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對自己說。當人們看著像這樣的古屋時,他們讓自己相信如果它能開口說話,便可以講出一些神奇的故事來。他們想到在這兒生活並蒙受苦難的世世代代的人們,便逐漸沉浸於幻想之中。因此當這個家庭的女主人因橫禍身亡時,他們想像她的魂魄仍在遊蕩;雖然她死了,但是她依然還在這兒。好了,我希望自己是個頭腦清醒的女人。艾麗斯死在火車上,那是艾麗斯的歸宿。
我笑自己竟愚蠢地糾纏在這些念頭裡。
戴茜和基蒂不是解釋過嗎?說我所謂夜間聽到的喁喁低語不過是拍打海灣的浪濤聲。從現在起,我不能這樣胡思亂想了。
臥室內滿是陽光,我感到室內的陳設與往日早晨有所不同。我挺興奮,我瞭解其中的原因。這要歸於那個人——康南·特裡梅林。我不喜歡他——恰恰相反;不過似乎他提出了挑戰。我要把這項工作做得出色。我不僅要使阿爾文成為堪稱楷模的小學生,而且要讓她成為一個嫵媚動人、落落大方、無需約束的姑娘。
我感到很愜意,不自禁地輕聲唱起來。
《走進花園,莫德》……這首歌從前父親喜歡彈奏、由菲利達伴唱。除了別的才能之外,菲利達還具有美妙的歌喉。接著我又唱《輕輕吹》,一時之間,我忘記了所在的地方,眼前浮現出父親坐在鋼琴旁的情景。他的眼睛滑到鼻尖,穿著拖鞋的雙腳在鋼琴的踏板上踏得正歡。
我幾乎吃驚地發現,當我全無意識地唱起這支歌時,我聽到吉利在林間唱道:「艾麗斯,你在哪裡?……」
噢,不,不是,我嚴厲地對自己說道。
我聽到馬蹄聲,於是走到窗前往外張望。看不見一個人。草坪上滿是晶瑩的晨露,看上去格外清新可愛。多麼美好的景色啊,我想,棕櫚樹賦予了熱帶風光的韻味,這是預示著艷陽天的一個清晨。
「我敢說,這是今年夏天最後幾個好天氣中的一個。」我大聲說道;推開窗戶,探出頭來,我那睡覺時用藍綢子繫著的、古銅色的粗辮子也隨著探出的頭甩到了窗口。
我重又哼起《輕輕吹》來,這時康南·特裡梅林從馬廄處出現了。在我還來不及抽身離開的時候,他看到了我,我感到自己窘得滿面緋紅,因為被人看見這麼披散著頭髮,穿著睡衣。
他快活地和我打招呼:「早晨好,利小姐。」這時我自語道:原來我聽到的是他的馬的嘶聲。他是凌晨才騎過馬還是騎了整整一夜呢?我想他是去拜訪近鄰中的放蕩的女人了,如果有這樣的女人的話。那是我對他的看法。我很惱火他在我滿面緋紅的時候,竟沒有表現出一點尷尬。
「早晨好。」我說,聲音聽起來近於敷衍。
他正迅速地穿過草坪而來,我肯定他想細看我穿睡衣時的模樣來進一步使我難堪。
「一個美好的早晨。」他大聲說道。
「美極了。」我答道。
我縮進房間,這時我聽見他嚷道:「喂,阿爾文!原來你也起床了。」
此刻,我站在離窗口較遠的地方,聽見阿爾文喊道:「喂,爸爸!」她的聲音是那麼輕柔,帶著她頭一天談到他時我曾察覺到的渴求的語調。我知道,見到他,她十分高興。聽到他的聲音,她在臥室裡醒了,一下子跑到窗口。如果他肯停留片刻與她聊上一會兒,那會使她極為快樂的。
而他並沒有這麼做,卻走進房裡去了。站在鏡子前,我端詳著自己,太不像樣了,我想,很不莊重。我穿著一件扣到喉間的粉紅色法蘭絨睡衣,頭髮披散下來,甚至直到這時我的臉還和法蘭絨的顏色一樣!
我穿上長袍,衝動地穿過書房來到阿爾文的房間,拉開門,走了進去。她雙腳分開騎坐在一張椅子上,自言自語著。
「實在沒有什麼可怕。你所必須做的就是抓牢,別害怕…你就不會摔下來。」
她對自己做的事是那麼專注,以至沒有聽到門打開了。我在一旁站了幾秒鐘,一直注視著她,因為她是背對著書房門的。
片刻間我瞭解了許多。她的父親是位好騎手,他想讓女兒也成為好騎手,但是,極想博得他的歡心的阿爾文卻害怕騎馬。
我往前走,第一個衝動便是對她說,我來教她騎馬。這是我可以做得很出色的一年事,因為我們鄉間總是騎馬的,我五歲時,菲利達和我在當地的賽馬表演中就上過場。
不過我遲疑了,因為我剛開始理解阿爾文。她是個不幸的孩子。悲哀不止從一個方面打擊她。她失去了媽媽,這是任何一個孩子可能感受的最大悲哀;但是她的父親對待她只有冷淡,而她還那樣深情地愛戴他。這真是一個雙重的悲劇。
我輕輕關上門,回到臥室。望著投射到地毯上的陽光,我的亢奮心情重又復甦。我要辦好這件事。我將與康南·特裡梅林交戰,如果他要那樣的話。我要讓他為女兒而感到驕傲;我要迫使他對她關註:什麼是她的權利,什麼是她的要求;只有殘忍的人才會拒絕她。
那天下午的功課難度很大。根據這個家庭的習慣,阿爾文與她爸爸一起吃早餐,上課遲到了。我想像著他們在那個房間的大長桌上吃早餐的情景。我發現在沒有客人時,這個房間就用作餐室。你們稱之為小餐室,但這只是根據梅林山莊的標準來說。
他一定是在讀報,或是在看信,我想像,阿爾文一定是在桌子的另一端,想從爸爸那裡聽到一言半語,而他卻毫無疑問吝於張口。
我只好去找她來上課,她對此很反感。
我盡量使課上得生動有趣,我肯定成功了,因為儘管她對我持反感態度,但是她對安排在那天上午的歷史、地理課卻難以掩飾地感到了興趣。
她與她父親共進午餐,我獨自一人在書房吃,飯後我決定去責難康南·特裡梅林。
我剛在想到哪裡能找到他,恰巧看見他出了屋子,向馬廄走去。我立即追上去。當我來到馬廄旁的時候,聽到他吩咐比利給羅亞爾·拉西特上鞍備他騎用。
見到我,他面露驚訝之色,接著便是微微一笑,我確信他一定是記起了上次見到我衣衫不整的情景。
「啊,」他說,「是利小姐。」
「我想和你談幾句話,」我一本正經地說,「也許這個時候不方便。」
「那要看你想和我談多少話。」他說著取出表,望了望。「我可以給你五分鐘的時間,利小姐。」
我知道比利在場,如果康南·特裡梅林要責罵我,我不想讓一個僕人在無意中聽到。
康南·特裡梅林說:「讓我們從草坪上走過去,五分鐘內準備好,怎麼樣,比利?」
「好的,主人。」比利回答道。
聽了這句話,康南·特裡梅林便離開了馬廄,我趕到他的身旁。
「小時候,」我說,「我常常在馬鞍上度過。我相信阿爾文想學騎馬。我請求你同意讓我來教她。」
「我同意你試試,利小姐。」他說。
「你的話聽起來似乎是懷疑我能成功。」
「我恐怕是有這個意思。」
「我不懂,你還沒有考察過我的馬術,怎麼就可以懷疑我能教會她。」
「噢,利小姐,」他幾乎是嘲弄地說道,「你錯怪了我,就你教她騎馬來說,我並不懷疑你的能力;我只是懷疑阿爾文學的能力。」
「你是說別人教過她,卻失敗了嗎?」
「我就失敗了。」
「但是肯定……」
他舉起一隻手。「很奇怪,」他說,「我發現這孩子這麼害怕。多數孩子騎起馬來就像呼吸空氣一樣。」
他的語調峻急,表情嚴厲。我想對他大叫一聲:你像個什麼爸爸呀!我想像得出他的一次又一次的訓斥,對孩子缺乏理解,卻指望創造奇跡,難怪孩子總是害怕。
他繼續說:「有些人永遠學不會騎馬。」
我來不及克制自己,便衝口而出:「有些人就是不會教。」
他這時驚詫地望著我,我知道,在這個家裡沒有一個人敢這樣對他說話。
我想:就這樣。我將等待通知,這裡不再需要我的服務,月底,我就可能整理行裝,離此而去。
他怒火中燒,我可以看出他在竭力地抑制著。他還在凝視我,但是我估不透那淡色眼睛裡的神情。我相信是鄙視。然後他回顧一下馬廄。
「你得原諒我,利小姐。」他說完就離開了我。
我直接去找阿爾文,我發現她在書房裡。她的眼裡閃現出陰鬱的、蔑視的目光。我知道她剛才已經見到我跟她爸爸在談話。
我開門見山地說道:「你爸爸說,我可以給你上騎馬課,阿爾文,你喜歡嗎?」
我看到她臉上的肌肉抽搐了,我的心猛地一沉。教會害怕到如此地步的孩子騎馬是可能的嗎?
