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知為何,剎音樓主的臉卻異常的黑。
原來,飛鳳宮宮主退走時還順手帶走了一個人,一個剎音樓主自己都還沒想清楚應該把他怎麼樣的人。
那位倒霉的仁兄當然正是袁舉隆。此時他正被關在飛鳳宮離常州九百里外的隱秘據地裡,雙手被反捆後扔在牆角,一天多未進食,頭又開始暈了,整個人呈顯萎靡的狀態。唉,為何受苦受難的總是他?
哀歎完自己的不幸,袁舉隆把心思轉回到紫煙身上。唉,如果上天要試煉他,他也只好認了,但總該讓他見紫煙一面呀。嗚……紫煙……
此刻腳步聲傳來,袁舉隆抬起頭,認出其中一人正是捉他出來自稱什麼宮主的人──紫煙的敵人。想至此,勉強提起精神,仰起頭斜睨阮芊紗,盡力替狼狽的自己增加一點氣勢。
阮芊紗當然不把他放在眼裡,居高臨下瞧了瞧他,「你就是唐紫煙的新歡?嘖,她挑男人的眼光真是越來越差了啊。」看他在竹樓外拚命叫著紫煙紫煙的,看起來兩人還挺親密呢,不可思議,這男人怎麼看也像是個隨手撿一把的劣質貨,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唐紫煙竟然會把他看得入眼?
她就是因為好奇這一點,才把他綁出來好好研究的。
本來這次就沒打算給剎音樓什麼實質性的打擊,上次的損傷還沒修復,哪來的餘力?這一次僅是因為她閒著發悶,於是帶上幾個好手到剎音樓轉一轉,伺機燒她一棟樓,總之就是不想讓唐紫煙太好過而已。這男人意外的出現,引起了她的好奇,所以順手帶了出來。
盯著我幹嗎?袁舉隆狠狠地瞪回去,就是她,害得他見不到紫煙了。他千辛萬苦,好不容易進入剎音樓了,卻還沒見到紫煙就被這個女人給擄了出來,遠離了紫煙。
阮芊紗被他看得很不快,她跟唐紫煙一樣,本來就是我行我素的高傲又任性的女子,不爽快之下自然很容易做出一些暴力……咳咳……不那麼溫柔的事來,譬如摑他一掌之類的。
卻不料袁舉隆原本有病在身,又經一整天的折磨,早就虛弱不堪,只是在強撐而已。美女的纖掌一摑之下,居然飛出丈遠,昏死過去。
阮芊紗為自己這一掌的效果愣了愣,但也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甩甩袖子,不管他了,逕自帶著人走了出去。
可憐的袁舉隆,在半天後阮芊紗突然又想起他來,令人送來些飯菜以免他餓死。
不過這小子終究命硬,仍是沒讓他掛掉,愣又活了下來。所以此時才能坐在阮芊紗面前,給她玩逼供遊戲啊。
沒錯,阮芊紗又在閒著無事的時候想起他來,於是饒有興趣地逼問他與唐紫煙的事情。
袁舉隆自然是不肯輕易向敵人屈服啦,可惜這女人太恐怖了。詭計多端毒辣陰險暴戾乖張不擇手段,而且耐心充足(她很閒嘛)。八百個他也不是她的對手啊,縱使閉上嘴發誓絕不出聲了,她也有辦法逼他開口。
三天三夜磨下來,不知不覺中什麼都被掏出來了。
呵呵呵,真的好有趣味,不枉她捉他來一趟,阮芊紗笑瞇瞇地讚賞著自己。
「不過,你也挺可憐的喲,跟她扯上關係後搞得這麼慘,呵呵,好有趣……啊,不,好可憐。咦?既然這樣,怎麼還來找她,不恨她嗎?」
「恨?」袁舉隆像是從沒聽到過這個字眼,「恨?紫煙?幹嗎要恨她?我很喜歡她。」
「可是她不喜歡你呀,一點點都沒有喜歡你哦。」阮芊紗逼近他,加重語氣,「根本、根本沒有把你放進眼裡哦。你瞧,你那麼喜歡她,她卻如此踐踏你的心意,這樣你都不怨她嗎?」
「為什麼要怨?」袁舉隆奇怪地看著她,「喜歡她是我自己要喜歡的,她不喜歡,我很難過,但怎麼能怪她?」
「她也害你受了那麼多苦。」
袁舉隆搖頭,「不是她害的,是我自己要這樣的,是我笨而已。」而且你不也是迫害我的人之一?他在心裡偷偷加上一句。
愕然,看見他純然清澈的眼睛,任是阮芊紗,也不由在心裡一動。
暫時無語。袁舉隆又托著腮想起紫煙來,把她的事情反反覆覆地在心裡琢磨。突然說出一句:「我覺得你與紫煙並不像敵人。」從前幾天開始就一直有這種感覺,好像她們之間並沒有真正的怨恨存在。
