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裡黑色的幃幕緩緩褪去,遠處灰白天際發出美麗的藍光。
天色還未亮透,夏初音便拖著行李箱,走到飯店櫃檯前,把房間的鑰匙卡片交給櫃檯小姐,用流利的英文說道:「我要退房,麻煩請幫我結帳!」
櫃檯小姐還沒接過鑰匙卡片,一個低低沉沉的笑聲便在她背後響起,那聲音,令她頸背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妳果然逃得夠快。天還沒亮,就急著要走?」
背後的低笑聲充滿了輕諷意味。「怎麼?不是來看我執導的歌劇首演?你現在回台灣要如何跟日恩解釋為什麼沒留在意大利看我的公演?」
夏初音緩緩回頭,果然看到了黎夜熙那俊美光燦的臉龐。
他似乎一夜沒睡,眼睛泛著紅絲,新生的鬍渣子佈滿了下巴,卻更顯得性感慵懶,落拓下羈。
「你……你怎麼會在這兒?」夏初音面紅耳赤、結結巴巴,胸口撲通撲通直跳,感到一種被當場逮著的手足無措和驚慌。
「昨天妳在菲耶索萊劇場頭也下回的落荒而逃,我看著妳匆促離去的背影,知道是我所說的那些話把妳嚇壞了。我跟在妳身後,看著妳在米諾廣場搭上了往佛羅倫斯的巴士。而一路上魂不守舍的妳甚至沒發現到——我和妳搭上了同一士。」
他輕笑,眼眸閃亮。「我跟著妳,跟到妳下榻的這家飯店,在飯店大廳的沙發上等了妳一夜,看妳什麼時候會夾著尾巴逃回台灣?」
「你在這兒等了我一夜?」夏初音不敢置信地問,望著黎夜熙那耀眼得讓人眩惑的俊臉,她一顆心忍不住顫巍巍地狂跳起來。
見到他時,她胸中便沛然湧起強烈的情緒,他帶給她的衝擊,是她不曾體會過的。他的狂野、他的恣情,在一夕之間,顛覆了她的世界。
為他輾轉難眠了一夜,她簡直不知該拿他怎麼辦才好?他那太過炙熱狂烈的情感,讓她難以置信、無法負荷、不能接受,只好選擇逃避。
而他——卻連退路也不留給她走。
黎夜熙眼光落在她腳邊的行李箱上。
「妳就這麼迫不及待地要逃離我……妳真這麼伯我?昨天我所說的話真有這麼可怕?這麼讓妳難以忍受?」
他灼灼的眼光迫視著她,眸中那隱隱若現的受傷神色,讓她的心細細微微地莫名的疼了起來。「妳甚至連一個機會也不肯給我?」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望著他那黝黑深沉卻又散發著炫人光亮的眼眸,夏初音只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心慌意亂。「我……我就要嫁給日恩了,而日恩是你哥哥,我是你未過門的大嫂,你不能也不該這麼對我說話。」
黎夜熙驀然沉默,只是看著她,許久許久。
在長久而室人的沉默下,夏初音感覺胸口隱隱作痛,這才發現自己竟然一直是屏著呼吸的。
「好,如果妳執意要用日恩未婚妻這個身份來作防衛盾牌、來隔開我們之間距離的話——那,如妳所願,我不再說任何冒犯妳的話。」
黎夜熙突然勾起嘴角,綻開一抹淺笑,神色輕鬆的道:「我想我是操之過急、說話太過直接,嚇到妳了。讓我們忘掉我所說的那些話吧:而妳也不要再像防刺蝟一般的躲著我,好像接近我就會被刺得滿身傷一樣。」
他露出一臉燦如陽光的笑容,耀眼得令人屏息。他伸出始終負在身後的雙手,像變魔術般的,他左手裡竟然拿著一條裝在紙袋中的長麵包。
「天就要亮了,你願意陪我去主權廣場喂鴿子嗎?」
「喂鴿子?」夏初音目瞪口呆的,像沒想到他竟會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般的邀她去餵鴿子?她圓睜著眼,櫻唇微張,怔怔地看著他。
看到她嬌憨的模樣,黎夜熙輕聲笑了。
「是啊,妳沒餵過鴿子嗎?」他伸手招來飯店裡戴著紅帽子的行李搬運員,用意大利話交代行李搬運員將夏初音的行李搬回飯店房間,然後轉頭向夏初音笑道:「走吧,今天就讓我好好盡地主之誼,帶妳參觀認識佛羅倫斯這個意大利有名的美麗花城。」
將裝在紙袋中的長麵包夾在臂彎中,他牽起她的手,轉身往飯店外面走去。