在她還來不及作出回答的時候,我很快地接著說道:「我和我妹妹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特別愛騎馬。她比我小兩歲,我們在當地賽馬表演時總要爭個高下。我們一生中最興奮的日子便是村子裡舉行賽馬表演的時候。」
「他們在這兒也舉行。」她說。
「太有趣了。一旦你真正掌握了騎馬術,你在坐騎上就會感到既安全又舒適。」
她沉默了片刻,然後緩緩說道:「我學不會,我不喜歡馬。」
「你喜歡馬!」我說話的聲音充滿了驚愕。「怎麼,它們可是世界上最馴良的動物呀。」
「它們不是這樣。它們不喜歡我。我騎上灰母馬,她跑得飛快,就是不肯停下;如果不是塔珀蒂抓住韁繩,它一定把我摔死了。」
「灰母馬不該你來騎。開始學,你應該騎一匹小馬。」
「後來我騎了巴特卡普。它也同樣壞,只是換了個樣兒。我要它走,它偏不走。它在坡上塞了滿嘴的嫩樹枝,我使勁地拖呀拖,它就是不肯動一步。比利吆喝一聲「過來,巴特卡普」,它就把樹枝兒放了,走過去了,好像是我不好。
我笑了,她向我投來恨恨的目光。我急忙向她保證說,那是馬兒的行為方式,直到它們理解你才不這樣。它們瞭解你時,就會愛你,好像你是它們非常親愛的朋友。
這時,我看到她眼裡流露出沉思的神色,我非常高興,因為我終於明白了她行為乖張是由於她極端孤獨和渴望得到憐愛。
我說:「瞧,阿爾文,現在跟我一道出去。讓我們看看我們一起能幹些什麼。」
她搖搖頭,帶著疑慮的目光望著我。我知道她認為我可能想使她出洋相,以此懲罰她的無禮。我本想用手臂摟著她,但是我知道那不是接近阿爾文的方式。
「在你開始騎馬之前,有一件事你要學會,」我說著,彷彿沒有注意到她的神情,「那就是愛你的馬。那麼你就不會害怕,馬就會開始愛你了。它會知道你是它的主人,它需要一個主人,但是這個主人必須是個親切可愛的主人。」
她現在注意聽著我的話。
「當一匹馬象灰母馬那樣跑,這就是說,它害怕。它像你一樣地害怕,表現方式就是跑。現在你害怕,千萬別讓它知道。你只要小聲對它說:「沒關係,灰母馬……我在這兒。至於巴特卡普——它是一匹淘氣的小馬。它懶惰,知道你對付不了它,所以就不聽你指揮。但是一旦你讓它知道了你是主人,它會馴服的。瞧,它是怎樣對待比利的!」
「我不知道灰母馬怕我。」她說。
「你爸爸想讓你騎馬。」我告訴她。
這是不該向她提及的,這使她回憶起往日的恐懼,往日的羞恥;我看到根深蒂固的畏懼又在她的眼神裡出現,不禁對那個傲慢的人——他對孩子的心情竟如此漫不經心——萌發了一種新憤怒。
「這難道不挺有趣嗎,」我說,「使他大為驚奇?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學會騎了,你可以跳上馬,策馬飛跑,而他對這些根本不知道……直到他看到你能這麼做為止。」
看到她臉上露出喜色,我感到不理解一個人怎麼可以如此冷漠無情以至全不理會孩子所要求得到的撫愛,這一點深深刺痛了我。
「阿爾文,」我說,「讓我們來試試。」
「好的,」她說,「讓我們來試試,我去換衣服。」
想到我沒有女式騎裝,我不由失望得輕輕叫了一聲。與阿德萊德姨母在一起時,我沒有機會穿。她根本不會騎馬,因此從來沒有被邀請到鄉下去打過獵。這樣我就沒得到騎馬的機會。我上次看到我的騎裝時,發現上面長了蛀蟲,覺得只有丟掉算了,認為我再不需要它了。
阿爾文望著我,我告訴她:「我沒有騎裝。」
她的臉色先是失意,繼而喜形於色。「跟我一起來。」她說,幾乎是要搞什麼陰謀似的。我很欣賞我們之間的新型關係,這是通向友誼的重大進展。
我們沿著畫廊往前走,一直來到波爾格雷太太曾對我說不是我住的那個地方。阿爾文在門前停留了片刻,我有這種印象:她是硬著心腸往裡進的。她終於把門打開,身子閃到一邊讓我進去,我下意識地感到她是要讓我先進入室內。
這是一個小房間,我判斷是個梳妝室。裡面有一面長鏡,一個高腳櫃,一個五斗櫥,一隻櫟木箱。像這個家裡的大多數房間一樣,這間屋子有兩個門。畫廊裡的這些房間看來都是互相通著的,另一道門開著一條縫。當阿爾文進入梳妝室、向鄰房探頭看時,我跟在她身後。
這是一間臥室,一間陳設美觀的大房間,地板上輔著藍色地毯,窗子上掛著開鵝絨簾子。床是一張四柱臥床,雖然我明白它很大,但設在這個大房間裡卻顯得又矮又小。
見到我對這間臥室的有興趣,阿爾文顯得憂鬱。她走到連通兩個房間的門邊,把門關上了。
「這兒有很多衣服,」她說,「都在櫥子和高腳櫃裡。一定有女騎裝。有你可以穿的。」
她已經拉開櫥門。這是為了讓我看到使她如此激動的什麼新東西。我是多麼高興,竟發現了通向叩開她心扉的途徑。
在櫥子裡有許多連衣裙、襯裙、帽子和靴子。
阿爾文很快說道:「在閣樓上有好多衣服。幾大箱子的衣服。有祖母和曾祖母的,一到開舞會,她們總是穿起來猜迷兒……」
我舉起一頂女式黑色水獺呢帽——顯然是騎馬時戴的。我把它戴到頭上,阿爾文笑得聲音都有點哽塞了。自我來到這個家庭以來,我覺得這笑聲比什麼都感人。這是一種不習慣如此大笑的孩子的笑聲,她的笑容幾乎帶有內疚的意味。我決心讓她常常大笑,而且絲毫不帶一點自責的心情。
她突然控制住自己,像是想起了自己的處境。
「你戴上它看起來挺滑稽的,小姐。」她說。
我站起身來,走到長鏡前面。看來肯定不像我本人了。在黑色水獺呢帽的映襯下,眼睛顯得很明亮,頭髮的古銅色也顯得更深。我確信看起來我比平時越發減了動人之外,那就是阿爾文所說的「滑稽」。
