遇見他的時候,好比一朵花開到茶麻,仍然蒙他不棄。
難怪世真要不服氣。
余芒知道有一個地方可以找到他。
抵達療養院的時候,天色已暗,余芒坐在長凳上,她有種感覺,人家也在找她。
太陽一下山就有點寒意,余芒扯一扯大衣領襟。
「余小姐。」
余芒笑著轉過頭去,他來了。
「我叫張可立。」
余芒馬上與他握手,「張先生,你好。」總算把這個重要的環節給扣上了。
他的手強壯有力;余芒細細打量他,張可立是個與許仲開於世保完全不同的人物,衣著隨和,有兩道豪邁的濃眉、堅毅的眼神,渾身上下,不見一絲驕矜,十分可親。
在姿勢上觀察,余芒斷定張可立是一個靠雙手打天下的人,她繼而驕傲地想:同我一樣。
「余小姐,」是他先開口,「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余芒仰起頭笑,有沒有這樣厲害,國人真是誇張。
「請坐。」她拍拍身邊空位。
張可立坐下,身為教授,一點架子也無,只穿著粗布褲白球鞋。
他說:「你是唯一注意到我存在的人。」
余芒不由得在心中批評一句:仲開與世保,以致文太太,都太過自我中心,撥不出一點點時間與精神給旁人。
余芒微笑,「看護也知道你。」
張可立吁出一口氣。
「思慧今天怎麼樣?」
「還在休息。」語氣並不悲觀。
余芒看著他側臉一會兒,輕輕問:「你相信有一天她會醒來?」
張可立點點頭,「她一定會甦醒。」
余芒很佩服他的信心,原來他一直在等。
張可立問:「一定已經有人告訴你,你若干習慣神情,同思慧十分相似。」
余芒點點頭,指指大衣,「思慧也喜歡這種玫瑰紅。」
剛才他走出來,看到她的背影,也是一怔,太熟悉的顏色了。
他第一次見到思慧的時候,她坐在一輛敞篷車的後座,背著他伏在車門上看風景,也穿著玫瑰紅,叫她,她轉過頭來,原以為會看到一張慣壞了的刁鑽、傲慢、驕矜的臉,但不。
文思慧的面孔細小精緻,非常蒼白、厭倦,眼神徬徨、矛盾、散漫,鬱鬱寡歡,朝他看一看,不感興趣,隨即別轉臉去。
這是他們第一次會面。
她對他沒有印象。
他們的介紹人是於世真。
張可立說:「當然,你們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
他的眼光比許仲開與於世保又略有不同。
文思慧的異性朋友,各有各的優點,羨煞旁人。
余芒忍不住問:「你怎麼會認識文思慧?」
不冒昧開口的話,恐怕永遠猜不到謎底。
張可立並不介意,他答:「我的正職在工學院,課餘,擔任義務社工。」
余芒立即明白了。
他負責輔導文思慧,這個案卻成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章。
「但是,你認識世真在先。」
「思慧被派出所拘留,由於世真偕我同往保釋,我們抵達警察局,她已經被律師接出去。」
她坐在敞篷車裡,叫她,她轉過頭來。
她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他卻一直沒有忘記她的眼睛。
「思慧那次犯什麼事?」
「醉酒鬧事,把一個陌生男人幾乎打瞎。」
奇怪,那人竟然沒還手。
張可立看著余芒,「思慧也被人打斷過肋骨。」
余芒忍無可忍,「好玩嗎?」
「相信不。」
余芒深覺詫異,很明顯張可立性格完全屬於光明面,怎麼愛上沉淪靡爛的文思慧,真是不可思議。
這個時候,張可立輕輕地說:「該你上去看她了。」
余芒點點頭。
病房氣氛祥和,她一進內就說:「思慧,余芒來看你,幾時掙脫這些管子同我說說笑笑?」一邊脫下外套搭椅子上。
