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發出敵對宣言之後﹐左容容便捨了心捨了情﹐從深沉的情愛裡甦醒。人前人後的心緒交戰﹐與衛非難捨難離的糾纏﹐皆是她得除去的﹐她必須捨了他﹐捨了最初純摯的情愛﹐在這世上﹐她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告別了衛非﹐她再也不必挺直了背脊﹐在人前裝歡笑意盈盈﹐在人後因衛非而心頭默默倘血﹐這種曾陷她於昏亂混淆的痛楚﹐此刻剩餘的﹐只有深深的疲倦。
從今而後﹐她是一隻逃離魔咒的自由鳥。被衛非緊密裡纏了十年﹐此刻完全擺脫﹐她終於可以展翅飛翔不受束縛。她不需再苦苦壓抑體內奔騰如流的毀滅慾望﹐可以盡情地把天地放在掌心放手豪賭一場﹔可是她卻也覺得頓失憑恃。當寂寞悄悄滑落時﹐她許久許久不曾感到如此孤絕﹐彷彿身體裡的一部分掙扎欲墜﹐卻又不肯與她分離。
踏出六扇門﹐左容容無意識地向前走了幾步﹐回首轉身仰望高懸在門上黑木金漆的門匾。
也許她該找個時間﹐把她來這世間的原由好好告訴養育她至今的左斷。她可以下對任何人有所歉疚﹐但要放下左斷﹐她總有一種骨肉難離的感觸。
她悵然地轉身﹐起程趕赴她今生最重要的一場盟約。
根據古獻記載﹐京城能成為大唐重城﹐乃因東郊皇陵的皇室龍穴所護﹐而除了皇陵之外﹐百座廟宇環繞著京城形成一種封印屏障﹐皇陵與百廟相依共存的力量﹐使京城成為大唐不被外力所擾、惡力所侵的重要據點。若她想進入皇陵﹐必須先突破百廟所結成的封印﹐但要─一突破那些封印太過耗時了。
左容容照著日前向左斷要來的京城地形圖﹐首先來到最靠近京城心臟地帶的廟宇。
她站在香火鼎盛的廟門之前偏首輕笑﹐衛非一定以為她會按規照矩地破封進陵所以把防她的功夫都下在百廟之上。但她可沒那麼多時間和耐心掃除百座封印﹐只要她破了百廟之首﹐憑她的本事﹐要進入皇陵並非難事。
左容容輕步跨入廟門﹐靠站在廊柱旁觀看廟內的信眾們。在裊裊香煙中﹐香客們虔誠地伏身膜拜座上的神詆﹐盤掛在橡上的檀香飄墜飛灰﹐夜以繼日的焚香﹐燻黑了神詆的面龐。聲聲的祈願祝壽竄流至她的耳裡﹐她側耳聆聽﹐人們多半是在請求座上的神詆讓這個紛亂的國家平安富強﹐少些抽稅和高壓﹐讓百姓清音的生活得以維持下去。
一聲一聲地聽著﹐生氣裡濁重的煙火氣味使她更加清醒﹐熊熊的心火彷彿被加溫般地沸騰著。自小左斷為她佩戴的禮佛念珠﹐絲線突地在她的胞間斷裂﹐菩提子瞬間墜落滿地﹐四面八方地滾流。
她忍不住握拳場視高坐其上的神祇﹐那香座上的神聽見這些請求了沒有﹖若是聽見了﹐地為何不下凡普渡眾生﹖鎮日受人們的供奉華寵﹐它為這些人付出了什麼﹖施與受之間﹐地應當是施者而不是受者﹐地為何不下來代百姓受這些苦難﹐反倒一身熏香霞峽地高坐明堂﹐不染一絲人間煙塵﹖也許﹐它聽不見﹐更或者是吝惜於把一塵不染的自己投身於這個憂歡交錯的人間、善惡割據佔領的世界。這是濁下或是清高﹖神祇的姿態應當是如此嗎﹖地若是聽不見﹐但踏入雜背人間的她全聽見了﹐她聽見了遠送不到的癡心祈願﹐也看見了被這些生命點燃的璀璨煙火。
座上明亮的紅燭火焰如蓮﹐她卻自覺如被熄滅的殘盡﹐留在人問品嚐人世的無常與蒼涼﹐因心冷而絕望。
洶湧的憤怒匯聚至她的雙掌﹐她緩緩揚起皓腕﹐廟裡的明燈與香﹐火頓時飄滅﹐在燭影暗去時﹐座上木造金身的神像﹐金箔片片掉落﹐香客們尚不及點燈復明﹐她的掌腕再一使勁﹐香座上猛地掀起轟然巨響﹐木碎煙飛。