「一點兒也不像個家庭女教師。」她解釋道。她抽出一件連衣裙,我發現這是一件用黑羊毛料子做成的騎裝,鑲著綆子和球形花邊。這件騎裝有藍色領子、藍色護腕,剪裁得也很講究。我把這件騎裝拎起來貼在身上比了一下。「我認為,」我說,「這一件會合適的。」
「試一試吧。」阿爾文說。接著……「不,不要在這兒。你把它拿到你的房間去穿。」她像是突然急於離開這間房子,拿起帽子,跑到門口。我認為她是想早點兒去上騎馬課。如果四點鐘要趕回來喫茶點,那就沒有多少時間了。
我拿起連衣裙,從她的手中接過帽子,走回我的房間。她則匆匆忙忙進了她的房間,我立即穿上騎裝。
這件騎裝並不太合適,不過我對衣著向來不講究,正準備忘記腰身有點兒緊、袖子有些短的缺陷時,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女人從鏡子裡看著我。我戴上水獺呢帽,對自己的裝束十分欣喜。
我跑到阿爾文的房間,她已經穿上了騎裝,看見我時,眼裡閃出興奮的光芒。她像帶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有興致的眼神望著我。
我們下樓到馬廄裡,我告訴比利為阿爾文給巴特卡普備鞍,再給我另備一匹,,因為我們就要上騎馬課了。
他帶有幾分驚訝望著我,不過我對他說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急等著開課。
一切準備停當,我給巴特卡普套上了韁繩,讓阿爾文騎上,並把她帶到了馴馬的圍場。我們在那裡練了將近一個小時,當我們離開時,我知道阿爾文和我已經建立起了一種新的關係。她雖然沒有完全承認我——那樣要求也就太多了——但是我完全相信,從那天下午起,她明白了我不是一個敵人。
我傾注全力給她信心,我使她逐漸習慣騎馬和對馬談話。我讓她週身躺在巴特卡普的背上,仰望天空;然後我讓她閉上眼睛。我給她講上馬和下馬的動作要領。巴特卡普只不過在場地上遛遛,但是我確實相信這一小時結束時,我在使阿爾文消除恐懼上已做了大量工作;這就是我決定上的第一課的內容。
我吃驚地發現已經三點半了,我想阿爾文也是如此。
「我們必須立即回家,」我說,「要麼我們就改變喫茶點的時間。」
當我們走出圍場時,一個人影從草地上站了起來,我大吃一驚,原來是彼得·南斯洛克。
在我們往前走的時候,他鼓著掌。
「第一堂課到此結束,」他喊道,「一堂精彩的課。我過去還不知道哩,」他把臉轉向我,又接著說,「騎馬的本領也包括在你的許多技藝之中。」
「你剛才在看我們嗎,彼得叔叔?」阿爾文問道。
「看了後半個小時。我對你們兩位的羨慕是難以表達的。」
阿爾文慢慢笑了,「你真羨慕我們嗎?」
「正像我總想說些讚美兩位美麗女士的話一樣。」他說著,把手放在心口上,優雅地鞠了一躬。「我從來不說一句假話。」
「直到此刻為止。」我刻薄地說。
阿爾文臉色陰暗了,我補充一句:「學騎馬並沒有什麼值得羨慕的。成千上萬的人每天都在這樣做。」
「不過,從來沒有人教得這麼妙,也從來沒有人學得這麼耐心過。」
「你的叔叔是個愛開玩笑的人,阿爾文。」我插了一句。
「是的,」阿爾文近乎悲哀地說道,「我知道。」
「呃,」我說,「我們早該回去喫茶點了。」
「我想我是否可以受到邀請到書房去喫茶?」
「你來訪是為了見特裡梅林先生的吧?」我問。
「我來訪是為了與你們兩位女士一起喫茶的。」
阿爾文突然笑了起來;我可以看出她並不是沒有被這個人的可愛之處——那是我料想到的——所感染。
「特裡梅林先生今天下午很早就離了家,」我說「我不清楚他到底回來了沒有。」
「老貓不在……」他低語著,他的目光在我的騎馬裝上掃視一遍,那副神態我只能用「傲慢」這個詞來形容。
我冷冷地說:「來吧,阿爾文;我們得馬上走,如果我們要不誤喫茶點的話。」
我開始策馬小跑起來,一手抓住巴特卡普的韁繩,向家裡馳去。
彼得·南斯洛克在我們後面走著,當我們到達馬廄時,我看見他正向屋子走去。
我和阿爾文下了馬,把兩匹馬交給馬廄裡的馬倌,就急忙回到我們的房間。
我脫去騎裝,換上自己的衣服,向自己看了一眼,心想穿上這套灰棉布衣我似乎顯得那麼單調啊。我對自己的傻氣做了個不耐煩的姿勢,拿起騎裝掛到小櫥上,決定一有機會就先問問波爾格雷太太,我穿這件騎裝是否妥當。我想,下午這麼做完全是憑一時的衝動行事,但我是受到刺激才採取了這一敏捷行動的,我認為,這是由康南·特裡梅林的態度促成的。
當我拿起女騎裝的時候,我在腰帶上看到了名字。這使我有點吃驚,正如我凡想到有關這方面的每一件事,時不時都會使我吃驚一樣。「艾麗斯·特裡梅林」這個名字用清晰的小字母凸出裝飾在黑色緞面上。
這時我明白了:那間屋子原是梳妝室;我看見的臥室正是她的臥室。我感到奇怪,阿爾文競會把我帶到那兒,把她媽媽的衣服拿給我穿。
我覺得心彷彿要跳出來似的,自言自語地說,這太荒唐了。還有什麼地方能找到現代服裝呢?不會在她說過閣樓櫥子裡,那裡的衣服是為化妝舞會準備的。
我剛才實在可笑。為什麼我不能穿艾麗斯的騎裝呢?反正她現在也用不著了。我對穿舊衣服感到不習慣嗎?
我大膽地拎起女騎裝,把它掛到小櫥裡。我忍不住走到窗前,沿著一排窗子望過去,想認清曾經是她的臥室的窗戶。我以為我認出來了。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然後我抖動一下身體,我穿了她的騎裝,她一定會高興的。我對自己說,她當然會高興的。我不正在幫助她的女兒嗎?