又往衛生間洗乾淨雙手出來握住思慧的手,「迷迭香這個名字比較適合你,此刻外國人只叫我『芒』,難不難聽?像忙忙忙。」
這才抬起頭來,發現思慧嘴角笑意彷彿增濃。
余芒趨過臉去,「思慧,你笑了?」
這個時候,她聽到輕輕一聲咳嗽。
余芒抬起頭來,她一直以為坐在角落的是看護,不加以注意,但此刻站起來的竟是文太太。
「伯母,」余芒意外到極點,「你不是走了嗎?」
文太太清清喉嚨,「走了可以回來。」
余芒忍不住用另外一隻手握住文太太的手,「思慧一定很高興。」
話還沒有說完,文太太身體忽然震動一下,臉上露出驚異神色。
「怎麼了?」余芒問。
「思慧,」文太太驚惶失措,「我聽到思慧說,她很喜悅。」
余芒這才發覺她左右兩手同時握著她們母女的手,她的身體像是一具三用插頭,把她們倆的電源接通。
余芒追問:「你感覺得到思慧十分高興?」
文太太驚駭地點頭。
「叫她醒來。」
文太太顫聲說:「思慧,請甦醒。」
過一會兒,沒有動靜,余芒又問:「感覺到什麼嗎?」
文太太歎口氣,頹然搖頭,「完全是我思念她過度,幻由心生。」
余芒溫和地說:「你是思慧母親,有奇異感應,也不稀奇。」
文太太苦笑,「人家說,知女者莫若母,我卻不認識思慧。」
「從今天開始,也還恰恰好。」
「不遲嗎?」
「遲好過永不。」
「謝謝你余芒。」
余芒說:「你不是已經回到她身邊嗎?思慧一直渴望有這樣一天,她的願望其實最簡單不過。」
到這個時候,余芒才輕輕放下她們母女的手。
「余芒,你累了。」
噯,剛才還是好好的,剎那間疲倦不堪。
文太太說:「你且先回去休息。」
「你呢伯母?」
「我這次回來,再也沒有別的事做,專程為看思慧,有的是時間。」
這時看護推門進來。
余芒見文太太有人作伴,便告辭離去。
走到大堂,她忍不住走到飲品銷售機器前買杯咖啡喝,真的累得雙腳都抬不起來,彷彿同誰狠狠打了一架似的。
余芒真沒想到才做三分鐘導電體會這樣消耗精力。
喝完咖啡之後余芒照例喃喃抱怨:味道像洗碗水。
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請讓我送你一程。」
是張可立君,真是善心人。
余芒上了他的車,強制著自己不倒下來,眼皮卻越來越重,雙目澀得張不開來。
不知恁地,她竟在陌生人車上睡著。
腦海中出現二幅幅圖畫,像電視錄像機上快速搜畫,終於在某處停下,她做起夢來。
這也並不是余芒的記憶,余芒的思維最最簡單,用兩個字便可交代,便是電影、電影、電影。
夢中她感染一種奇特的快樂喜悅,余芒脫口說出夢吃:可立,我打算重新生活。
張可立大吃一驚,把車子駛入避車灣停下。
只見余芒滿臉笑容,睡得好不香甜。
張可立怔怔地看著她的臉,一個陌生女子怎麼知道思慧生前對他說過的話?
這個時候,余芒又說:「多年來只會把失望失意推卸在父母身上,太過分了。」
張可立呆半晌,輕輕推余芒肩膀,「醒醒,醒醒。」
余芒這才慢慢睜開雙眼,回到現實世界來。
她對夢境有記憶,輕輕地說:「原來思慧早已解開心鎖。」
張可立且不管余芒怎麼會知道,已經點頭說:「是,她心靈早已康復,罹病的只是身體。」
余芒搖下車窗,伸出頭去吸口新鮮冷空氣。
然後轉過來,問張君:由什麼導致昏迷?
「醫生說可能是急時間戒除麻醉劑,引起心臟麻痺,繼而腦部缺氧。」
啊,女主角並沒有掉進泳池裡,細節又要改。
余芒輕輕地說:「要是我告訴你,思慧的經歷時常入我的夢來,你相不相信?」
張君微笑,「我也時常夢見思慧,假使你們是好朋友,日有所思,夜即有夢。」
余芒答:「但是我認識思慧,是在她昏迷之後。」