響音如聲﹐直透耳膜﹐好半天﹐廟中的香客們聽不見其它的聲音。塵埃中﹐座台上毀碎的神像個香客們錯愕愣眼、屏住了呼吸無法思考。
在驚訝的抽氣聲中﹐廟身陣陣搖動恍如地動天搖﹐鮮花供果、燭台熏香各自零散翻落﹐香客們惶然的驚呼聲此起彼落﹐左容容在香客們紛紛伙身下跪或倉皇而逃時﹐輕移蓮步退出店門之外﹐冷眼仰視廟簷上請高人設計過的鎖神名磚、伏魔瓦片﹐隨著裡頭被毀的神像自高處掉落。
她後畔噙著一朵細頸的笑﹐在奔逃而出的香客之中﹐自在地走出封印被破的廟宇﹐揚手招來等待在廟外的轎夫﹐命轎夫迅速起橋前往東郊皇陵。
年輕的轎夫們在將轎抬至設有重兵看守的皇陵外後﹐便要左容容下轎﹐表示不敢再前進。左容容無所謂地輕聳香肩﹐付了轎資﹐裊娜地直走向皇陵的陵門。
很快地﹐守陵的禁軍集結在她的面前將她攔下﹐她不作聲也不後退﹐朝他們徐徐綻笑並伸出雙掌﹐驚人心神的笑意似吸人魂魄般﹐禁軍們掌間的兵器脫手墜地﹐倦累得了不開眼在她面前倒跪而下﹐紛紛閣上雙眼沉睡﹐任她再度前行。
綠水青山中﹐雪白的皇陵顯得醒目突兀﹐步行過兩旁石像陳列的坦然大道後、皇陵石鑄的陵門便儼然在望。
石色如雪的陵門上縛上了重重鎖鏈﹐門外還立有高聳的柵欄﹐令左容容不得不止步﹐閉上眼停站在門前思考。
不一會兒﹐她取下發上的玉簪﹐在柵欄之前畫出一道驅火陣法﹐陣法畫好後﹐她彎下身將玉簪直插入陣法中心﹐再抬首望向高聳的柵欄﹐木造的柵欄在玉簪破土插入時﹐迅速被四面莫名而起的烈火吞沒燎燒﹐火舌在南風的吹拂下拚命拔高﹐似恨不得能攀上雲霄。
左容容穿過熊熊烈火燒出的入口﹐來到陵門之前﹐只手輕按在光滑如鏡的門面上﹐霎時碎石飛進﹐深厚的石門裂開了一道口﹐被迫開啟陵門任她光臨。
在陵門被破的同一時刻﹐待在六扇門地底宅內的衛非氣息忽然大亂地忙掐指細算﹐而後睜大了雙眸。
皇陵陵門被破﹖﹗難道百廟封印已經彼左容容給破了﹖衛非不得其解的蹙眉揣想﹐即使左容容的行動再怎麼快﹐她怎有法子在短時間內破了他已施法守護的百廟而不被他察覺﹖衛非很快地就推翻了先前的設想﹐認為左容容是直接去皇陵﹐而百廟她應當尚未動手才是。但她的行動速度恍他預期的快上許多﹐他甚至還來不及陣護皇陵。
衛非拍開宅們﹐快步走至隔鄰的左容容大宅﹐將一隻骸吊在窗邊覆著黑布的金籠取下﹐提著金籠又走出左容容的居處﹐繞過地底下曲曲折折的小徑來到地面上﹐仰首審看了天像一會兒﹐彎身將金籠擱置在地取下黑布讓久居黑暗籠中的火鳳凰重見天日﹐這只火鳳凰﹐乃是第一個被左容容派去當刺客的朝歌﹐從九天巡府雷萬春那裡帶回來的。原本是鎮守雷萬春府中風水壁的火鳳凰﹐硬是被為毀雷萬春勢力的左容容奪來﹐而奪來之後就一直擱放在她的宅子裡﹐被她當成一隻普通的鳥兒養著。
然而衛非卻不當火鳳凰是普通的鳥兒﹐他將這只火鳳凰機為救命的兵符。左容容進皇陵不外乎是要毀皇陵內的大唐風水壁﹐若不及時救回風水壁﹐後果太不堪設想了。
衛非低首朝籠內的火鳳凰叮嚀了幾句﹐拉開籠門﹐讓火鳳凰振翅飛向天際。
破皇陵而入的左容容﹐不知衛非已採取了挽救的行動。她在陵中朝目標前進著﹐一路上設計得宛如仙境的皇陵﹐讓她不禁高挑秀眉。
鼎鐺玉石、金塊珠礫、槐木車馬、彩陶繪源被皇族做為擺飾署放在陵內。桂殿蘭宮、長樓飛閣﹐一棟一墅地在陵中矗立難以數計。陵裡上有眾星下有百川﹐陵頂鑲嵌著斗大的夜明珠﹐量淡的光芒似是明星熒熒﹐陵底一條條人造河川﹐長橋臥波其上﹐灌注在川中代替水的水銀﹐使水川流百年也不枯竭、由珍貴的人魚膏所制的長明燈﹐瑩瑩在空氣中閃耀﹐將陵內映照得恍如白晝。