我意識到我在強使自己鎮靜——這太滑稽了。
我的常識怎麼啦?不管我對自己說什麼,我都打消不了這樣一個念頭,即我希望這件衣服原來屬於除了艾麗斯以外的任何人。
當我換好了衣服,聽到一陣敲門聲,看到波爾格雷太太站在那裡,我放心了。
「請進,」我說,「我正要找你。」
她大刺刺地走進我的房間,此刻我覺得對她很有好感了。在她身上有一種諸如必然能把幻覺一掃而空的正常神態。
「我給阿爾文小姐上了一堂騎馬課,」我很快地說,因為我急於在她尚未來得及說明來意之前把衣服的事講清楚。「由於我沒有帶騎裝來,阿爾文替我找了一件。我想這是她媽媽的。」我走到衣櫥那裡,把它取了出來。
波爾格雷太太點了點頭。
「我穿了一次,也許我做得不妥當吧。」
「你給她上騎馬課得到主人同意了嗎?」
「噢,徵得他的同意了,確實如此。這件事我事先是講清楚的。」
「那就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你穿了這件衣服,他也不會有意見的。我想不出你為什麼不應當把它放到你的房間裡,當然羅,以備你給阿爾文小姐上騎馬課時穿。」
「謝謝你,」我說,「你的話使我放心了。」
波爾格雷太太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我的看法。我連這個小問題都報告她,看來她很滿意。
「彼得·南斯洛克先生在樓下。」她說。
「對,我們進來的時候見到他了。」
「主人不在家。彼得先生提出由你招待他喫茶——你和阿爾文小姐兩人一道。」
「噢,可是我們應當……我的意思是我應當這樣做嗎?」
「呃,是的,小姐。我想這是妥當的。我認為這也是主人所希望的。特別是彼得先生這樣提出來了。詹森小姐在這兒的時候,常常幫助招待。可不是嗎,記得有一次,她還被請到了晚餐席上來哩。」
「噢,」我說,希望我的聲音能給她留下深刻印象。
「瞧,小姐,家裡沒有女主人,有時是有點困難;當一位紳士提出要你陪伴時——呃,我實在不知道其中有什麼惡意。我已經對南斯洛克先生說了,茶將送到潘趣酒室去,我相信你會準備去陪伴他和阿爾文小姐的。你不會反對吧?」
「不,不,我不反對。」
波爾格雷太太和氣地微笑著說首,「那麼,你這就下去吧?」
「好的,我一定去。」
她就來時那樣威風凜凜、大刺刺地走了出去。我覺得自己在微笑,而且並沒有帶著一點得意之色。這原來是非常快樂的一天。
當我走到潘趣酒室的時候,阿爾文不在那兒,彼得·南斯洛克懶散地伸著四肢坐在其中一張蒙著椅套的椅子上。
一見我進來,他跳了起來。
「多麼高興呀。」
「波爾格雷太太告訴我,在特裡梅林先生不在的情況下,我可以來盡主人之誼。」
「你有這樣的習慣,總是使我想起你只是一位家庭女教師!」
「我覺得,」我回答,「有必要這樣做,既然你可能早已把這拋到九霄雲外了。」
「你是這樣美貌的女主人!確實,你在給阿爾文上騎馬課時,看上去可不像一位家庭女教師,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你這樣兒。」
「那是因為我穿了騎裝的緣故。向別人借來的衣服。一隻野雞如果得到尾巴,看上去也會像孔雀似的呢。「
「我親愛的野雞小姐,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一個男人的成功取決於他的風度——女人也如此;不是靠好的服裝。不過,在我們親愛的小阿爾文到來之前,讓我問你這麼一個問題:你認為這個地方怎麼樣?你將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嗎?「
「這實際上更多的是這個地方怎樣看待我的問題,有權力的人是否決定留我的問題。「
「啊,——有權力的人在這點上並沒有不可理解之處,不是嗎?你認為老康南怎麼樣?」
「你用的形容詞不準確,我的身份是不宜評頭論足的。」
他發出大笑,露出潔白的牙齒。「親愛的家庭女教師,」他說,「你真是要我的命。」
「我聽了這句話很遺憾。」
「雖然,」他接著說,「我常想到死於大笑一定是死的一種非常痛快的方式。」
這個玩笑被阿爾文的出現所打斷。
「啊,她這個小女士!彼得嚷道,「親愛的阿爾文,你和利小姐多好,肯讓我和你們一道享用茶點。」
「我奇怪你為什麼要來,」阿爾文說,「你以前從來沒有……除了詹森小姐在這兒的時候。」
「噓!你洩露了我的秘密。」他低聲說道。
波爾格雷太太與基蒂走進來。基蒂把托盤放到桌上,同時波爾格雷太太點亮了酒精燈,我看到托盤上有一個茶葉筒。基蒂在小桌上蒙上檯布,送來了糕點和黃瓜三明治。
「小姐,你願意動手沏一下茶嗎?」波爾格雷太太問道。
我說我很樂意沏茶,波爾格雷太太便向基蒂做了個手勢,而基蒂帶著近乎崇拜偶像的表情凝視著彼得·南斯洛克。
基蒂像是不樂意離開房間似的,我覺得趕她走未免不近人情。我認為波爾格雷太太在一定程度上也被這個男人迷住了。我心中暗道,這一定是因為他與主人如此顯然不同。彼得用眉目傳情來討好人,我已經注意到他隨時把這種阿諛毫不吝惜地奉獻給所有的女人:基蒂、波爾格雷太太和阿爾文,他對她們所獻的慇勤並不比對我的少。
獻慇勤的價值就在這裡!我暗自思忖,覺得有點不快,因為此人有一種善於撫慰人的本領,使他身旁的每一個女人都感到自己是迷人的。
我沏了茶,阿爾文把麵包與黃油遞給了他。
「真開心,」他大聲說,「我覺得自己像個蘇丹,兩位漂亮的女士在待候我。「
「你又在說謊了,」阿爾文嚷道,「我們沒有一個是女士,因為我還沒有長大,小姐是個家庭女教師。」
「太褻瀆神明了!」他悄悄地說,興奮的目光幾乎是情意纏綿地落在我身上。在他目不轉晴的盯視下,我感到窘得不是味兒。
我很快轉變話題。「我認為阿爾文遲早會成為一名出色的女騎手的,」我說,「你的看法呢?」
我看到小姑娘是多麼急切地等待他的回答。
「她會成為康沃爾這個地方的冠軍。你瞧好了!」
她掩飾不住心頭的喜悅。
「呃,」他翹起一個指頭,向她搖動著,「別忘記你應該感謝誰噢。」
阿爾文向我投來的一眼幾乎是羞澀的,我感到一陣快樂,我為在這兒而高興。我對生活的厭倦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遠離了我;我再不對我那楚楚動人的妹妹羨慕不已了。此時,我只想做一個人:這個人就是馬撒·利。坐在潘趣酒室裡與彼得·南斯洛克和阿爾文喝茶。
阿爾文說:「這暫時還是個秘密。」
「對,我們要讓她爸爸大吃一驚。」
「我將象墳墓一樣默不作聲。」
「為什麼人們要說「像墳墓一樣默不作聲」呢?」阿爾文問道。
「因為,」彼得插話道,「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有時候他們也許有鬼魂。」阿爾文說著,回頭望望。
「南斯洛克先生的意思是,」我急忙接過話頭,「他要為我們保守一點小小的秘密。我認為南斯洛克先生想再來一點黃瓜三明治。」
她跳起來遞給他一些,能使她這樣溫順友好實在是太令人爽心適意了。
「你還沒有走訪過威德登山莊呢,利小姐。」他說。
「我還沒有想起來要去。」
「那就有點缺乏鄰居情誼了。噢,我明白你要說些什麼:你到這裡不是來串門兒,而是來做家庭女教師的。」
「不錯。」我嘲諷地說。
「那座房子不像這一座那麼古老,也沒有這座大。它的歷史談不上悠久,但的確是個可愛的的地方。我相信倘若你和阿爾文哪一天肯大駕光臨,我的妹妹一定會喜出望外。為什麼不過去與我們一道品茶呢?」
「我不太清楚……」我說道。