阮芊紗撇撇嘴,「我們當然是對頭死敵。」
「你跟紫煙有什麼仇怨嗎?」
「當然有啊。」阮芊紗回答,然後在心裡回憶了一下,除去歷次交手積累下來的怨憤,最初的最初,還是當年那個男人啊。她心動過的男人,後來娶了紫煙,卻在一年後死在紫煙的劍下。以後回想起來,她們那場爭奪,很難說誰是勝利者,但總之她們就是從此結下了深深的梁子,也使她們纏鬥了近十年。
真是陳年舊事了啊,感覺那麼久遠,不提都快記不起來了。
「是什麼仇怨?」袁舉隆好奇問了一句。
「多事。」阮芊紗回過神,陰狠地瞪他,「再問我就讓你再嘗嘗我的勞燕分飛錯骨法。」
袁舉隆打了個冷戰,不敢再出聲。
「喂,我們後天起程回飛鳳宮,你也跟著去吧。」半晌,阮芊紗突然道。
「不要。」袁舉隆立即拒絕。
「找死。」阮芊紗立即翻臉。
袁舉隆捂著被捶的頭頂,含恨低下頭去,打定主意死也要遠離這女魔頭。
「唐紫煙那個凶女人有什麼好?讓你這樣癡心。」
「紫煙很漂亮。」最淺顯的理由。
「難道我就不漂亮嗎?」
「沒有紫煙漂亮。」想也沒想,袁舉隆老實地說出自己的看法,換來又疾又狠的一腳。唉,老實人果然是做不得的。
阮芊紗差點氣歪了一邊臉,她是天下公選出來的武林四大美女之首,唐紫煙還排在她下面哩,這小子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袁舉隆趴倒在地,還沒來得及爬起來時,突然聽到由地面傳來的嘈雜聲響。「咦?什麼人來了?」
阮芊紗也覺察了,側耳聽了聽,遠方熟悉的嬌叱聲傳來,她冷笑,「還不是你心愛的紫煙?哼,竟然找得到這裡,小看她了……」
袁舉隆喜形於色,讓阮芊紗大怒,抬手準備再讓他體驗飛翔的感覺,忽然途中飛來一把斷刀,截斷她的動作。
阮芊紗躍後一步,轉頭看去,果然見唐紫煙站在被破壞的門口,冷冷地望著她。她悠然地笑了,「哎呀,真想不到呢,他對你那麼重要嗎?」嘖嘖,這種狂怒的樣子好久沒見了呢。
「哼,阮芊紗你竟敢燒我的竹樓,我要你付出代價。」唐紫煙說完,躍向阮芊紗。新仇舊恨勾起來,兩人再不多話,立時打得如火如荼、難分難解。
紫煙,紫煙,終於見到她了。袁舉隆感動萬分,又著迷地瞧著她。好美啊……
唐紫煙兩人衣袂翻飛,周圍的東西不時地受到牽連,慘遭分屍後橫飛亂射。
「喂,你不躲嗎?」屋子角落,一名不知是飛鳳宮還是剎音樓的小卒抱頭躲在桌底下,探出頭來問看呆了的袁舉隆。真有膽呢,置身於暴風雨之中還有閒情看美人。
「為何要躲?」袁舉隆呆呆地問,正在這一刻便有兩塊傢俱碎片飛過來,分別擊中他的額頭和下巴,幫助他理解了小卒的話意。
「老兄,讓個位子給我。」他痛呼過後,左右望了望,也鑽入牆角的桌子底下,以免遭池魚之災。
難兄難弟,小卒爽快地分了一塊容身之處給他。
看著她們兩個人打過來飛過去,眼花繚亂的袁舉隆低下頭揉了揉眼,「好厲害,她們每次都是這樣打架的嗎?」
「是啊,」小卒歎道,「一年總要來上這麼兩三回,唉,我們做手下的也很辛苦呢。」
袁舉隆安慰地拍拍他的肩,「不過剎音樓和飛鳳宮也不是算真有深仇大恨,你們不必出生入死玩真的吧?」
那倒是,兩家的女主子雖然一見面就喊打喊殺,卻也未曾真就下殺手,對雙方的手下也不會輕易開殺戒。何況這些年鬥來鬥去,他們當手下的私底下彼此早就熟了,見了面打打招呼、耍耍花槍也就可以交差了。
「她們大概要打多久?」袁舉隆望著屋子中央騰挪翻旋的矯健身影,盼著她們快點打完,他好上去跟紫煙說兩句話,不然這樣子他都無法靠近啊。
「不知道,看主子們幾時盡興嘍。」小卒垂下頭,開始打磕睡。
袁舉隆歎了口氣,既然近前不得,只好繼續遠遠地觀望紫煙的美麗英姿。
酣鬥一個多時辰後,阮芊紗突然向後急退出丈遠之外,低頭看了看左肩上被割裂的衣裳,「這次你挺認真的嘛。」
「哼,」唐紫煙也停了手,「敢犯我剎音樓者,我一律不容他全身而退。」