看著自己纖細柔軟的白皙小手被納入他那黝黑寬大修長的手掌中,感受到他掌心傳來的溫暖與熱度,夏初音有一瞬間幾乎忘了要怎麼呼吸,只聽到怦怦的心跳聲,在胸腔裡猛烈撞擊著。
她突然想起,日恩沒有牽過她的手,一次也沒有。
或許是因為長年生病的緣故,日恩和她相處時,總是沉靜溫柔而自製的,不曾和她有過太親密的接觸。他總是用溫柔的眼神,像寵溺小女孩般的望著她,甚至在她答應他的求婚時,他也只是輕輕淺淺如風一般地輕吻了她的額心和面頰。
日恩像水,有著絕對的體貼、絕對的溫柔、絕對的包容。和日恩在一起時,她感覺自然、舒服與溫暖;而她也總以為和日恩之間那種雖然清淡如水,卻備受珍惜呵護的感覺便是愛,以為男女之間的相處便該是這樣的了——可是黎夜熙卻顛覆了她的一切認知。
黎夜熙像火,帶著一身烈焰燃向她,帶給她前所未有過的情緒衝擊,讓她的心灼熱激盪得難受;他的眼光、他的言語、他的氣息,都讓她心跳怦然,難以自已。
她害怕他,想躲他躲得遠遠的,卻又情不自禁被他吸引,像撲火的飛蛾般,一步步被牽引著向他飛去。
「妳看,那就是花之聖母堂了。」
黎夜熙的聲音將她紛亂騷動的思緒拉了回來,她順著黎夜熙的手指望去,只見一座由白色、粉紅及乳黃色大理石拼成幾何形圖案,外觀豪華雄偉莊嚴的圓形屋頂大教堂高高矗立在半空之中,宛如直達天庭。
「花之聖母堂是公元二一九六年開始建堂,歷經一七五年,最後在麥第奇家族的贊助下才得以建造完成。」
他望著她微笑。「你看到那像山一般的紅色圓形屋頂了嗎?那是由文藝復興時代著名的建築家布魯內列斯基所設計的,是建築上的奇跡,從佛羅倫斯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看到它。」
兩人清脆的足履聲,響在清晨空寂無人的街道上,晨星透明的光芒映著青藍色彩,溫暖的空氣中飄過山風的清香。
走在佛羅倫斯美麗而優雅的街道上,聽著黎夜熙醇厚低沉的嗓音,和他握著手,夏初音心中突然掠過一股如夢似幻的淒甜感,她心中彷彿隱隱有個念頭,希望能夠和他就這麼牽著手走下去,而這條路永遠也下要走到盡頭。
「在佛羅倫斯,到處都可以看到麥第奇家族的百合花紋徽。」兩人轉過繁複的轉角,黎夜熙指給她看刻在牆上的百合花紋徽。
「文藝復興時代,佛羅倫斯是由當時財勢傲人的麥第奇家族掌握市政,他們栽培了許多著名的藝術家,將佛羅倫斯建造成為藝術之都,成就了佛羅倫斯的黃金時代,也就是著名的文藝復興時期。」
夏初音澄澈水靈的眸子靜靜地瞅著他神采煥發的模樣。
「日恩說,你們黎家人個個都熱愛藝術,體內都流著不可救藥的浪漫因子。尤其是黎伯母,曾是個享譽國際的音樂家。」她臉上蘊著朦朧柔美的笑意。「從你身上,倒是完全印證了這一點。你談到藝術時,眼睛都閃閃發亮,彷彿是個擁有最珍奇寶物的孩子般,迫不及待地要同全世界的人分享及炫耀你的興奮與快樂。」
黎夜熙臉上燦如陽光的笑容驀然隱去,眼中飄過一抹深沉的烏雲。
「沒錯,我母親確實曾經是個享譽國際的華裔音樂家。妳知道我為什麼自幼便被送到意大利來嗎?」他淡淡說。「我母親太熱愛她的音樂,即使在懷孕時仍不放棄她的國際巡迴演奏行程,搭飛機飛往世界各地參加音樂會,卻因過度忙碌與疲累而險些導致流產。後來胎兒好下容易保住,生下來之後卻是個罹有先天性心臟病的孩子,在保溫箱裡躺了三個月,才救回孩子的一條小命——那孩子就是日恩!』他臉上掠過一抹輕淡隱下可見的悲哀陰影。
「我母親對日恩始終懷有一股愧疚,覺得沒能給日恩一個健康的身體全是她的錯,因此她將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日恩身上,即使是後來生了我,她的眼中也從來沒有我。」
他眼中浮上一股挪揄的自嘲笑意。「我很小的時候便已經知道,即使是父母孩子之間,也有緣分的深淺,對自己親生孩子的愛,也不會完全相同。」
夏初音心中漾過隱隱微微的疼,不知是為誰心痛多一些?是一出生便罹病而始終無法治癒的日恩?還是自幼便得下到父母關注寵愛的孤獨孩子夜熙?