「這完全是你本分之內的事嘛。我來告訴你我們會怎麼安排。你就把阿爾文小姐帶到威德登山莊喝喝茶。把她帶到我們那兒再帶回來。我相信這完全不會超過一位最謹小慎微的家庭女教師的職責範圍。」
「我們什麼時候去呢?」阿爾文問。
「這是一次公開的邀請。」
我笑了笑,因為我明白那意味著什麼。他剛才提出邀請的話完全是為了進一步接觸而說的,他的本意並不在請我喝茶。我想像著,他從前來到這個家,是為了和詹森小姐調情,她是一位俊俏的年輕女郎,這是人們交口稱譽的。我知道他是哪種人,我心中暗想。
門忽然打開了,使我倉皇失措的是——我恨不得藏起來才好——康南·特裡梅林進來了。
我感到當他外出的時候。我像是扮演了這個家庭的女主人的角色。
我欠身站起來,他很快地向我笑了笑。「利小姐,」他說,「有我的一杯茶嗎?」
「阿爾文,」我說,「請拉一下鈴,讓再送個杯子來。」
她立即站起來去拉鈴,但此刻她與剛才迥然不同了。現在她是那樣小心翼翼,急於把事情做好,以博得爸爸的歡心。這使她的手腳有點笨拙,當她從椅子邊站起來時,撞翻了她的茶杯。她羞得面頰緋紅。
我寬慰她道:「沒關係,拉一下鈴。基蒂會來掃乾淨的。」
我曉得康南·特裡梅林正饒有興味地望著眼前的一切。假如我知道他會回來,我是不會願意在潘趣酒室招待彼得·南斯洛克喝茶的,我覺得主認會認為這個地方決不是我的活動場所。
彼得說:「利小姐擔任了女主人,我不勝感激,我請求她賞光,承她好意答應了。」
「理應感激。」康南·特裡梅林輕輕說道。
基蒂進來了,我指了指地毯上的茶葉渣和碎瓷片。「請再給特裡梅林先生送個杯子來。」我加了一句。
基蒂出去的時候,傻笑著。很明顯這種場面使她感到有趣。至於我卻感到自己在這種場合很不相稱。我不是那種善於在應酬場合取得迷人效果的人,現在家主已經到場了,我覺得侷促不安,正如阿爾文剛才一樣,我必須小心,以防招惹禍事。
「今天挺忙吧,康南?」彼得問道。
康南·特裡梅林這時開始談到莊園的繁雜事物,我覺得這一點提醒了我:我的本分是分別給他倆遞上茶水,再沒有什麼別的事了。我並沒有把自己想像成女主人,而在這裡只不過是個女僕頭領,如此而已。
我對他的來到感到不快,因為這破壞了我那一點兒得意的興致。我在想當我向他奉獻一個技術嫻熟的小騎手時,他會做出怎樣的反應,而我決心要讓阿爾文成為這樣的騎手。也許他會說上幾句輕蔑的話,對我們漠不關心,以致使我們覺得只是一場徒勞。
你這個可憐的孩子,我在心裡想,你在努力贏得一個不懂慈情含義的人的慈情。可憐的阿爾文!可憐的阿爾文哪!
我彷彿感到艾麗斯已經闖進了潘趣酒室。這時,我在心中對她的描繪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清晰。她是一個和我身高相仿的女人,只是腰身比較苗條——不過那時我從來沒有熱衷於束腰,哪怕是稍微束細一點兒。我的體形很適合於那套配有藍色領子和護腕、黑色水獺呢帽的黑色騎裝,完全模糊、朦朧的部分只是面部。
一副茶杯送給了我,我給他倒了茶。他望著我,等我站起身,把茶水遞給他。
「阿爾文,」我說,「請把這杯茶遞給你父親。」
她非常熱心地做了。
他簡潔地說了聲「謝謝」,彼得利用這一停頓又把我捲入話題。
「利小姐來的那天,我們在火車上見過面。」
「真的?」
「確實是這樣,不過,當然羅,她不瞭解我的身份。她怎麼會知道呢?那時她還沒的聽說過大名鼎鼎的南斯洛克。她甚至不知道還有威德登山莊。當然羅,我是知道的。真是造人弄人,我正好和她坐在一個車廂的同一小間裡。」
「那個,」康南說,「倒是挺有意思的。」他看起來似乎覺得不論什麼事情也不在這以下。
「因此,」彼得繼續說,「她發現我們是近鄰時,大吃一驚。」
「我相信,」康南說,「這是一個令人不愉快的發現。」
「那當然啦。」我說。
「謝謝你,利小姐,說了那麼多友好的話。」彼得說。
我望望表,說道:「我要請你們原諒我和阿爾文。快五點了,在五點和六點之間我們要上課。」
「並且,」康南說,「我們絕不干擾你們上課。」
「不過,」彼得嚷道,「在這種場合,規矩總可以放鬆些嘛。」
阿爾文流露出熱切的神色,她在父親面前並不快樂,但又捨不得離開他。
「我認為這非常不明智。」我說著便站了起來,「來吧,阿爾文。」
她向我厭惡地掃了一眼,我相信那天下午取得的進展這一下全完了。
「請你,爸爸……」她說。
他嚴厲地看她一眼。「我親愛的孩子,你聽見你的教師是怎麼說的了。」
阿爾文的臉刷地變得通紅,露出很不自在的樣子,不過我已經對彼得·南斯洛克說了聲再見,向門口走去。
在書房裡,阿爾文兩眼瞪著我。
「你為什麼要把一切事情都搞糟?」她問。
「搞糟?」我重複道,「一切事情?」
「我們本來可以隨便什麼時候上課……隨便什麼時候……」
「可是我們規定在五點與六點之間上課,不是隨便什麼時候。」我駁回她。我的話音較前冷峻,因為我害怕自我內心升騰而起的激動。我要向她說明白:你愛你父親,你渴望得到他的准許,但是,我親愛的孩子,你並不知道什麼是實現你的要求的正確途徑。讓我來幫助你。不過我並沒有把這些話說出來。我從來就不是感情外露的人,現在也不會有所改變。
「好了,」我繼續說,「我們只有一個小時,所以就別浪費一分一秒了。」
她悶悶不樂地坐在桌邊,眼睛瞪著我們正讀的書本。這是狄更斯先生的《匹克威克外傳》,我認為這本書會給我這個置身於沉重狀態下的學生帶來些許調劑。
她失去了對於書本的那種慣常的熱情,心不在焉,眼睛突然往上一翻,說道:「我認為你恨他。我認為你根本不願意與他在一起。」
我回答:「我不知道你指的是誰,阿爾文。」
「你明明知道,」她指責地說,「你知道我指的是我爸爸。」
「瞎說,」我輕聲說道,不過我想我的臉漲紅了。「好了,」我說,「我們是在浪費時間。」
我把注意力集中到書上,心想我們不可能一起讀哪個帶著卷髮紙的半老徐娘夜間歷險的故事了。這對於阿爾文這般年紀的孩子來說是太不適合啦。
那天晚上,當阿爾文回到她的臥室後,我便出去到樹林子裡散步。我開始把這片樹林當作避難所了,這是一個非常寂靜的地方,我思考著自己的生活,與此同時,我在琢磨,生活將會為我安排怎樣的進程。
這一天變故頻生,在康南·特裡梅林進來打破平靜之前,過得是愉快的。我不知道他的事務是否可以讓他外出呆上一段長時間——實實在在地一段長時間,而不僅僅是幾天。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想,我便有機會使阿爾文成為一個比較快樂的姑娘。
忘掉那個人吧,我告誡自己。可能的話盡量避開他。你只可以這樣做。
好倒是好,但他還是闖入我的心田之中,即使他並不在眼前的時候。
直到暮靄蒼茫,我還呆在樹林裡。然後我向宅子走去;回到房間還不到幾分鐘,基蒂就來敲門。
「我想我聽到你走進來了,小姐。」她說,「主人找你,他在藏書室裡。」
「那麼你最好帶我去,」我說,「那個房間我還從來沒有去過。」
我本想梳梳頭,整理一下,但是又想到,基蒂經常尋求男女之間關係的表象,我大可不必讓她認為人在去主人那裡之前需要著意打扮一番。
她帶我來到我還沒有去過的邸宅的一翼,使我重新深切地感受到了梅林山莊的宏大。這一套房間,我的印象是,置於一邊以供特殊需要,因為這裡的房間,要比我迄今為止所見到的邸宅中任何其它房間都豪華得多。
基蒂打開門,臉上帶著茫然若失的微笑報告我的到來:「小姐來了,主人。」
「謝謝你,基蒂。」他說,然後又說:「噢,進來吧,利小姐。」
他坐在一張桌子邊上,桌上放著皮革封面的書籍和報紙,一道光線來自桌上玫瑰色的石英燈。