「是這個原因嗎?」阮芊紗嗤笑,此時她的左肩衣裳破損處已滲出些細微的血跡,她伸手摀住傷口,「算了,這次就這樣,下次我會讓你加倍償還,我們走。」她的手下聽到撤退命令後立即跟著她抽身躍走,霎時退得乾乾淨淨。
唐紫煙懶得去追,心裡卻早打定主意,找一天她也要到她飛鳳宮燒幾間房子。
阮芊紗躍上牆頭時忽然又停住,柔態媚人地對袁舉隆回眸一笑,「改天到飛鳳宮去玩啊,我以美酒佳人相待,呵呵。」
唐紫煙陰沉著臉,手一揚,手中利劍疾射向阮芊紗的後背。
翻身閃過,「唐紫煙,你挑男人的眼光啊……」阮芊紗長笑而去,餘下半句話飄在風裡。
唐紫煙冷哼,我的眼光關你什麼事。明眸轉動,從眼角瞥到袁舉隆躲在那角落的桌子底下,正癡迷地望向她這邊。她眉端一沉,別過臉去,眼不見為淨。她當然知道阮芊紗剛才是在笑她竟然連他那種人也看得上眼,哼,關她何事。
說是說,但經由這次的被擄事件,居然發現他在自己心中有了一席之地,她自個兒也是滿心不快的。搞什麼?袁舉隆那樣的男子有何動人之處?真是的,昏了頭不成?連她自己都想不明白。
「紫煙……」袁舉隆已經從桌下鑽了出來,走到她後面。多少話欲訴,吐出口的依然只有她的名字,聲音因感情激盪而有些沙啞。
唐紫煙僵立片刻,揮袖而去,當他不存在似的。
袁舉隆半伸出手,只抓住一縷飄遊的餘香。他失望地以目光追著她的背影,愣在原地。他是多麼地思念她,多麼渴望見到她,多想再聽到她柔軟懶散的嗓音,多想……多想留住她啊,可是……
唐紫煙頭也不回地走出他的視線。
袁舉隆垂下手,眉宇憂結,卻只能愈深地體會到自己的無能為力。恍惚中有人來到他身旁,「哎呀,袁公子你又受了一身的傷,這可糟了,趕快讓大夫看看才行。」
旁人說什麼做什麼他都絲毫無感無覺,緊緊追隨她遠去的身影,只盼她好心回頭投來垂憐的一瞥。
一眼也好,只要那一剎間她眼中有他就行,可是這渺茫的希望還是落空了。一直以來支撐著袁舉隆的執念此刻彷彿被抽走,他力竭倒下,被旁邊的人扶住,半昏迷狀態時,他的雙眼卻仍直直地凝望她消失的遠方──
他與她,終是那麼遙遠?
☆☆☆
清冷的夜,月兒如鉤,掛起多少繞心縈魂的難解情意。
靜悄悄的剎音樓,大多數人已經沉入睡夢中,但那中間不包括她。她坐在高樓頂端,四面無阻礙的視野,她只低頭出神地凝視著某一點,這使她顯出一絲與平日不同的憂鬱。
輕風撩動她的髮絲,而單薄的白紗在入秋的夜裡飛舞得更加清冷,是的,今夜的她,失卻一份魅惑之艷,別有一種清幽的美。
月移西角,她站了起來,振袖躍向眼光所及的那一處。片刻後停在窗外的樹枝上,俯視窗裡的他。
他似乎睡得有些不安穩,眉頭是皺著的。她幽幽地看了半晌,終於飛身穿入窗裡。房裡散發著微微的藥味,她走到床前,在月光下他外露的軀體上傷痕清晰可見,看來他在阮芊紗手裡吃了不少苦頭。
但那時當她闖入飛鳳宮據點時,卻見他與阮芊紗談得正歡的樣子。唉,這個男人,就不會怨恨的嗎?怎麼會有這麼笨的人。
明明是笨拙的、傻傻的、有慾望的、諸多不足的甚至有幾分可笑的普通男人,卻擁有一雙水晶般透明的眼,一雙在這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雙的純淨的眼。
那不是她能坦然面對的眼睛啊。
她歎息一聲,移開眼光,走到窗外仰頭望月。還是,讓他離開吧。
床上的他彷彿聽見了那聲歎息,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依稀看見窗前站著一個倩影,他翻身起來,「紫……煙?」是奢望也好,他在夢中也未曾放棄與她相對。
她回過頭來,就像他最深最深的祈盼中一樣,甚至朝他走來,停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紫煙……是夢嗎?」是夢吧,夢中他再一次擁住了她,連馨香的體溫都跟真實的一樣。
「是夢,」她伸手回擁著他,手指緩緩移到他的睡穴上,「你就當做一個夢吧。」只是不知道他以後回想起來,是美夢還是噩夢呢?或許,會有一點令他悲傷?