「你恨日恩嗎?他奪走了你父母所有的愛與關注。」這句話,她幾乎是屏著氣息問的。因為她知道對日恩來說,夜熙始終是他最喜歡、牽掛的唯一弟弟,對於夜熙因他而被放逐到意大利的事,日恩心中一直懷著一股無法彌補的愧疚。
「我從沒恨過日恩,我愛他,甚至同情他——黎家再有錢又如何?換不回他一顆能夠正常跳動的心臟,即使是好不容易等到了有人捐贈心臟,也都因為排斥反應而不能進行心臟移植手術,他從小就不能像個正常的小孩般蹦蹦跳跳,他從沒有過童年。」
黎夜熙眼光迷濛遙遠,彷彿回到了那已在記憶中消褪淡去的年少歲月。
「日恩被禁止做一切的劇烈運動,我母親幾近是歇斯底里的在保護著他、限制著他——在我眼中看來,那無異於拘禁。為了讓日恩也能感受到迎風馳騁的滋味,所以我在十三歲那年,瞞著父母偷偷教了日恩騎腳踏車。你相信嗎?那時十五歲的日恩,在學會騎腳踏車那一天,臉上才有了真正的笑容,我第一次看到他眼中閃爍出快樂的光彩。」
夏初音心中一痛,鼻端酸了,眼眶也熱了,她眨眨眼,抑去差點滑落的淚水。
日恩從沒跟她說過這些——他從沒說過自己的痛苦和不快樂。
「可是,日恩就在學會腳踏車那天發了病,嚴重到在加護病房裡躺了七十二小時才挽回一條命,我母親幾乎要崩潰了,指著我的鼻子大罵我是存心要害死恩。」黎夜熙無奈地笑,眼中掠過-道古怪的陰影。「為了怕過度運動活潑的我影響到日恩,危害到他的生命與健康,於是我父母決定將我送到意大利來交給他們的音樂家好友照顧,美其名是送我來留學、進修音樂,事實上卻是要讓我離開日恩,要遠遠地隔開我們兩人!」
他握著她的手走進雕刻品林立、宛如戶外美術館的主權廣場,或許是天剛亮的緣故,廣場上人極稀少,幾隻白鴿在地上跳躍著,爭相啄食地上的麵包層粒。
「我從沒恨過日恩,卻恨不要我的父母。」他握緊她的手,粗糙修長的手指摩挲著她柔嫩的掌心,彷彿在汲取她的溫暖,眼裡有著深藏多年的悒鬱、憤恨與傲。
「他們既然不要我,我也不要他們——從我踏出黎家大門那一刻起,我便不再當自己是黎家人。」
夏初音反手握住了他的手,纖細粉白的小手覆在他寬大的手背上,與他的手指交纏。
「你到現在,還是沒原諒你的父母,所以即使在兩年前他們因車禍而雙雙身亡的時候,你也不曾回台灣奔喪!」她歎息,淒柔低語道。「你看似成熟堅強,但在你內心裡,仍然是個被遺棄的孩子!」
黎夜熙身子一震,動容地望著夏初音溫柔脫俗的絕美面龐,在她眼中,有著欲墜的淚珠,彷彿是陽光映出的晨露,比珍珠更晶瑩閃亮。
一種酸甜的檸檬味飄散在風中,兩人心中同時感到一種猛烈的悸動,彷彿靈魂在相互呼應著。這一刻,兩人的心竟是貼得如此近,只因為她也是個被棄的孩子,懂得他心中抑鬱多年卻不曾顯露於外的被棄感受。
他喉頭梗著一種暗啞的酸澀,想說話卻開下了口,一種奇特的感動與溫暖溢滿了心胸。
一小群鴿子聚集到他們腳邊,黎夜熙掩去心中的激動,綻出一臉陽光笑容。
「你瞧,歐洲的鴿子一點兒也不伯人呢——」他拿出紙袋中的長麵包,撕了一截,捏搓成層粒,丟給鴿群啄食。「要是在台灣,這些又蠢又肥的鴿子早成了烤乳鴿啦。」
夏初音笑瞠了他一眼,接過他手中的麵包,鴿群立即聚集到她身畔。她學黎夜熙把麵包搓成屑粒,灑向空中,鴿群立即振翅飛起,在空中盤繞飛翔,飄墜下來的羽毛在陽光中閃爍著金色的光芒。
她仰起頭,注視著空中飄飛的細羽,微風撩起她絲緞般的黑髮,陽光照亮了她白玉般溫潤透亮的肌膚,柔美清麗的面孔上層露著一種異常炫耀,超乎想像的光彩。