張可立是科學家,他想一想說:「干文藝創作的人,聯想力難免豐富點。」
輪到余芒微笑,「是,真不能怪我們。」
張可立重新發動車子引擎,「我有種感覺,思慧同你會成為好朋友。」
「會嗎,我們有相同之處?」
「有,你們兩人都愛好藝術,熱情、敏感、相當的固執。」
余芒仰高頭笑起來。
張可立在心中加一句:小動作異常相似。
余芒說:「多希望思慧能夠痊癒。」
張可立用堅毅的語氣答:「『她會甦醒。」
有這樣的一個人在等,思慧不醒太過可惜。
在門口余芒與他交換了通訊號碼。
張君把車駛走,余芒袋中的手提電話響起來。
「我一直等了三個鐘頭。」於世保的聲音。
余芒轉過頭去,看見世保坐在一輛小轎車裡握著汽車電話。
余芒笑著走過去,「那為什麼不早些撥電話?」
此言一出,才歎聲錯矣,等是追求術中最重要一環,盛行百年不衰,一早已經有人風露立了中宵,借此感動佳人,對方心腸一軟,容易說話。
余芒識穿他伎倆,便毫不動容,笑問:「你沒有更好的事要做?」
世保悻悻地說:「我有重要消息,阿姨回來了。」
余芒早已見過文太太。
世保下車來,「你不認識我姨父吧,思慧的父親明天到。」
啊,這才是新聞。
「姨丈與阿姨已經二十年沒見面,我都不曉得怎麼樣安排,所以特地來同你商量,不曉得你這麼忙。」有點諷刺。
余芒莞爾,導演當然不是閒職。
他們這一票人,自己不做工,終日遊蕩,朋友忙,他們也不耐煩,非我族類,余芒可以肯定。
世保接著說:「像你這種身負盛名的女孩子,交朋友要小心,不少人想利用你。」
這樣言重,余芒不得不安慰他:「放心,導演不比女明星,幕後人物,鋒頭有限。」
他們身後有人咳嗽一聲。
許仲開到了。
世保揮一揮手,「我們一起上樓商量大事。」可見是他約仲開前來。
他們倆終於言和,余芒十分高興。
仲開告訴余芒:姨丈這次回來,據說是因為收了一封感人長信。
世保看看余芒,「我們猜想你是發信人。」
余芒搖搖頭,「不是我。」
「那麼是誰,誰統知文家的事,誰又與思慧熟稔,誰有此動人文筆?」
有感情即有誠意,有誠意即能感人,余芒猜到信是誰寫的:張可立。
余芒問:「信裡說些什麼?」
「能夠把姨丈拉回來,文字一定十分有力,我們不知詳情,但可以猜想。」
仲開說:「姨丈也應該回來看看思慧。」
門鈴響起來,余芒放下他倆去開門,原來是副導演小張送定型照來。
余芒同小張說兩句,小張趕去辦事,余芒順手把照片放在書桌上。
仲開講下去,「怎麼安排他們見面呢,早已不是一家人。」
世保好奇問余芒:「照片可否給我看看?」
仲開皺起眉頭不以為然,「世保,專注點。」
那邊廂於世保早已取過整疊照片觀賞,一看到女主角部分,臉色突變,「多麼像思慧。」他低嚷。
仲開不加理睬,人人都像思慧,那還了得。
「余芒,快告訴我這是誰。」
余芒笑笑,「這是我下部戲女主角,當今最炙手可燙的紅花旦。」
「簡直是思慧影子。」
許仲開忍不住,接過相片看一眼,只覺型似神不似,世保大抵是不會變的了,一見漂亮女孩再也不肯放過,來不及想結交。
果然,他向余芒提出要求:導演,幾時開戲?我來捧場。
「歡迎歡迎」是余芒的答案。
她向仲開看一眼,仲開會心微笑。
從此以後,大蓬花大盒糖恐怕要易主。
世保見他倆眉來眼去,不服氣悻悻道:「余芒永遠是我的好朋友。」過來搭住她的肩膀。
余芒笑說:「一定一定。」
「喂,」世保賊喊捉賊,「我們還有正經事商量。」
余芒想一想,「我雖與文伯母新近認識,她卻待我親厚,不如由我來說。」
仲開感激,「可能是個苦差。」
她且沒有恢復本姓,人前一直用文太太身份。
仲開輕輕為她解答:同金錢有關,文家規矩:媳婦一旦改嫁,基金立刻停止撥款。
