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了幾拍才發現他的存在,急急地站起身——
「我、我沒有站在你家門口喔。」她緊張地強調,只是站在看得到他家門口的地方而已。
他看著她帶點膽怯的神情,心想自己有那麼嚇人嗎?
但她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樣,也使他對即將開口的事有些遲疑,暗自斟酌著該如何開口,這般的猶豫還真不像他的個性……
最後,他想不到其他方法,還是決定省麻煩地直接告訴她從朋友那裡打聽到的結果。
「聽說他們一家人都搬到內地去了。」
「什麼?」她一時不懂他在說什麼。
「我剛剛問了介紹我買這房子的人,他說那個姓廖的——可能就是你的舅舅,他和他老婆貸款玩股票,賠掉了一大筆錢,所以半年前就開始把手上的資產脫手換現,一家人在一個月前就搬到對岸去住了。」聽完朋友打探到的消息,又想到她說要搬來和她舅舅一起住,上個星期還通過電話,他更覺得這件事根本大有問題。
「怎麼可能?!舅舅明明叫我賣掉鄉下的房子後搬來台北跟他一起住,上個星期還打過電話問我需不需要重新裝潢房間……」她震驚地睜大眼,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話。
「你是不是從來沒打過電話給他?」他突然想到她說她舅舅的電話、手機都聯絡不上的事。而且看她的反應,好像完全不知道她舅舅的財務狀況不佳。
她想了一下,眼神更加茫然。「舅舅每隔幾天就會打電話給我,所以我從來沒有……不,之前外婆過世的時候我有打手機給他,那時候他有接電話,還馬上趕到鄉下來幫我處理外婆的後事。」她解釋得很詳細,好像這樣就能證明舅舅不可能做出對她不利的事情。他是她親舅舅啊!
「你外婆是什麼時候過世的?」他問,雖然自己也不曉得幹麼要在這替她釐清這些事情,但就是下意識地覺得想幫她些什麼。
也許是因為她那雙看起來很慌、很無辜的眼睛……
身為一個自認不怎麼良善的人,他直覺地知道她就是那種很容易吃虧兼被佔便宜的人。
「大概是三個半月前。」她不會忘記外婆去世的那天,也還記得舅舅是怎麼在電話裡安慰她,要她別哭、別著急,他會立刻從台北趕回去找她。
「哼,看來這三個月裡他瞞了你不少事。」他冷冷地說,覺得她舅舅根本是存心隱瞞她搬家的事,不過瞞她這種事又有什麼好處?
看她一臉備受打擊的樣子,可憐兮兮地,他竟有些不忍心再往下問,同情心又莫名地洶湧而上,就此打住這個話題——
「總之,我打聽到的就是這些,所以你也不必再等他們回來了。既然房子賣了,就拿著那些錢再去找個地方落腳吧。」對,這才是他來告訴她這些的目的。現在她可以帶著那些錢離開他家附近,重新去過自己的生活了。
然而她一聽,眉頭皺得更緊,表情更顯憂愁。
「賣房子的錢……」她的口氣十分無助。
「該不會全被你那個舅舅拿走了吧?」他猜想這會不會就是她那個舅舅瞞了她這麼多事的原因。
「……還有賣田地的錢和外婆的保險金。」她幾乎把所有的錢都交給舅舅,相信他會幫她處理好所有事情,全然的信任他。
「也就是說你所有的錢都被你舅舅騙走了,現在只能流落街頭?」天啊,他發現她真的不只是可憐而已,根本就是淒慘透了。
她那個舅舅也太沒天良了,竟然連自己的親人也騙這麼大,還丟下她一個人在這裡等人,到底是不是人啊!
崔世拓為她的遭遇感到義憤填膺,看不慣那種自己闖了禍又拉人去墊背,簡直一點責任感和羞恥心都沒有的混蛋傢伙。
「不可能……舅舅和舅媽不是這種人,他們一定只是忘了告訴我新地址,他們——」她難以接受這個醜陋的事實,還在說服自己要相信。
「他們是騙子、小偷、沒良心的詐欺犯,你最好趕快清醒,去警察局報案,不過那些錢恐怕是追不回來了。」他一針見血地道破她此時的處境,就是被自己的親戚給騙了,就算把頭埋在沙裡也改變不了既成的事實,所以她最好面對,想想接下來該怎麼辦,趕快為自己作點打算,逃避只會讓問題擴大而已。
不過她整個腦子都亂哄哄的,就像剛得知外婆驟逝的消息時,什麼都不能想,只有大片的空白和心慌意亂……
她的親舅舅……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他缺錢用,為什麼不直接告訴她,請她幫忙,而是用這麼可怕的方法來欺騙她?
她抱著身側的包包,雙瞳失焦地仰望一片無邊無際的黑夜,眼底泛起無助的淚光。
怎麼辦?外婆……以後我一個人該怎麼辦……
「身上有錢嗎?」
一道聲音拉回丁花梨的注意力,她愣愣地看著站在面前的男人。
「我問你身上還有沒有錢!」崔世拓忍不住吼人,覺得這女人怎麼老是一副呆呆的模樣,一點都不精明,怪不得會上人家的當。
「喔。」她拿出錢包老實地算了算。「我有兩百三十七塊……」再掏出外套裡的零錢。「這裡還有十三塊。」
俊臉黑掉一半,他心想自己這問題是想知道她身上還有沒有錢花用,而不是問她實際上有幾塊錢,她居然還一塊一塊地數給他看……
二三七和十三……加起來剛好是二百五,真符合她的行為吶!