左容容並不以眼前所見的景象為喜﹐反而憎惡的感覺油然而生。外頭不知有多少百姓日回過著有一頓沒一餐的生活﹐而在這陵墓之中﹐皇家的先人們卻是過著神仙似的生活。活人尚不如死人﹐是否正是所謂的生不逢時﹐做人要比做鬼更慘﹖心緒難平的左容容拉著及地的羅裙朝陵中疾行﹐直走王陵中深處﹐尋找大唐創國時所建的風水壁。在一盞永世不熄的長明燈的指引下﹐一面翠玉雕成的龍形玉牆呈現在她的眼前。
玉牆上所雕的九條玉龍﹐盤踞著牆上浩美廣幅的山水﹐替大唐皇室緊緊守護著世代江山﹐即使君昏臣讒民不聊生﹐這面風水壁也能讓大唐世代不滅。
左容容伸掌按在玉龍的首際﹐其中一條玉龍即震碎在她的掌心之中。她一連震碎了四條玉龍﹐正打算將剩餘的五龍也全震碎時﹐陵中突然掀起一陣灼熱的旋風﹐強風使得長明燈忽明忽滅﹐就在燈火快被吹熄時﹐陵中亮起了更加刺眼的光芒﹐令她不禁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她愣眼看著自陵外飛進的火鳳凰﹐在火鳳凰朝她飛至時﹐俐落地偏身閃至一旁﹐免得自己被熱力四散的火鳳凰掃到。但她這麼一讓開﹐火鳳凰便停棲在已被她破壞的風水壁上﹐頻吐著火舌﹐讓她再也無法靠近。
左容容不需算也知道這隻鳥兒是誰派來的﹐她瞄了尚存的五條玉龍一眼﹐不禁有點氣惱。這風水壁只被她毀了一半﹐又有火鳳凰鏡守護壁﹐想來她是不能再動風水壁的主意了。早知這隻鳥會來環她的好事﹐當初她就該在得到這隻鳥時殺了它。
氣惱之餘﹐她盯著殘碎一半的風水壁﹐又漾出了笑容。
衛非的火鳳凰暫時救得了皇陵的風水壁﹐讓大唐能再撐上一段時日﹐卻不見得救得了百廟。環饒京城的百廟﹐將因首廟的毀敗而逐一瓦解崩落﹐百廟一毀﹐與百廟相互依存的皇陵自然也失去了守護的作用﹐無法讓這個朝代久久遠遠。她毀不了皇陵但已毀了百廟﹐那麼滅世的一天雖不能如她所願立即到來﹐但也只是時間上的問題罷了。
對這種成果﹐她雖不甚滿意但仍可接受。有衛非擋著﹐眼前能破一個是一個﹐還有數道毀滅的大門等待她去開啟﹐她就不信衛非那麼有能耐﹐能夠全部阻止。
放走火鳳凰之後﹐衛非沒直接回六扇門﹐而是以飛快的速度趕至皇城之外﹐反而先左容容一步﹐改守勢為攻勢﹐照著水道地形圖﹐找出京城水泉的中心點。
皇城外的一座古剎﹐正是衛非自水道圖上推算而出的水泉中心點。當他趕赴至早廢棄多年的古剎﹐迎接他的是荒煙漫草和頹傾破敗﹐寂靜幽涼得只聽得見蟬鳴﹐不見一絲人聲。院內一處寬廣深不見底的大池﹐清冽剔透的泉水不斷自地底湧出﹐流泉掙棕悅耳。
全國的源泉均由京城地使水泉中心所供應﹐經由細密如網的水這分送至全國各處﹐如果左容容要讓全國的水泉枯竭﹐必定會限他一樣朝此處下手。與其再讓她搶得先機﹐他寧可這回就由他先來阻止。
他傾身掬取一捧甘冽的泉水﹐清涼的泉水滑過他的掌心﹔湧泉池員水質清透﹐但卻課不見底。他著著池中自己的倒影﹐覺得映在水面上的臉龐既是狼狽又是痛楚﹐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眸此刻板不安定地炯炯晶亮﹐非但笑意無存﹐倒是不捨又添了幾分。
