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過是轉搭電梯到地下室的短短路程,她的心卻跳得像是跑百米似的,簡直要蹦出來了。
這時已經過了晚餐時間,但因為她事先交代過,餐廳主廚很快送上兩份特製簡餐。在角落的餐桌上,兩人面對面享用遲來的晚餐。
梁欣欣以為自己豐富的社交經驗足以應付這頓晚餐,誰知這回情勢錯估,只要一對上他那雙深不可測的墨眸,即使她表面鎮定,但心底仍緊張得連要先喝湯還是先吃菜都拿不定主意。
為了化解獨處的尷尬,想來想去,她只好提出關於日本和服的問題,可是問得越多,反而突顯她根本沒專心聆聽剛才的演講——楚大教授早已有條理地將和服的起源、歷史演變、材質、樣式、配件、穿著場合等等,在周詳的教材影片內說明得清清楚楚。
「抱歉,我真的和日本不太熟——除了壽司和我那輛馬自達小跑車。」她窘極了。
唉,他一定認為她是腦袋空空、胸無點墨的花瓶……
楚浩介優雅地喝完當日湯品,把白瓷湯碗往旁一推,抬起墨眸,靜靜望向她略微懊惱的麗顏,決定行動。
「也許是……」許久,他淡笑,輕輕開口。「光以文字說明比較難理解,梁特助要不要試穿看看?」
「……啊?」她微怔,美眸從他的厚實大掌移向微揚的方唇。
他說什麼?試穿和服?也就是……還有下次見面的機會?
「我可以為你準備一套和服。」他淡笑。「然後,由專人協助你著裝。」
那熱烈的墨眸正盯著她等著答案。
有必要這樣看著她嗎?梁欣欣感覺臉頰湧起一股熱意。
「好啊。」但幾乎沒有思考,她立即應允。
當晚究竟如何結束晚餐,如何在公司門口道別,她幾乎已不復記憶,整個腦子塞滿了楚浩介黑墨般的深眸,以及那不若之前的清冷、隱著淡淡笑意的神色。
接著,週五上午,她的手機收到一封來自他的簡訊。
「和服己準備好,期待大駕光臨。」後面附註時間和他住處地址。
為什麼要去他家試穿和服?一般不都是去服裝公司或工作室之類的嗎?
理智告訴她千萬別去赴約,不該和他那麼接近,誰知道這位大教授是不是有什麼企圖或目的……
可她的手卻不受控制,很快地輸入幾個字——
「準時到。」
然後,她按下傳送鍵。
反正……反正只是試穿和服而已,她都快要三十了,談過幾次戀愛,和男人單獨相處的經驗夠多,只不過是去個教授家裡試穿和服,沒什麼好緊張的,不是嗎?梁欣欣這麼安慰自己。
但很明顯地,這可笑的自我安慰一點作用也沒有——她根本不是什麼緊張害怕,而是殷切期待!
否則她又何必一大早就起床,苦惱著不知該穿什麼衣服赴約,還急著趕去沙龍做臉、化妝……
搞什麼啊!當她的黑色馬自達小跑車終於奔馳在中山北路上時,她忍不住這麼罵自己。
按著Go阿姨的指示,黑色小跑車最後終於停在一戶日式獨棟建築前。
楚浩介親自為她開門。「果然很準時。」他穿著黑色絨織襯衫,搭配米色棉質長褲,正式中帶著休閒。梁欣欣仰頭對上那雙墨眸,印象中深沉清冷的眼色明顯藏不住熱度,隱著笑意。
倏地,她的臉頰熱起來,原本就錯拍的心跳這下更嚴重了。
「其實我……」努力平息胸口的紊亂,她決定坦白說出口:「不想遲到。」
「是嗎?」楚活介先是一怔,冷硬的臉部線條頓時柔和,然後笑了。
試穿和服只是個邀約的理由,在那頓兩人的晚餐裡,他清楚感覺她的慌亂與無措——他相信以特助這職務的磨煉,絕對能掌握社交氣氛,除非……
除非她不是以應酬的態度待他。
也不知是哪來的篤定,令他決心鋪路,讓她來到他身邊。
他迎她入門,才俯身認真看她,方唇輕啟,嗓音低沉、充滿磁性,如飄揚在夜色裡的大提琴樂音。
「沒關係,遲到多久我就等多久。反正——」楚浩介頓了頓,繼續說:「我一直等著你。」