他說:「請坐!利小姐。『
我暗想:他發覺我穿過艾麗斯的騎裝了,為之不快,他要對我說,我在這兒的工作已不再需要了。
我昂起頭,甚至擺出一副傲慢的樣子,等待著。
「今天下午我很有興趣地得知,「他開了腔,」你已經認識了南斯洛克先生。「
「真的?」我聲音中的驚奇是並無掩飾的。
「當然啦,」他接著說道,「你遲早要見到他,這是不可避免的。他和他妹妹是這裡的常客,不過……」
「不過你認為他結識你女兒的家庭女教師是不必要的。」我很快接過話頭。
「這個必要性,利小姐,」他帶著訓誡的口氣說,「是要由你或他來決定的。」
我感到尷尬,吃吃地說:「我想你是覺得,作為一個家庭女教師,與你家庭的朋友明顯地平起平坐……對我來說是……是不恰當的。」
「我請你,利小姐,不要把我沒有想到要說的話強加於我。你交什麼朋友,我對你如實地說,那當然完全是你自己的事。不過,你的姨母,說起來,當她把你安排在我家做客時,也就是做了由我來關照你的安排。我請你來,是就一個話題,對你有一言相勸,你可能認為那是有點不文雅的話題。」
我驀地臉色緋紅,我肯定,這使他暗暗覺得有趣,而這使我更窘。
「南斯洛克先生有這樣一個名聲……讓我怎麼說呢……對年輕女士是敏感的。」
「噢!」我控制不住地叫出聲來,渾身不自在。
「利小姐,」他微笑地說道,一時之間他的面孔看起來近乎體貼,「這是一種告誡性質。」
「特裡梅林先生,」我大聲說,竭力恢復鎮靜,「我認為我並不需要這種告誡。」
「他風度翩翩,」他接著說,語氣中重又帶著嘲諷的調子。「有美男子之稱。在你之前,我這裡就有一位年輕女士,詹森小姐,他常來看望她,利小姐,我一定請求你別誤解我的意思。他還要對你提出另一個要求:別把南斯洛克說的一切看得太認真了。」
我聽到自己以一種異樣的高音說道:「特裡梅林先生,你實在是太好了,竟為我的安全操心。」
「不過,當然我要為你的安全操心啦。你在這兒照顧我的女兒。因此,這一點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他欠身而起,我也同樣站起身來,我知道這便是結束談話的標誌。
他快步走到我的身邊,把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
「請原諒,「他說,」我是個不會轉彎抹角的人,缺乏明顯表現在南斯洛克先生身上的那種風度。我只是想向你提供一個友好的告誡。」
剎那間,我窺視他那雙冷峻的淺色眼睛,對這個藏在假面具後面的人投了飛快的一瞥。我突然清醒了,在一時的心緒茫然中,我深深意識到自己的孤獨,意識到世上那些孤立無援、無人照顧的人的悲哀。也許這正是自憐,我說不清。我那時是那麼百感交集,以致到今天也不能對那些感情作出明確的解釋。
「謝謝你。」我說,從藏書室逃了出來,直奔向臥室。
每天我都和阿爾文到圍場去,騎一個小時的馬。當我望著小姑娘騎在巴特卡普背上,我便明白了她的父親過去一定是極不耐心的;因為,她雖然不是個天生的騎手,但是不久以後會有好消息傳來。
我已經得知,每年十一月,梅林村要舉行一次賽馬。我已對阿爾文說過,她當然應當參加一個項目。
做這個打算是很有趣,因為康南·特裡梅林將參加裁判。我們兩人想像著他吃驚的神情:某一位騎手,在此比賽中輕而易舉地取得第一名,竟是他發誓永遠學不會騎馬的女兒。
我和阿爾文兩人都懷有勝利的幻想。她追求的當然是更加美好的感情。為了對她父親的愛,她想取得成功。至於我本人,卻是為了表明:瞧,你這個妄自尊大的人,在你失敗的地方我取得了成功!
於是,每天下午,我都穿上艾麗斯的騎裝,我們總是到圍場去,在那裡我總要試試阿爾文的本領。
讓她第一次策馬飛奔的那天,我們兩人都喜氣洋洋。
後來,我們回家,因為和她在一道,我就從前面入口處進去,就像我第一次到這兒來時那樣。
我們剛剛進入大廳,在波爾格雷太太曾經領我進來的那個門邊,阿爾文丟下我跑開了。我跟在她的後面走出大廳,聞到一股潮濕的霉味,發現通向小教堂的門微微開著。我以為是阿爾文進去了,便也走了進去。這個地方陰森森的,當我站到藍色石板上凝視著祭壇和教堂座位時,我發著抖。
我向裡面又走了幾步,背靠門站著,這時我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喘息和很快的吸氣聲。
「不!」一個聲音說道。我毛骨悚然,辯認不出是誰的聲音。
出於莫名其妙的原因,我的整個身體幾乎僵住。我猛地轉過身來,只見塞萊斯蒂尼小姐站在那裡望著我。她的面色是那麼蒼白,以致我覺得她快要暈倒了——或許是小教堂的昏暗把她弄成這樣兒。我自以為明白:看到我穿著艾麗斯的騎裝,在那一霎那間她把我當作艾麗斯了。
「南斯洛克小姐,」為了安撫她,我急忙說道,「我和阿爾文在上騎馬課哩。」
她微微搖晃了一下,這時她臉是呈現出淺灰色。
「很抱歉,我驚嚇了你。」我繼續說。
「我奇怪誰在這兒,」她幾乎是聲色俱厲地說,「你們怎麼想起到小教堂來的?」
「我和阿爾文一起從這條路進來的,她跑開了,我以為她可能來這兒了。」
「阿爾文!噢,沒……從來沒有人到這兒來。這是個陰森森的地方,你不這麼認為嗎?讓我們走吧。」
「你看上去……臉色不好,南斯洛克小姐。拉鈴叫人送些白蘭地來好嗎?」
「噢,不……不。我很好。」
我大膽地說:「你在看我的衣服。是……借來的,我給阿爾文上騎馬課,沒有合適的衣服。這些是……她媽媽的。」
「原來如此。」
「我向波爾格雷太太解釋過,她認為我穿這件衣服是適宜的。」
「當然羅,有什麼不適宜呢?」
「我恐怕我驚嚇了你。」
「噢,不,你不應該那麼說。我一切都很好。是小教堂的燈光造成的,它把我們都照得像死人似的。你自己看上去也有點蒼白,利小姐。是那些窗戶……那種特別類型的彩色玻璃。它使我們的膚色大大變了樣。」她笑道,「讓我們離開這兒吧。」
我們又走了幾步,回到前廳,然後走到屋外,我注意到她已經恢復了正常的臉色。
看見我,她感到震驚。我自以為瞭解其中的原因。她看見我穿著艾麗斯騎裝的背影,轉念之間,認為一定是艾麗斯站在那兒。
「阿爾文喜歡上騎馬課嗎?」她問道,「告訴我,你現在與她相處得好些了嗎?我猜想,你剛來的時候,她是有點對抗情緒。」
「她屬於那種對權威會自動產生對抗情緒的孩子。是的,我相信我們正在變為朋友。騎馬課起了相當大的作用,再說,騎馬課現在對她父親來說還是個秘密。」
塞萊斯蒂尼·南斯洛克看上去有些驚異,我連忙說道:「噢,只有她的進步才是個秘密。他是知道上這門課的。自然,我首先徵得了他的同意。但是他不會想到她進展得這麼好。這肯定會出他意外。」
「原來是這樣,利小姐,我希望這些課程別把她弄得太緊張。」
「太緊張?為什麼?她是個正常的、健康的孩子。」
「她的弦繃得太緊啦。我不知道她是否有成為一個騎手的氣質。」
「她還年幼,所以我們還有機會來鍛煉能影響她氣質的意志。她極其喜歡這些功課,很想讓她父親吃上一驚。」
「啊,她正在成為你的朋友,利小姐。對此我感到很高興。現在我得走了,我經過小教堂,看見門開著的時候,我是正要出門的。」
我與她道了別,按照平時的路線回到我的房間。我走到鏡子面前,照了照自己,大概自我來到這兒之後,這已成為一種習慣。我悄悄說道:「除了這張臉……那就可能是艾麗斯了。」於是我半閉上眼睛,讓這張臉變得模糊,與此同時,我想像出另外一張不同的臉來。
噢,不錯,這一定把塞萊斯蒂尼嚇了一跳。
我在想,如果康南·特裡梅林知道我穿著他妻子的衣服走來走去,像塞萊斯蒂尼·南斯洛克那樣經驗豐富的人在暗處乍見我都嚇得不輕,那他將會說些什麼呢?