當年的一時心軟﹐造成了兩個人此時之痛。說到底﹐造成今日這局面的人是他﹐如果他當時能狠下心把年幼的左容容殺了﹐那麼今生往走糾葛的清愛也不會發生﹐他們兩人更不會反目相對。
這些年來﹐走遍四海五湖﹐看盡胭脂佳麗﹐他的雙眼因洞悉世事而銳利﹐因長年的旅途而疲憊﹐女人對他而言可有可無﹐能入他眼的﹐不能動他的心﹐能親近他的﹐亦無法動他的情﹐無論是如何的傾國名妹﹐他從不凝注眼神在她們身上。但他的雙眼卻在見到左容容時起了極大的變化﹐當她首次進入天牢見他時﹐他忘不了她俏生生的站在他門邊﹐潔白的纖指繞著髮梢﹐對他的盈盈一笑。
他從沒想過當年那小小的女孩長大後的模樣﹐不設防的心在她唇畔的笑容浮現時﹐即毫無防備地被她奪走。
愈是瞭解左容容﹐他愈瞭解愛是什麼感覺。對她深切濃烈的愛意幾乎吞噬他的理智﹐而每當在神智回醒時﹐他才發現﹐他們之間的愛是那麼縹渺飄忽﹐隨時都可能在意念轉變下變成過眼雲煙。在情路上一路走來﹐她與他的距離是如此接近卻又遙遠﹐令他愛得既深刻又絕望。
她曾陪他度過許多夜晚﹐烹茶、、對弈﹐閒敲棋子落燈花﹐在紅融融的燭火下看她﹐成了一種享受。
他愛看她白皙柔美的面容﹐看她咬著唇瓣執棋不定的模樣﹐看她倦累時膩在他的懷裡安心地沉沉睡去﹐她的喜、怒、顰、笑﹐一舉手一段足﹐在在牽引著他的視線﹐也將他的心扯得好緊。
衛非索性掬起清水潑至臉上冷卻熾熱的思緒﹐在岸邊頻頻喘息﹐試著冷靜地想起來此的目的。
假如他沒有料錯﹐左容容在毀了皇陵裡的風水壁之後﹐下一個步驟即是斷了湧泉之脈﹐讓全國源枯水竭、湧泉不再。如果要阻止她﹐他就得搶在她之前行動。
他將臉浸入池中﹐緩緩地讓身子沉下﹐往泉底最深處游去﹐游了一陣﹐才終於抵達泉底。在不斷湧出泉水之處﹐他見著了一塊頗有歲月的石碑豎立其上。
他在碑前猶豫了很久﹐遲遲無法狠下心來。就在他決無法忍受胸中窒息的感覺時﹐他才自懷中抽出一柄利刃﹐在石碑上刻下一串銘文。當刀子一離開石碑﹐他曾懊悔地想刮去已刻上的銘文﹐但更強大的使命感令他收回這股衝動。轉身游回岸上。
一回到岸邊﹐衛非隨即躍上古剎頂處的一道橫樑﹐不讓身上半滴水珠留在岸邊暴露行跡。
而漫了一步的左容容﹐在他藏身之後便來到了古剎襄。
左容容並不知衛非已來到此地﹐雖然她一進古剎就仔細觀察是否有人來過﹐但經過一番探查後﹐她確定古剎中除了她外投其它人。她這才放下心來﹐以為自己又搶得了先機。
她靜悄悄地往地邊走去﹐站在池邊打量水池的深度。
深不見底的水池讓她看不清水底的情況﹐想了一會兒後﹐她決定冒點風險直接下水。
初入水中時﹐冰沁的涼意直上她的心頭﹐她勉強地調適著不適的感覺﹐深吸一口氣﹐如泉底潛下。池水的深度超出她的估算﹐她在潛了一陣後才抵達泉底﹐找到了她要找的那一塊石碑。
她的手方覆上那塊石碑﹐手心便傳來一陣疼痛熾燙的感覺逼她趕緊收回手。她握著似被燙傷的手掌張大眼在石碑上細瞧﹐才發現石碑上有著一行看似新刻的細小文字。
她再游近仔細讀起碑上的文字後﹐不禁一陣怔然。
龍神護印﹖左容容愣愣地望著水底被加封的石碑﹐世上能寫出龍神護印這等玄法的人﹐除了她之外﹐也只有衛非了。只是她沒料到衛非居然比她還快一步﹐已經來此動過手腳﹐而她卻絲毫不知。
石碑上的刻文披她觸摸過後﹐字跡在水中顯得異常明亮﹐隱隱透出一絲光芒。左容容盯著那極不尋常的光芒﹐心慌地猛然旋身﹐池水在她眼前漸漸凝聚成一條龍形﹐洶湧地向她流來﹐將她困在旋繞的水流之中﹐她的四肢似被纏著不能動彈﹐四面八方都找不到攀附的憑借﹐拚命想掙扎卻又無法逃開﹐漸漸地﹐她開始感到不能呼吸﹐胸口燒灼著﹐漫天蓋地的暈眩衝向她的腦海﹐意識也逐漸變得朦朧。