「多麼美的夢……」他癡癡凝視她的面容,含笑低喃,真想一輩子做下去啊。
是美夢嗎?她在他的眼睛裡綻開他最愛的笑容,手指按下,讓他再次入睡。看著那雙眼睛一點點地閉上,她的影像也在裡面淡去,乃至消失……
是的,她與他的相遇,是命運之神搭錯的緣,回到各自的位置去吧,他將一世平安無憂,她也將繼續自己叛逆世道的傲然。
她蹙著眉,下了決定。
即使,從此那雙眼睛再也不會溫柔又熱情地將她映照。
☆☆☆
「哇!四、四少爺,您回來了啊?」
「四少爺,四少爺,您可回來了。哎喲,一身的傷呢,發生了什麼事呀?」
「喂,鐵叔二東小六……大家聽說了嗎?四少爺回來啦,一身狼狽呀,又是傷又是病的……你們猜到底發生了什麼……」
袁府的喧鬧中,袁舉隆一言不發,沉默如最堅硬的岩石。
奉樓主之令將袁舉隆半押半送回袁府的剎音樓侍衛們在到達袁府大門時,便向他告辭先行離去了,所以他是獨自一人走進袁府大門的,為這次他轟轟烈烈的遠行劃下了句點,也是又一樁袁四少爺笑談的開啟。
「早叫你不要胡鬧,你看看弄成什麼樣子了?真是丟我的臉!」袁大少爺也聞聲而來,跳著腳給他一頓罵,直到將他離家近兩個月來的份量一次罵夠之後,才覺得心情爽快了。在袁舉隆身邊坐下來,破天荒地對他好言好語:「總而言之,都怪那個妖女的媚惑,不過也是四弟你的見識淺眼界淺,才會一頭栽了。改天大哥帶你去見世面,見識過眾色女子之妙後,就不會單單迷戀一個女人了,呵呵,大後天就是機會,大哥帶你到晚香閣去談生意,那可是最出名的銷金窟,去一次就上癮……」
袁大少爺說過之後,就輪到了阿金和伍嬸。嘰裡呱啦嘮叨一陣後,也開始安慰他:「總之,也不要傷心了,四少爺,大少爺不也應諾會給你盡早說一門親事?這不就好了,憑袁家的財勢,還怕娶不上媳婦嗎?別去想那可怕的妖女啦……」
「閉嘴!,煩死人了!給我出去!」袁舉隆煩躁地低吼,他正在盤算著等身體好了之後再啟程去常州剎音樓找紫煙的事,他們偏喋喋不休地打擾他的思考。
「四少爺……」伍嬸和阿金委屈地停下口,但旋即又想起另一件事,「啊,對了,四少爺,有件事……」
「不是叫你們別煩著我嗎?」袁舉隆吼道。考慮著去常州的事一回生二回熟,有了上次的經驗,他起碼知道了出遠門要做好妥善準備。反正憑他的毅力,多去幾次,終有一天會打動紫煙的。(呵,袁四少爺一生追女孩別無所成,惟一的成就是磨出這永不言敗的打不死的精神。)
「四少爺……」
「別煩我。」紫煙以前還說再出現在她面前就有苦頭吃呢,這次也沒為難他對不對?根本沒讓他吃苦頭嘛,僅是差人把他遣送回來而已,這是不是表示她對自己多少也有點留情的呢?呵呵……做著美夢的袁舉隆樂滋滋地笑出聲來。
「四少爺……」伍嬸和阿金看著他癡傻的笑容,心底發毛。
「讓你們別煩我,出去!」袁舉隆不耐煩地揮揮手。
「可是我們要跟您說唐先生的事啊。」
「唐先生?對了。」袁舉隆一想,這次回來還沒見到唐先生呢,「唐先生呢?怎麼不見他?」
阿金歎氣,「唐先生走啦。」
「走了?」袁舉隆一下子站起身來。
「是啊,就是四少爺你去常州的那天,唐先生也向老爺辭去職位走了。」伍嬸說道,「不知為何走得那麼急,大家留也留不住。」
袁舉隆愣了半晌,想到就此再見不到諄諄善教的先生,心頭不由得難過起來。
「奇怪的是,當天抱樸也走了。」阿金低聲咕噥,「那天他一睡醒,張口就問唐先生。聽說唐先生剛剛離開袁府,就急匆匆地追出去,再沒回來過,真是怪吶……」
「抱撲也走了。」袁舉隆又一愣,那小鬼,心裡還真有點不捨呢。
「不管怎麼說,四少爺您平安回來就好,大家都很高興呢。」伍嬸笑道。呵,這下子袁府又可以熱熱鬧鬧的了。
阿金卻分不清內心是悲是喜,照理主子歸來應該高興,可是,唉,不也代表著他的辛苦日子又開始了嗎?唉!