黎夜熙沉默而近乎虔誠地注視著她,驚懾於她的美麗,並且知道這一生,她的容顏將深深拓烙在他的生命之中,再也抹下去、拭不掉了。
「你知道嗎?這麼多年來,妳一直是支持我獨自在異鄉走下去的支橕與量!」他低低沉沉的開口了,聲音裡有種奇特的感情和嗄啞,一聲聲,敲擊著她的心扉。
「十六年前,我剛被送到意大利來時,有著滿心的委屈和憤怒:那種頓失憑恃的恐懼、被送到陌生寄宿家庭的惶惑不安,還有語言文化及生活習慣不同的壓力困擾,幾乎逼得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要發狂……」
他走到夏初音面前,發亮的眼瞳幽邃而專注地看住她,像要就這麼看進她的靈魂深處了。
「就在我以為什麼都失去的時候,我接到日恩的信,他信中寫著有個像天使般的薔薇女孩兒救了他的命,從此以後,這個小女孩成了我們信中的話題和重心,從剛開始每月一信的航空信,到後來幾乎每兩天一次的電子郵件,日恩的信從來沒間斷過,他讓我分享了妳成長中的點點滴滴,妳所有的苦惱與歡喜。」
他的嗓音幽沉,低柔而溫存,彷彿有著滿腔說不出的熱情,卻又害怕駭著了她。
「就這樣日復一日,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等待日恩的信件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每一天每一天,我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妳發生了什麼事,妳那一天過得好嗎?妳的心情是快樂是懮愁是歡欣還是悲傷……當我發現的時候,妳早已不知不覺地侵入我的生活,佔據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位置!」
夏初音屏息,被催眠了似地看著他的眼眸,體內有一股莫名的暗潮奔湧起來。
「妳成為我最甜美的憧憬和夢想。因為有妳,我的生活找到了重心,對生命有了希望和期待。每當我遇到挫折,失望沮喪和灰心的時候,我就告訴自己絕不能被孤獨和絕望打敗。因為終有一日我要去見妳,見見妳這朵夏日裡最美麗的白色薇;而我要以最光彩、最成功的模樣出現在妳面前!」
他驀然捉住了她的手,緊緊握著她柔細的小手,覆到了自己心口之上。胸腔中隱埋多年的感情,激盪洶湧,急破而出,他再也沒有阻止自己的力量。
「我知道對妳這種莫名的憧憬和迷戀毫無理智、沒有道理:但我完全無法控制自己——我的心,因過度渴望妳而痛楚。」
她粉嫩的手心貼在他胸口上,感受著他衣服下燙熱的肌膚和狂烈的心跳,她分不出那急遽的心跳聲究竟是他的還是她的?只感覺他眼裡的火焰熊熊燃上了她的身,令她感受到一種燒灼般的痛楚。
「而我也相信,終有一日我能握著妳的手,貼近我的心,告訴妳——妳早已在我心裡佔有了一席之地,這顆心,全給了妳,再也沒有屬於我自己過!」
夏初音另一隻手中的麵包落了地,驚起了鴿群,鴿群們撲翅飛起,騷亂鼓噪的拍翅聲就如她癲狂鼓動的心,揭起風暴般的狂亂。
空氣裡飄過晨露和玫瑰的清香,甜得令她暈眩,她感覺自己像是陷在一場夏日的迷離美夢裡,再也下能、也下想醒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