梁欣欣從來不知道自己會有如此手足無措的時刻。
除了進門前楚浩介幾句曖昧不明的話語惹得她雙頰生暈,還有眼前看到的奇異景象。
在楚浩介的引領下,兩人越過玄關進入屋內,她隨即被掛在客廳牆上、佔據大半空間的「畫」震住,不由自主地緩下腳步,停在那幅「畫」前。
深紫而近乎黑色的正絹絲布帶著低調奢華的質感,像是落櫻繽紛的淡色花瓣,以各種姿態從肩線的位置飄落至裙擺,貴氣中帶著優雅與甜美,教梁欣欣看傻了。
當然,她心底很清楚,那並不是真的畫,而是楚浩介為她準備的和服。
「如何?」靜默許久,楚浩介終於開口。
「很、很好,簡直是……Perfect!」她又驚又喜,一雙水眸燦亮如星。「可以摸看看嗎?」
「不想直接穿?」
「當然好,可是……」一大片的布料怎麼穿?她再怎麼沒常識也知道穿和服不是隨意披上就好……盯著和服,她尷尬一笑。「看起來有點複雜。」
楚浩介瞅著她,微笑。「是有些複雜,別擔心,會有人幫你。」
「啊?」可房子裡不是只有他與她嗎?梁欣欣驚得結巴連連。「你你你——是你要幫我穿?!」
「你希望是我嗎?」黑眸帶笑。
「不是……」她發誓真的不是這個意恩!
「我已經安排專人協助你試穿。」楚浩介方唇一揚,眼神這才稍稍離開她,朝屋內喚人過來。「這位是三浦管家,最近剛從日本到台灣替我打點生活瑣事。除了廚藝精良、擅長家務之外,擁有多張日本專業證書,包括花藝、茶道及和服著付師等等,而且她也能講幾句簡單的中文。」
他隨即輕聲以日語對三浦管家交代幾句後,黑眸又落至她緋紅的美麗臉蛋。
「那麼,安心體驗穿和服的經驗吧——」長手往客房的方向簡潔有力地做了「請」的手勢。
「好,謝謝。」梁欣欣即使心口怦然,仍努力揚起粉唇,對楚浩介款款嫣笑。
三浦管家是個不多話而動作俐落的中年婦人,個子不算高,但手巧且靈活,在被高級布料一圈又一圈紮緊的過程中,梁欣欣一點也沒有不舒服或無法呼吸的痛苦壓迫感。
「很漂亮。我去請先生來看看。」帶著濃濃日本口音的中文,用的是徵詢的語氣,尚未等梁欣欣答覆,三浦管家疾如風地步出客房。
她低頭輕撫著身上如詩如畫的圖案,心底愈發忐忑不安。不知他看了會怎麼想?
會不會認為她氣質庸俗,襯不出這套和服?
梁欣欣微微吐了口氣,抬眸想從穿衣鏡中檢視臉上的淡妝有無瑕疵,驀地對上一雙男人的深睜。
他……什麼時候進來了?
「比我想像中美。」楚浩介欣賞的目光絲毫不保留地與鏡中的她交會。
比他想像中……她嬌顏霎時熱了起來。
「這套和服很美。」她心跳飛快。
「不,穿在你身上才真正顯出獨特的美感。」墨眸的熱度早已洩漏楚浩介內心的情緒。「如果梁特助願意,請收下這套和服……」
「送給我?真的?」
「這本來就是特地為你挑選的。」
「那我就……不客氣了。」她想不出任何理由拒絕,可是平白收下這套價值不菲的高級和服,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對了,我差點忘了——」她猛然想起自己帶了一份禮物,於是小心拎著下擺奔至客廳,找到放在包包旁的提袋,拿出一個包裝精緻的紙盒遞給楚浩介。
他伸手接過,睞了一眼,深眸詫異微揚。
不必打開,他已經猜到。「澤乃井純米大吟釀?」
「送你。但我知道還抵不上這套和服。」
「你也喜歡日本酒?」他微笑地自紙盒中拎出墨色玻璃瓶,瓶身在燈光下閃著內斂而極富質感的光澤。
「你喜歡這瓶酒?」輕撫著酒瓶,他的眸色更深了。
「其實……」猶豫了三秒鐘,她決定坦白承認。「我完全不懂日本酒。這是從我爸的酒櫃翻出來的。」
隨便一翻就翻到這瓶不可多得、有「幻之酒」稱號的日本酒?楚浩介微詫地望向她,隨即啞然失笑。
她總是這麼坦白直率嗎?