她濛濛地看著水中琉璃繽紛的世界﹐覺得自己愈來愈虛弱﹐正一點一滴地流失生命。強勁的水流呼嘯掠過她的耳際﹐她卻覺得好安靜﹐安靜得好像世界上只剩下她一個人﹐孤單寂寞的感覺比池水還要冰冷。她停止了掙扎﹐極力睜大眼看著四處。如果她就要死去的話﹐她希望﹐能再見衛非一面。
她虛弱地微笑﹐心想這是不可能的願望了﹐衛非既然會在這裡設龍神護印。分明就是要她葬身於此﹐他又怎可能迢迢來此讓她見上一面﹖窒息感慢布她整個身子﹐令她眼睫迷茫低垂下。合眼之際﹐她彷彿看見了衛非那雙擔憂惶怕的眼眸。
衛非在左容容下水之後﹐躍下了橫樑一直在岸上徘徊不去。
有一刻﹐他想跳下水去將她拉回來﹐但理智又讓他裹足不前。倘若救了她﹐她定又會繼續毀滅的行動﹐他不能﹐錯過這次殺她的大好機會﹐可是他又無法就這樣眼睜睜地見她死去……直到水底的封印被觸動之後﹐他彷彿看見她在水中痛苦的掙扎﹐他的胸口泛過一陣絞心般的疼痛﹐促使他不顧一切地縱身下水。
衛非盡可能快速地沉入水中﹐並解開防她的護印。當他趕至左容容的面前時﹐她已陷入昏迷他一手提著她的腰肢﹐縱身自水底向上躍出﹐將她抱至岸上平放。他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她冰冷的身子無一絲氣息﹐使他遍身顫抖悔痛難當﹐忙俯下身啟開她的唇﹐用力地將空氣吹進她的肺葉裡﹐如此反覆反覆。直到她自口中嘔出一些水嗆咳了一會兒﹐他仍無法停止顫抖的雙手和一顆惶然欲碎的心。
左容容並沒有醒來﹐沉靜地含著眼瞼躺在他的臂彎裡。衛非將下顎貼在她濕淋的發上﹐一手撫按在她的胸前﹐急需她穩定的心跳來證明她未離去。在這此時﹐池面上出現了些許動靜﹐他分神地瞥過眼﹐焦急的眼眸裡蒙上了另一層深深的悵痛──一朵朵白蓮冉冉浮出水面﹐白蓮的花瓣徐徐開啟﹐正似她清絕美組的容顏。
衛非撩開貼在她額間的發﹐緊貼著她的臉龐﹐隨著地面.上花兒一朵朵的盛開﹐一次次狂暴的痛席捲割裂著他的身軀。他弓著身將她深擁在懷裡﹐密密地環緊她不肯放手﹐也無法放開。
也許她能收回對他的心和對他的情﹐將全副的心神放在如何對付他這個阻礙者身上﹐但他卻無法承受失去她後必須面臨的哀痛。對於她﹐如果有毒藥﹐他情願自己喝﹔如果他們兩人間有一人需死﹐那麼﹐他情願死的人是他。
燭影搖映下﹐衛非靜坐在左容容的床邊﹐不時地更替著她額上的濕巾。
從水中救回左容容之後﹐衛非便將左容容帶回六扇門地底下的居處。身子骨不是很健壯的左容容﹐在猶未醒來時即染上了風寒﹐兩回來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在床榻上輾轉翻騰著發熱的身子﹐不是含含糊糊地說著話就是斷斷續續地哭泣﹐讓他懸著的一顆。已怎麼也放不下。
衛非拭去她額際又沁出的汗珠﹐把量她的脈象覺得她的溫度雖退了些﹐但仍是燙熱。他再打濕了繡巾擰乾後安妥地擱放在她額上﹐執起她柔嫩無骨的小手貼在頰邊﹐閉著眼傾聽她呢哺的夢話。
他一直明白﹐在左容容堅強的外表之下﹐心卻是脆弱得很。她可以把傷心用強大的執著蓋過﹐把感情趕至流處﹐退自己不再去想﹐遵照腦中的指令做她非完成不可的事﹐可是﹐她把自己壓抑得好辛苦﹐她說的、夢的﹐都是他。但他知道她醒來時﹐倔傲的她絕不會對自己說出口的話反諾﹐當然更不會承認他聽見的一切囈語﹐這些﹐他只能替她收著﹐替她擱放在心底。