我感到他不會希望我看上去再像艾麗斯。
不過既然我與阿爾文上騎馬課時要穿艾麗斯的衣服,既然我決定這些課程要繼續下去——那樣我就會有幸對阿爾文的父親說:「我對你這麼說過!」——我渴望,我相信塞萊斯蒂尼·南斯洛克也同樣渴望,對於我們在小教堂的邂逅隻字不提。
一個星期過去了,我意識到我正在形成一套常規。在書房和騎馬場的功課都進展得很順利。彼得·南斯洛克又來過這兒兩次,我都巧妙地避開了他。我深刻地意識到康南·特裡梅林的警告,知道這一警告是有道理的。我正視這樣的事實,即我為彼得·南斯洛克所激動;當我等待他的來訪時,我很容易就發覺自己處於這樣的精神狀態中。但我無意把自己置於這種境地,因此並不需要康南·特裡梅林提醒我彼得·南斯洛克是個浪子。
我不時地想起彼得的哥哥傑弗裡,得出的結論是:彼得·南斯洛克很像他的哥哥。當我想到傑弗裡時,我也想起了波爾格雷太太的女兒詹尼弗,對女兒波爾格雷太太是絕口不提的,「腰兒最細」的詹尼弗從不與人交往,直到她與令人銷魂的傑弗裡一起臥在乾草堆或紫羅蘭花叢中。結果是有一天她走進了大海。
想到存在一個為輕率女人而設的可怕陷阱,我打了一個寒顫。有一些女人——像我這樣貌不驚人的,需要依賴別人的興致生活;可是還有更為不幸的人,她們吸引了追求者頻頻飛來的目光,到頭來發現生活可以提供的唯一能夠承受的前途便是它的終點。
對阿爾文的騎馬課和她父親的性格的興趣使我暫時忘記了小吉利弗勞爾。這孩子是那麼安靜,很容易被人遺忘。有時候我聽見她用特有的走了調兒的尖細嗓音在屋裡屋外唱歌。波爾格雷一家的住房就在我的住房下面,吉利住在他們隔壁,這樣她在自己房裡歌唱時,歌聲便飄進了我的耳鼓。
每當聽到她的歌聲時,我總是暗想:既然她能學會唱歌,那麼她就能學會別的。
我一定是沉浸在白日夢中了,因為老是看見康南·特裡梅林把十一月賽馬的跳馬一等獎品送給他女兒,與此同時,向我投來帶著歉意的、無限羨慕的目光。與這幅畫面連在一起的還有另一幅畫面。那便是吉利與阿爾文同坐在書房桌邊,我聽著背後的低語聲:「要不是利小姐,就不會有這樣的事出現。你瞧,她在教育孩子方面真是個奇才。瞧她為阿爾文做了些什麼……現在又在為吉利著想了。」
但是,在這個時候,阿爾文仍然是個乖張的孩子,而吉利弗勞爾,還是象塔珀蒂的女兒們說的那樣:「神經有毛病。」
接著,有兩樁事闖入我那些或多或少是平靜的日子,攪得我心煩意亂。
第一件事只是發生在很短的時間內,但它一直縈繞在我的腦際,難以消除。
我正在批改阿爾文的作業本,給她算術記成績,她坐在桌邊作文;就在我翻作業本的時候,一張紙掉了下來。紙上塗滿了素描。我已發現阿爾文有明顯的繪畫才能。哪一天有機會時,我打算就這點與康南·特裡梅林談談,因為,我認為她應該受到鼓勵。我自己只能教她一些美術方面的基礎知識,而我堅信,為她請一個合格的繪畫教師是值得的。
這些素描畫的全是人的面孔。我認得出其中一個是我。畫得不壞,我看起來當真是那麼古板嗎?我希望可別總是如此才好。不過或許她就是這麼看我的。還畫了她的爸爸……畫了好幾幅哩。而且他的畫像也是容易認出來的。我又翻到另一面,這一面畫的全是女孩子們的面孔。我看不清楚畫的是誰?是她自己的嗎?不……那麼是吉利的,我敢斷定。不過有點像她本人。
我看著這一面,看得那麼專注,一點也沒察覺到,她從桌上探過身子來,把它一把奪走了。
「那是我的。」她說。
「那還是,」我回敬道,「極端沒有禮貌的。」
「你不該偷看。」
「我親愛的孩子,那張紙夾在你的算術本子裡的呀。」
「那麼它也不該夾在本子裡。」
「你必須對那張紙報復一番,」我輕描淡寫地說,接著轉為嚴肅些的口氣:「我求求你不要那麼粗魯地搶東西。」
「對不起,」她輕聲咕噥一句,仍然氣鼓鼓的。
我又批起算術本來,大多數答案都不對。算術不是她的最佳課。也許是因為她花了那麼多時間畫像而沒有認真對待作業。她為什麼這樣惱怒?為什麼畫了這麼多面孔?這些面孔一部分是吉利的,一部分是她自己的。
我說:「阿爾文,你要認真學習算術。」
她惱怒地咕噥了一聲。
「你好像還沒有掌握運算規則,甚至連簡單的乘法運算都不會,如果你的算術能有你的繪畫一半那麼好,我一定非常滿意了。」
她一聲不吭。
「你為什麼不願意讓我看看你畫的那些人像呢?我認為其中的幾幅畫得很好。」
還是沒有回答。
「特別是,」我繼續說,「畫你爸爸的那一幅。」
甚至在這個時候,一提起他的名字都可以給她嘴唇帶來溫柔的、熱切的笑紋。
「還有那些姑娘的面孔。告訴我畫的是誰——是你還是吉利?」
微笑從她嘴唇上頓時消失了。她幾乎是透不過氣來似地說道:「你把這些像當成誰,小姐?」
「誰的。」我心平氣和地糾正她。
「那麼你把這些像當成誰的了?」
「好吧,讓我再看看。」
她躊躇了一會兒,然後取出那張紙,遞給我,她的目光是迫不及待的。
我端詳畫上的那些面孔,說道:「這個要不是你就是吉利。」
「你認為我們長得很像嗎?」
「不,不。在這以前我一直沒有想到過。」
「現在你是這樣想的羅。」她說。
「你們同齡,再說小孩們常有相似的地方。」
「我不像她!」她激昂地嚷了起來,「我才不像那個……白癡哩。」
「阿爾文,你不該使用這樣的字眼。你難道不認為這樣做極不厚道嗎?」
「是的。不過我長得不像她。我不要你說我像她。如果你再這麼說,我就叫父親打發你走。他會的……如果我要求他這麼做。我只要一提出來,你就得走了。」
她聲嘶力竭地喊叫著,我意識到她企圖使自己信服兩件事:一是她與吉利之間毫無相似之處;二是她只要向她爸爸提出什麼,她的願望就會得到滿足。
為什麼?我問自己,她這樣激憤是什麼原因呢?