「怎麼了?這瓶酒不好嗎?」
「非常好。」楚浩介的唇角一勾。「我以為你對日本酒有研究——既然是梁董的收藏,那也就不奇怪了。」
「咦?」這話聽起來頗富玄機。
「梁董畢業於東京大學,在那個年代當然不是容易的事,生活品味自然也有一定程度。」
「你怎麼知道我爸是東大人?」
「學校指派我接下產學合作計劃。」他把酒瓶放回紙盒內,淡笑答道:「既然要與梁氏力揚國際集團合作相處,事先做點功課是應該的。」
「那——」梁欣欣衝口而出。「所以,你也查過我嗎?」
「不。關於你,我什麼也沒查。」他低沉的嗓音明顯泛著笑意。
查什麼查!原來人家根本對她一點興趣也沒有!虧她還敢問出口!
梁欣欣沮喪極了,只得佯裝盯著牆上的某幅書法,但身後的男人突然靠得好近。
「因為……」楚浩介很刻意地,一字一字說得清楚。「我想靠自己慢慢認識你。」
我想靠自己慢慢認識你。
梁欣欣感覺自己的胸口猛然收緊,然後心臟不規律地衝撞起來。
她不敢立即回頭,知道自己兩頰明顯發熱,菱唇難以克制地上揚了。
「可以嗎?」楚浩介往前,挺拔的身影遮去大半光線,俯視著一張粉紅麗顏,他清楚瞧見梁欣欣唇邊有一抹藏不住的笑意。
於是他又向前一步,曖昧的氣氛瞬間瀰漫在幾公分的短短距離中。
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梁欣欣還沒仔細思考,粉唇已經輕啟。
「當然可以。」
「那麼,留下來與我一同晚餐——」楚浩介晃了晃還拎在手上的大吟釀。「一起品嚐梁董的珍藏。」
原本就計劃留她共度晚餐時光,這瓶名酒更是個正大光明的理由。
和他一起喝酒?這是個多麼危險的邀約!不能答應,她應該立即找個完美的借口當場拒絕……
可是她沒有。
她仰起頭,怔怔望著那張令她心跳失控的俊顏,許久,她甜笑應允。
「好,我們一起吃晚餐吧……」
坐在黑檀木餐桌前,梁欣欣不得不讚歎三浦管家的俐落與能幹。
才二十分鐘的時間,三浦管家已經準備好手卷、握壽司與生魚片,擺盤與菜色令人垂涎三尺不說,餐桌的佈置更是優雅中帶著濃濃的和風氣息。
梁欣欣舉箸,輕輕將看似淡味的白蝦握壽司送入口中,蝦子鮮甜的滋味讓她打從心底直呼不可恩議。
根本是高級日本料理的程度!隨身的管家技藝如此驚人,這男人到底是什麼來歷?
於是,她決定開口。「所以,你是日本人?」她覺得自己也應該要慢慢認識他。
「一半。我父親是日本人,母親是台灣人,小時候就住在這間房子。」環看四周,楚浩介微笑答道:「小學三年級時我才搬回日本,一住就是很長的時間。」
那麼,又怎會多年後選擇回到台灣呢?她想繼續追問,卻被他搶先開口。
「壽司的口味還可以嗎?」楚浩介自冰壺中執起清透的酒器,微笑替她斟上大吟釀。
「非常好,改天可以把三浦管家借給我嗎?我爸一定會非常驚喜!」她燦笑,順勢接著問他:「大部分的日本人都有……專屬管家嗎?」她問得很含蓄,不想讓人感覺像是打探隱私。
「我的父親出身京都傳統大家族,長輩重視生活秩序和進退禮儀,這幾年一直是三浦管家——」話語陡然停住。
該在此時說出三浦管家其實是為了照顧即將來台與他生活的女兒嗎?楚浩介一時無法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