能再這麼親近地看著她。撫著她﹐也許也只有這種時候了。他以臉頰細細地感受她手心柔膩的觸感﹐心想她在醒來後﹐八成會將面具戴得好好的﹐將他推拒至於裡之外以護衛自己。但他所求的並不多﹐即使只能這般平靜柔和地與她相處﹐他便已很滿足。
衛非屏息專注的凝視著她﹐想把眼前的她細細密密地鏤刻在心底。爾後﹐就算又必須與她對立﹐現在這張靜溫似水的容顏﹐將變成他此生回憶中的慰藉。
手掌上的一陣暖意﹐使已漸漸淺睡的左容容悄悄地睜開眼。
張眼望見的﹐不是她合眼前的水光粼粼﹐熟悉的床帳靜靜地掛在她的上頭。而她身邊有一股她忘也忘不了的松香。
她側首尋找衛非﹐見他正閉上眼緊握著她的手﹐他身後的燭光把他的身影襯托得暈淡朦朧。他身上清冽的味道挑起了她的回憶﹐她一直很想告訴他﹐她喜歡被他身上淡淡松香包圍的感覺﹐可是總忘了對他說。而此刻他臉上戀戀的表情﹐似乎是在回想些什麼……她的心不禁狂跳起來﹐有那麼一刻﹐她以為又回到了什麼事都還未發生的從前。
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左容容仍有些暈眩的腦子想不太起來﹐她記得﹐她在水中最絕望的一刻時﹐她告訴自己﹐她想見到他。而今﹐他真如她所願地在她身旁﹐她見得到﹐也觸摸得到﹐但是﹐他為何會在這裡﹖她用力眨眨眼陣﹐努力憶起她做了什麼事。她記得她在破了皇陵之復便去破湧泉﹐但是她在泉水裡﹐卻遇上了他設的龍神護印──他要她死﹗在容容迅即將自己的情緒全都收回﹐將記憶停留在衛非的所做所為之上﹐並想抽走被他緊握且不太聽使喚的手。
她一動﹐衛非馬上睜開眼﹐焦慮的陣子見到她冰冷的表情後﹐眼神逐漸變「容容……」衛非伸手扳過她的臉龐﹐但她輕拍開他的手﹐掀開被子想下床榻。在她將身於挪至床沿時﹐腦中一陣天旋地轉讓她兩手撐在榻上﹐低著頭喘息。
衛非一手環著她的腰一手貼放在她背後﹐小心地讓她躺回床榻裡﹐在她執拗地又想坐起時又將她推回去﹐連連試了幾次﹐才讓不適的她不甘心地安分躺「先養著吧﹐你的身子弱得很。」他拿起被她弄掉的繡巾重新打濕﹐邊向她叮嚀。
左容容因他語氣裡濃濃的關懷而芳容稍變﹐他怎會又變成這般不會的模樣﹖之前他才差點讓她死在池底﹐現在他卻又翻書似地變回了以前的性子﹐他到底要不要殺她﹖或者他的柔情蜜意﹐又是想讓她改變心意的一種招數﹖「你若有閒暇關心我﹐為何不關心一下﹐你要救的世人﹖」她沒好氣地盯著他敷巾的動作。他不是愛世人甚於她嗎﹖那他去愛呀﹐何必管她的身於弱不弱﹐還在這邊照顧她﹖衛非沉吟了許久﹐微笑地拍著她的臉頰﹐「其實﹐你比我更愛世人。」她若不愛世人﹐不會做出這些事來。只可惜﹐她的方法不對。
「沒錯﹐我是愛世人。」左容容拉下他的手﹐直把話擲到他的臉上。「因為你雖是諸葛武候轉世﹐但你和前世一般﹐根本無法解救蒼生。更甚者﹐你連前世都不如﹐棄蒼生於不顧﹗」當年諸葛臥龍出世﹐為了拯救黎民百姓﹐但一生的憂國憂民鞠躬盡瘁﹐到頭來仍是徒勞無功。而轉世後的這個衛非﹐不但與前世的憂國之思大相逕庭﹐反而是個旁觀者﹐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理睬﹐枉費他一身的本領。
「至少我可以不讓生靈塗炭。」衛非並不以為件﹐雲淡風清地說明他這生就只想這麼做而已。