余芒問:「我們約文先生什麼時候?」
「明天下午可好?」
「那麼我明早去見文伯母。」
「還有一點,最好同阿姨講明,姨丈的新太太堅持要在場。」
仲開與余芒面面相覷,這名女子恁地不識事務,真正討厭,害他們棘手。
過半晌余芒才說:「我一併同文伯母講。」
仲開問:「我們最終目的是什麼?」
世保說:「讓他們一家三口恢復朋友關係。」
「可是思慧她——」
余芒忽然聽見她自己說:「思慧會醒來。」
仲開與世保齊齊看住她問:「什麼?」
余芒緊握雙手。
世保歎口氣,「希望歸希望,現實管現實,醫學報告說——」
余芒再次打斷他,「我不管,我相信思慧會醒來。」
仲開與世保只得緘默。
還是世保恢復得快,他說:「余芒,送張照片給我。」
仲開忍無可忍,一把拉過世保,把他押出門去。
余芒卻欣賞世保這種危急不忘快活的樂觀態度。
他們三人,各有各好處,各有各優點。
余芒寫稿到深夜,把編劇未知的一段趕出來。
孤燈、冷凳、禿筆。
她也曾經深愛過,從一個故事到另一個故事,時常喜新忘舊,有時拍攝到中途已經不愛那個本子,可是還得拍至完場,痛苦好比不愉快的婚姻。
有時拍完,下了片子,仍然津津樂道,念念不忘,舊歡有舊歡百般好處。
余芒都沒有空去愛別人。
夜深,她思念過去令她名利雙收的作品,只希望可以精益求精。
一般女郎最常見的心頭願是盼望那個人愛她多一點。
余芒只想拍得好一點。
從零到五十,她像是忽然開竅,速度驚人,轟一聲抵壘,自五十到七十五,步伐忽然減慢,但進展仍然顯著,之後,她自覺彷彿長時間逗留平原之上,再也沒有上升趨勢。
余芒很少不耐煩別人,她淨不耐煩自己。
西伯利亞也是一個平原,說得文藝腔一點,再走下去,難保不會冰封了創作的火焰。
余芒苦笑,「思慧,迷迭香,幫我找到新的方向。」
但是思慧本身是只迷途的羔羊。
余芒真的累了,伸伸懶腰,回到臥室去。
下一個計劃開始,她的世界除出拍攝場地,也就只得一張床。
這一覺睡得比較長,電話鈴聲永遠是她的鬧鐘,那邊是方僑生醫生的聲音。
「余芒,我明天回來。」
呵,這麼快,戀火不知讓什麼給淋熄掉。
「一個人還是兩個人?」余芒笑問。
「一個人。」語氣懊惱得不能再懊惱。
余芒試探問:「另一位呢?」
「回來才告訴你,照這故事可以拍一部戲。」
「僑生,但它會不會是一部精彩的戲?」
「我是女主角,當然覺得劇情哀艷動人。」
「非常想念你,我來接飛機,見面詳談,分析你心理狀況,不另收費。」
方僑生把班機號碼及時間說出。
來得急,去得快,一切恢復正常,一大班病人在巴巴等她回來,有職業的女性才不愁寂寞。
余芒並不為僑生擔心。
看看時間,她趕著出門。
推開病房門,只見病床空著,思慧不知所蹤,余芒尖叫一聲,一顆心像要在喉嚨躍出。
她叫著奔到走廊,迎面而來的正是思慧的特別看護,余芒抓住她,瞪大雙眼喘氣。
看護知道她受驚,大聲說:「余小姐,別怕,思慧正接受檢查,一切如常。」
余芒這才再度大叫一聲,背脊靠在牆上,慢慢滑下來,姿勢滑稽地蹲在地上,用手掩著臉。
看護幫助她站起來。
「嚇煞人。」眼淚委曲地滾下面頰。
「真是我不好,我該守在房內知會你們。」
慢慢壓下驚惶,余芒問:「為什麼又檢查身體?」
「文太太請來一位專家,正與原來醫生會診。」
余芒點點頭,感到寬慰。
正在這個時候,身後忽然傳來急促腳步聲,余芒與看護轉過頭去,只見許仲開氣急敗壞奔來。
看護知道這也是個有心人,正想說思慧沒事,已經來不及,仲開心神大亂,腳底一滑,結結棍棍摔一跤,蓬一聲才撲倒在地。
當值護士忍無可忍朝著這邊過來警告:醫院,肅靜!
