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他痛的,是她的痛,只要想像她跟自己一樣,被困在一間狹小陰鬱的牢籠,他就痛到發狂。
到底過了多久了?夠不夠令她覺悟?夠不夠讓她放了他,也放過自己?
李默凡睜開刺痛的眼,起身,開門。
她像只受凍的小貓,蜷縮在牆的另一邊,一動也不動。
「你在這裡幹麼?」他佩服自己,還能如此鎮定地嘲弄她。
她緩緩抬頭,雪白的臉色令他心驚,唇畔噙著的謎樣笑意更令他不知所措。
「你終於出來了。」她扶牆站起,身子一陣搖晃,他差點伸手扶她。「知道我等你多久了嗎?」
他搖頭,滿不在乎地笑。「你可以叫我。」
「叫了,你就會出來嗎?」
「你可以試試。」
她定定地凝視他,很輕很柔的眼神,卻壓得他透不過氣。
彷彿過了百年,她才幽幽啟唇。「剛才我在門外等你,我忽然發現,等待是一件很痛苦的事。等待的時候,時間好像過得特別慢,一秒就是一天,一天就是一年。」
他默然不語,等待的滋味如何難熬,他很清楚。
「默凡,這兩年三個月,你一直等得很苦,對嗎?」她恍惚地笑。「你一定很恨我這樣折磨你。」
他不恨她,一點也不。
她不知道他心中的想法,繼續笑著,猶如海上泡沫,隨時會幻滅的笑。
「我們離婚吧。」她溫柔地解除下在他身上的魔咒。「你自由了。」
「要多少錢,才能買到你對我完全忠實?你開個數字!」
「你的意思是……」
「我柯采庭看中的東西,絕不會讓給任何人,你說,要多少錢才能讓你不在外面偷吃?」
「你……真的以為金錢可以買到愛情?」
「或許買不到愛情,但可以買到忠誠。我要你,完完全全地臣服於我。」
「……你買不到。」
「什麼?!」
「你買不到。」夢中的男人面容凝霜,冰冷無情。「不論你花多少錢,都買不到我的忠誠,如果你不相信我,那我們不如離婚。」
離婚?他想就此丟下她,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作夢!
「別忘了你跟我簽三年約,這三年,只有我甩你的分,你沒資格提分手。」
「我可以把錢退給你。」
「我不要你還錢……」
她不要錢,錢她多的是,父母留給她的財產滿坑滿谷,這輩子她都花用不盡,但她真正要的,從來就不是錢,她要的,總是沒人給。
「你要去哪兒?」
「別跟過來!」讓她靜一靜,她必須冷靜下來,好好想想,下一步該怎麼做。
「你瘋了!你喝那麼多酒還想開車,萬一出事了怎麼辦?」
「就算出事了也不用你管!」
她尖銳地反擊,跳上車,他擋在山路前方,試圖勸她停下來。
「走開!不然撞到你我可不管!」她狂亂地威脅,一次又一次試踩油門,他卻總是不理會她的挑釁。
她怒了,理智斷線,盲目地往前衝,眼看即將撞上他,在電光石火的瞬間,她才驀地驚醒,急踩煞車,猛然調轉車頭。
車體急轉彎,竄向山崖,卡在一棵粗壯的大樹及崖壁之間,搖搖欲墜。
而她受到劇烈撞擊,頭暈目眩。陷入完全昏迷之前,她隱約看見他,小心翼翼地將她拉出車廂。
「采庭!你怎樣?還好嗎?采庭!」他焦灼地喚她,臉上毫無血色。
原來他也會擔心她,原來他並非完全不在乎她。
她迷濛地微笑了,抬手輕撫他臉頰,鮮血與淚水在眼裡交織著最惆悵的悲傷——「如果有來生,我希望從來不曾遇見你。」
因為太痛了,因為太苦了,因為他的存在,只是殘酷地提醒她,當她愛著一個人的時候,是多麼無助,多麼可笑,她不知道該如何留住他,只好用錢收買。
柯采庭從夢中醒來。
她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過去的她是如何無理取鬧,不討人喜歡。
她任性妄為,囂張放肆,只懂得用金錢收買人心,難怪得不到任何人真心相待。
她是那麼可惡又可恨的一個女人,她的世界,充斥著虛偽謊言。
她都想起來了……
柯采庭顫啞地笑了,伸手抹去臉上的殘淚。