今生他不需對無數天下豪傑耍計謀﹐他只需專心對付一個人即可。
「不想讓生靈塗炭就該讓我死在水中﹐或者十年前你就該殺了我。」左容容更加判定他的不理智﹐明知她若沒死必定會繼續尚未完成的事﹐他何必為這人世撈回一個禍害﹖他輕歎﹐「你說過我會愛上你﹐我怎能殺你﹖」事情如果這麼簡單就好了﹐他何苦被情網纏得動不了身、下不了手﹖「即使我要殺你﹖」左容容難忍地問。他怎麼還那麼傻﹖在這個緊要關頭﹐他該在乎的是他自己的性命而不是她的。
「對。」
「小愛與大愛﹐你選哪個﹖」左容容斂眉正色地問。
「倘若上天允許﹐我皆要。」他要她﹐也要這個人世。若不是無意如此﹐這兩者他根本就不想取捨﹐也不會選擇與她對立。
她搖搖頭﹐「很遺憾﹐為圖大愛﹐我不得不捨棄你。」他可以為男女情愛而不顧大局﹐可是她卻要為大局著想。
看著她堅定的眼神﹐衛非終於明白她就算自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心願也不會更改。那麼﹐就算他再多費唇舌﹐也是枉然。
「我等了你十年﹐想不到十年過了﹐你還是選擇這條路。」十年前﹐他是希望她能走上與他相同的路才放過她﹐但十年的光陰過了﹐動搖的人卻是他而不是她。
「你不也選擇與我相反的路﹖」她轉首笑問。她可不像他﹐一樣﹐生來就有人告知他往後的路該怎麼走﹐她是反覆思量了數年之後才做此選擇。他們會走上完全相反的路﹐這也只能說是上天注定。
「萬物相生相剋﹐是你要與我背道而馳。」衛非搖頭把過錯推至她的身上。
她伸手指向他的心﹐「因為我不是你。你的心是冷的﹐你可以無情地袖手旁觀﹐冷眼看盡蒼生所受的苦難﹐你完全對這世間的人們沒有慈悲。」
他的心是冷的﹖他無情﹖衛非苦澀地笑著﹐他的心苦是冷的﹐不會讓她活到今日。他若無情﹐不會將木可完成的使命收回﹐反救她一命她只想到他對待世人的態度﹐卻忽略了他為了她所做之事。
「人世的轉換皆依無意而行﹐我不能擅自插手亂了天軌。」他不愛管閒事﹐就是不想插手老天早已安排好的一切。無論是悲是喜﹐讓一切順其自然的發生。這才是他這名旁觀者的本分。
「你不能﹐我能。」左容容漾著笑﹐既然他不願亂天軌﹐那麼就由她來變動。
衛非面色肅然地捉住她的手﹐「你想做什麼﹖」她還要繼續做出什麼來﹖那兩件事對她來說還不足夠嗎﹖」
她偏首凝照他﹐「滅世有七兆﹕水禍、大旱、血月、暗日、冰雨。裂地、泉枯。你目前只救了泉枯這一兆﹐你有把握能致其它六兆﹖」破皇陵只是她的開場戲﹐而她的正經事是實現那七兆。泉枯那一兆有了他的龍神護印﹐看來是永遠無法實現了﹐但她還有六兆﹐她就不信他每一兆都能救。
「別逼我。」衛非微瞇著眼向她警告﹐緊握她婉間的手掌漸漸使上了力道﹐將她握得皺眉輕呼也不肯放開。
「我在朝我的命運前進﹐那些皆是我該做的事。」受不了手腕間疼痛的左容容也在腕間使上勁﹐將他的手逼震開來。
衛非陰鷙地逼近她的臉龐﹐「你可以試著中止它。」
「但這是我想要的﹐我要解這人世間的苦難。」她毫不恐懼地迎接他的目光﹐無畏地面對他令人不寒而慄的怒意。
「你要救世救民大有別的方法﹐為何偏要采這等激烈的手段﹖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將因你而受苦﹖」她道算什麼救世﹖招來滅世的七兆毀了這世間她以為只要滅世就能解除人們一切苦難嗎﹖「我對人世間造成的痛難只是短暫的﹐七兆過後﹐重生的新世會有更好的日子等著下一世的人們。」左容容將目光放得很遠﹐決定犧牲這個已如風中之燭的國家和難以度日的百姓﹐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未來。