她們去扶起仲開。
「思慧她——」仲開掙扎著起來。
「思慧很好,她在接受檢查。」
仲開頹然坐倒在地,「我足踝受創。」
看護立刻陪他到樓下門診部求醫。
余芒好不容易才坐下來與文太太細談。
文太太顏容大不如前,十分憔悴,一手煙,另一手酒。
余芒過去握住她的手,「醫生怎麼說?」
「可以動一次腦部手術,切除敗壞部分,但成功率只得百分之五。」
余芒衝口而出,「有希望!」
文太太猛地轉過頭來,「思慧極有可能會在手術中死亡。」
余芒張大嘴。
她頹然坐下,「文先生明天回來,只有他可以與你商量該等大事。」
文太太放下酒杯,「誰,誰明天回來?」她一時沒聽明白。
「思慧的父親。」
文太太失笑,「他,他從來沒有在我們需要他的時候出現過。」
「這次不一樣,他決定回來看思慧,仲開與世保都知道這件事。」
「你們別上他當,多少次。」文太太仰起頭苦澀他說:「多少次他叫我們空等失望。」
「人會變。」余芒求情。
「文軒利才不會變,你不認識他。」
「等到明天謎底便可揭曉。」
文太太呆一會兒,問余芒:「你會不會讓思慧接受手術?」
余芒想都不想,「會。」
「我一直知道你是勇敢的女孩。」
「文太太,請答應我們,明天與文先生見個面。」
文太太冷笑一聲,「他若出現,我必定見他。」
余芒鬆下一口氣,「對了,若有旁人在場,你會否介意?」
文太太淡淡地說:「文軒利此刻對我來說,亦與旁人無異。」
太好了。
文太太凝視余芒,「是你把思慧的詳情告知文軒利的吧?」
余芒一愣,「你的意思是,文先生只知女兒有病,但直至此時,才曉得思慧昏迷?」
「他根本不關心任何人。」
「文伯母,他有權知道,他是思慧之父,你為何瞞他。」剎那問余芒不知怪誰才好。
文太太沉痛內疚,為著意氣,她誤了人也誤了己。
「蹉跎半年有多,這對思慧不公平。」
文太太不語。
「我知道我只是外人,也許沒有人稀罕我的意見,你有權叫我閉嘴,但是感覺上我一直與思慧非常親密,有資格代她發言:我要我的父母陪我動這次手術,好歹一家子在一起,成功與否,毫無怨言。」
說完之後,余芒一額頭汗。
室內一片死寂。
過半晌文太大說:「你說得對,余芒,我會心平氣和的與文軒利商談這件事。」
世保在這個時候來找阿姨,單看表情,便知事情已經說妥,不由得向余芒投過去感激的一眼。
文太太用手撐著頭,「世保,你文叔如果方便,請他到這裡來一趟。」
世保打鐵趁熱,「文叔請來一位腦科醫生,他倆已趕醫院去了。」
文太太與余芒都呵地一聲,一個是意外,一個是安慰。
世保又說:「他一會兒來,吩咐我們在此等他。」
文太太呆半晌,「那我且先去休息一下,你們請便。」
等她上了樓,余芒才伸出舌頭,「適才我把文伯母狠狠教訓了一頓。」
世保笑著接上去,「好像還打斷了仲開的狗腿。」
「對,他的腳怎麼樣?」
「扭傷了筋,得用枴杖走路。」
余芒抬起頭呆半晌,三個醫生會診結局不知如何。
只聽得世保低聲說:「我知道思慧,她不會甘心一輩子躺在床上。」
余芒也說:「她要父母愛她,願望已達。」
「多謝你寫信給文叔。」
「世保,那封信不是我寫的。」
世保微笑,「你要逸名,便讓你逸名。」
「真不是我。」余芒不敢掠美。
「替你保守秘密,有個條件。」
余芒說:「我知道,介紹美麗的女主角給你認識。」
世保笑了。
余芒不服氣,「我還以為你愛的是我。」
「我的確愛你。」
余芒悻悻地說:「最好不要忘記。」
「說真的,余芒,老老實實告訴我,假如非要挑一個不可,你會選誰?」
余芒抬起頭,看著天花板良久,煞費思量,只准挑一個,終於她咬了咬牙關:「維斯康蒂。」
世保為之氣結,「盡愛洋人,無恥。」
「電影原來由老外發明,你不知道?」
正爭持不下,門鈴一響。
世保說:「文叔到了。」
余芒主觀極強,腦海中馬上出現一腸滿腦肥大腹賈,神情傲慢粗淺,躊躇志滿地拖著一年青俗艷大耳環女郎,大模大樣踏進來……
門一開,余芒看見文軒利與他新婚妻子,幾乎沒打自己的腦袋,老套言情片著太多了,才有這樣幼稚的結論。
文軒利高大瘦削,文質彬彬,一點也不似生意人,憂心忡忡,態度何嘗有半絲囂張。
世保迎上去,他立即介紹妻子給小輩認識:「談綺華醫生,我們剛自醫院回來。」
余芒實實在在沒想到文某帶來的腦科醫生原來就是他的第三任妻房,難怪事先說好她必須在場,真的,醫生非得大駕光臨不能診症。
談醫生向他們頷首。
相由心生,她是個清秀脫俗的年輕女子,穿黑,混身沒有裝飾品,工餘大抵已沒有時間往唐人街看電影,不認得余芒,但態度親切。
沒一會兒,仲開拄著枴杖也來了。
余芒從旁觀察,左看右看,文軒利都不像拋妻離子的歹角,現實世界的悲劇正在此,沒有人真正企圖做個壞人,可是身不由己地傷害了人。
文軒利不好不惡,文大太也十分善良,可是他倆水火不容,反目成仇。
感情這件事一旦腐敗,就會有此醜陋結局,下次誰再來問余芒挑哪一個,她就說杜魯福。
愛電影安全得多。
這時文軒利抬起頭來,「把你們的阿姨請下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