兩人各想各的,殊不知袁舉隆又滿心盤算著下一次的離開。
紫煙,你等著,我馬上就會回到你身邊的!袁舉隆握緊了拳。
☆☆☆
唐紫煙的臉鐵青得像仿若閃著幽冷之光的刀鋒,卻又像隱含著熊熊的烈焰。
偏偏蹺著腳坐在她面前的人壓根不把她難看的臉色放在眼裡,逕自瞇著細眼聽小曲兒,一邊咂巴咂吧地喝著美酒。
「死老太婆……」沒錯,世上除了這個老妖怪還有誰這麼可恨的?唐紫煙氣到雙手在桌子底下狠狠地絞著衣角。
這個老不死的妖怪,好端端用武林最高的令箭將她緊急召過去,卻只為了「老身悶得慌呢,你陪我出去逛逛街吧」!結果扯著她坐上她老妖怪專用的馬車,一逛就逛到五百里之外的這個……青樓妓院。早該知道這老妖怪不正常。
在心裡罵了幾百句之後,唐紫煙開口:「你到底來這裡幹什麼?」不是為了聽花曲喝花酒吃姑娘豆腐吧?
老太君的臉上終於呈現一絲認真的表情,「其實呢,我來這裡是想見一個人。」儘管沒料到他處在的地方是一家妓院,但是有他在的地方當然就是好地方。
「你見人不要扯上我吧。」唐紫煙怒叫,強行送走袁舉隆後,她只想狠狠睡它幾天幾夜,忘了所有的事,該死的老不死竟然挑這時扯她做這種無聊事。
「可是……」老太君垂頭,拈起絲帕掩臉,「人家不好意思一個人來嘛。」雖然年紀大了,可是去見心儀的人時一樣會感到羞澀啊,拉一個小輩陪著不是自然一點嗎?啊,唐先生,今晚就要見到你了,我多麼幸福啊。
唐紫煙差點嘔出來,這老妖怪……該不會出來見情人的吧?想到這裡她偷瞥老太婆的神色一眼,竟見她果然一副春心蕩漾的嬌羞樣,不由又覺腹中酸氣直往上冒,「您……您老自個兒慢用,我不打擾了。」
「喂喂!」老太君沒來得及拉住她,哼了一聲,「我還不是聽說你一直悶悶不樂,才好心帶你出來散散心?哼!不體諒老人家的一片苦心,現在的小輩都這麼不懂事……」
唐紫煙把輕功身法施展到極致,迅速脫離老妖怪力所能及的範圍,停在屋頂上歇了歇氣。雙手撫了撫直豎的汗毛,可怕的老太婆,還是離她遠一點比較好。抬眼四望,辨出那片山上露出的一角樓台正是她的別館,而那一邊,就是袁府的所在吧?
唉,那老太婆竟然把她又帶回離他那麼近的地方來。
正想離開時,忽聽背後傳來輕微的響動,她立時分辨出有人躲伏在她後面的屋脊上。柳眉一豎,身形倏動,如鬼魅般消失,眨眼已移到後面,冷冷地俯視趴在瓦上的人,「別躲了,起來。」
抱樸──沒錯,竟然是抱樸,迷惑地仰起頭來看她,「你是誰?」
「這該我來問你。」唐紫煙冰冷地說,雖然看得出這小鬼並無多高強的武功,但也不可大意。
「我叫抱樸。」抱樸翻身坐起來,伸手捶了捶後背,他爬屋頂爬得累了,剛想趴著睡一會兒就被人吵醒,唉!抬眼看向吵了自己的人,忽然認出她來,「啊,是你,林子裡的漂亮姐姐。」
這小鬼在說什麼?唐紫煙皺眉,「你為何跟蹤我?」雖然從身法上來看,他跟蹤自己是不太可能的,但他鬼鬼祟祟地躲在她身後是事實。
「誰跟蹤你?」抱樸奇怪地嘟嘴,「你又不是妖怪,我也不是善心人。」他是一路跟蹤那個原來躲在袁府的妖怪來到這裡的啦,不想這裡人氣太雜,一下子追丟了,只好爬上屋頂一間間地找。
「善心人?」這小鬼在刻意說胡話嗎?