她不該哭的,她沒資格,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沒有誰對不起她,就連巴不得離開她的丈夫,都為了保全她的名譽,欺騙警方自己也在那輛車上。
他怕警方若是得知了真相,會控告她蓄意殺人的罪名吧?即使他們不那麼做,醜聞也會沸沸揚揚,一發不可收拾。
為了保護她,他寧願自己成為世人指責的對象。
他沒對不起她,他為她做的,已經仁至義盡了。
她答應跟他離婚是對的,她早該放他自由,不該再死纏著他了,那只會磨滅他對她的最後一絲耐心。
她做得對。
柯采庭鼓勵自己,這半生,她很少做對什麼事,但從今以後,她決定不再犯錯。
曾經做過的錯事她無法彌補,但她可以學著改變自己。
這天早晨,她召集幾個在她家服務多年的傭人——老張、冰嬸、福伯,還有小菁。
「我決定搬出去。」她淡定地宣佈,一一環顧眾人驚愕的臉龐。「你們可能已經聽說了,我跟默凡已經協議離婚,為了重新開始,我想一個人獨自生活,找份工作,讓自己的人生過得有意義一點。」
「我跟你一起搬出去!」小菁慌張地喊。「小姐,讓我照顧你。」
「我不需要人照顧。」她微笑,感謝小菁的體貼。「我這輩子已經麻煩太多人了,我必須學習獨立。」
「可是小姐……」
「你們會想離開嗎?」
「什麼?」一群人愣住。
「如果你們不願再留在這裡,我會給你們一筆養老金,就算你們不工作,也可以好好過完下半輩子。」
「小姐的意思是要趕我們走?」冰嬸臉色刷白。「那這棟房子怎麼辦?這裡不能沒人照料啊!」
「沒關係的,如果你們不願意留下,讓這裡荒廢了也無所謂。」
「那怎麼行?」冰嬸反對。「我不走!」
「我也不走。」福伯也慌了。「我不要什麼養老金,我要留下來照顧這些花花草草,從老爺在世的時候,就一直是我負責的,我不走!」
「小姐是不是對我們有哪裡不滿意?」張管家憂愁地蹙眉。「如果我們有哪裡不對,請小姐儘管說,我會要大家改進。」
「不是這樣的,你們誤會我的意思了。」她輕輕歎息。「我是想,你們說不定早就想離開這裡了,趁這個機會,儘管說出來。」服侍她這個喜怒無常的大小姐,很辛苦吧?她不怪他們萌生退意。「如果是煩惱經濟的問題,別擔心,我會給你們足夠的錢養老。」
「不是錢的問題啊!小姐。」張管家代替眾人發言。「是我們不想離開,這麼多年了,大家都有感情了,就算少拿點薪水,我們也寧願留在這裡。」
「沒錯,就是這樣。」其它人也紛紛點頭同意。
柯采庭心弦一扯,不敢相信,她以為大家都會欣然離開的。「難道你們不覺得我這個主人……很討厭嗎?」
「小姐怎麼會這麼想?」福伯愕然。「你有時候是嚴厲點,可是我們都喜歡你。」
喜歡她?怎麼可能?柯采庭顫慄不止。
「這裡頭除了小菁,我們三個都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只是脾氣大了一點,其實本性不壞的,我們都知道。」
她本性不壞?
柯采庭用力咬唇,咬住滿腔不爭氣的心酸,淚水湧上眼眸,無聲地氾濫。
「小姐要搬出去沒關係,這棟房子總得有人照管,要是你嫌人太多,我可以想辦法辭退一部分傭人。」張管家建議。
「不用了。」她含淚微笑。「如果你們願意的話,請你們都留下來,雖然我說要搬出去,可其實我很希望,當我偶爾回家的時候,有人在這裡迎接我。你們雖然不是我的親人,卻已經是我的家人……」
淚水決堤,她哭了,第一次在人前哭得如此坦率,不怕嘲笑。
她其實好怕寂寞的,其實希望有很多人陪在她身邊,雖然她決定自己應該學會獨立堅強,但她……還是需要家人。
「你們真的願意留在這裡等我嗎?」她誠心誠意地問。
「當然願意啊,小姐。」幾個人都毫不猶豫,異口同聲地答應,冰嬸甚至也落淚了,小菁則早是哭得抽抽噎噎。
「謝謝,謝謝你們。」她哽咽地道謝。
是夜,她回到房裡,收拾行李,在夜色最深濃的時候,她恍然發現,那盆養在窗台上的晚香玉,靜悄悄地開了第一朵花。
空氣中,暗香盈動,她掩落羽睫,深深地嗅聞。
柯采庭,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