「這該不會是你的總財產吧?」他皺眉睨著眼前的二百五——不,是她手中的兩百五十塊。
「不是,我在農會裡還有幾萬塊,郵局裡也有三千多元。」她想想自己還有兩個戶頭。因為一向把大部分的薪水交給外婆處理,所以她的帳戶裡沒留多少錢。
「喂,你腦子有問題啊!幹麼隨便告訴別人你戶頭裡有多少錢?」他受不了地大吼,心裡的同情轉變成一種火大的情緒,覺得這女人真的是個二百五是不是!怎麼一點危機意識也沒有?難怪會被她那個狼心狗肺的混帳舅舅騙走那麼一大筆錢。
她帳戶裡的存款寥寥無幾,竟然還那麼放心把大筆財產都交給別人處理,這不叫笨叫什麼,真是蠢蛋一顆!
「因為你問我……」
「我跟你很熟嗎?我們非親非故,只是陌生人而已,連你親舅舅都會拐你的錢了,像我這種陌生人怎麼可以相信。」他訓了她一頓,看她單純得像隨時會被拐走的樣子,就忍不住要提醒她這社會沒有她想像的那樣良善,最好多提防別人一點。
「喔。」她縮起脖子,受教地點點頭,不過心裡卻直覺地認為眼前這個男人不是壞人,雖然他總是一臉凶巴巴地吼她……
「再這麼蠢下去,小心連你那幾萬塊都會被騙光。」他見她沒有專心聽訓,一臉若有所思的神情,立刻加大音量把她喊回神。
她現在哪有時間分神發呆!
「是,我以後會注意的。」她渾身一震,捂著受驚的心臟,很認真地用力點頭。
他微微揚眉,顯然對她這時的態度稍微滿意了一點。
但教訓她的同時,他卻沒發覺到自己也正矛盾地對一個關係陌生的女人表現出不曾有過的情緒反應,超乎尋常地在乎她會不會繼續被騙下去。
其實她笨不笨又與他何干?
「手伸出來。」他命令道。
「蛤?」
「手。」他沒耐性地輕吼。
她馬上伸出手,像只效忠的小狗般乖乖地聽命於主人的指揮。
他翻過她的手,從皮夾裡抽出一疊鈔票放到她手裡。
「找家飯店住一晚,明天就回鄉下去過你原來的生活,這裡不適合你。」他想鄉下的生活可能比都市來得純樸一點,比較適合她這顆單純的土包子,而且她回到熟悉的故鄉去生活也沒有適應的問題。
不自覺地,他又開始替她規劃起適合她的生活,不曉得這算不算他習慣幫人設計房子的職業病……
「這……」她看著手上那疊不算薄的千元大鈔,眼圓嘴也圓,表情比被他吼罵還震驚,好像那是幾千萬的現鈔一樣。
「拿著。」他能做的也只有這點而已,其餘的也愛莫能助了。
「如果再讓我看到你出現在我家附近,我會把你扭送警局,說你是個跟蹤狂,聽到沒?」他按下她的手,要她把錢收下,還故意語帶恐嚇地威脅她,就怕這女人繼續留在這座都市叢林裡遊蕩,改天又會被哪個豺狼虎豹給啃得連骨頭都不剩。
她看起來就是一臉很好騙的樣子,換作他是騙子也會找她這種人下手,雖然這顆土包子根本搾不出什麼油水來……
「聽到了。」她握著手中的錢,低著頭,沒再和他爭論。
「記住,快從我眼前消失。」見她很合作,他放心地往回走。
丁花梨等他走了幾步才抬頭,緊握住手中的錢,淚光閃閃地望著那道走遠的身影,覺得在這漫長又難熬的一天中,總算有一件令她比較好過的事發生了。
她就知道他是個好人,雖然他臉上常帶著冷肅的殺氣,罵人又有點刻薄、毫不留情,但其實他的心地很善良,不但替她打聽了舅舅的消息,還給了錢想幫助她……
想起那個利用她的信任騙走她所有財產的親舅舅,這個和她非親非故的陌生人簡直就像漆黑的夜裡一線微光,給了她一股無形的安慰,讓她覺得這社會上還是有好人的……
崔世拓回到房裡,再次拉開窗簾,向窗外眺望……
大門前沒人,路燈下也沒人,視線所及都不見那女人的蹤影。
很好,看來她這次總算聽了他的話,乖乖離開了,不然一個女人大半夜的獨自在街頭徘徊真的有些危險。
在知道那顆土包子的悲慘遭遇後,他真心的希望她別再遇到什麼不幸的事,免得情況雪上加霜。雖然他剛才拿給她的那些錢不是多大的數目,但應該夠她在飯店住一晚,再回鄉下去租間小房子暫且安身了。
想到這,他沒來由地鬆了口氣,稍感安心。
然而這份安心只持續到隔天早上……
「搞什麼?!那顆土包子……」一大早,崔世拓就站在信箱前煩躁地自言自語,因為他發現昨夜給她的錢居然出現在信箱裡,還用一條樸素的手帕包得整整齊齊。
這算什麼?!那女人在展現她的骨氣嗎?她到底有沒有搞清楚自己現在是什麼慘況啊!
崔世拓回想起昨夜她那臉茫然無助、眼眶泛淚的神情……
他眼尾一吊,對於她這種不識時務的做法感到相當不以為然,畢竟她現在又慘又窮,收下這些錢才是明智之舉,否則就憑她身上那點錢恐怕連買張回鄉的車票都不夠,還有她昨晚又是睡在哪裡,會不會又出了什麼事……
罷了,想想那也不干他的事,他幹麼在這兒替一個沒關係的女人瞎操心!況且她既然把錢還回來,就表示她不需要這些錢也能安頓好自己的生活才對。
崔世拓看著那條素雅的手帕,突然為自己的多慮感到有點好笑……
以他的性子,要他擔心一個非親非故女人,還真不像是他會做的事!
他把錢收回皮夾裡,將那顆土包子的影像拋諸腦後,出門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