「善心人是指袁四少爺啦。」抱樸站起來拍拍屁股,「善心人才會追著你呢,他很喜歡你哦,拼了命也想去見你,也不怕被人笑話。」
愣了愣,唐紫煙歎了一口氣,為何隨便遇到一個人都與他有關?揉揉額角,轉身欲走。那個名字是她亟欲逃離的,平生不曾後悔,這一次卻怕了自己會悔恨那時的決然。還是遠離吧,然後把那個名字忘在最難碰觸的深處,直至不再輕易想起。
「啊,我的話還沒說完呢。」抱撲此時很有談興,「告訴你哦,善心人一開始以為你是妖怪呢。哈哈,所以請了我去找你,對了,忘了說,我是個法力非常非常高強的道士哦,道號九宮真人。我有很多十分厲害的寶貝喔,我正在追一個狡猾的妖怪……喂喂,別走,不愛聽嗎?那跟你說善心人吧,善心人真的有些呆耶,不過人還是很好的,給過我兩個饅頭呢,那時候他為了找到你,好像是剛剛去過什麼道觀,結果被打得好慘,還滿頭符紙,哈哈!我再跟你說喔,他還有一次,熬夜畫你的畫像……還有,還有那一次,為了爬牆去找你……」他把袁舉隆所有的蠢事當笑話似的說出來,聊得欲罷不能,完全忘了神聖的捉妖工作。
唐紫煙不知不覺地靜靜地聽著,聽著,心底深處逐漸沁出某種溫熱的液體,一點一點地充滿胸口。體內很深很深的地方,彷彿有什麼碎裂了,又有什麼在滋生,而那種悸動一旦鑽出芽來,便再也無法扼止。
仰望著月,幽幽地,輕輕地,她吐出一聲:「他是笨蛋。」
「嗯!我也這麼覺得。」抱樸用力點頭,忽然一拍腦袋,想起來了,「對了,善心人不也是在這片屋子裡嗎?你是跟他一起來的嗎?」
「袁舉隆在這裡?!」唐紫煙驚道,眉尖危險地跳了跳。
「是啊,就在那一邊,我從瓦縫裡望見他了,本來想下去跟他打個招呼,可是屋裡還有一個很漂亮的姐姐在脫衣服,我想還是不要去打擾他好了……咦?善心人的漂亮姐姐?怎麼一眨眼就不見了?真是像妖怪呢。啊!我也要去捉妖,捉妖。」
☆☆☆
「袁四少爺是第一次來?」
豐滿艷麗的美人將袁舉隆拉進房間裡,按他坐在桌邊,自己旋身脫去外衣,只剩露著大片酥胸的中裳和單裙。
袁舉隆渾身僵硬,悄悄挪了挪位置,「呃……這位姑娘……」糟糕,光顧著準備遠行事宜,一時忘了大哥要帶他來晚香樓「見世面」的事情,躲之不及,又不敢明著違逆大哥,結果就只好來了。
「嘻嘻,叫我倩倩就好。」倩倩將躲得遠遠的他拉回來,自己的身子也貼了過去,柔若無骨的手在他胸口撩啊撩的,「四少爺想叫我小倩倩也行,嘻嘻,袁大少爺吩咐奴家今晚要好好地開解開解四少爺呢。」
好、好可怕……袁舉隆一動也不敢動,額角開始冒汗,「不……不用了,倩倩姑娘,請……請你……」
「四少爺看不上奴家不成?」倩倩嘟起紅唇,她可是晚香樓的第一紅牌呢。
「不、不是,倩倩姑娘,其實我……我……」
倩倩才不理他的「其實」,眼珠子一轉,對了,對付這種老實人就該用這招。「四少爺,其實……其實奴家的命很苦哇,嗚……奴家自幼喪母,老父愛賭,底下還有五六個弟弟妹妹吃不飽飯,嗚……十幾年來奴家為了生計,整日幹活,不得一刻停歇,嗚!後來,奴家的父親欠下大筆賭債,不得已將奴家……嗚嗚!奴家當時真想死了算了,可是為了可憐的弟弟妹妹,我……嗚……嗚……」掩著面努力地哭了一陣,咦,怎麼不見他過來安慰?老實人不是最有同情心嗎?一般來說,這時候就該過來輕摟住她,憐惜地為她拭淚,然後共度良宵,好讓她完成任務呀。
使勁憋出哭聲來,又等了半晌還是沒動靜,禁不住偷偷回頭去看,竟見他悲憐地望著自己,大滴的眼淚往下掉,哭得比她更稀里嘩啦。她傻眼了,喂喂,這人沒毛病吧?