她臉是是一副完全封閉的表情。
我平靜地望著別在灰色棉上衣上的表,說道:「你得準時在十分鐘內寫完這篇作文。」
我把算術書移到面前,裝出全神貫注的樣子。
第二件事更使人心頭煩亂。
原來這是相當平靜的一天,這就意味著課上得很順利。晚上我在林間散過步,回來的時候,看到兩輛馬車停在府邸前面。我認出其中一輛是從威德登山莊來的,因此我猜測不是彼得就是塞萊斯蒂尼來拜訪了。另一輛車弄不清是從哪兒來的,不過我注意到那上面的飾章,這是一輛非常華麗的馬車,我納悶這是誰的車呢。後來又想這不關我的事。
我很快走後面樓梯回到自己的房間。
這是個暖和的夜晚,我坐在窗前,聽到音樂聲從敞開的窗戶傳來。我知道康南·特裡梅林在款待客人們。
我想他們是在我從未見過的一間房子裡。你為什麼要管這些呢?我捫心自問。你只不過是個家庭女教師。康南·特裡梅林,瘦削的身材,衣著講究,一定正坐在牌桌邊招待客人們,或是與客人們坐在一起聽音樂。
我辯認出這支曲子選自門德爾松的《仲夏夜之夢》,我突然渴望下樓到他們中間去;我又吃驚地感到這一願望比我在阿德萊德姨母舉行的晚會上或菲利達舉行的晚宴上所懷有的願望更為強烈。我為好奇心所驅使,抵制不住那種誘惑,便拉鈴,叫基蒂或戴茜來,她們一貫消息靈通,而且樂於把所知道的消息告訴任何一個感興趣的人。
戴茜走了進來,她看上去很興奮。
我說:「我想要點熱水,戴茜。你能給我送點來嗎?」
「嗯哪,小姐。」她說。
「今晚有客人來吧,我想。」
「噢,是的,小姐。不過,這和我們平時舉行的宴會比起來,就算不了什麼。我想今年年底主人會多請來一些客人。這是聽波爾格雷太太說的。」
「去年一定很冷清吧。」
「不過那是當然的、正常的……家裡死了人嘛。」
「那當然,今晚有哪些客人呀?」
「噢,塞萊斯蒂尼小姐和彼得先生是當然有的。」
「我見到他們的馬車了。」我的聲音聽起來是急切的。對此我感到羞愧。我不比任何一個喋喋不休的僕人好上多少。
「好,我告訴你還有些什麼人。」
「誰?」
「托馬斯爵士和特雷斯林夫人。」
她看上去要賣什麼關子似的,像是這兩個人有什麼極不尋常之處。
「噢?」我從旁鼓勵地說。
「不過,」戴茜接著說,「波爾格雷太太說托馬斯爵士不宜在宴會上尋歡作樂,應該上床睡覺去。」
「怎麼,他病了?」
「可不是,他活不到七十歲了。他的心臟不好。波爾格雷太太說,有這種心臟病的人,說死就死,也用不著再加快了。不是那……」
她停住了,對我眨眨眼睛。我想請她繼續說下去,但又覺得這樣有失身份。她似乎令人料想不到地突然中止了談話。
「另外還有一個亂七八糟的女人。」
「誰?」
「啊,當然是特雷斯林夫人羅。你應當去見見她。她的長袍開叉一直開到這兒,最可愛的花兒放在肩上。她真是個美人兒,你一望就知道她只是在等……」
「我想她與她的丈夫年齡不相當吧。」
戴茜吃吃地笑了。「他們說他倆的年齡相差將近四十歲。她喜歡裝著五十歲的樣子。」
「你像是不喜歡她。」
「我嗎?是啊,如果我不喜歡她,有些人可喜歡她哩!」這又使戴茜大笑起來。看著她那穿著緊身衣服的難看的外形,聽著她那呼哧哧的笑聲,我為自己與一個僕人在一起搬弄是非而害臊,於是說:「我想要點熱水,戴茜。」
戴茜退出去取水了,我一人在屋裡,在想像中更加清晰地描繪著客廳裡正在發生的一切。
我直到解了手,取下髮夾,準備就寢的時候,還在捉摸著他們。
樂師們正在演奏蕭邦的一支圓舞曲。這支曲子似乎迅速而又神秘地把我從家庭女教師的臥室帶走,用快樂來蠱惑我,把我帶到一個我力所不及的境地——一個秀麗的美人,在這府邸的某個客廳裡佔有一席之地,以機智、風韻,受到愛慕者的追求。
想到這些,我心頭驀地一驚。天氣晴和了已有這麼長時間,我不相信好天氣還會繼續下去。秋天的迷霧將要包圍我們,我已經聽說,從西南方面吹來的大風,正如塔珀蒂所說,「是這一帶所特有的。」
我可以嗅到海洋的氣息,聽到海浪柔和的節奏。「大海的波濤聲」源於梅林海灣。
這時,我陡然看府邸暗處有一盞燈光,頓時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我知道燈光是從阿爾文帶我去挑選騎裝的那間房的窗裡射出來的。那是艾麗斯的梳妝室。
簾子已經放下來了。我以前還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我確信剛才並沒有放下來。因為,自從知道了那是艾麗斯的房間,我便養成了一種習慣——每當我探首窗外,總喜歡掃視一下周圍的窗戶。對於這一點,我很後悔,曾想予以矯正。
我站到窗前向外凝視,就在我這樣做的同時,我看到窗簾上映出了一個人影,是個女人的影子。
我聽到一個聲音湊近我的耳朵說道:「是艾麗斯!」我意識到那是我自己說出聲來的。
我在做夢,我暗自低語。這只是我的幻覺。
這時,我又看見那個影子映在了簾子上。
望著閃動的燈光,我那抓住窗框的兩手直是發抖。我有一種衝動,想叫來戴茜或是基蒂,或是去找波爾格雷太太。
我克制住自己,想像著若是那樣做會顯得多麼愚蠢。所以我還是凝目注視著那個窗戶。
片刻之後,一切歸於黑暗。
我站在我的窗口望了好久,不過,再也沒有見到什麼了。
樂師們在客廳裡又演奏起了另一支蕭邦的圓舞曲,我站在那裡,直到溫暖的九月之夜感到寒意為止。
然後,我上了床,但是久久不能入睡。
終於,在我確實睡著的時候,我夢見一個女人走進我的房間;她穿著帶有藍領子、護腕上飾有綆辮和球形花邊的騎裝。她對我說:「我不在火車上,利小姐。你不知道我在哪裡,我就要你來找我了。」
在夢境裡,我一直聽到下面巖洞裡海浪的喧嘩聲。第二天早晨,當東方天幕剛一出現魚肚色,我起床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走到我的窗前,放眼向那個房間望去——剛剛一年多前,那還是屬於艾麗斯的。
簾子拉了起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華美的藍色天鵝絨窗帷。