「下一世﹗」衛非揚高了音調冷冷暗諷﹐「那這些百姓呢﹖你就這麼捨棄他們的性命﹖」現今的日子都尚未過完、她就要否定一切﹖殺了這一世的百姓。她哪來下一世的百姓﹖「若無死﹐又怎有新生﹖」左容容對這點絲毫不以為慮﹐她早算出在浩劫過後﹐有多少人殘存下來迎接新世﹐而那些人正是被她所選中而留下的。
衛非態度強硬地向她表明「我不會任你殘殺這一世的百姓﹐你若要做﹐就得先過我這一關。」她要讓江山風雲變色他無所謂﹐但若攸關世人的性命﹐他就非插手不可。
「我知道你會橫檔在我的面前﹐因為你可以就這般靜看大唐氣數慢慢盡﹐對世人所受的苦冷眼旁觀什麼都不在乎。而我與你不同﹐我偏要逆天而行。」他要攔著她也無妨﹐她說要做到底就是會做到底﹐為達目的﹐她可以不擇手段。
逆天而行﹖衛非愣了愣。
「你要入魔道﹖」他握緊她的雙肩﹐不肯相待她居然下此決定。
她婷婷婉笑﹐「我曾對蓋聶說過﹐修善難﹐為惡易﹐只要能達成我的目的﹐入魔道又何妨﹖」她在第一次與五個無字輩的高手相見﹐要求他們當刺客時﹐她就說得很清楚了。倘若入魔道能加快她的腳步﹐她願捨神成魔。
「不要這麼做﹐你這麼做只會成為罪人。」衛非極力要她排除那種想法﹐想在她還未得及反海之前拉回她。
左容容安然坦笑﹐「我既有能力提早結束世人的苦難再造一個新世﹐即使毀滅這朝代需殺多少人、產生多少災劫﹐只要能讓新世的和平提早到來﹐要我成為千古罪人我亦無怨無悔。」
衛非兩手緩緩撒離她的肩頭﹐頹喪地坐在她床幔極力克制心中被她掀起的滔天波瀾。
「如果你一意孤行﹐到最後……我們都會後悔。」他咬著牙吐出﹐隱隱約約地知道最後會是什麼樣的結局。
「勝負險中求﹐不到最後關頭﹐後悔與否﹐別太早下定論」左容容心底倒是有著滿滿的把握。
「好。」衛非抹抹臉龐﹐抬首直望進她的眼底。「起手無回﹐我既已加入這場棋﹐」也只有奉陪到底。我不會讓你得償所願的。」沒有退路了﹐在最後來﹔臨之前﹐他說什麼也要和她拚一拚。
「抱歉﹐我已完成了一個願望。就算我目前破不了湧泉這一關﹐你該不會以為一隻火鳳凰就會壞了我已完成的事吧﹖」左容容托著腮輕問﹐眼底流盼著十足的自信。
已完成﹖衛非敏銳地聽出她的話意﹐連忙格指算著﹐赫然發現不只是皇陵的風水壁被她毀了一半﹐就連環繞京城的百廟也正在─一毀敗中。
「我分明已經對百廟施法﹐也已派火鳳凰鎮守皇陵﹐怎麼還會被你所破﹖」
「施法護廟又如何﹖我毀了首廟﹐百廟自然也跟著毀滅﹐皇陵風水壁的作用也將在失去百廟之後失效。」果然她攻首廟這招險棋還真是下對了。
「你縮短了這個朝代的天運﹖」衛非握著拳問。風水壁一旦失去作用﹐這個朝代即將不依天軌時序地滅亡。現在﹐誰也不知道這個朝代剩下多少年時間。
「可不是﹖」左容容揚眉朝他盈盈而笑。
生平不曾嘗過敗績的衛非難以置信地望著她﹐與她相處這麼久﹐他今日才發現她的城府之深不在他之下。他突然覺得﹐和她之間的這場戰事不是簡單輕易就能結束﹐可有得打了。
首嘗勝績的左容容輕巧地貼近他﹐喃聲道出他會輸了大唐天運的原因「你太低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