她這種女人隨口編的話也信?!
袁舉隆抬起袖子抹抹臉,他失態了,可是──「嗚,倩倩姑娘,你好可憐呀。」
倩倩呆得無法動彈,心中竟有一份真實的感觸。像她們這等女人,誰還會為她們落淚,本以為一輩子也不會有一個男子真心對她生憐了。她擦了擦眼,自己也分不清這回的眼淚是方才做戲擠出來的還是貨真價實的。
連她們自己流的淚都辨不清真偽了,這個男子卻為她們流出了真實的淚。
她吸吸鼻子,換上笑容,「好了,四少爺,那些事都過去了,我都快不記得了。您不必為它傷心,來,喝杯酒吧。」唱戲一樣地將那些慘事說過無數次,不是沒有男人表示過同情,通常都是些金錢、禮物、捧場和曇花一現的寵愛,而眼前這個男人……
袁舉隆不願違她之意,乖乖地接過杯子飲了下去。
倩倩又給他斟滿,含笑歎道:「四少爺人真好呢,定有許多女孩子傾心。」
「怎麼會?」袁舉隆低頭,「一個也沒有。」抬手又把酒給飲了下去。
「不會的。」倩倩把盞再斟,自己也跟著喝了一杯,「要是沒人喜歡,我來嫁給你,好不好?」這是玩笑話了,憑她豈能進袁府?況且是他如此無邪的人。
「呃?」袁舉隆一愣。
意料之中的反應,倩倩仍覺得心中一刺,強笑兩聲,「呵呵,四少爺當然不會要,呵呵,倩倩這等殘花敗柳之身……」
「不,」袁舉隆搖頭,「不是,你是第一次說願意嫁我的人,我……是很高興的,但是……」他垂首,低歎一聲,將杯中的酒喝完,「但是我已有一個視為妻子的人了,呵,這只不過是我異想天開罷了,她當然不會嫁給我的,眼裡也沒有我。呵呵,我只不過是在心裡面偷偷地想而已,她若知道不知會否生氣?唉……」
倩倩望著他,給他倒滿了酒,放下酒盞,「她若不要你,就是大笨蛋。」
「不不不,她才不笨,她很聰明的,很厲害。」袁舉隆飲光這一杯之後,眼神已迷濛了,「我才是笨蛋,死也要喜歡她。唉,像我這樣的男人,實在是……唉,但是有時候,她會讓我陪她,我很高興……」
倩倩歎息,又拿起酒壺,「來,再喝一杯吧。」
「紫煙、紫煙……」袁舉隆趴在桌上,已經滿臉紅暈,呢喃著她的名字傻笑,「紫煙很美哦,我很喜歡,紫煙喜歡在夜裡穿白裳,我也喜歡,還有,紫煙笑的時候……嗯……紫煙……」癡癡地笑著,嘴裡嘟囔著,上身卻差點滾下酒桌去了。
倩倩起身扶住他,「來,我扶你到床上去休息。」撐起他剛走了兩步,忽地一陣風拂面,霎那間眼間竟站了一個人影。
她大驚,嚇得往後跌去,扶著的袁舉隆也跟著滑下。
那人影迅疾地伸出手,拉住了袁舉隆,卻任由倩倩跌倒在地上。
倩倩仰頭看他們,卻見那人影原來是個美麗艷絕的女子,正攬著袁舉隆,神色複雜地看著他。倩倩心中一動,站起身來,「喂,你就是那個很聰明很厲害的女人?」
那女子看了她一眼,冷哼,不再理她,挾起袁舉隆就走。
倩倩皺眉,剛要開口,忽然見到那女子發上的露濕,想來已在窗外站了一陣子了,那麼剛才的一切也聽入耳了?她展顏一笑,也不阻攔了,只是抱著胸靠在桌旁幽幽地道:「那麼好的男人該看緊點了,你若不要,我可要了。」
那女子在窗邊回過頭來,「哼,去找下一個吧。」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她要定的男人,誰能從她手上搶走?
倩倩望著他們的身影消失,久久,靜寂中忽然輕笑兩聲,「那種男人,哪有那麼容易碰到?」走到床前,吹燈睡覺,難得安靜的悠悠長夜,透著清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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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煙?」又是美夢?袁舉隆伸出手去,觸到她的柔滑肌膚,緩緩地摩挲,將那美妙到心痛的感覺一點一滴仔細收藏起來。
唐紫煙以手肘撐額,斜臥於他身側,任由他的手游移著,嘴角噙著一絲妖魅似的笑,是呢,她是邪魅無忌的唐紫煙呢,她喜歡、她願意就留住他,其他的事有什麼了不起?
她敢,她夠強,所以她現在也能伸出手去,抓牢他,抓住幸福,她唐紫煙會有什麼做不到。
笑意更深,她放肆地誘惑他,「喜歡我嗎?」
「喜歡。」他誠實地回答,卻有點疑惑,如此真實的感覺,真的是夢嗎?
但他沒有多餘的神志去思考,她已向他靠近,櫻唇輕輕印上他的唇,然後伸出粉舌舔了一下,轉而移到他耳後,「喜歡?有多喜歡?」
「很、很喜歡。」他微微喘息。
「會喜歡一輩子嗎?」
「喜歡一輩子。」他答道,伸手緊緊摟住了她,「紫……紫煙?」這真的只是夢嗎?
她輕笑,沿著他的頸側向下,「那你要小心點哦,如果做不到,我會殺了你喲。」
他已經無法再去分辨現實與夢境,仿若身在天堂,早已酥了骨,呼吸轉促,摟著她沉入無際的飄離中,忘了所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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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嫁給你了,早點準備娶我,婚事別弄得太複雜,拜個堂就好了,然後我們回剎音樓。」
這是袁舉隆在清晨的鶯鳴聲中睜開眼後,聽到的第一句話。他愣愣地瞧著頭頂上紅羅帳,然後傻傻地轉頭看見身邊的唐紫煙──紫煙?!
「怎麼,傻了?」唐紫煙伸出手掌拍拍他,「剛才跟你說話聽見了沒?」真是的,這個笨男人,「算了,我來操辦就好,你等著做新郎就行。」
「紫……紫……紫煙?」袁舉隆依然在傻呆中。
唐紫煙半坐起身,絲被下滑,露出滑膚似玉,雪肌如脂,嫵媚地伸了個懶腰。
袁舉隆差點噴鼻血,他急忙摀住口鼻,這一驚之下倒也清醒了些。這麼說,昨夜──不是做夢?癡癡地瞧著她,一時不敢接受如此巨大的幸福。
唐紫煙轉過頭,因他的傻樣禁不住笑出聲來,這個傻瓜啊。
他在她與世無匹的艷麗笑容前昏昏欲醉,是真的嗎?真的是真的嗎?
「怎麼呆成這樣?不想娶我嗎?」她嬌嗔,刻意逗他。
呃?咦?什麼?袁舉隆反應過來,用盡力氣甩頭,「不,不是!」
她格格地嬌笑,「是了,在我這裡吃了那麼多苦頭,怕了是不?對呀,像我這樣人見人怕的妖女,你當然不想娶,對不對?」
「不是,不是!」袁舉隆大喊,伸手抱住她,「不是的,當然不是。起先我以為你是女妖都鐵了心要找到你。現在,既然你跟我一樣都是人,那還有什麼可怕的呢?紫煙,像你這樣好的人願意嫁我,我就是立即死了也是高興的。」
「傻瓜。」她斥道。
他終於有了一點真實感,緊緊地摟著她,「我一直記得娘臨終的話,長大後娶了媳婦,要好好地喜歡她,一心一意地好好待她。紫煙,我會一輩子喜歡你,絕對不讓你傷心。」
唐紫煙悠悠含笑,「那你千萬不要愛了別的女人哦,這種事,我絕不會給你悔過的機會。」
「沒有女人會比你更好。」袁舉隆搖頭。他怎麼可能再喜歡除了她以外的女人?
唐紫煙撫上他的臉,「想清楚哦,娶我這樣的老婆,要是惹我不開心,我可是會殺了你的哦。這樣你都要娶我嗎?」
袁舉隆一愣,然後吞了吞口水,點頭,「要娶。」
「哦?」唐紫煙望著他的眼良久,「噗哧」一笑,「怕嗎?」
他微微苦笑,「有一點。」
「那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哦。」她唇邊的笑容逐漸擴大。
「不後悔,不會後悔。」他猛地擁緊她,怕她反悔似的。
她歎喟似的呼了口氣,「呵,真是個傻瓜……」
反正我就是一個傻瓜,他咕噥,牢牢地抱著她不放。
「沒關係,」她撫著他的頭,聲音低得讓他聽不清,「我喜歡你笨,反正我很厲害嘛,你就做傻瓜吧,世間聰明人已經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